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谷的思想风景

路军

燕山，像北方的巨人雄浑巍峨，伸出许多条臂膀，绵延南北，其中的七老图山就是燕山的一条重要余脉。在这条山脉中段东部，自然大师亿万年的智慧孕育出了一道思想风景的长廊——黑里河谷。众多的生命和谐共生，有“北方的西双版纳”之美誉。

一

黑里河谷，奇石俊水，水环石绕；水石相依；石为水生，水为石育，水为流脉，石为筋骨。这里水之长，石之秀。

沟壑多长，水有多长，这儿的水流得自由舒展，流得执着坚毅，流得风姿翩翩。

一万年前的冰川运动，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花岗岩砾石散落黑里河谷草木人间，溪水冲溅，泠泠作响。有的似海豚，歪着头，与水嬉戏，憨态可掬；有的似大扇贝，弓起的外壳犹如一把大罄。我小心翼翼踩着溪水中的几块石头，挨近溪水，坐在它宽厚的脊背上，听它几万年之久的诉语。节奏鲜明超越时空的乐声，正与脚下的流水鼓瑟和鸣。石头与溪水联袂演奏一曲曲天籁之音，风懂，草木懂，时光老人也懂。

河近岸，矗立以木头筑起的一座观景台，横木铺成的栈桥弯月一样盘旋而上。凭栏凝望，疏影摇曳，溪水从万木丛中蓬勃涌动，在蓬勃涌动的瞬间，弹拨一曲曲清新怡人的生命之歌。阳光变幻出水汽朦胧集聚飘逸的云朵，透过碎影斑驳的枝叶，映在溪水上，溪水竟晕红了脸，沉静腼腆的模样令人心生爱怜。

不远处，河中几块硕大的花岗石犹如憨厚的农夫，在沉静中倾听溪水的歌唱。溪水急遽奔流，纷至沓来的河石想挽住水儿的脚步，一起听溪畔林间鸟儿宛转的歌喉。溪水可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它时而跳跃，时而下落，碎花珠玉飞溅，一去不回头，奔向前方。

等转过几个弯，溪水轻缓了步子，河石也大多隐了身影。清澈见底的溪水，倒映岸边树影、草影、人影，水草如女人的刘海柔发，似丝丝缕缕的锦线，静美的时光，平顺柔和。假如，一个写生画家，坐在河岸，任意选择一种角度，纳入视野的都是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

我沿着林间木栈道漫行，耳边飘来银铃一样的乐声，汩汩的，清亮亮的，好像顽皮的小孩子含着纤细的水管在吹泡泡。挨近的林荫底，乱石穿越，一泓溪水叮咚叮咚，时而在石头上飞溅，时而与石头捉迷藏，只闻其声，未见其容。走了很远，还依稀可闻。

在几棵树下，我看见了一些苔藓石，苔藓卑微纤小，几乎无人注意它们的存在，然而，只需一块石头，微微细雨，树叶的遮蔽就足够了。它就像自然生态的一只独特的晴雨表，若山山岭岭没了它们的身影，绿色的生命极有可能萎缩乃至干枯。

苔藓密密麻麻，犹如石头的绿胡须，或者石头的衣衫，毛绒绒的，在树影婆娑的底层，沉静，淡然。

二

这里是草木的海洋，花儿的家园。

漫步山山岭岭，河谷溪涧，引人驻足欣赏的莫过于那些树影婆娑中的花儿。它们是草木精灵。在林间草丛，点亮星空。

草丛灌木里最多的莫过于一种紫色的小花了，四瓣映日，花开得舒展无余，髻在绿叶枝头，犹如轻盈的蝴蝶，风摇来，花儿微微一笑，曼妙的姿态洋溢生命的高贵与雅致。一只胖肚子的野蜂嘤嘤起舞，伏在花蕊上采撷花蜜。它丝毫不顾及游人的存在，只埋头工作。树丛隐藏了多少生命的密码？而我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不认识它姓字名谁？它好像并不关心这些尘世物语，只是兀自将一枚枚花儿留给轻风蔓草，留给月光与星雨。回来后，我借助网上读图才认识其为北香花芥，喜湿润，香味袅袅，生在北国，似江南秀女，气质婉约。

我还见到了一种花，名溪荪，约十余花瓣，绿草丛里风姿绰约，初开者也好，还是开了一些日子的，花瓣都穿了一件锦色衣裙，斑斓华美。有的昂首望天，睥睨倨傲，似有荷花之清涟不媚之情态；有的谦虚至极，弯腰匍匐于地，那副倾心膜拜的深情，涌动生命的热忱与敬畏。脚下的泥土地滋养了万千生灵，它们是花儿的慈祥母亲。宋朝诗人吕祖谦在江南水乡，面对溪荪，深情吟咏“溪荪水荇换年芳”，溪荪喜欢水泽，芬芳清逸，这花儿像君子一样气质不凡。而今，我在冀北七老图山东麓的黑里河谷，竟然也能一睹其容。水是孕育万物的精灵，花儿自然就是精灵之魂了吧？

黑里河谷到底有多少种花儿，数不清的。在林间木板栈道两侧或者草木深处，总有一种花曳住你的脚步，打动你的心扉。洁白如玉的小花溲疏，张扬不羁，纤细如帚的唐松草，舒展自若，质朴无华的白屈菜，繁密簇生、其乐融融的缬草。每一种花，都是一个饱满的精神世界。我流连于花儿的世界，仔细凝视，看花，拍花，敬花。倾听它们内心蓬勃的生命歌唱。

穿行林中，见一棵树上，挂了一个木牌，书“五味子”字樣，林下，果然见到一些椭圆形叶片之秧苗，高不越膝，婷婷之态。不是花期，还见不到白色碎星一样的花儿。不过，这不用遗憾，花开有季，看花有缘，它们将最美的生命绽放留给这里的白云蓝天，留给草木生灵，足矣！

三

黑里河谷是一处植物王国。繁复多样的草木生灵和谐共生，在北方广袤的大地滋养平和温婉的秩序。

我见到了许多新名字，就像结识一位位新朋友，在它的面前，阅读，倾听，思考，膜拜。

林间长了不少的黑桦树，又名千层桦，未有白桦婷婷劲拔的姿态，也未有垂柳袅娜娉婷、婀娜多姿的疏枝，甚至连叶子也不甚动人，在风中轻摇，皮肤皴裂，沧桑感浓重。枝干长得随意自然，毫不拘束。有些枝条竟然横生肆意，这份潇洒，莫不是林中的隐士？令人想起呼啸如风、洒脱不羁的魏晋名士。

青杨则不同，棵棵挺立，如戍守塞外边关的健朗兵士。“沙场秋点兵”一样的英姿勃发，豪气冲天。

行于密林，让我驻足时间长的还有倒下的一棵树。前不久，一场来势汹汹的狂风卷过，这儿山岭多青春草木，这一棵树是不是因为护佑身旁的兄弟姐妹们而倒下的？它庞大的根须掀出了地面，底端依然深深扎根泥土，横卧的枝头，绿叶鲜亮，生命依然存蓄而旺盛。它像不屈的斗士与强者，哪怕只有微弱的呼吸，也要展露生命的尊严。

我触摸那虬龙盘曲的树根，心潮起伏，一棵树的生命与山地融为一体。

向山顶攀登的时候，簇生的白桦间，忽然浮现一枚枚如飞翔的鱼儿一样闪烁晶亮的树叶子，当你低头，它们反而更明丽了。它叫大叶朴，喜欢阳光，在与阳光目视的时候，是它最长精神的时刻。灰色的枝干隐没于阳光的金色中，椭圆形的叶子奋力张扬，好像一只只绿色的船儿，飘得很远，很远。

在谷地河岸旁耸立一棵参天大树，身上缠绕了数不尽的红绸布，上面墨字显现两个人，一个人，一家人的名字，树在人们心中就是神仙，可以护佑万千生灵。不少的行者停在大树身前，双手贴在它慈祥的脸庞，仰望高高的树冠，虔诚地膜拜、祝福。

行走树林，常看见一只木牌悬于树脖子上，什么小叶鼠李、旱柳、大果榆、胡枝子、元宝枫等等，一起手挽手，组成黑里河谷的生命之国。

自然犹如艺术大师，她的巧妙装饰，就是一幅幅耐看、耐读、耐思的作品。一株株草木长成了一片有思想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