守候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烂漫

周志文

在教育的历程中，没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是该被放弃的。

01

我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生下来圆圆滚滚的，我们就叫她球儿。球儿生在年底，没多久就过年了，屋外鞭炮声震天响，而她却安睡如一，从来没被惊醒，妻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聋了。这样担忧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在她前面摇铃击鼓，她终于也会眨眼睛了，在她后面叫她球儿，她也会回头找你，然后咧着嘴笑，我们才知道她不是聋子，才放下了心。

但终于知道，她总比我们预期的慢一些儿，一切事情，似乎都比我们预期的慢一些儿达到。

02

至于学习，她不仅缓慢，而且错误百出，她在会讲话之后，我们就试着教她背些诗，当然也跟她讲些故事，以加强她的记忆。

中国诗里面，要算陶渊明的诗是最具象的了，他诗里所写的东西都明明白白，亲切易懂。我们教球儿背诗，大多以陶诗为主。

她经常犯的错是把两首诗弄混了，譬如她原本在背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那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她背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句的时候，突然接下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她把《木兰辞》硬接在《归园田居》的下面了。

03

这样的错误经常发生，我们发现，她对我们要她背的诗是完全无法了解的。她为什么把《木兰辞》接续《归园田居》呢？原来出于那个“归”字，她并不了解“归”的意思，她只知道“归”的声音。《木兰辞》“归来见天子”前面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和陶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正巧都是以“归”这个声音收尾，所以她不犹疑地用“归来见天子”接下去了。这表面看起来荒诞的事，其实在球儿这边，是有着相当坚实的逻辑的。

但当时我们做父母的还年轻，并没有细细思考这个原因，我们对球儿的表现，是相当引以为憾。

04

后来，球儿逐渐长大了，终于上小学了。

小学就在我们住家附近，她的班主任老师姓谢，是个中年的女性教师，谢老师很喜欢这个在她口中长得白净又胖胖的乖小孩，常叫球儿做事。

有一天谢老师点球儿的名，叫她到保健室去拿她这班的健康名册，想不到球儿在学校迷了路，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谢老师才把她找到，球儿还在每间房间门口张望呢。

后来球儿告诉我，说老师要她到“宝剑室”拿点名册，她想“宝剑室”就应该挂了很多电视剧里的宝剑的，想不到没有一间房间是挂着宝剑的。

如果骤下判断，我们球儿确实是反应迟钝，应属于“不怎么聪明”这一类的孩子了。

但细心想想，一个初入国小的孩子，怎么知道学校不该有个“宝剑室”而只有“保健室”呢？想到这点，我们便为球儿的迷糊觉得无所谓了。

她的“迷糊”在于她对她不清楚的声音，寻找一个她认为合理的解释，而问题出在她的解释与客观事实是有所出入的。

05

我告诉妻，我小时候成绩一塌糊涂，有一学期，我几乎每天被一位女老师修理。

家里也不责怪那位老师，因为我在学校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后来读初中，还曾经留级，人家三年毕业，我硬是读了四年，我少年时的表现，确实不光彩极了。

我们球儿和我比起来，恐怕还真的强上几分呢，我后来在读书方面的总成绩还算可以，所以我们球儿也不该差到那里去的。

她可能跟她那可怜又可恶的老爸一样，要到很久很久之后才体会该怎么念书的，我们只有尽往好一点方面去想。

06

球儿在五年级的时候，我们送她去一个琴行所办的儿童音乐班。音乐班是小班教学，她表现得很好，老师建议让她去学钢琴。由于我本人喜欢音乐，她既被老师称赞，我们就二话不说地替她寻访名师了，结果找到一位杨老师。

学琴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师生相处默契，球儿被杨老师称许，说：“你看她这么小的年纪，弹起琴却有大将之风呀！”

我认真听后，觉得确实有一些和别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她弹得比人家“连贯”一些，而且起伏强弱，好像不经老师特别指点，就有体悟，这可能就是杨老师说的“大将之风”吧。

从此，球儿就在杨老师那练琴，一直到她考进大学，她一直跟着杨老师。想起来，杨老师应该是她在成长过程中影响她最久又最深的老师了。

07

球儿在国小虽然成绩中庸，但毕业是不成问题的，当时我们为她“升学”问题也伤了点脑筋 。因为她大多数时间不晓得自动读书，也不晓得用什么方式用功。

这时，杨老师就建议我们带球儿去考音乐班，因为考中音乐部后，除了考钢琴之外，就不考其他的了。

结果球儿顺利考中了，这是球儿一生中首次的“胜利”，我们都为她高兴！但读音乐班并不表示她一定做得成音乐家，一旦选择读音乐班，就必须勇往直前，不太容许再走其他路子了。

08

我們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人生虽然漫长，所能选择走的道路其实有限，机会再多，也只能选择一个，当确定路径之后，其他道路就显得无甚意义了。

我们还是跟球儿讨论，想听听她的意见，她相当强烈地表达她想进音乐班的意愿。

后来我们想，她在小学的时候，很少在成绩上获得奖励，现在有学校肯定了她的分数，让她“打败”了很多人，她自然会选择音乐了。

我直到今天还记得，球儿穿了一身新，脸上飞扬着喜悦，挥着她白白的小手，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她带着兴奋和憧憬，搭车到学校参加新生训练，从此展开她一个全新的人生。

09

这种欣喜并没有维持多久。

接连下来的几次月考，她的成绩都不好，每次总有几科不及格，和同班其他同学比较，确实令人汗颜。

到了国二之后，情况更为严重，我们球儿的成绩单上，不仅英文数学理化会不及格，历史、公民有时候也会不及格，妻子为此可以说忧心如焚。

我们为她请了家教，主要教她数学，她还是跟不上，后来干脆放弃数学，教她读其他比较容易拿分的科目，譬如历史、地理等。

这样有时有效果，有时没有效果。

10

我本人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留过级，也许出于自我安慰的心理，我对球儿的成绩表现，起初还是相当“豁达”的。我认为我们球儿可能跟我一样，是属于“大器晚成”类的。不过后来的发展，连我都不太能够豁达下去。

球儿从国中到高中都读音乐班，老实说她的成绩，就是私立高职都不见得考得上的。我们球儿的处境，是多么可怜而不得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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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球儿虽然憨厚（这是反应迟钝的另一个解释），但绝不是没有感觉的人。

她也有爱恨，也有同情和忌妒等心理活动，而且有时候，她因成绩不好被迫自居于孤独的地位，她的心情起伏就比其他同年的孩子更大。

球儿过生日会跟我们商量办一个生日会，邀请一些同学来参加。每次她都会在放满鲜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不停看着表，还自言自语：“真奇怪，昨天明明答应我的呀！” “也许因为车挤，会迟到的。”

她只有打电话，原来对方不打算来了，球儿在这儿边哭边说：“你早就答应了我呀！”

这样的情况看在我们为人父母的眼里，真是别有滋味，我们不能骗她，也不能把实际的状况告诉她，使她受伤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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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绩上和交友上的屈辱，使球儿在中学求学过程中受尽折磨。唯独音乐给了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励。

球儿练琴并不勤快，后来困于学业，为了补习功课，也使她分神，然而她在钢琴上面，确实表现不凡，与她其他成绩比较，则显得杰出了，不仅如此，她辅修大提琴，也表现得颇为不错。

球儿在教育中受到的伤害够多了，只有音乐来愈合她的伤口，洗涤她的灵魂，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只有这样想和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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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毕业，球儿面临一个极大的关口，那就是升学了。很简单，她在音乐班读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学继续深造，之前所学根本是浪费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其实我们完全无法去“怎么办”，只有调整心态去面对现实的结果。这时，安慰我们夫妻的是陆象山的那句话——“某虽不识一字，亦不妨我堂堂正正做人。”

球儿比陆象山说的好多了，至少她是认得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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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路走下去，竟然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在球儿毕业前夕，“教育部”公布了音乐、美术科系甄试入学的办法。球儿也参加了考试，考试结果我们不大敢问她。

隔了一个多礼拜，竟然传出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报纸上公布了甄试的结果，球儿被录取了，她被分发到最后一个志愿——私立实践家专的音乐科。

用“漫卷诗书喜欲狂”形容我们全家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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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三天后，我突然接到了一通自称是办理甄试考试人员的电话，他在问清楚我是球儿的家长之后，万分抱歉地告诉我：“实在对不起，周先生，是我们的业务失误，我们向您致最大的歉意，请您千万要原谅我们——”

接下去的，我不愿意听了，原来球儿被录取是一项工作的错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早上离开我时还喜滋滋的妻子……

“周先生，您还在听吗？”

我说：“是的。”

“是这样的，令媛被分发到实践家专科，是我们的工作错误，我们向您道歉。周先生，令媛的成绩应该被分发到东海大学音乐系的，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改分发了，她不久就会收到东海的入学通知……”

电话那边还在说着，但我已说不出任何话。“一日之际，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也许就是我那时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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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儿读了东海之后，神情面貌，和她在中学时代有极大的转变。因为音乐系的功课，都跟音乐有关，球儿应付得来，人就开朗了起来，成绩也就好了。

因为她的个性合群而快乐，又喜欢帮助人，所以学长学姐以至班上的同学们都对她很好，她突然结交了许多朋友，她高兴极了。

她在大学的学习与生活中重拾了她丧失已久的信心，说重拾了信心，不如说她重建了她以往没有的信心。有了信心的孩子，自有一种光彩，这种光彩，是任何化妆品都加不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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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儿后来从东海毕业，她把录音带寄到美国申请学校。尽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够好，好几所大学来信说愿意让她入学读研究所，最后她选择了马里兰大学，在那儿她读了两年，以相当好的成绩毕业。

球儿毕业演奏会我和妻从台北赶去参加。演奏会相当成功，她的指导教授说是“Perfect”，球儿并不满意，她觉得她在几处演奏中犯了错，有些地方又含糊了些，但她老师说那些错即使大师也会犯的。

一位音乐系的老教授，系里学生都叫他“祖父”的，用手紧紧抱起了球儿，连声叫了两次球儿的名字，他说：“Why do you hide you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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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Why do you hide yourself？为什么你把自己藏了起来呢？

球儿少时的教育，使她受伤，使她抬不起头来，她习惯把自己放在层层帘幕的后面，以避免伤得更重。虽然她后来被人肯定了，但是在她心灵深处，仍然有一股阴影，这是她胆小、害羞、静默乃至躲藏起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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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

教育应给受教育者知识，这些知识应该是教导孩子发现自我、肯定自我；教育应该想办法造就一个人，而不是摧毁一个人，至少使他自得、使他快乐，而不是使他迷失、使他悲伤。

我们的教育是不是朝这方面进行呢？答案是正反都有，我们的教育，让“正常的”、成绩好的学生得到鼓舞，使他们自信饱满，却使一些被视为“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学生受到屈辱，让他们的自信荡然。

凭良心讲，那些被轻视的“不正常的”、成绩差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是更需要教导，更需要关心的，然而我们的教育，却往往把这群更需要教育的孩子狠心地拋弃、不加任何眷顾。

没有一个孩子是可以被放弃的，这一点家长和孩子都要记得。在教育的历程中，没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是该被放弃的。

父母放弃子女是错的，教师放弃学生是错的，而孩子本人，更没有理由放弃自己，因为“自暴自弃”，就不只是教育没希望，而是人类没有希望了。

20

直到球儿有一天告诉，远在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大学愿意提供她奖学金，让她修习博士学位。我问她那所学校如何？她说：

“那所学校的音乐系，在全美音乐系的排行上是Top 10呢。”

“那你还会不会像那位祖父教授讲你hide yourself呢？”我在电话这端问她。

“開玩笑，要躲也躲不起来了。”她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我如果躲起来，他们怎么知道我弹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