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的火焰(中篇小说)

2018-05-22 11:04王哲珠
广州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百货安宁

徐世宁的日子刚刚开始。

拆下第一块门板,徐世宁伸头往外看,日光未现,天色暗沉,扫过鼻头的风有点重。母亲徐凤子在里屋唤他,声音含含糊糊,意思是还早,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徐世宁转头朝里哎了一声,继续拆门板,离开学校后,他每天都是这条街最早开店门的。徐凤子认为没必要,早也没顾客,店里又不是卖早点的,她让徐世宁多睡会儿,年轻人最贪睡的。徐世宁整理着货品,转脸冲母亲一笑,第二天仍早起。

从学校毕业后,徐世宁接手了这家安宁百货,料理店里所有事情。徐凤子告诉他,如果想继续念书就去上大学,她不算老,店里还打理得来。徐世宁双手搭在母亲肩上,说不想念书,想开店。他要把店一直开下去,经营成老字号,有着光灿灿的口碑,客人进店闭着眼拿到的货品都是放心的。他每天极早醒来,一块块拆下门板,在店门外站一会儿,街道又安静又干净,偶尔有几个早起的人,步子闲闲懒懒的,白天最初的亮色从远远的街那头浸过来,一层一层的。额头沾了清晨的凉意,人精神了。徐世宁退进店里,打扫地板,抹擦桌椅柜台,街上其他店面开门时,安宁百货已经通风透气,干净亮堂。徐世宁告诉徐凤子,顾客进了这样的店会心生欢喜。徐凤子抿着嘴笑,说他鬼。徐世宁一本正经了,不是鬼,这是用心,用心了才有好日子。徐凤子的笑灿烂了,倒有些歪理,学堂里教的吧,念了书果真不一样。学堂里不教这些东西。徐世宁说,表情瞬间转为严肃。

徐世宁拆下第三块门板时,一个人朝安宁百货急急跑来,是柳焰。不等徐世宁问话,他挤进屋,抓住徐世宁的胳膊,先别拆。徐世宁将门板放好,边把柳焰引到桌边,提壶要倒水。柳焰一向这样,毛毛躁躁的,时不时跑来安宁百货,报告令人激动或令人气愤的新闻,叙说他涌动的热情,想做的很多事。徐世宁听他谈,不声不响,负责给他倒水,偶尔评论一两句。

今天柳焰来得太早了,目光在店里跳来跳去,神情有点怪,他不坐,徐世宁也立着。

快,检查一下,货架上有没有洋货。柳焰在货架间巡走起来。

什么事?徐世宁语调紧张了,随在柳焰身后。

今天有游行。柳焰猛地立住,比较大型的,主题是抑制洋货,保护国货,会一家店一家店走过,这条街是主要路线。

放心,之前母亲是进了一些,但我打理店后都收起了,很多事我不参与,但我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柳焰一只手搭在货架上,面对徐世宁,一副要好好谈谈的架势。世宁,今天跟我们一起走吧,等游行队伍到店门口,你直接加入队伍,不必去学校集中。

我说过了,我不参与的,只想顾好这家店。

现在的形势你也明白,所有人都被拉进来了,世宁你不能这么躲着,太弱了。

不是躲,是选择,我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的自由。

自由?柳焰举起双手,放眼望去,你说的自由在哪?世宁,自由是需要去争的,很多人,一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徐世宁截断柳焰的话,我不想那么大的事,只想把生活安排好,经营好安宁百货……

你以为这家店还保得住吗?柳焰双手半压着徐世宁的双肩,这一个月你感觉怎样,马志天不是普通的资本家,更不是单纯的生意人。

店是我家的,母亲收着地契。

要是还讲理,就不会是这种形势,世宁,规则碎掉了。

店是我家的,这是我的规则,马志天坏不了我的规则。徐世宁抖了下肩,将柳焰双手抖落。

程蓝进门时,徐世宁坐柜台边发呆,柳焰刚刚离开。

我家的店今天要搬了。徐世宁被程蓝这话扯回现实,这才看见心爱的人立在柜台前。徐世宁隔着柜台拉住程蓝,程蓝确定地告诉他,我家店里的东西收拾好了,中午或下午搬走。

徐世宁一只手插在头发里,不停抓扯。

程蓝家开茶叶店,跟安宁百货相隔几家店面,和徐世宁家的店一样,是这街上的老店了,程蓝的母亲和徐世宁的母亲一向要好,徐世宁和程蓝从小要好。去年,两家大人凑到一起,给两个人订了亲,定好今年年末成家。徐世宁对柳焰说过,程蓝和安宁百货一样,早在他的生活安排里。柳焰笑话他少年老成,还没成人就把一辈子安排透了。徐世宁说这就是他要的状态。柳焰鼻子哧哧地笑。两个好友一谈到这话题,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只好放弃这种谈论。

连你家也要搬了。半天,徐世宁从胸腔呼出一口气。

我舅妈最近身体不好,表哥又出远门了,舅舅两家店顾不过来,另一家店面正要租出去,刚好给了我们,舅舅说那家店位置是不错的。

这不一样,那是你舅舅家的店,这里是你家的店。徐世宁声调波动起来,这家茶叶店从你爷爷那时就有了,两辈人的心血,怎么能说放就放,蓝蓝,我再去跟伯父伯母说说。

别去。程蓝扯住徐世宁,东西早收拾了,你忘了自己跟我爸我妈谈过多少次了?

我知道茶叶店对伯父的重要性,他不会那么轻易放手。

程蓝放开徐世宁,到桌边坐住,长时间不出声,直到徐凤子起床出屋。程蓝和徐凤子告别,两人聊起来,声音低低的,满是伤感的味道。徐世宁凑过去,将话题重新拉出,蓝蓝,不能轻易放,这么一家家地放,都守不住了。

程蓝开始重述父母的话,终究是老百姓,还能怎样拧,这么拧着也不会有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好在程蓝舅舅家还有一店面,算是退路,活在這种世事中,有退路该知足了。

知足?徐世宁声音猛地扬高,逼成这样还知足,这是弱。

程蓝瞪住徐世宁,为了搬店,我看见我爸几次掉泪,从小到大,没见他哭过的,世宁,别这样说,还要让我爸怎样。守到现在,我爸尽力了,其他几家早答应搬走了,这段日子你见隔壁其他店开过店门吗?程蓝一只手撑捂在眼睛下面,堵住即将涌出的泪水。

马志天一个多月前放出消息,要收了这十多家店面。一个月前,他派人逐家买店。这街道是城里的黄金地段,周围住的尽是撑得出店的顾客,哪家店也不愿放手。马志天的人天天跑,软的硬的,有些店放手了。随着放手的店面越来越多,马志天的人越来越勤地涉足徐世宁家的安宁百货。十天前,随着程蓝家隔壁最老牌的银饰店的退出,只剩下徐世宁家和程蓝家。今天之后,将只剩下安宁百货一家。马志天的人早放出话了,这一个多月走的是柔和路线,之所以选择柔和,是因为建筑设计图还在做最后修改,短时间不太急,一旦设计图完成,很多事情就很快了,会有别的方式。

他们说出“别的方式”几个字时,用了力气,然后长时间看着徐世宁,长时间不出声。这个时候,徐凤子被徐世宁安排在里屋,但她贴了屋门立着,一听到外面的沉默,整个人就倚靠住门板,脖子弯软。

程蓝的泪还是涌了出来,顺着指缝流下,徐世宁握住她的手。

你舅舅家的店在哪儿?

程蓝说了街名,徐世宁默了一会儿,说,还挺远的。

以后,没法天天见了。程蓝说。

我会去看你的。徐世宁握她的手稍稍用了力。

程蓝得回店再收拾些零碎,徐世宁送她到店门口,她轉过头问,你怎么办?这店怎么办?

当然是开着,开成最好的老牌店。徐世宁冲她笑。

蓝蓝她家也要走了。徐世宁立在店门口,看程蓝进了她家的店,突然听见徐凤子的声音,她跟出来了。徐世宁转身进店,不让徐凤子有跟他说话的机会。

我们可以重新买一家店的。徐凤子紧跟住徐世宁,开了这么多年店,我们是买得起的。

那不是我们的店。

我们还能怎么样,马志天他……

马志天没法一手遮天,看他能怎样。

世宁,你听妈的,忍一忍,有些事忍着才好走路。

想走某些路,有些事是不能忍的。

徐世宁每天必整理货架。他手拿抹布,细细擦拭货架,检查每件货品的包装,细细摆放。他喜欢研究货品的各种摆放法,研究不同货品摆放时颜色的搭配,用他的话说,得选角度,展示货品最惹人喜欢的一面。店里所有货架这样过一遍,每天花去他大量时间,一般在早晨开门后顾客进店前,或傍晚顾客稀少时段,这样的时间里,徐凤子坐在桌子边,绣着一些香包,店里的灰尘和时光一起安静了,空气又清凉又干净。

徐凤子有时停下来,捏着针,看着儿子的背影出神,嘴角突然抿出笑意,这么天天又擦又摆,你也不累。

徐世宁转脸冲徐凤子淡淡一笑。

你说你一个后生仔,哪来这份耐心。徐凤子的针又不紧不慢动起来,我们的店是街上最干净的了。

没什么耐心不耐心的,这是我们的店。徐世宁弯下腰,在水盆里清洗抹布,要让客人愿意来,来了愿意待着。

不管货品是否有合意的,进了店的客人对徐世宁没有不满意的。徐世宁挂在嘴边的话是,不管生意成不成,一定让客人出门时记住安宁百货。事实上,进了安宁百货的客人,很少做不成生意的。总有那么一种客人,原先进店只是看看,在徐世宁的引导下,发现还是需要买些东西的,店里的东西都是家用品,总归会有用的。还有不少客人,想清楚要买什么,进了店直奔原定的货品而去,徐世宁也能让客人想起家里还缺什么。离开时,客人还认为徐世宁想得周到,是懂得过日子的人。

我是个嘴笨脑拙的,倒生了你这个生意胚子。徐凤子笑。

妈,我不单是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是什么,总之,这张嘴挺会哄人。徐凤子摇摇头。

也不是哄人。徐世宁摊开双手。

世宁确实不是哄人。某次,柳焰进店正好听到母子对话,接上话头,他是下了功夫的,扎实得很。

徐世宁在外面下的那些功夫徐凤子多是不知的。

早在学校时,徐世宁就用课余时间学画画。毕业后,他学大街上那些广告,将安宁百货画在纸上,想了几句广告语,还画上店里不少较有卖点的货品,贴在那些美女海报旁边,去最热闹的街口给行人发送,有好几次,还惊动了警察,以为他发什么违规传单。那些假期,同学在公园闲逛,他在街头一站半天。他几乎跑遍城市的街道,走访各种各样的店,和各种各样的店老板打交道,暗暗学他们招揽生意,察看那些店铺的布置。他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不时拉柳焰听他陈述想法,柳焰总将话题一拐,想反过来将他带进激情和形势,他不听。徐世宁还请柳焰帮忙,写了一叠问卷,让柳焰散给同学,回家调查母亲或帮工,内容大概是什么家用品最要紧,什么牌子最受欢迎,买这些东西时有什么要求等等。柳焰向徐世宁抖着那叠问卷,你要我做的什么呀,我发的可一向是……

别啰嗦,让你的同学好好调查。徐世宁把问卷塞到柳焰手中,你有你的大事,我有我的大事。

徐世宁的大事是对日子的安排,早在毕业之前就计划得很清晰了。柳焰说徐世宁清晰到让人抓狂也让人羡慕,一边以鄙视的口气嘲笑他头脑简单,一边又感叹这种简单在这个时代是奢侈。

徐世宁的日子包括了程蓝、母亲、安宁百货,他对柳焰说,要用这几颗珍珠串成岁月。柳焰想笑,但嘴巴动了动,笑不出声,默了一会儿,说,你倒挺浪漫的,某种意义上说也足够强大。

除了对柳焰谈,徐世宁还对母亲谈,对程蓝谈。母亲和程蓝不出声地听着,脸上挂一层梦幻般的笑。近来一段时间,徐世宁越来越频繁地跟母亲谈起这个,母亲的笑被疑惑覆盖,时不时压抑地叹息一声,偶尔含含糊糊地问徐世宁怎样守住安宁百货。

安宁百货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徐世宁语调又硬又尖。

母亲叹气,叹得极长但小心翼翼,她喃喃地提到马志天。

马志天也没法拿我怎么样。徐世宁柔和的五官拧起来,表情拧得很陌生。母亲低下头去,缓缓拉着针线。

街那头闹起来了,店里几个顾客跑出去,徐世宁听见口号声,正是早上柳焰提到的内容,很整齐,充满怒气,徐凤子拉住想出去的他,世宁,把店门关了吧。

我们货架上没有他们要清理的东西。徐世宁握住徐凤子的手,那些东西我早就收好了,妈,你别怕。

有时他们不会管那么多。徐凤子忧心忡忡,还是关门吧。

让店门开着,光明正大,关上反会引起怀疑,要是被砸了门,没问题也生出问题了。

徐世宁和徐凤子坐在柜台边,声音一浪一浪涌进店,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店里的空气静成稠状,母子的呼吸变得困难。

声音忽然集中到某个地方,半晌不动,徐世宁跑出店门,人都围在斜对面昆记丝绸店门前,他想挤过去,徐凤子在身后扯住他的胳膊,他就立在店门边,伸长了脖子。

有人从那堆人里挤出来,脸色又神秘又慌乱,徐世宁拦住了借问。说是昆记丝绸店卖洋布,洋货都被搜出,在门口堆着,正准备烧。人群骚动起来,又忽地静下,不一会儿,徐世宁看见烟从人群中间冒出,隐隐听见昆记丝绸店老板娘尖厉的喊叫。徐凤子又来拉他,徐世宁正想进门,看见程蓝跑来,脸通红,发乱着,直接跑进店里,立在柜台拼命喘气,边抹着额角的汗。

我家的茶叶在半路上被查了。程蓝声音带了哽咽。

茶叶有什么好查的。

说是有人卖外国来的红茶,还有咖啡。茶叶桶和箱子都被打开了,翻得很乱,我爸说,店里的茶叶从来没有被这样贱待过的。

徐世宁将手搭在程蓝手上,但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来跟你说一声。程蓝的声音反安定了,茶叶都要查,百货店更要查,店里有什么东西得收一收。

收了,很早就不卖了。徐世宁说。

还是会检查会翻的,你们留心别让把货品翻坏了。

对,会把货品翻坏的,人多手杂,他们下手也没轻重的。徐世宁走向干净整齐的货架,手在一列列货品上滑过,突然转过头,还是把门关上,我站在店门外,跟他们说。

徐凤子和程蓝去搬门板,声音已经涌到店门,一批人在昆记丝绸店烧东西,一批人朝安宁百货来了。

徐世宁示意徐凤子和程蓝将门板放下,自己伸着手将最前面几个学生引进店,像引顾客,边说,店里都是国货,久不卖洋货了。

柳焰从后面挤出,走到最前面,喊,这一家是知道爱国的,一向只卖国货,货架一行行看过去就成,别翻坏了。几个人就够了,后面先别跟进来了,别吓坏老人家。

柳焰的手势和话产生了效果,进店的学生安静了,后面的在门外等着。柳焰带着几个学生顺货架走過,细细察看货品。徐世宁随在后面,每每有学生的手触碰了货品,徐世宁双腿便往上踮,脖子往前伸,身子和目光勾得长长的。

细细走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柳焰手在半空中画了道弧线,那些学生跟着往门外走。徐凤子和程蓝对视一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等一下。突然一个方脸方身材的学生踏进店门,身后紧跟着三个人,着学生装,三人都戴了鸭舌帽。

这些生意人点子很多的。方脸学生说,这样大方地让我们检查,货架肯定是很干净的。怕有些东西早提前收好了,整间店应该细查。

柳焰细看那几个学生,很面生,上前解释,刚刚都查过了,不要过分骚扰百姓。

我们就是为了保护百姓,更多的百姓,才有今天的游行。方脸转身朝向店外的学生群,提高声音,如果真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不会怕搜查。

店门外一片附和,学生们情绪激动了,柳焰提高嗓门嚷什么,话语淹没在学生们的呼喝之中。有学生往店里涌,更多的学生跟进来,柳焰拦不住,方脸向身边三个戴鸭舌帽的学生使眼色,那三个鸭舌帽各带着其它学生四下搜查。

你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是学生,我们游行的目的是什么。柳焰拦在方脸面前,谁给你的权力。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权力。方脸冷冷应声,是的,别忘了我们游行的目的。

这是我的店,不允许你们……徐世宁四下奔走,看着那些移动的人影和手,它们正四处翻找,碰触他的货架。手太多了,他拦不住,还不时顾着惊慌失措的徐凤子和程蓝。

在这里!有人从店的角落提出一包东西,提到方脸面前,徐世宁不动了,眼睛不动,嘴巴不动,整个身体都不动。徐凤子要朝那包东西扑过去,程蓝拉住。柳焰奔过去,没夺下那包东西,东西被方脸和跟着的三个鸭舌帽裹挟出门。

东西倒在门口,烧起来。

徐世宁握住母亲的手,那原本就是要收拾掉的货品。

点火后,方脸再次进店,身后是那三个鸭舌帽。柳焰手攥成拳,朝他举起。方脸转身,对着店门外的学生,这家店隐瞒了真相,这一位却说店主是爱国的,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封店门。方脸大喊,随着的三个鸭舌帽跟着喊,店门外的学生被带动起来,一片封店之声。

徐凤子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程蓝和徐世宁将徐凤子扶进里屋,徐世宁扭头盯着货架,无数双手在上面拨来翻去,他喉咙里发着怪叫声。店里满是人,柳焰磕碰着绕了一圈,冲出店门。洪军正从昆记丝绸店那边走来,柳焰朝他扑去,老师,里面闹起来了。

查出什么了吗?洪军反立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以前的店主是个老人家,哪里懂得什么。柳焰扯住洪军的胳膊,往店门的方向用力,现在的店主是我朋友,他掌店后就把那些东西收起了,再没卖过。

你和这家店主是什么程度的朋友?洪军突然问。

很要好的,也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算我的学长,但比学长学弟间好得多——老师,里面有几张陌生面孔,行为很怪。

你是哪个系的。洪军进店,立到方脸面前。

方脸目光愣了一下,喃喃说他是学校的。

那些东西摆在货架上吗?洪军问,指着店门外。

方脸摇头。

店主主动收起的?洪军问。

方脸点头。

那包东西上落了灰尘吧?洪军问。

方脸疑疑惑惑地点头。

说明收起的时间应该很长了。洪军说,现已经在门外烧了,我们游行的纪律怎样定的?洪军往方脸面前凑。

方脸退了一下。

还想做什么?你到底哪个系的?听说还有几个特别听你话的?不太像我们学校的学生,请说清楚一点。

方脸继续退,突然转过身,往店门外急走,刚才那三个听他指挥的鸭舌帽随在他身后离开。

洪军一到,店里安静了,他挥了下手,学生们纷纷退出。徐世宁从里屋出来,看了一眼货架,目光直了。他走到柳焰面前,你们的游行就是这样的?

这是想不到的。柳焰垂下脖子,那几个煽动的是陌生面孔。

洪军默了一会儿,说,那几个人不太像学生。

专门混进游行队伍的?柳焰猛抬起头。

极有可能是马志天的人。洪军沉吟着,他们利用了这次游行。

我去找他们。柳焰要往外跑。

站住!洪军大喝,知道你在做什么?

马志天。徐世宁咬着这三个字,慢慢整理着货品。

洪军说这次游行变复杂了,要借一点地方说话,徐世宁将他和柳焰带到阁楼上自己房间里。

关上门,洪军先对柳焰的冲动批了一阵,等柳焰冷静,洪军开始拆解目前的情况。看来,马志天的碧辉大酒店计划已经开始,刚一路走来,除了安宁百货这一家,其他十几家都搬了,没想到徐世宁这个年轻人还有点硬性子。碧辉大酒店决不能建成,一旦建成,将成为最大的情报秘密交接地,会给太多人提供方便和地盘。组织的计划是,除掉馬志天,这个人早就该除,从他手上流出的情报极多,而且掌握着极大的资本,甚至联合一些商家和黑道,控制市场。但他一向做得隐秘,社会上还挂着爱国资本家、慈善家的名头,难以下手。这次是个机会,以霸占民铺为突破口,把其他脏东西拉扯出来。

老师,这事交给我。柳焰说。

洪军不答话。

老师,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柳焰盯住洪军。

这不是身手好就能解决的,暗杀是最下策。洪军摇头,我们在城里的组织网还很薄弱,一有行动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盯上。马志天最好是偶然被一个不相干的人除掉。

偶然?不相干的人?柳焰紧盯老师洪军的脸,他看到洪军的目光聚成一点了,每每这个时候,表示洪军将有主意,跟着洪军以后,柳焰就是一次次盯着他这种表情,等待他各种指示,这些指示是柳焰走向理想之路的具体行动。

目前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洪军目光收回来,说。

徐世宁是最好的人选,被逼着搬店,已经拉锯这么长时间,现在马志天又派人闹大了,这事是个爆发点,可以再引一引,让事情再适当发酵。

老师这话当真的?柳焰绕过桌子,几乎要扳洪军的肩膀。

这是最好的办法。洪军说。

柳焰退回桌子另一边,坐下,手按着太阳穴。

世宁只想好好过日子,把安宁百货经营好,凡常生活是他的命。半晌,柳焰说,这种事他不会做的。

因为这样,马志天才更有可能激怒他,破坏了他的日子。

世宁只想好好过日子。柳焰喃喃重复,他有他的自由。

他已经不自由了,马志天正逼着他。

不能让他毁了日子。柳焰抬起脸,眼睛赤红,老师说过,我们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日子,很多人的日子。

这是终极目标。洪军凑近柳焰,一字一句,但在此之前,得付出某些代价。

老师,这件事我去做,绝不连累……

洪军转过身,背对柳焰,肩背凝固了。

柳焰打开门,咚咚咚下了楼,跑出安宁百货,朝游行队伍狂奔,边随游行队伍高喊口号,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喉头。

洪军慢慢走下楼,徐世宁仍在细心摆放货品,洪军轻拍了下他的肩,是我们大意,让那些人混进游行队伍,看来马志天不会轻易罢休。

我也不会。徐世宁盯着货品,语调无波无澜。

洪军走出安宁百货,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安宁百货两侧的店都大门紧闭,洪军走过两家店,方脸带着那三个鸭舌帽从一家店面一侧拐出,洪军冲方脸他们做了个眼色,几个人转身,退去,无声无息。

店门刚开没多久——因为昨天的游行,安宁百货一整天没做成什么生意,徐世宁起得比平时更早——方脸他们就来了,一个一个走进安宁百货,好像这店是他们的地盘,徐世宁一看那方方的脸和方方的身材,手脚就有些僵硬,他上前,用身体和目光堵住他们。方脸朝身后几个人示意了一下,几个人退到门边,将门板一块块装上。徐世宁往里屋的方向望了一声,压着声音说,我母亲还在睡觉。

希望我们能好好谈。方脸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

和之前马志天派来的人差不多,从老话题谈起,让徐世宁搬店,尽快搬,马老板是做大事的,不会计较,钱照样赔。

这是我家的店,搬走了我家都没了。你得到的赔款完全可以在别处再买一家店。我说过了,这是家,不能用买卖来说的。不就是做生意吗,念书念酸念傻了吧,只要有钱,什么房子不能买卖?我跟你们没法谈。我们谈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到我们不谈的时候你会后悔。这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方脸没动,立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僵立着。

店里静极,门被关了,光线暗蒙蒙。徐世宁起身,绕货架慢慢走。

徐凤子不止一次让徐世宁算了。拧不过的。她重复这句话,五官没怎么动,眼皮也不撩起,就是换一家店。徐世宁则重复,不是换的事。他强调,安宁百货不是店,是家,是以后的日子。他跟徐凤子回忆二十年来在这里过的日子,分析这家店所处的位置,这些年经营出的口碑和老客户,将会有的前景。

哪还有什么前景,这世道。徐凤子五官仍无法活动。

每每这时,徐世宁就闭嘴不言,在货架中穿行,脚步缓到几乎静止。会走路起,他就穿行在这些货架之间。那时,货架还没有这么多这么高,他在货架间的通道奔跑,徐凤子只担心他摔倒,从不担心货品,徐世宁似乎天生懂得珍惜货品,从不把货品弄乱弄坏。但他好奇,跑着跑着,停在货品前,小手细细摩挲,入迷地看上半天。五六岁时,他已经能报出不少货品的价格,将客人准确地带到需要的货品前,不少女顾客忍不住将他抱起,故意就货品胡乱问他话,他奶着声音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让客人兴奋。

程蓝是有父亲的,街上其他店铺的孩子都是有父亲的,徐世宁向徐凤子问过父亲,每每这时,徐凤子眼光就望向别处,说他们跟父亲走丢了。

走丢了?徐世宁追问,爸爸不是待在家里的吗?程蓝的爸爸就一直在店里,出门也只走几天。

我带你逃难,你爸就丢了。徐凤子答。

徐世宁拧起眉头,咬住嘴唇,在货架间急急走来走去,背影像个小大人。趁他不注意,徐凤子极快地揉揉眼皮,揉揉鼻子。

绕了几圈,徐世宁走回来,仰脸问徐凤子,我爸爸高吗?和程蓝爸爸一样瘦吗?脾气一样好吗?也爱戴一顶帽子吗?

徐凤子从未回答过这些问题,找各种方式躲避,徐世宁哭过闹过,但随着一天天长大,他看懂母亲眼角眉梢的愁意,不再提这个问题。他学会当母亲的助手。程蓝的母亲看着他在店里奔忙,对徐凤子感慨,世宁以后是能撑起来的。当时,徐世宁刚过十岁,他对程蓝的母亲说,现在就能撑起来。话咬得又清晰又有力。

提到徐世宁和程蓝的婚事时,徐凤子对程蓝的母亲充满歉意,世宁也没个父亲……

世宁比有父亲的孩子更懂事。程蓝的母亲手盖在徐凤子手背上,他没有怨。

要不是在拐过一个货架时碰上那张方脸,徐世宁几乎沉入岁月,忘了店里还有这几个身影。

时间不多了。方脸说,声调和店里的光线一样,暗蒙蒙的,到时,原先许诺的钱也没有了。

徐世宁转身走开。

方脸说,这店里应该还有不少东西,昨天还没搜彻底,会再带人来搜的,彻底搜一次。

你敢。徐世宁踮起了脚,但压住语调,往里屋的方向望了一眼。

现在这种形势,作为青年,你没有出力,还做着损国损族的事。方脸的话是咬出来的,你是一个败类!

徐世宁双手抖着,五官扯来扯去,扯出怪异的表情。

方脸旁边几个鸭舌帽对视一眼,冲方脸微微摇头,使眼色。

对付一个败类,是很多人乐意做的。方脸的眉眼像冻结了,只有嘴巴在动,也不必有什么责任,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他冲里屋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出了安宁百货,几个人默走一段,其中一个鸭舌帽立住,对方脸说,你刚才过分了,有必要那样吗?

没错,过分了。另一个鸭舌帽接口,像昨天,东西已经烧了,还要封店,弄得老人晕倒,也是过了些。

你们忘记计划了吗?方脸冷笑,这是任务。

洪老师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一个鸭舌帽说。

方脸只是笑,冷笑。

徐世宁开了店门,久久立在门外,没看到那些身影。

他们一直在那儿。徐凤子悠悠说。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床走出来了。

妈,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徐世宁拉徐凤子往店里急走。

他们不会走的,只要我们不搬。徐凤子喃喃说。

你别睬这些。徐世宁将母亲送进里屋。

徐世宁仍像往常一样,扫地,擦拭货架。安宁百货静着,整条街静着。

五天了,安宁百货没有做成一桩生意。

第一天,店里半天没进一个顾客,徐世宁望向门外,街对面是有客人的,他走出店外,看见方脸和他带着的几个鸭舌帽。左边隔着两间铺面立两个人,右边隔着两间铺面也是两个人,两边的铺面都是已经搬走的,街上的人大多走在街对面,偶尔有想往街这边,朝安宁百货方向走的,那些人就打手势,将行人吓走。一连几天,那些人每天从安宁百货开店到关店,守得不透一絲缝,徐世宁发现,就算饭点时间,他们也是轮流去吃。

第五天,徐世宁关上店门后,徐凤子在桌边喝一杯水,喝着喝着,眼泪往杯子里滴。

世宁,我们搬了吧。

徐世宁抚住徐凤子的肩,不说话。

这店开不下去的。

妈,你先休息,我去找柳焰。

除了程蓝,柳焰也是徐世宁从小认识的。柳焰的母亲常到安宁百货,慢慢和徐凤子熟悉,聊得很好。柳焰家是大户人家,要的东西多,柳焰的母亲懒得一次次跑来买,让徐凤子定期将一些货品送到家里。徐凤子在傍晚关店后将东西送去,每每到柳焰家,总被柳焰的母亲留下吃晚饭,两个女人喳喳喳地谈,把话拉得很长。跟着去的徐世宁就和柳焰玩,柳焰带他跑过花园每个角落,在家里每个进得去的房间窜行。徐世宁比柳焰大两岁,沉静很多,跟在柳焰后面跑,听他扯天扯地地谈,每次分开时,柳焰总拉着徐世宁的袖子闹,不让他回家。

在柳焰母亲的建议下,徐凤子把徐世宁送到当时的新式学校。后来柳焰的母亲常说,柳焰越念越野,徐世宁不管念什么还是自己。柳焰反驳,我也是自己,野也是我。

徐凤子笑,阿焰是有出息的,世宁只晓得过日子。

人,不就是过日子么。柳焰的母亲叹,现在要过好日子不易呢。

隔天一大早,柳焰就到了安宁百货。

看到了?徐世宁用下巴朝店门外示意。

还是方脸带的那几个人。柳焰手用力抓着柜台边沿,抓得柜台吱吱响,那天洪老师轰走了,确是马志天的人无疑,他们想拖死你。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徐世宁在柜台边绕圈,这么下去,再固定的顾客群也要散了。

柳焰冲出店,往左边跑了一段,那两个人消失了,往右边跑一段,刚才守着的两个人也不见了。柳焰重新走进安宁百货,他们这么不远不近守着,也没法对他们怎样,这招很毒。

和安宁百货相隔几个店铺的拐角,洪军和方脸他们几个人半围成一圈。

方脸说,可以再守几天。

三个鸭舌帽望着洪军,面带为难。

你们暂时先退一会儿吧。洪军说。

方脸带着几个鸭舌帽退去,洪军进了安宁百货店。

老师,那天带头搜东西的几个人守在店外。一见洪军,柳焰上前就说,一连五天,没有一个客人敢朝这边走。

他们刚刚撤了,我看他们走远才进店的。洪军说,这块地方马志天是必得的了。

这是我的店,看哪个动得了。徐世宁用力抿唇,字一个个挤出来。

为得这块地,马志天真是动了心思。柳焰手指焦躁地叩着柜台,这样的方法也想得出来,他想把安宁百货拖死。

洪军摇头,马志天不会花心思想这么细的事,他只要结果。但他在社会上扮演着有良心商人、慈善家的角色,肯定会要求手下隐蔽些。

照这样下去,可能真守不住了。徐世宁悠悠说了一句,突然瘫坐在地上,他双手张开,紧紧扣着地面,半闭上眼睛,喃喃着,这是我家的店,有地契的,我妈收着。

世宁,你起来。柳焰去拖徐世宁,望着里屋的门,别让伯母看到。

徐世宁双手用力拍地面,凭什么,我就这家店,凭什么……

洪老师,这太过分了。柳焰放开徐世宁,手又去抓柜台边沿,那样的败类,堂而皇之的,现在这样的败类反而当道,披着一张皮,做着汉奸的勾当,我们却只能……

洪军以坚硬的目光阻止了柳焰。

柳焰颓然低下头,他拉着地上的徐世宁,世宁,我帮你想办法。

柳焰,我们谈谈。洪军说。

仍是借了徐世宁在阁楼的房间。

柳焰,你刚才想做什么。门一关上,洪军的声调就严肃了。

老师,这事我们可以解决的。柳焰表情急切,语调急切,除掉马志天本来就是计划中的,我们的特别行动队……

柳焰!洪军低喝,从今以后,不许从你口中再随便出现这些,平日教你的都丢了?

柳焰坐下,两只胳膊支着脑袋,望一眼老师,将脑袋埋起来,洪军坐在桌子对面,目光越过柳焰,五官僵着。

老师,世宁做不了这事,这事跟他无关。这事现在跟他关系最大,现在没人能置身事外。我们可以做得秘密一点。我已经说了,不要再提这个,这是最高机密,不能用在这,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除掉马志天本来就是计划。是计划没错,但该是个跟我们“无关”的计划,我们不能有一丝卷入的嫌疑。反正就是利用世宁了。徐世宁是在为自己争取权利,他已没有退路。我可以帮他的,个人的,跟其他人完全没有关系。柳焰,我很失望,你以为自己还单独一人吗,马志天是个敏感人物,各方各面都盯着,都等着看谁先动手。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洪军将手放在柳焰肩上,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自我保护,要做的是组织、发动,将种子播撒出去,细心看顾,培育好这些芽,让它们长出苗,长出叶,开花结果。我们需要更大的力量,洪流正向我们涌来。

后来,柳焰对徐世宁说,洪老师真的很会说。

这些天,你跟徐世宁多谈谈。洪军说,他的自由正受到严重限制,他的生活正被破坏,他只想过点普通日子,但这个权利也没有了。

柳焰缓缓点头。

这件事只做你该做的,别的不许插手。洪军一只手在柳焰面前的桌子上叩了叩,看着他。

良久,柳焰再次点点头,缓缓的。

时间就在五天后。洪军说。

柳焰抬起脸。

五天后,会有另一场游行,那将是最好的机会。洪军手指在桌面上划拉着,好像桌面上放着地图,他正规划一场战斗,最后,他手指总结性地点了点,说,事情就在那一天发生。

让世宁到哪儿去?

让马志天出现。

马志天会来这儿?柳焰满脸不敢相信。

会让他来的。洪军语调渗出冷意。

原来都计划好了。柳焰喃喃着,声音收在喉咙里,世宁早在计划里了。

这五天,你帮徐世宁好好酝酿一下。洪军交代,我估计马志天手下那些人不会轻易撤走,再这样拖下去,这家店的生意再难以收拾,徐世宁会很清楚这个的。

洪军开门下了楼,出店而去。

半晌,柳焰慢慢走下楼,对徐世宁说,过些天,我要做点事情。扔下疑疑惑惑的徐世宁,也出店而去。

接下去五天,方脸仍带着人,不远不近地守着安宁百货,安宁百货仍然没有一个客人。

第十一天,清早开店后,徐世宁就立在店门外,望着几间店铺外那个角落,等那几个人影,他一只手抓着门沿,指甲抠得发红。这五天,徐世宁大部分时间立在这店门边,看着街上的人往街那一边走,慌慌张张地避开街这边的店,除了安宁百货,十几家店大门紧闭,像一列沉默的嘴巴。那几个人总是来得很早,及时拦住任何一个潜在的客人,徐世宁和他们对视,目光又安静又坚硬。

今天,徐世宁没看到那几个人影,等来了柳焰。柳焰握着一卷长形状的东西。

早上会有游行。柳焰说。他表情复杂,侧开脸不看徐世宁,只往里屋方向望,边将那卷长形状的东西放在柜台上,边问,伯母这些天还好吧。

病了。徐世宁说。

病了?柳焰低唤一声,我把伯母接我家去,跟我妈聊聊,别在店里闷坏了。

她不肯走的。徐世宁抓着头发,这个时候。

世宁,早上会有游行。柳焰重复。

噢。徐世宁盯着柳焰,良久,笑了,又要接受检查吧。这样倒好,至少热闹,安宁百货这些日子多静啊,我都认不出是我家的店了。

徐世宁绕着货架,手指在一列列货品上划过,多好的东西,没人来,它们要闷坏了。

柳焰绕到徐世宁面前,扯住他的胳膊,世宁,等马志天来了,你就跟他吵,吵得越历害越好。

马志天?在哪儿?徐世宁反揪住柳焰。

马志天会来到这里——安宁百货。

他敢!徐世宁嘴巴撇了一下,声调有些变形。

好,来了更好。徐世宁声音像受了凉,一下子冷却了,我等着。

他来了以后,你只管跟他吵,他擾得安宁百货不安宁。柳焰晃着徐世宁的肩,别怕,其他的事我解决。

怕?徐世宁双眼猛地睁了一下,一只手极快地点着胸口,我等着。

记住,只要吵。柳焰再次晃徐世宁的肩,能吵得他昏了头最好。

两人默了一会儿,徐世宁突然问,你怎么知道马志天会来?在今天。

别问,照我说的做就是。柳焰五官放松了,你只记得要保住的是安宁百货就成。

临走前,柳焰将那卷长形状的东西放到桌子一角,半隐在一个花瓶摆件之后,交代徐世宁,我现在要回学校,带着这东西不方便,暂时寄放在你这儿——世宁,我知道你不会随便碰人家东西,但还是要交代,这是我私人的东西,别动它,你当我小人之心好了。你知道,我参加一些活动,总有某些东西要藏起来的。

我不想看,别藏在我这儿。徐世宁说。

现在,安宁百货是最安全的。柳焰说。

藏阁楼上去吧。

不用,就放在这儿。游行时经过我就来取了。

徐世宁耸耸肩。

世宁,别动那东西。临走之前,柳焰再次嘱咐,那是你不用涉及的东西,你只管你的日子。

我的日子由不得我了。徐世寧冷冷地喃喃着。

柳焰走了,徐世宁目光粘在桌子那一角,那卷长形状的东西,隐在花瓶后面,他慢慢走过去。

我不想看,可这东西太眼熟了。徐世宁自言自语,说完才恍然意识身边没别的人,他往里屋望了望,母亲的房间很静,他的手伸过去,碰了碰那卷东西,嘴巴猛地一张,良久,咽了口唾沫。

徐世宁极快地退开,在货架间极快地绕走。后来,他又走到桌子边,目光被那卷长形状的东西吸引。

柳焰,我不是想看到什么,不是我说话不算话。徐世宁冲门口的方向说,可这东西我太熟了,你放这个在我家做什么。

徐世宁握住了那长形状的东西。

徐世宁打开包着的牛皮纸。

柳焰的剑!柳焰是练过剑术的,不止一次在徐世宁面前表演过。

徐世宁双手抖颤,急急地把剑包好,放回原处。

柳焰,你到底想做什么!徐世宁哑着声音自语。

半晌,他双手抓住桌沿,拿额头磕着桌面,说,徐世宁,你想做什么!

徐世宁起身走到店门口,脚步又坚定又有力。

徐世宁立在店门外,等那些人出现,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徐凤子唤了一声,徐世宁转过头,忙迎进去。徐凤子说好了些,躺得闷了,想出来走走。徐世宁顿了一下,突然说,妈,你跟着我。

徐世宁扶着徐凤子,顺货架缓缓走,细细讲解货品的摆法、色调搭配,哪个季节哪种货品热销,摆放位置有什么讲究,怎样看客人的需要,怎样猜客人的喜好,怎样让店整齐而又让客人有亲切感……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徐凤子立住,看着徐世宁,现在店都归你管,我是管不动了。

妈,你只是身体有些虚,养好了就没问题。徐世宁目光落在货品上,安宁百货二十年都是你撑着的。

现在归你了。徐凤子说。

妈还是可以的。

有什么事瞒着我?徐凤子侧着脸寻找徐世宁的目光。

哪有什么事。徐世宁笑笑,现在蓝蓝远了些,有时我要去看她,会走开。

我当什么事。徐凤子笑了,尽管去,我还看不了店吗——就是现在看着也没用了。徐凤子声音突然低下去。

出了安宁百货不久,柳焰碰到洪军,洪军点点头,转身在前面走,柳焰跟在后面。洪军在一个馄饨摊前停下,柳焰也要了一碗馄饨。

洪军的脸隐在馄饨缭绕的白汽后,含含糊糊,声音低沉而清晰,准备得怎么样了?

该我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柳焰说。

要做得自然。洪军说。

柳焰点头,低埋着脖子,脸几乎要扣到馄饨碗里去。

老师那边呢?猛吃一会儿,柳焰抬起头,满脸红腾腾,世宁和他母亲的撤退路线怎样了?

都安排好了。洪军极快地回答,接应的人到时就守在附近,事情结束后,立即将徐世宁母子接走,想办法送出城。

不管事情怎样,安宁百货是保不得了。柳焰说,都送他们母子走。说完,又猛地扣下脸。

放心,他们会得到很好的安置。洪军说,徐世宁将会有新的生活。

世宁没想过要什么新生活。柳焰喃喃自语,话随着馄饨被他嚼回肚子里。

徐世宁听到声音时跑出店,街道远处闹了,游行的学生似乎比上次更多,那片激情的脸和声音一起涌过来,有种说不清的声势。街对面几家店铺的老板立在店门外,身体显出无力状态,昆记丝绸店的老板娘扒着门框尖叫,丝绸店的老板斜着身将她扯进门。

刚往前迈了一步,徐世宁就被徐凤子喊住,世宁,别去凑。

妈,你回店里。

我们把店门关了吧。徐凤子扶着门框,眼睛瞪得发圆,脸色发白。

我们店里没什么东西了。徐世宁揽着徐凤子的肩,妈,你回屋再躺躺,里面安静些。

游行的人群到程蓝那家店门前了,徐世宁将徐凤子扶进店。

汽车彻底停住了,四周被游行的学生拥住,司机连续不断地按喇叭,声音消散在口号声中,似乎没人注意这辆汽车。马志天几次将帽子摘下又戴上,将车帘挑了道缝往外面看,说,这些学生吃饱了撑着,也来瞎嚷嚷什么——别按喇叭了。

方脸和马志天并排坐着,抿紧了嘴。

这么嚷嚷就能救国救世了?可笑。马志天烦躁地吐了口气。

方脸也将车帘挑了道缝,看到一片密密的身体,他抬起眼皮,看看街道边的店面,放下帘子。

你不是“学生”吗,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马志天看着方脸,一脸不悦。

这次游行是临时召集的,用他们的话说,要让当局措手不及。方脸说,我事先完全不知道,学生变得狡猾了。最近我一直在守那家安宁百货,正拖着它,很难分心。

一家小破店这样难搞。马志天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你们办事的效率真是可以。

这家店不一样,店家咬死不放。方脸说。

你们这些天的拖起效果了?马志天话里带了讽刺意味。

很快了。方脸显得很冷静。

马志天又将车帘挑了道缝,看了一眼,这些学生还要嚷嚷多久,怎么都不动了?

这里是主要街道,有很多大店面,他们逗留的时间会长一点。方脸说,对了,那家安宁百货就在附近,马老板不如去走一趟,以您的威信,人一到,事情说不定就解决了。

就这点事,我亲自出马?马志天声调有些夸张,还要你们干什么。

我们当然有办法,只是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方脸脸色平静,第一是还要些时间,最重要的是顾及马老板的名声。

你们能不能有点眼色。马志天再次将帽子摘下,扣在膝盖上,一定得明着毁我声誉?这个时代,意外的事多了,你们是木头脑子?

明白,马老板。但这家安宁百货不太一样,暗的不太好。

不太一样?

这安宁百货有人撑着的。方脸压低声音,发动游行的中心人物不时往那家店跑,其他店都搬了,就这家店还扎着,不是简单的店主勒索或固执。

马志天将帽子扣在头上,陷入沉思。

马老板,过去一趟吧,反正现在走不了,也是干坐着。方脸劝。

照你说的情况,我去了事情不是更复杂?

今天这个机会是天赐良机。方脸语调兴奋了,正好趁乱,马老板进去说事时,我利用学生身份,鼓动游行的学生涌进去搜查。

搜查什么?马志天疑惑,你知道那店里有什么东西?

自然会有东西的。方脸笑,到时,那东西将在众人眼前出现,学生们将集体激愤,再没人能说什么话。

将事情闹到明面上。马志天笑,让他们自动关门。

马志天打开车门,四周被学生堵着,勉强开了一道缝,他挤出来,随方脸指的方向,朝安宁百货走去。方脸做了个眼色,有个学生跟着走向安宁百货,手里提了一包东西。

不远处,柳焰和洪军对视一眼,柳焰极快地从人群中穿过,跑进安宁百货。

伯母,外面太闹,您进屋休息。柳焰一进安宁百货就将徐凤子往里屋扶,边向徐世宁使眼色,徐世宁帮着将徐凤子劝进里屋。

外面的事我来处理。关屋门前,柳焰对徐凤子说,您别操心,洪老師也来了。

安排好徐凤子,柳焰匆匆对徐世宁交代,记得,放开跟马志天吵,但只要吵。说完,柳焰扣上一顶帽子,半掩住脸,凑到货架前,装成检查货品的样子。

徐世宁立在货架前,摆着货品,双手微颤。

徐世宁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个穿米白西装的身影,他慢慢转过脸,看清那顶帽子下那张精明的脸,五官挂着寒凉的笑意。徐世宁转过身,直直面对那个人。那个人走到徐世宁面前,站定,脱着白手套,问,你是店主?

徐世宁看着他,不出声。

我是马志天。

我是徐世宁。徐世宁语调和眼睛里都喷着火。

马志天和徐世宁对视,长久的沉默。

柳焰从货架另一角转出,避开马志天的目光,他挪到桌子边,手伸到花瓶后,将那卷长形状的东西拉出,解开外面的包装纸,用极慢的动作。

徐世宁眼角的余光看见了。

方脸从店门一角进来,半躲在一个货架后,将柳焰的动作细细收在眼里。他将手里提着的包隐在一个货架下面,退到另一排货架之后。

徐世宁?马志天奇怪地重复。

徐世宁只是看他。

把东西搬了吧,会补偿足够的钱。马志天轻轻拍打着手套,我不想浪费口舌。

这是我的店,请出去。徐世宁五官不动。

马志天往前走了一步,半歪着脸盯徐世宁。

你觉得这样有用吗?马志天笑笑,之前是我不计较,现在工程准备开始了,没时间跟你磨。

徐世宁一只手抓着货架边沿,低喝,我的店永远不搬,滚出去。

马志天嘴角跳了一下,将帽子抓在手里,我有很多方法让你搬,而且不会是你很喜欢的方法。

伪君子确实需要很多办法装。徐世宁冷笑,流氓也有很多方法。

马志天的嘴角开始剧烈地颤抖,他转着头寻找什么。

徐世宁看着马志天,冷笑。

方脸在一个货架后,往外望了一下,他带的那三个鸭舌帽都在店门边,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几个人对视一眼,稍稍点点头。

柳焰悄悄进了里屋,安抚徐凤子,伯母,您千万别出门,我会处理好的。从里屋出来后,他一直立在桌子边。

马志天极低地呼了口气,顺着货架迈起步,手指轻点货品,你想把这些卖出去?很长时间没客人了吧,这些要成废品了。

卑鄙。徐世宁咬出两个字,他手里握着一盒香粉,手用了力,包装袋破了,他看着满手的粉,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马志天转过身,看看徐世宁,微笑,我的名声很好的。我干的是大事,你知道,干大事不能拘小节。

徐世宁稍偏了脸,看了看桌面上那卷长形状的东西,柳焰也在看那东西,没注意到徐世宁的目光。

对了,不是过去的这些日子,以后这家店都不会有生意了。马志天声音轻淡,你说我有很多办法,确实。

程记茶叶店的货是你派人在半道上搜的?徐世宁突然问。

程记茶叶店?马志天有些疑惑,立即又恍然,大概是这十几家店铺中的一个吧,我不理这些鸡零狗碎,底下人去办就是,反正都给我搬走了。

鸡零狗碎?!徐世宁语气像是疑惑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语。

马志天拨拉着货架上的货品。

别动,手脏。徐世宁喝。

门外有人在闹,一直跟着方脸的几个鸭舌帽嚷着进了店,带了一群学生,说要搜查,店里有不该卖的东西。

徐世宁盯着马志天,目光通红。马志天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搜仔细点。方脸从货架后出现,高声喊。

学生们散到各个货架之间,开始乱翻。

徐世宁举起双手,拼命舞动着,嘴巴一张一张地,最终,他垂下双手,没发出任何声音。

柳焰往桌子边蹭过去。

徐世宁掉头看桌面上那卷长形状的东西,又看看马志天,表情突然变得平静。

东西藏在这呢。方脸突然举起一包东西,往学生们扔过去,所有学生拥过去,围住那包东西。那几个鸭舌帽疑惑地对视一眼,极轻地晃着头,他们转头找方脸,他不知隐到哪个货架后了。

这店确实开不成了。马志天指着那群学生,对徐世宁说,接下来封店就不是我马志天的意思了,而是顺应大潮。

徐世宁又望了一下桌子,他看见刀柄露出来了。他慢慢往桌子那边退,向马志天唾了一口,然后微笑看他。

马志天闪开了,脸变赤,一只手从货架上扫下些货品。

柳焰已经立在桌边,他看了下刀柄,然而看马志天,所有的精力和目光都在马志天身上。柳焰学过好几年剑术,这些天,他在家里用假人不停苦练。现在,他看准了马志天的身体,剑从哪个部位进去最省事,他又该立在哪个角度。

徐世宁越来越接近桌子,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暗暗演示着怎样抽出剑,从哪个方向刺向马志天。他紧紧盯住马志天,没看到柳焰,周围的一切都空了。

方脸看着柳焰,看着徐世宁,看着马志天,没人看他,他蹭到桌子边,手伸在背后,从腰里抽出什么东西。

看着浑身僵硬,眉眼颤抖的徐世宁,马志天突然笑了一下,带着欣赏。

柳焰抽出了刀,从马志天身后缓缓靠近。

方脸的身影在桌子边晃了一下。

徐世宁转了下身,立在马志天一侧,背对桌子,手在身后往桌面伸去,他猛地抓住一样东西,猛地举起来,愣了。

那东西沉,冷,黑,是一把枪。

徐世宁瞪着眼,张着嘴,举着的枪对着马志天。

马志天瞪着眼,张着嘴。

安宁百货外面的半截闹极,学生围着那包东西嚷什么。后半截静极。

马志天举起手去抓帽子,徐世宁扣下了扳机。

枪响,安宁百货似乎炸裂了。

枪掉在地上,徐世宁往后退了几步,撞在桌子上。

马志天瞪圆双眼,手捂住肚子,血染红了米色西装,他跌倒在地。

柳焰握着剑发呆。

方脸绕过货架,从涌过来的学生中挤出,匆匆离开安宁百货。

徐凤子冲出屋子。

学生们被柳焰赶到店外。

徐凤子先去扶徐世宁,看见马志天时尖叫了一声,细看,又尖叫一声,她放开徐世宁,向马志天挪过去,嘴巴越张越大,肩膀抖得越来越剧烈。

徐凤子弯腰凝视马志天,慢慢地,蹲下去,扶住了马志天。

妈?徐世宁喊。

是你?马志天呻吟着,断断续续问,你——你在这?

为什么是你?徐凤子号啕起来。

我——我找过——找过你很久——马志天猛抓了下徐凤子的手。

好些学生涌进店里,洪军夹在学生群中,忽切地朝柳焰示意什么,然后忽速退出。

柳焰走进那群学生中,很快地,那群学生涌过去,将徐凤子和徐世宁裹挟着,裹出安宁百货,飞快地裹出大街,飞奔一段之后,裹入一个小巷,将两人塞上一辆车。

被裹出安宁百货店店门那一刻,徐凤子冲徐世宁声嘶力竭喊了一句,他是你的父亲,亲生父亲,死了。

徐世寧双手被抓扯着,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挺,又一软,任学生们架着飞奔。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徐凤子才有力气从床上坐起身,给徐世宁叙述那段往事。

家乡灾荒加兵乱,父亲出门做小生意,乱中丢了性命,徐凤子的母亲将一点东西打成包裹,带着徐凤子跟村里人一起逃难,当年,徐凤子刚十八岁。

她们逃进城,母亲在一个大户人家当保姆,那人家的老太太可怜这对逃难母女,允许徐凤子和母亲一起住在家里。白天,徐凤子出门卖花,晚上回到主人家,帮忙做些针线活,算换一份吃住。

十九岁那年,徐凤子碰见了马志天。那天,徐凤子挎着花篮刚走出主人家大门,一辆汽车停在大门边,马志天走下来,看见了她。他朝她走过去,你住这里?

我妈在这里帮工。徐凤子目光有些怯,母亲再三交代过,走侧门,主人家客人多,别碍了人家,但徐凤子不听母亲的,说她喜欢走正门,侧门外是偏僻的巷子,阴阴的,正门外是热闹的大街。

你卖花?马志天问。

徐凤子点点头。

马志天买了八朵花,徐凤子用绸带扎成一束。徐凤子收了钱,点点头要走,马志天将那束花递给她,送给你。

徐凤子木着。

送给你的。马志天微笑。

离开之前,马志天问徐凤子在哪卖花,徐凤子说了个高档酒店的名字,在那家酒店门口附近,进出那酒店的客人愿意花钱买花。

巧,我每天去那里会客。马志天说。

从此,马志天每天在酒店门口买徐凤子一束花,然后送给她,不管她愿不愿意,塞给她就走。从此,徐凤子每天回家都遮遮掩掩,先将那束花带进自己窄小的房间放好,再去见母亲。

某一天,马志天将花递给徐凤子时,她长长呼口气,问了一句,请问先生大名?她的名字,马志天是早就知道的。

马志天微微一笑,说,我们相遇挺特别的,我给个特别的回答吧——嗯,我喜欢龙,就叫我龙大哥吧。

从此,马志天成了徐凤子的龙大哥,他是那么一个人,让她变得魂不守舍的人。

某一天,马志天将徐凤子带进了酒店。

徐凤子二十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马志天将徐凤子从主人家接走,为她在外面租了一所小房子。马志天让徐凤子待在房子里,但徐凤子依然出去卖花。马志天隔几天会到小房子找徐凤子。

发现自己怀孕时,徐凤子没有直接告诉马志天,她拐弯抹角地试探他,发现他根本无心要孩子。徐凤子决定自己生下孩子,除了那所房子,她不再接受马志天任何东西。

孩子出生后,马志天表示,他正有一份强大的,足以助他腾飞的联姻,不会承认孩子,但会养着徐凤子母子。他为徐凤子买下一家两个门面的店,开了一家挺高端的脂粉店。徐凤子抱着孩子,接受了这家脂粉店。

脂粉店生意很好。在马志天一次外出去其他城市时,徐凤子卖掉了脂粉店,在城市另一角的街道重新买下两间店面,开了安宁百货。

马志天出门回来去脂粉店时,脂粉店的新主人交给马志天一封信。信里,徐凤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告诉他,她们母子回乡下了,卖脂粉店的钱在乡下可以买像样的房子,过像样的日子,她再做点手工,就可以活得很安稳了,不用找她。

徐凤子离开时,马志天在她眼里仍然是龙大哥,她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不知他住在哪。

徐凤子与马志天彻底失去了联系。马志天派人到徐凤子提过的老家找过,徐凤子母亲的娘家村子也找了,没有半丝消息。

马志天倒地那一刻,柳焰扔了剑,将学生们赶开,飞奔出店,洪军正匆匆赶来,身后跟了一群学生。那群学生将徐凤子和徐世宁架着裹着带出安宁百货。

跟随方脸的三个鸭舌帽围在洪军身边,没人知道方脸在哪,洪军让三个鸭舌帽去找,他已不见踪影。

撤,通知所有人撤!洪军拍了下脑门,大喝。

只有柳焰陪徐凤子和徐世宁上车。之前洪军就交代柳焰,他是徐凤子和徐世宁唯一的接头人,他跟柳焰说了一个地方,柳焰上车后再告诉司机。又指示到了那个地方找哪个房子,房子是空的,钥匙给了柳焰,柳焰会在那房子的柜子后找到秘道,走过秘道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汽车上,徐世宁抱着昏迷中的母亲,目光发直,脸面发僵,没有一句话。柳焰说,世宁,会把你和伯母带到安全的地方。他没有反应,对去哪里根本没感觉的样子。

下车到那个空房子时,在柳焰的呼唤下,徐凤子睁开了眼睛。她一脸空洞,像停留在某个虚飘的梦里,软绵着身子,任柳焰和徐世宁将她扶进房子。徐凤子和徐世宁任柳焰安排着,钻进那个秘密通道的入口。三个人在阴暗曲折的秘道里前进,脚步声沉闷、缓慢,黏腻。当撞到一块木板时,柳焰愣了一下,不太相信真走到了秘道的尽头。

出了秘道,是另一个空房子。

柳焰和徐世宁照顾徐凤子躺下,徐凤子很快又沉睡过去。

徐世宁和柳焰各坐一把椅子,望着紧闭的窗户。

柳焰敛着呼吸。

我杀人了。徐世宁突然开口。

柳焰转过头,徐世宁仍望着那扇窗,姿势没动,表情没动。

你是被逼的。柳焰说,声音很虚。

我杀人了。徐世宁重复,声音像胶住了,含糊沉闷。

柳焰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徐世宁起身,走到床沿,坐下,为徐凤子掖了掖被子,不再开口。直到下午,柳焰在房子里找到一些食物,徐世宁喊醒徐凤子,让她吃了一些。吃完后,徐凤子仍是睡,徐世宁坐在床沿,表情安静,柳焰一次次找话题跟他说话,他或含糊应一句,或嗯嗯地对付。直到天色黑下去,徐世宁仍是那个状态。

世宁,你能不能说说话。柳焰忍不住了。

徐世宁朝他笑笑。

就那么默着,直到夜深,有人来将他们接到另一个小院。

安宁百货门外警戒了,抓人者进店时,店里已经空了,马志天的尸体已被他的司机带走。他们将安宁百货彻底搜了一遍,什么也没得到。方脸跟着搜查的人从阁楼下来,眉眼染着浓重的沮丧,他走到一个着制服的人跟前,拍拍手说,跑了,都跑了。洪军和他那些核心学生的窝点也空了,要揪出洪军后面那些根脉难了。

着制服者低头默了一会儿,从桌边立起身,说,前段时间我们可能太小心,总想等洪军露出背后的人——别太贪心了,至少这件事是完美的。他指指地上马志天那摊血,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方脸蹲下去,仔细看着那摊血,说,没想到徐世宁这小子有点狠劲,没开过枪的人,就这样一枪毙命。

马志天只能有这样的结果。着制服者说,他知道得太多。

他死了,碧辉大酒店还建吗?方脸问。

当然,会建得更让人满意。着制服者耸耸肩,另一个商业巨头早等着这工程了。

可惜了马志天那些雄厚的资金。方脸说。

人死了,资金不会死。着制服者笑笑,还会变得更灵活。

谁会接这个盘子?

陈永俊。

马志天的老对手?方脸有些惊讶,马志天地下有知,会怎么想。

他哪有资格想什么。着制服者说。慢慢走出安宁百货,方脸跟出去,随来的人跟出去,最后两个人将安宁百货的大门封了。

汽车开动了,方脸揭开车帘子,望了一眼被封的安宁百货,说,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马志天还有这样的故事。

马志天这样的人,这种故事太平常了。着制服者冷笑。

这是多少年前的陈账了,你们还挖得出来。方脸叹,手够长够毒。

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得连根摸透。

洪军也是留不得的。方脸若有所思,那三个一直跟着我的学生已经不见了,洪军太狡猾,他肯定意识到我的问题了。

他是个隐患。着制服者说,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的力量,原本想靠他扯出来的。

洪军可以调动大规模游行。方脸闷闷说,我算跟他走得比较近的,可他若不想让我察觉,我便蒙在鼓里,所以这次……

暂时先别管这个。着制服者挥挥手,将消息散出去,洪军代表的那个所谓组织,领着学生闹事,杀了爱国商人、慈善家马志天,持枪的是马志天的亲生儿子。

设计儿子杀害亲生父亲。方脸长呼口气,这帽子够他们受的。

消息散得越快越大越好——開快点。着制服者拍拍汽车椅背,人往后靠,慢慢闭上眼睛。汽车速度骤然加快。

柳焰立在窗边,将洪军拉进屋子,两人稍立了一会儿,目光适应了屋里的暗色,才慢慢走上阁楼。柳焰打开阁楼的窗户,月光流泻进来。柳焰说,两天前,世宁还在这里住着。

就算住也住不安稳的。洪军说。

洪老师,我先去楼下徐伯母屋里,把她说的那个箱子找到。

洪军点点头,转身对着窗外凝望。

按洪军的安排,柳焰、徐世宁和徐凤子先在那个小院住几天,一个老人负责给他们送食物,风声松一些再出城。住下的那个晚上,洪军也来到这个小院。徐凤子终于清醒了些,哭了一场,之后就开始念叨一个小箱子,说那个箱子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一定得带上。徐世宁要回去拿,洪军和柳焰拦住,决定由他们替徐凤子取回那个箱子。徐世宁不肯,洪军安慰,我有点经验,警醒一些,会知道有没有尾巴,懂得怎么走最好,柳焰有功夫,这事我们能做到。

洪军和柳焰出门时,徐世宁和徐凤子满脸内疚,让他们又去冒险。事实上,柳焰知道,洪军肯定还有事,就算没有徐凤子那个箱子,他也会出来。果然,一出院子,洪军就说还有个重要交接。柳焰没问在哪儿,这是规矩。

柳焰取来箱子,朝洪军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可以走了,洪军在桌边坐下了,挥挥手让柳焰也坐下。

柳焰疑疑惑惑地坐着,话含在嘴里,一突一突地,他用力抿紧嘴。

等。洪军低声说。

在这?柳焰忍不住了。

洪军没再出声,望着窗户外面。

一个小时后,洪军猛地立起身,从桌子底下摸出绳子——柳焰呆望着那根绳子——绑住桌子一条腿,将绳子甩下去,示意柳焰一起拉。洪军和柳焰趴在窗边,将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扯,拉上一个气喘吁吁的人。那个人跳进窗户后,洪军关上窗,屋里黑暗一片,柳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洪军让柳焰下楼守着,柳焰退出徐世宁的房间,摸黑下了楼。他立在安宁百货大堂,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望着一排排黑乎乎的货架,自言自语,世宁,这里早被盯上了,早不是你家了。

不知多久,柳焰听见阁楼的门响了,他慢慢摸索上去,窗户打开了,那个人不见了。

老师,怎么还能约在这里?柳焰急急问,往窗户外看,巷子朦朦地安静着。

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洪军说。

柳焰问,以后这是联络点?

暂停一切活动。洪军一只手指在桌面上敲着,柳焰,我让你准备的是刀,那把枪怎么回事?

是那个方脸放的。柳焰双手搓在一起,当时,我只顾着看马志天,看他影子一闪,还没多想,枪就在世宁手里了。

徐世宁开过枪?洪军问。

从来没有,这我是了解的。柳焰急切地说,那把枪的保险是开着的,世宁就那么下意识地一扣。

洪军闭上眼睛,手指在桌面上缓缓敲着。

洪军手指的动作停了,猛睁开眼,一只手用力握另一只手,喉咙里咕咕响了两声,说,被利用了,我们,他并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马志天,是当局那边的人,我们的计划是被他牵着完成的。

他?那个方脸?柳焰猜测着,问得很小心。

洪军侧脸望着窗外,不动。

老師,你早认识那个方脸?柳焰继续猜,语调微微发颤,他是你的人——你之前认为的?

洪军仍望着窗外,仍不动。

最初,方脸带着那几个学生进店里破坏是你安排的?柳焰声音发干,为了让世宁和马志天矛盾更加激化?

马志天必须除掉。洪军转过脸,看着柳焰,这是最好的办法,徐世宁和马志天本来就有矛盾,没法调和的,安宁百货本来就走不下去。

但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柳焰起身,在桌前急绕两圈,盯着洪军,我们错了,老师,做错了。

洪军缓缓立起,沉默。

柳焰,这种事没有对与错。良久,洪军开口,为了更大的事业,需要付出代价,最初选择这个事业的时候,我们都明白的,我知道这些话现在有些空洞,可是……

我明白。柳焰胸口起伏,语调起伏,咬咬牙,说,可有些东西放弃掉了,我们的事业就不干净了。

洪军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揉着太阳穴。

我们会照顾好徐凤子和徐世宁母子,各个方面,生活上的,思想上帮徐世宁……

马志天是徐世宁的父亲,你知道吗?柳焰猛截断洪军的话,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好像没有足够的力气立直身体。

完全不知道。洪军抬起头,直视柳焰。

柳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身体倦着,显得软绵绵。

马志天也是棋子。洪军说。

我成了一把刀。柳焰喃喃说,真脏。

直到出城,徐凤子一直在昏睡,除了偶尔醒来吃点东西,睡着的时候,她总是抱着那个箱子。她对徐世宁含含糊糊喃喃提过,里面有龙大哥的东西。徐世宁不知道龙大哥是谁,也不问。

徐世宁一直很“正常”,照顾母亲,吃饭,然后呆着,柳焰引他说话,他就礼貌地敷衍一两句。

这天深夜,柳焰去敲徐世宁的房门,徐世宁没睡,在窗边坐着,窗未开。

柳焰打开窗,让月光进屋,问,世宁,这些天你就这样坐着过夜?

徐世宁看着窗外,没出声。

我是杀马志天的那把刀。柳焰突然扳住徐世宁的肩,而且以爱国之名,以为天下苍生之名,多么卑鄙。

我杀了人。徐世宁说,嘴角浮现一抹笑,又锋利又凄凉。

柳焰摇晃着徐世宁,你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你父亲,不知道有枪,不知道会开枪,不知道背后的事情……

我杀了人。徐世宁重复。

柳焰揽住徐世宁,用尽全身力气。

第二天一大早,徐世宁出门了——他们已经藏到乡下——柳焰跟上去。徐世宁走了很远,直到河边,站下。柳焰看见他摸出一把小刀,扑过去。

徐世宁将刀抵在脖子上,刀尖在脖子的皮肤上划出一点血迹。

世宁,别。柳焰双手发颤,声音发颤。

徐世宁站了很久,刀一直抵在脖子上。柳焰不敢靠近。

后来,徐世宁突然将刀拿开,手一挥,刀子远远飞入河中。他冲飞开的刀喊,我要活着,这是惩罚。

刀应该给我。柳焰凝视着河面,说。

我不该把刀丢掉的。徐世宁说,不过,这刀还不够。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柳焰喊他,喊得声嘶力竭,要跟他好好谈谈,他没回头。

徐世宁消失了,留下一封信,将母亲托给柳焰安置,他知道母亲的箱子里有一些积蓄。

柳焰不再参加任何活动,不再赴任何秘密会议,将徐世宁的母亲带回家,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住着。他过起极老实的日子,用心地念书,帮父亲打理生意,帮母亲处理家里的杂务,只是变得喜欢一个人呆着,久久地出神发愣。洪军找过他,问他怎么打算。

柳焰摇头,我不知道,现在只想把两个母亲的日子顾好。

你忘记你的追求了?洪军盯住他。

我很乱。柳焰晃着头,好像想把凌乱的脑袋晃清醒,我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不,没有资格叫追求……

柳焰,你不是这么软弱的。

不是软弱。柳焰猛地抬起脸,我理解以前的世宁了——对了,请实话告诉我,世宁是不是跟了你?

不是跟了我,是加入组织,他觉悟了——这是他的选择,他交代了,不能让他母亲知道。

世宁在哪?

这是组织秘密。

此时,夜已深,徐世宁匆匆行走在某个城市的街头,身上揣着一把刀,比扔进河里的那刀锋利得多。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王哲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各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老寨》。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长河》。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琉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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