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壤歌

2018-05-15 01:22
边疆文学 2018年4期

我愿你

我愿你在这丘陵的尽头

分不清日出与日落的景象,在铺开的白纸上

慢慢地写信,永远不要收尾

我愿你做一个月亮主义者,暂时忘掉科学与宗教

相信绝望者可以向着月亮飞升,由此产生的

孤独与悔恨,不由你承担,它们是众生反思

暴力与自由之后得到的公共遗产

我愿你在乌鸦与狼狈的叫鸣中

能睡个好觉,我愿你即便得不到

任何一种拯救,白骨上也要开匿名的鲜花

献给心头残存的爱情

我愿无辜者得遂所愿,每条行进中的路边

花枝或刀尖上悬挂着灯盏。我愿你

也走在这人群里,我每次回头

都能看到我的灵魂一直跟在你的后面

银河岸边

你得与云霞结为盟友

加入到天空阶级里面来

沉沦于太虚,也如

抱住了菩提树。高悬在空洞中

也能获得青山一样的踏实

我现在就生活在壮丽的银河岸边

看着波涛史诗一般冲卷着

一颗颗星球,流向

另外的宇宙。场面之宏阔

就像蚂蚁从梦中惊醒,目睹身边

有几亿颗太阳在同时升沉

当然,河岸上也有细微的万物

闪电割草,还是有满天的叶片

被遗漏;请月亮清点羊羔的数量

狼群叨走的那些

它用的是狼的总数

我在金芒果树底观看孔雀的舞蹈

它们的翅膀均是一次性的

每煽动一下就折断了,而新的翅膀

已经提前备好,那无止境的

快速替换,令我对美学抱有同情心

是的,这儿什么也不缺

天空马戏团就缺一头红色的大象

在天心反复踩破一只只黑气球

让它无中生有,把一块块纪念碑的道具

全部驮回石料场,并顺势朝着众多的黑洞

扔几块巨石。而你也因为一时冲动

把两根长牙取了下来,一根送给永恒的小丑

一根送给善变的魔术师

就等你了,大象君,我想看见

你拽着笨重的身体,从雨林升起来

在天空,向着我轰轰烈烈地飞行

提醒

手执火炬在密林里找光亮

端着一碗水跑向大海

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

找光只是为了确认天空是否存在

跑向大海只是为了检测自己

是否还有奔跑的力量

如果天空还存在,我不会反抗它

黑暗的一面,高空的黑暗自有上帝处置

如果我还能奔跑,我不会抱怨大海

在道路的尽头望洋兴叹,奔跑的人

已经接受了洗礼,不屑于虚无的挑战

不过,现在我总是戴着老虎的面具

现身于人群中,不是吓唬谁

只是为了提醒人们:有一头虚拟的

老虎,它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

独坐

在黑夜里独坐,是傻子修行

白天想不明白的事,夜里

更是心里一片漆黑。还有几座隧洞

没有预设通风口?还有多少栅栏

应该安装在黎明的海面上?双眼圆睁

耳朵竖起来,呼吸急促

反向的道法让身体如越拧越紧的

发条,而且看见的光束出自幻觉

听到的心跳远离了怀抱

哦,是什么样的鼓点如此疯狂而又密集

像一只黑色巨爪抓住白发往上提

黑夜并非现在出现的天象,路灯与星月

倍受理想主义者推崇,但也不能在未来

将它替代,它就是要笼罩,清空

弃光,令你因祈祷无效而生疑虑

因乞求无果而空腹沉睡在路边

那我为什么总认为黑夜所有的铁锤

都在砸向自己的头颅?那么

我何苦非要在此刻把头上的天灯

点亮?窗外的银桦树上传来鸟叫声

我这才裸身站到水帘下面

想到天亮就要去山里种树

临时决定,在那片荒坡后的山谷里

一定补种几亩无用的毛竹

落后一个季节

一个不留神时间的人

必被时间犒赏:你看,已经盛夏将逝

江河水流暴涨,群山丢失了留白

耕作的人,早已洗净衣服上的污泥

借一年中的农闲,忙于医治

陈疴与刀伤,陷入一意孤行的物质主义

而我的体内布谷鸟才发出第一声啼鸣

久被时间供养的枝条上

高挂的花朵,均是一个个逃婚的新娘

我的肺腑间飘荡着过时的香气

被我邀请的赏花者,他们也已经过时了

因赏花错过公差,因酒醉

耽误了前程……众生已无美学可供流连

开赴秋天的火车上坐满了

渴望丰收的人,且容我私自掉队

看花开尽,把酒喝完

永远落后人们一个季节

孤独的自由

我将止步于狼行拂晓

这样的景致。太阳之王为我所敬仰

我决不反对光明醒彻人世

它是穷人可以恣意挥霍的黄金和镇静剂

看啊,你将看见我怎么脱光乌云的黑衣服

还将目睹我蝾螈那样在火焰里行进

我唯一钟爱的就是孤独的自由

在魔鬼的假面舞会上,以真容示人

在觐见神灵的宫殿里,从不脸上贴金

暗夜里一个人,阳光下一个人

一个人傲慢地抓住自己

从未现身在你们的任何一个队列

我将为我还是自己的狼而欢叫

我将为我还是自己的任何化身而破碎

你看,现在我正从海面向你走来

就一个人,身后没有跟着爱神

爱是我独自殉道,神灵

也不能站在旁边高唱赞美诗

旁观者

我看见过最冷清的葬礼

一个婴儿的葬礼:他的妈妈抱着他

来到一棵水边的杨树下

用红色的毯子把他包扎结实

挂到了树枝上。树枝承受不住夭亡的

重量,咔嚓一声折断

他掉入了水中。那是冬天,击溅起来的水花非常冰

落在了他妈妈苍白的脸上

也落了几滴在唯一的旁观者的衣襟上

疯妈妈

疯妈妈在给襁褓中的婴儿

喂完奶水之后,这才用铁锤在冰河上

敲出一个窟窿,低头钻了进去

人们在总结她死亡的理由时

只列出一个:她死于疯狂或失控

其实,她死亡的理由肯定不止一个

只是她用死亡把这些理由清空了

既然人们也不愿为一个疯妈妈

多列几个自杀的理由,但愿在安葬她的时候,

不要耻笑她,不要放鞭炮

也不要把她和死去多年的丈夫

埋葬在同一片杨树林中

荷花

新开的荷花也像旧花

容易被塑料和画匠模仿。它们并不匹配

道学家描述的脱俗的姿容,反而像一群

把自己打扮为少女的跳广场舞的老太太

在污泥中萌生、成长,最终凌驾于

污泥之上,这样的植物实在太多了

而且各有其象征意义,都可视作

君子或信徒。除了我,人们赞美荷花

赋予荷花通灵的人格,都是为了再一次证明

这人间一开始就是过期的,腐烂的

是一个装满了污泥的池塘

我拒绝在荷花身上动用溢美之辞

因为我认定,它只是一种来历不明的什么花

被精心粉饰,穿上了低俗美学的衣衫

然后被称之为荷花。在人们

深陷于污泥而又忘情地赞美荷花之时

我只想远离这臭气熏天的污泥

羞与荷花同池,在没有被诅咒的地方

一个人,建一个只住得下一个人的国家

垃圾

清理书房的垃圾,几乎全是

揉成团的废纸,我通常将它们付之一炬

我等着那些化成白灰的文字

再来找我,毁灭与复活,有一些圣诞式的复活

让我相信毁灭也是一种仁慈

但我还是不敢面对那些厨房里的

垃圾:植物的根,鱼类的内脏

动物和家禽的血液与翅膀

在鱼鳞和羽毛中间,有时还夹杂着

眼睛和生殖器官……

如果它们也将如数重返浮世

抛弃或焚烧它们,忏悔不足以让我得救

只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什么

也没看见,让高薪聘请的钟点工

在毁灭罪证似的抛弃它们之前

把它们装进黑色的塑料袋

地下室

我已经有很多个地下室

分别藏匿不同的自己

今天我又在以前那些地下室的下面

开始修建一座新的地下室

以前那些秉性殊异的自己竟然没有一个

乐于重返世间,“上天不仁,以万物

为刍狗?”不是,是我自行破裂

这些碎片仍然能觉察

大地之上的震颤与碎断

它们想藏匿得更深,更隐秘

但我已经是自己的反对者,拒绝了

它们的祈求。这新的地下室

我不会再隐匿碎片的碎片,只会在里面

点一盏灯,灯的旁边

插一枝鲜艳的塑料玫瑰

幽篁里

哦,幽篁。我不该轻浮地

称它为竹林。而且,我应该在里面

一个人弹琴,不该因为知音难觅

摔琴,把几十亩的幽篁伐光

只剩下自己独立在水一样的月光内

如此狂暴,心藏利刃,绝世的琴技

又有何用?怀抱已然空虚,动了肝肠的清啸

变为了怒吼,谁还珍惜你毒酒发作后

至善至美的文辞?道法落入窠臼

洞见失格于众生的迷信

秋风未曾吹拂,假想敌已经缩小了

包围圈,芦苇抑或青蛙,无一不是断头台下

等待欢呼的公民。我知道自己

是谁的替死鬼,知道吗?反复的追问

均无人应答,深林自古无人光顾

我有什么样的迷惑形同儿戏呢?

趁天还没亮,一个人,自罚三杯烈酒

倒立着行走,把日出看成日落

去菜市场的路上

去菜市场的路上,听得最多的

是匍匐于地的老乞丐录音机里

循环播放的《大悲咒》。每一次我都会想

假如我是他,我会不会也播放《大悲咒》

我会以什么方法向直立着行走的人们

一再地呼救?有几回,我真的动了

匍匐在地的心念,哀求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

但转念一想,来往于菜市场的人

斤斤计较的人,衰老的人,热爱美食的人

他们又能向我施舍什么呢?我要的

显然不是节省和力争下来的零钱

那硬币抛入铝钵的脆响

肯定回应不了我内心绝望的呼唤

而且,多数人对乞讨者天生持有的鄙夷

绝望者对绝望者心怀的冷漠

也必然会减弱我孤绝的定力,会将我从他们中间

剥离出来,而我又的确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浑身长着血盆大口却又守口如瓶

口袋中所剩唯贪生之念却又执着于死亡研究

对生,对死,保持着死者的困惑与空悲

多么吊诡,围着肉案瓜分五脏六腑的同门兄弟

在水池边和鸡笼前,刚刚指认过

由生变死的鱼鸡替身,来到街头

顿时就变成了听命于慈悲或道法的怒目金刚

我们的身份多么可疑,我们的存在

遍布着歧义与荒诞性。既放不下手中屠刀

又躲不开头顶悬剑;牙缝里挤出的字词

总是在罪该万死和高呼救命之间

转换着面具。是啊,我该乞求什么

才能证明我是一个乞求者?我该施舍些什么

才能说明我有施舍的资格?必须让自己

彻底醒悟的是,世俗辽阔的餐桌上

多少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我的吃相,我的胃口

以什么作为度量衡,才能证见

自己的陈疴与隐疾?“哦,好久不见

最近在忙什么呢?”打招呼的人是个屠夫

他三轮上的羊肉还在滴血,缓缓的

从老乞丐身边经过,那醒目的血滴

老乞丐用菜叶去擦,染红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我照例弯下腰,往铝钵里轻轻地放了枚硬币

让硬币与铝钵沉默,不发出回响

已经是我六神无主时尚能持守的一份善意

至于我的乞求,我会暂时放到一边

那街道尽头的落日很快就将被高楼挡住了

我得看一会儿,然后再转身离去

另一面

谁会向负重致远的人

伸出援手?我指望星斗、渡轮和陌生的神灵

喷薄中的火山,蝼蚁之心难以匹配

用文字和思想充作燃料的炼丹炉

蝴蝶的翅膀稍一触碰

就化成了粉尘。测绘员、探险家、狐仙、土拔鼠

甚至取经路上的唐三藏,借尸还魂的白天鹅

无一不被寄以厚望。陶渊明开出过红处方

玻璃屋里的自焚者捐献过铁铸的器官

但我还是被杂技演员,引领着

步步悬空走在了烧红的钢丝上

星斗、渡轮、陌生的神灵,他们远在银河岸边

自由、独立、爱情,乃至真理和教义

他们不为所动。但我只要在心里想一想他们

就能得到救援:世界有另一面,世道也必有另一面

洪浩昌 聂耳使用过的小提琴,80x150cm,2017年

迷局

很多人谙熟排除异己之术,却未必

掌握在庄稼地里锄草的技艺

一头食蚁兽看见过老虎吃人如麻

却无法设想老虎用蚂蚁充饥

人们习惯了逆向思考,反转过来

问题就变得复杂:一个农夫谙熟锄草的技艺

排除异己分明就是常识;食蚁兽

也许捕食不了活人,但面对一具尸首

它们比老虎还贪婪和凶残

食物链抑或权力迷局中,有关互啖的公论

与孤证,我已经厌倦,唯一需要警惕

生活中那支风尘仆仆的建筑大军

他们能修建寺庙,也能修建监狱

能在大江大河上修建水电站

也能在老虎和蚂蚁的血管里

安装一台台搅拌机

来往

到过一个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我都离开了,这些地方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无非有山丘、树林、野草、溪水

念经的农夫和劳作的和尚

也无非人到了那儿,一声鸟叫,空气,墙上的一句

一个石墩子,去往寺庙的路桥,一壶茶

雾气中一闪而逝的飞鸟或闪电

无一不是清规或自在

离开他们,形神颠倒,心有戚戚焉

我之爱别离,窈窈冥冥,昏昏默默

竟然是从去处前往来处,仿佛供果又返回枯枝

所幸一路行来,天南地北的客栈和明月

我都欠了债务,得去做苦役,一一抵还干净

妄念

北京之夜,睡眠被切碎

脑子里出现一个人:饮铁水如饮稀粥

同时,他的影子里

跳出来一头猛虎:嚼食训兽师

譬如嚼食烤得金灿灿的一头乳猪

我用双掌拍击自己的太阳穴

对着盥洗池上面的镜子

将自己满头的白发,一根根拔光

他们的食欲并没有丝毫减退

吞尽了稀粥和乳猪之后,又从我的脑子里

破壳而出,在我的房间里

没完没了地吞食着镜子、水笼头和剃须刀

在嚼食一盏盏电灯时,光明突然消失

他们仿佛受到了电击,这才收回了

伸向铁窗与铁椅的爪子和手

但仍然在黑暗中围绕着我

那个人挠我的痒痒,那头猛虎鼓腹而歌

新诗

众人只是陈列于我时间的长度上

唯有你,开辟了我

时间的宽度和深度,据为己有

我知道这多维空间的深邃远胜于我的一生

像一个新生的星球,必定要产生新的上帝

新的挚爱与自由,新的语言和新的人类

新的存在与新的亡失,新的我与新的你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时间也是新的

雪山、江河和大海,都是新的

万物将被重新命名,所有的文明都将

出现新的起源。凤凰的形状将由你来设计

并另取一个名字,比如“清尼”或“琴美”

星空不会再如此高远,它会被你

移置到树冠上,而树冠也将是你喜欢的新的

高度和颜色。就包括双唇上的炽烈

和衣服与身体间短暂的矜持,必有

新的语符和寓意,必有折毁了翅膀仍在

疯狂做爱的蝴蝶,在颈脊发出飒飒之声

必有旧的骨头瞬间获得新生

你的唯一性由你确立,意味着那狂喜

与粉碎,也将服从你的意志,生会再生

死会再死,白云与清风的安乐窝中

新的上帝没有制订清规……

茫茫苦旅中,我为这自我圣地的破土

喜极而泣,为你应许的永生服用大把的镇静剂

依旧在天花板上散步。此刻,夜色散尽

阳光给我送来了建造通天塔的黄金

我将拒绝这份光荣的苦役,盗用这些黄金

在我的左侧,右侧,脚底,抑或身后与上空

那时间的无限空间内,按照你设计的图纸

建一座新的宫殿,除了你,对谁都不开放

沉默

烟云君远道而来,于一面断岩下

死死罩住濒于灭绝的

几只滇金丝猴。有一个声音从它的下面

传出来,像源自古代,也像来自

某个极端的环保机构:“再见了,我的替身;再见了

我的心头肉!”遗嘱产生奇效

掀起了新一轮刀锋边上

恶灵的诅咒:“愿一切美好的躯壳皆激活其反骨

如数皈依于无所不能的血洗……”

群山沉默一如聋哑的众神,斜坡上

松树林变成了成群的狼狈

就连几根断竹,也变成了飞箭,而夕阳

状如饥饿的兽灵,雄踞于山顶

一座新建的屠宰场的烟囱之上

经幡与雪崩各有布局

在雪山之巅遇见,再见

那孤冷净洁之处,四周陡峭的积雪

一直在叙事,赞美诗一样的留白令人骨头发冷

我们深知任何一具血肉之躯

均承受不住思想的寒冰反复对撞

即使有着企鹅或兀鹫的灵台,有着

拒绝复活的消亡,两具僵尸拥抱在一块儿

也有违上苍对我们的垂怜

就此别过,雪山里的苦行僧与比丘尼

经幡与雪崩各有布局

煮雪煎茶的火种与铁壶,也浸透了排他性

洁癖唯有雪莲与虚空可以匹配,容不下

一声多出来的心跳。哦,只是为看不见

自己雪岭上的背影而心生杂念,只是一滴清泪

才出现在眼角,已经是今生一望无边的冰川

与蒙面人喝酒

他从他的梦中来找我喝酒

而我躺在我自己的梦中

我们就这样像隔着一条怒江似的

一边喝酒,一边把头伸到梦境的外面张望

我问他:“死去这么多年,您去哪儿?”

我又问他死亡的好处,他也问了我

苟活的意义,我们都避实就虚

像两个心怀鬼胎的阴谋家

在谈判席上打着太极拳。天亮的时候

怒江两岸的凤凰花在阳光下燃烧

火焰仿佛是高黎贡山岩石里的血液

向外喷射。他听见生者的梦里一声鸡叫

我听见的则是死者的梦里

传来摔碎酒杯的声音

“他是谁呢?”如果有人这么问我

我会这么问答:“他就是那个当你做噩梦时

就来找你喝酒,令你更加惊恐的蒙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