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温柔(中篇小说)

2018-05-22 11:04宋文静
广州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福清二哥

二 哥

二哥是我们向柳庄为数不多的光棍,但他又不同于其他光棍,他睡了不止一个女人。

二哥本名不叫“二哥”,“二”既不是他的辈分,也不是他的排行,更不是别人对他带有污蔑性的称呼(“二”不是啥好词嘛)。这名儿源于二哥年轻的时候,十六七岁的光景,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与人谈起,不做大哥,大哥总得担事儿,像那《水浒》里的宋江,办不好事儿挨了几世的骂,还是做二哥好,活得自在,啥事不操心。听的人就笑,你小子以为现在还是水泊梁山,好汉当道啊,现在是新社会,不兴这帮那派。二哥说,咳,我就是讲这么个道理。听的人只当玩笑,不操心的也当不了二哥。二哥笑了,也不辩驳。从那时,“二哥”这个名号算是喊下了。

事实上,二哥的确在用他的前半生践行着他的“二哥哲学”。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啥事都像是满不在乎。家里米缸见了底,他说,没事,少吃一顿又饿不死。包产到户分地时,给他家少分了小半亩地,他娘急得直跳脚,让他找队长理论,他不去,这样“抛头露面”的事,他可不干。三十岁的时候,他还是光杆司令一个,没钱找媳妇,他娘往媒人家跑细了腿,他不急。那些年,每当有人跟他提媳妇的事情,他总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是无啊。瞧瞧,还从戏文里学来了说辞。旁人替他急,没用。他自个儿不急,他不急,别人就使不上劲儿,使上劲儿也不称他的心。索性都不管了,就让他这么一直单着吧。

二哥长得不赖,也不俊,普通人的样貌。大饥荒的时候受了缺,个子停留在十多岁时的样子。他的日子过得不深不浅,但蛮自在,专心侍奉他那一亩三分地,其余时间叼着个手卷的旱烟,串串门,喝喝酒。偶尔喝醉了也不像其他醉汉那样撒酒疯,他只睡觉,无声无息地可安稳。平日里见人先笑,笑得面乎乎的,不得罪人,也不逢迎人。

人们说,咋感觉他还有点仙儿?

走 火

福清是个强奸犯。

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时兴起,把林庄的寡妇郝三娘脱了个精光,干了那事儿。林庄跟向柳庄隔着不到二里路,中间有一片树林子,密密匝匝的,进到里面,黑黢黢的阴凉铺天盖地。福清就是在这里把郝三娘给办了。

郝三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男人林二木死了之后,炕上没断过男人。尝过她的味儿的男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浑身的软筋都化了,跟个蛇似的箍住你,缠了一圈又一圈,隔几秒换个姿势再缠,浪叫一波一波的。她支配着男人该用啥样的动作,该摸哪里咬哪里,哪个时候该发力、使劲。男人听着她的支使,瞧她在身子底下那快活样儿,不知道是男人伺候她还是她伺候男人?

这女人贪。跟她办过事的男人都说,上面贪,下面也贪,是个馋鬼。福清那时候是个愣头小子,没经过女人,有意无意地听男人们说起这个郝三娘,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扑腾扑腾地沸起来,把下面胀得难受。于是,他在一个夏日的傍晚,遇见了在地里拔草的郝三娘,有意的几率远大于巧合。他隔着十几米,看丰硕的郝三娘撅着屁股一本正经地干活,就有了把她扑倒在地的念头。都说一念之差,福清要上这个女人,就是在那一刻做了决定。于是,他飞跑过去,耳边的风呼呼地刮得起劲儿,简直要把耳膜冲破。

福清的整个过程比较顺利,因着郝三娘基本上没有反抗。他一上去就把她的两只手捆了起来,然后饿狼般往她身上扑。三娘身上可真好,圆滚滚,肉乎乎的,抓上去,全是温热,全是暄腾和软和。他有点懵,一时不知该抓哪里好,就两只手胡乱划拉。摸完这里,觉得不够,又去抚另一地儿,忙活欢了两只手。郝三娘一开始叫了两声,骂了几嘴,便剩下了呻吟。福清听得出那是蛮快活的声音,他骑在她身上,觉得这女的真是欠操,啥时候都耽误不了她发骚。

福清凭着一股年轻的健壮的蛮劲儿在三娘身上来回摆动,没几下就泄了气。三娘本来闭着眼睛一副享受样儿,感觉到福清完事了,猛地睁开了眼,像是刚醒过神儿来,你属狗的啊,上来就扑。你这叫强奸,你知道不?福清提着裤子,不知怎么回应。三娘说,拿钱吧,小兔崽子,说不定老娘还得因为你这下子打胎去!福清嗫嚅,俺没钱。三娘拽着他的衣服不撒手,福清怯了,丢下衣服就跑,跑得賊快,偏偏身子又发虚,晃悠悠的,到了家就软瘫了。

不过,福清说啥也没想到,郝三娘把他给告了。这也是全庄人都没想到的事情。都说,这个破货都不知道跟多少男的搞过,咋被福清搞一次就赖上了呢?又不是啥贞洁烈女,竖啥牌坊?福清也在想,他是绑了她的手,但他感觉她没少快活啊,而且处处配合着他的动作,抬起屁股往他身上蹭。但是,这种事情掰扯不清。人家女的死咬你不松口,还扯下了你的衣服当物证,你能咋样?

所以,当警察给福清戴上手铐的时候,福清忽然有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他妈的,我才是受害者,我才冤。他妈的。

欲 娘

郝三娘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儿怪。经常干些违背常人逻辑思维的事情,用现在的说法,就叫“奇葩”。

郝三娘从二十五岁那年就开始守寡,那时她跟男人林二木才结婚三年。三年里,三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私下里一直埋怨林二木不行,做那事蔫蔫的,没股劲儿。二木又不敢跟她吵,弄得顶窝囊。二木出事的早晨,三娘嘟囔他这不行那不好,他负气出去了,三娘再见到他时,他浑身已经胀得变形。原来,二木去庄上挑水,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旁边的水沟里,一个猛子没扎上来,就再也没浮上来。

林二木他娘咬定了是三娘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她凭着为娘的对孩子的炽爱而产生的直觉,认定了这个媳妇是个害人的狐狸精。葬礼结束后,两个女人展开一场“恶战”,口水战升级为拳打脚踢,手脚并用,抓脸挠腮。林老太要把郝三娘赶出家门,郝三娘撂下话,这是我的家,我的屋子,谁他娘的敢动,试试看!

三娘就这样继续在林庄住了下来,安安稳稳地过起了她的寡妇生活。熟悉的人都劝她,这房子有啥守头,趁着年轻,赶紧再嫁个人才是正道儿。三娘不听。谁的话她都不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套说辞也不讲。三娘有自己的主意哩,这主只有她自己能做。后来,人们看到她的小院子每日进进出出的男人,一个两个三个……不停地在变。刚开始人们还觉着新鲜,还骂,咋跟个婊子似的呢,在家开起妓院来了啊。随着时间往前溜,也就习以为常了,最多就是甩个不屑的眼神,朝身边的人呶呶嘴。

男人当然不是白搞,得拿钱。至于多少呢,看男人意愿,也看三娘的心情。哪個合她心意,一分钱不要也欢迎他来。哪个看着不顺眼,几张票子也不干。那些撇家舍业在林庄附近打工的爷们,方圆几个村的光棍儿,对媳妇腻歪的想偷腥儿的男人,都摸过三娘家的炕沿,搂着细皮嫩肉的三娘,做几夜夫妻。

三娘的“业务”很好,来的多是“回头客”。偶尔,“回头客”还会带新人来。往往身子一贴近,话儿也就近了。许多在外人面前不说的,埋在肚里的,藏着掖着的话,男人都倒给了三娘。三娘就听着,时不时评点几句,亲媳妇也未必有这份待遇。

时间久了,不知谁编了个歌谣说她——

一个男人不说话,两个男人似冤家。

三个五个排成队,都把三娘样样夸。

三娘可是好能耐,人人都能得痛快。

一二一啊一二一,三娘数钱莫着急。

吱悠悠啊吱悠悠,各方天仙不能比。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七四九再添一。

男人看了三娘呀,准保魂魄见天挂。

男人不进三娘家,铁树都能开满花。

瞧这寡妇当的,啧啧。

四月里

福清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二哥。

二哥是唯一一个去监狱探望福清的人,福清他爹都没去过。二哥平时躲着事儿,遇事情就往后抽,这次能主动管福清的事,说明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不一般。

实际上,福清在狱里待了总共不到一个月,从三月的尾巴走到四月的中旬。强奸罪少说得判三年,快判刑的时候,郝三娘撤掉了官司,这让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唱的是哪出戏。

二哥是明白人,他充当了福清的说客,摸清了郝三娘的小心思。福清家里没出一分一毫的钱,福清就给放出来了。

福清顾不上回家,径直去了二哥那里,瞧见二哥正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他说,二哥,这次可多亏了你。二哥指了指座位,示意福清坐下,二哥也没帮上啥忙,要谢你还得谢郝三娘,是人家不告了。福清一听“郝三娘”这个名字就炸了,要不是这个臭娘们,我哪能到牢里走一遭!二哥脸上流过细微的、不跟人一般见识的那种笑,他说,你上了人家,一提裤子就跑了,人家能不恼?福清挠挠头,那她现在咋又不告了呢,我搞不明白这娘们咋想的。二哥没回应,他给福清倒了一杯茶,茶色很淡了,一个茶叶棍儿在杯底竖立着。福清说,二哥,你家这是要来客了。

从二哥家出来,福清去了林庄的郝三娘家。他怀里揣着个半尺长的铁棍,本来想带把刀,可转念又想,真出了事可就不好办了,他可不想再回监狱那个鬼地方。吓唬吓唬她,胡乱打几下就行了,不然心里憋气。福清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一路上引得不少好事者尾随而去。等到了郝三娘的家门口,一行人达到了二十几个,这帮人又吸引了新的人来凑热闹。

郝三娘看见这群人,心底一惊,随即她笑盈盈地走出去,拽着福清的领子往屋里走。福清懵了,步子软软的,跟着三娘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进了里屋,三娘砰地把门顶上,开始解扣子,脱衣服,从上而下,由外及里,一件件的,都丢地上。福清的心乱了,你这是干啥?三娘才不搭理他。他说,青天白日的,你可甭想害我。我吃过一回亏,再也不上当了。三娘蛮认真地脱自己的衣服。他说,你别过来,你这样我可就喊人了。三娘没管他,把身子躺成了一个“大”字。在红底碎花的床单上,该白的白,该黑的地方黑。

福清已不是福清。他扑了过去,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三娘把半截光溜溜的臂膀露出窗外,对着门外的人喊,你们想来看看不成?人们老败兴,都四下散开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走了又折回来,贴在三娘家的屋根底下听。边听边小声地骂,操,这娘们真是浪死了。

在整个过程中,福清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又斗志昂扬力大无穷。模糊中,他听见三娘在耳边咕哝,我就稀罕跟你弄,你有股爷们的劲儿。这话说得福清挺受用。

晚上再来二哥家的福清,已经变了一副面貌,神采奕奕的,嘴角兜不住笑。二哥说,一开始像个炸毛鸡,现在把毛捋顺了。福清笑,来,喝酒喝酒。福清给二哥提来了自家泡的人参枸杞酒,一碟花生米当下酒菜。没多会儿,福清就有些醉了。借着酒劲儿,他口齿不清地问,二哥你就不想?二哥一挑眉,但没搭腔。

福清说,我跟你说,这女人可是好东西。二哥给福清倒茶。福清说,二哥,你得找个嫂子。二哥笑,你小子鸡毛没长全,管起我的闲事来了啊。福清说,二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得管。

时年,二哥三十八岁,未婚。

秀 女

福清为二哥的事上了心。二哥听了福清一次次的“教诲”与“劝导”,渐渐接受了他的观念:女人是好东西。所以,当福清把一名叫做小秀的女人领到他家时,他没拒绝。

小秀,人如其名,很秀气,长得周正,雅致。细皮嫩肉的,看样子不过三十岁,四肢修长又匀称,比二哥高半个头。她行事也文气,轻手轻脚的。见到二哥,无声地笑了笑。二哥看了小秀一眼,接住了那笑,把她让进屋里。他把福清拽出来,问道,多少钱?福清知道,二哥这是相中了。他说,我给你找了好几个呢,不挨个看看?二哥摆摆手,多少钱?福清伸出三个手指头晃了晃,二哥,她说话不大行,要不换个看看?二哥把福清的手按了下去。

小秀是外地人,操着一口大伙儿听不懂的方言,她基本不说话,表达用手势,来回地比划。二哥看不懂的时候,她急得把两只眼瞪得老大,带股子娇嗔和嫌怨。这眼神儿可把二哥麻透了。有时候,二哥装着听不懂,看小秀一脸无辜又着急的样儿。

二哥的侄女明娟来看小秀,才知道小秀原来会写字。但她写的,明娟看不懂,这一带的人都看不懂,那不像中国的字。于是,小秀又开始写英语,读高中的明娟看明白了,原来,这小秀,是少数民族,是朝鲜族,还是朝鲜国的?明娟没弄懂,小秀自己也没表述清。明娟又问了其他问题,小秀在纸上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然后,明娟又转述给二哥。二哥不觉慨叹,这可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啊。

不知从啥时候起,福清看到二哥身上那股不淡定了。不只是福清,其他人都感觉到了。轻飘飘的,往上浮,脸上的神情变得活泛了,过于活泛。那种稀罕是显而易见的,放在台面上的,不遮掩。

小秀呢,干活井井有条,手很巧,往鞋垫上绣些花花草草、鸟鱼虫树很在行,红的湛红,绿的翠绿。她还自己做衣服,二哥给她买的缝纫机,吧嗒吧嗒地运转,的确良的裤子,毛呢料的褂子,棉布衬衣和短裤,都在她手下成型。光秃秃的桌子上铺上塑料桌布,衣裳剩的料子做成了拼接的窗帘。她自己做相框,纳千层底的布凑在一块,做了周边儿,硬纸板当底托,上面编了个蝴蝶结,正好吊在墙上。

二哥家一下子有了家的味道。他觉着,这个小秀是顶会生活的女人。

二哥的老娘也满意,逢人就夸,俺家小秀怎么怎么样,这里都是俺小秀收拾的,这是小秀做的,这褂子是俺小秀给买的。老太太六十了才当回婆婆,当得心满意足,恨不能全庄人都知道她多好,多滋润。人们撇嘴,心里道,这人可不经夸。一开始你就新鲜吧,过了新鲜劲儿,你就知道了。

偏偏小秀是那种吵不了架的人,她让你动不了火。即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都不干,也坐得漂亮,坐得熨帖。她会让你相信,她这么着是对的,她怎么着都是对的。她也无须说什么,就那样一动不动,你就会相信。

平日里,二哥和小秀基本不说话,说也听不懂。他们就比划,加上眼神,日子久了,倒成了一种默契。而且,小秀天天听向柳庄的人讲话,慢慢学会了一些基本的词汇,吃了吗,干啥去,馍馍,二哥,去哪里……她说的时候,舌头有点儿卷,话跟着跑偏。挺搞笑。

二哥对小秀的好,分布在生活的细枝末节。晚上给她捂脚,暖被窝;她想要的布料,吃食,跑老远给她买;她多看一眼的东西,尽心帮她得到,实在弄不来的,就找个相似的替代品送给她。怎么说呢,二哥待小秀的那种好,是兄长般的,或者说父亲的那种好。不怕把她宠坏了,惯得没人样儿,只担心做得不够多不够好。

春 意

自从福清出狱,他跟郝三娘建立了长期的“伙伴”关系。三娘不收他的钱,两个人在一块儿,有点搭伙过日子的感觉。福清的名声反正是臭了,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这个“强奸犯”,他就跟三娘处在一起。日子还可以吧,不过,偶尔,他也会想,假如当初没对三娘动心思,三娘不把他告了,他可能就安安稳稳地找个“良家妇女”,过自己的“良家生活”。这样想着,还是有种轻微的恼火。

福清整天跟三娘“搞”在一块儿,把他爹秋生气得够呛。他爹说,这叫啥,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那娘们咋把你告进去的了?他爹说,跟这种女的睡觉,不怕蜇你一身包?他爹说,你要脸不,还是魔障了?祖宗的脸都让你丢掉腚了!对此,福清没作多少回应。说得紧了,他也不言语,扭头就往外走。他爹远远地望,看着儿子朝着林庄的方向越走越远。这浑小子,怎么托生了这么个种!他爹嘟嘟囔囔地骂。

郝三娘比福清大七岁。七岁的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娘的确比福清老练很多,经的事儿也多。福清每次在家赌气,来到她这里,她一定有办法让他心里舒坦了。但她每次顶多“收留”他三天,时间超了就撵人。

这三天,三娘闭门谢客,是独属于两个人的时光。在一块儿做饭,吃饭,睡觉,在炕上拉呱,也吵嘴,为个屁大的事儿就唧唧歪歪,过不了多久又和好如初。过的是两口子的日子。

他们对床上那事儿都很痴迷。天还没黑透,他们就拴了门,一通翻云覆雨。有时候白天也来,有次顾不上关门,被前来借筛子的邻居看了个正着。索性,福清来的时候,三娘家白天黑夜都是从里面反锁。

每次办完事儿,光溜溜的三娘躺在光溜溜的福清的臂膀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福清问,你咋不告我了呢?

三娘说,我愿意。

那你当初为啥告?

我愿意啊。

那你愿意跟我在一块儿不?

你说呢?

你为啥愿意跟我干?

就愿意呗。

这些问题,福清老是问,搞不清楚他就问,显然他对三娘现在的回答并不满意。有时把三娘逼急了,三娘腾地从他身边跳起来,扯掉他身上的被子,滚滚!哪有这么多问题,你当自己是包青天来查案呐,啊?每每这时,福清就蔫了,摇着三娘的胳膊,撒娇式地求饶。可下次又忘了,下次又问。

出 走

二哥与小秀的唯一一次冲突,是关于生娃的。

夜里,他在小秀身上爬啊爬,爬了大半年,他疑惑,咋就是怀不上呢?这事他自己犯嘀咕,难道是他老了,没那本事了?四十来岁,还是可以的啊。或者是有病?那俩人谁有病呢?去查查?他想问小秀,还是没好意思。

二哥向福清征询意见。自从小秀来了,福清来二哥家的次数少了。二哥忙着对小秀好,跟其他人淡了,有些疏远。福清挺不乐意,有时把不乐意挂在脸上。二哥便摆出那副不与人一般见识的神态,这个神态像之前的二哥。

福清也不懂,他去问郝三娘。郝三娘听了,噗嗤一笑,一看你们就是头回给别人当男人。福清追问,三娘说,她呀,多半是带了环了。福清知晓了,眼珠一转,问道,那你呢?三娘说,我咋了?福清嬉笑着上前摸她的肚子。三娘打开他的手,我没那本事,见天抱空窝。福清说,咱要个孩子?有病就去看看。三娘说,你爱找谁要找谁去吧。说着把福清撇一边了,福清在她身后喊,那敢情好,多找几个年轻的小姑娘,生一串儿孩子,要不,送你幾个养养?三娘回头剜了他一眼。

福清告诉了二哥。小秀来了之后,二哥很迫切地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没事的时候还设想,孩子的眉眼要随小秀,个头也要随她。随自己点什么呢,他忽然想不出该随啥。但想到有个小家伙,管这个叫爹,那个叫娘,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就串在一块儿了。想想就挺好,想想心里蛮热乎。

还有就是,有个孩子,就能拴拴她的心。二哥心里一直有种惶恐。

二哥跟小秀说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小秀听明白了,确切地说,是看明白了。她没作回应,二哥看见她小脸绷起来了。那天夜里,她一直拿背对着二哥,二哥伸手掰掰她,她就往里靠靠。

第二天,二哥一早醒来,发现身边不见了小秀的身影,他急了。他第一感觉就是小秀跑了。把家里前前后后找遍了,依旧没找着,他发现小秀的几件贴身衣服不见了。他确定了,小秀,他的小秀跑了。

二哥急忙招呼人去找。据后来有人回忆,对二哥说,你不知道你当时那是啥样儿,吓死个人哦,魂儿都没了,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边。

的确,他从没这样怕过,他都要哭出来了。小秀来了之后,他越来越迷恋这个女子,因而也就越害怕,越担心失去了。找了整整一天,他僅喝了几口水,饭一筷子也扒拉不进去。天色渐黑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周围的大小车站、旅馆都找了个遍,把带着相片的寻人启事贴满了大半个城。没找到。拿着照片挨个问人,都说没见过。人们纳闷了,仅仅一天工夫,这个女的插了翅儿了,还是遁地了?

入夜,往回走的路上,二哥忽然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顺势躺下来,枕着硬邦邦的黄土,伸开双手,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同行的人吓坏了,赶忙凑上去。人们看见二哥的眼睛红了,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进鬓角的头发里。有人拉他,他呜呜哭起来。

让人想不到的是,当大家垂头丧气地将二哥送回家时,发现二哥家门口有个人影儿。细看,正是小秀。她坐在门边,把头埋进膝盖里。二哥本来被人搀着,看见小秀之后,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把将她拽进怀里,顾不上不好意思了,也没顾周围一圈人的眼。顾不了了。二哥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啪啪往下落,他呜咽着说着什么,别人都听不清。小秀明白他的潜台词,我一定好好对你,不想要孩子咱就不要孩子,只要你在,只要有你就行了。

福清那天有事,没陪二哥去找小秀,他听别人转述这件事情。有人评点说,这二哥啊,对这女的算是着了魔。也有人说,这女的,是要了二哥的命啊。福清听了,着实一惊。

小福子

三娘称呼福清为“小福子”,福清他爹娘都没这样叫过。福清来了,三娘就开始使懒。小福子,你去给我烧火呗。小福子,你把我的针线筐递过来。小福子,你看我院子里的鸡是不是该喂了?福清最初的表现,让三娘满意又欣慰。早上醒来,热腾腾的大米粥熬好了,菜也熟了。院子里的卫生打扫好了。坏掉的电灯泡不知啥时候换了新的。有次,他甚至还拿着针给三娘缝衣服上的扣子,结果细小的针在他手指间上下蹿溜,拿都拿不稳。好不容易对准了扣眼儿,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在扣子背面忘了动,一针下去,正好戳进手指肚里。他嗷吆了一声,三娘赶忙给他处理伤口,边缠纱布边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福清刚想争辩几句,他看见三娘红了眼圈,他把视线转向别处,心头一紧。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福清觉得这是爱情,这就是那种不当吃不顶喝把心晃荡来游荡去的电影里演的爱情。三娘也感觉到了,福清能感觉出三娘是感觉到了。

福清继续对三娘好,三娘却好像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慌了。再对她好,她就开始躲了。福清搞不明白,好还有错?福清问她,她不说,就像以前问她那些问题一样,多半是敷衍。

福清也开始耍脾气使性子了,他比三娘小,好像更有使性子的权利。一连十几天不去三娘家,在外边碰上三娘,态度也冷冷的,爱答不理的样子,眼皮都不翻翻。三娘找他说话,问他十句,哼不出半句。轮到三娘不言语了,只拿一双杏仁眼瞪他。沉默了好一阵儿,福清闷声闷气地说,你是不是反悔了,跟我玩够了?

这话刺得三娘有些疼。弄得眼睛里的光都变利了,慢慢地,好像窝了一泡水。她说,我操你妈的,是我跟你玩够了,老娘不愿意跟你玩了,你滚吧,把你落在我家里的东西都整走,别他妈的占地方……福清听着声音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呢,再一看,三娘眼里的那泡水决堤了,在脸上嗞悠嗞悠地蔓延。

福清慌了,伸出右手给她擦泪,三娘狠狠地打掉了他的手,滚!谁要你管,谁稀罕你管!他再把手伸过去,三娘不躲了,只是骂,没良心的东西。福清急急地把她拉向自己,把三娘的手紧紧攥在手里。

闺 蜜

小秀平时很少跟人说话,语言不通,插不上嘴。碰上有人问她句什么,不管听懂听不懂,照例笑,然后轻轻地点头或摇头。人们觉着她八成是听不懂,于是,便很少主动跟她搭腔。

小秀跟明娟是可以交流的,她们用英语说。明娟的英语是哑巴英语,写写还可以,到了嘴边儿就变形了。明娟每隔半月从学校回一趟家,有时间她们就钻一块儿。小秀给明娟讲她的家乡,她那里的天气,她们平时吃什么饭,可以去哪里玩,她们家有一座叫凤凰的山,男的女的都会唱曲子,能歌善舞……明娟的地理不错,搜索脑子里密密麻麻的知识,也找不到小秀描绘的那个地方。也是,世界那么大,哪能都从书上学来呢。

明娟觉着她的小婶蛮厉害,不像山沟里的人,有文化,有素质,还能说一口这么好的英文。明娟则给小秀讲她学校的事情,哪个同学仗着自己家里有钱,买好东西去班里显摆啊,哪个跟哪个平时装着不说话,暗地里拉着手,去教室后面亲嘴啊,哪个老师特凶,整天不见笑模样,同学们背地里都管她叫“面瘫”“驴脸”啊等等。讲到好玩的事情,小秀也跟着笑。明娟发现,小婶笑起来很像个小姑娘,带份清爽和无邪在里头。后来,明娟跟小秀讲了自己偷偷谈的男朋友,她特意嘱咐小秀不要跟别人说。小秀说,肯定不会的。明娟看到小秀坚定的眼神,隔了一会儿,小秀说,你要爱护好自己啊,懂吗?从那个时候,或者更早吧,明娟把小秀看作很亲密的朋友。

有时候,二哥好奇地凑过去,既看不懂纸上七拐八弯的字母,也不晓得她们叽哩哇啦在说啥。明娟就推他,我们俩在说悄悄话呢。二哥说,给叔也讲讲呗。明娟说,你不懂。小秀冲他一笑,二哥看见小秀挺乐呵,心里就高兴。每次明娟回家,二哥多半去叫她,来,来,陪你小婶聊会儿。

小秀唯一一次跟明娟讲起自己的身世经历,差不多是她来向柳庄的第十个月。直到小秀不久之后彻底消失,明娟再联想她说的,不觉心颤。她开始相信,那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前世今生

那天三娘给福清讲了自己的故事。福清第一次看见如此伤感的三娘,这样的三娘,好像有些失真。

小福子,你知道我男人不?他叫林二木,比我大两岁。我们结婚三年,他就死了。他对我确实很好,处处让着我。很多男人会打老婆,他不一样,他连吵都不跟我吵。我不知道你见过他没有,细想他都死了好几年了,他跟个软面条子似的,细胳膊细腿,说话也细声细气,走路就更不用说了,像个娘们儿。我顶不喜欢这种男人,但结了婚,又没办法,更何况,他待我一直很好。我吃个粗面窝头,他都恨不得把糙面摘出来,怕刺着我的喉咙眼儿。偏偏心也很细致,啥事都替我考虑到了。

有时候,我又极烦他这样子,我自个儿也不知道为啥。看他对我好,我就来气,忍不住冲他嚷嚷和发火。那时候,我娘家的娘还活着,见我这样,就戳着我的脑壳讲,你是生在福里不知福哩,不好好跟人家过日子,这是做啥?实际上,往往冲他发火了之后,我心里又别扭,又开始悔,可他再对我好了,我又忍不住讨厌他。小福子,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

他还不如对我不好,那样我还可以心里安稳一点。每次我对他发脾气,他就那样看着我,像惹事的小孩子看他妈妈,求他妈妈原谅的那种眼神。我真是怕了。他还不如打我骂我,那样子的眼神,我怕,你懂吗,小福子?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跟我过,跟着我憋屈。我说,你别对我那么好就行。我记得他笑了,不过笑得很难看,他说,对你好还成了不是了?我不知该怎样接话,他说,我走了你就能跟别人过了。当时,我也没觉着有啥问题,我还说,好啊,走得越远越好啊。

回头一想,我才晓得,原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着呢。小福子,你知道他出事那天,临出门的时候说啥吗?我忘了因为啥跟他吵起来了。他也恼了,那是他第一次那样跟我说话,我走了你就称心了,我知道你他妈的早就跟我过够了!我冲他喊,你走啊,走得干干净净的才好,有种你再也别回来!我不该提“有种”这句话的,我们结婚好几年,一直没孩子,别人背地里有说他不行的,我也跟着说他不行。他在那方面,确实不太好,软塌塌的,伏在你身上,像摊没发好的面饼子。回头想想,我不该说他的,他是个男人,男人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小福子,有时候我自己会想,都是我害了他,你说我当时不跟他吵,拦着不叫他出去,不就没那些事了吗?他不会死,我也不会过得跟个妓女似的,以前我也瞧不上这样的生活。小福子,你知道吗,他死了之后的一两个月,我一个人在炕上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他,他一会儿对我很好,一会儿又气急败坏,他说,我走了你称心如意了吧?你满意了吧?他的脸都变形了。睡着之后就做噩梦,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哪儿也不能去!你就待在家里!我觉着这是他给我托梦呢,我不能违着啊。一开始我也想改嫁,那段时间的梦更可怕。后来,我下定决心不离开了,就在这儿待着,梦就少些了。我觉着,这可能是他的意思吧。

但没个血气阳刚的男人在我身边陪着,我还是怕。我原先是泼,可我只对二木这一个男人泼。跟别的男人开了头儿,完了,后悔就晚了,接下来就是二三四个男人。他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五,这活寡我可受不了。

三娘像是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她对福清说,我怕你对我好,这好我搁不住。福清把她拉進怀里,他听见三娘小声嘟囔,你咋比那个死鬼对我还好呢?这不行呀。

福清搂着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讲,不跟那些男的掺和了,成吗?以前的都过去了,咱都不管了,只要你愿意跟我好好过日子,咱结婚,扯证,养他三五个娃娃。

三娘半天没说话,显然,福清的回答超出她的预料。以前两人在一块儿相处,就是在一起,谁都不提结婚。说实话,三娘之前倒是想过,但只局限于那么一点点的闪念,划过去就散了。现在福清提出来,三娘在一分的喜悦之外,是惊慌。此刻,连她自己都要怀疑了,撇下那些男人,只跟这一个,会不会……乏?

她问了一句,你能养活得了吗?

福清说,我有胳膊有腿的,咋养不活?

我不愿意跟你去吃那份苦嘞。三娘说完就笑,笑得干巴巴的,把黑寂的夜划了个口子。

见福清没回应,三娘接着说,福清,你肯定还会遇见合适的女的,她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会被人称为“破鞋”“婊子”,她干干净净的。那样更适合你。

福清一段时间没说话,再说话的时候就恢复了之前的嬉皮笑脸,老子还用你操心吗?老子就稀罕你这样的“小婊子”!快来吧……

身世沉浮

小秀的经历,她自己讲了很久,英文夹杂着简短的汉语,再加上手势。明娟基本没插话,就一直听着。碰上听不懂的,她眼睛里的光一滞,小秀就明白了,重新再说一下那个地方——

我的家在南方,我家里很好,父母和睦,兄弟姐妹都很亲。我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针线,我妈教我的,她说,女的就要有一双巧手,才讨喜。但我妹妹就没学,她比我有个性,不愿意干的事情坚决不做,不像我,不喜欢也憋着不说。

我是我们家念书最多的一个。我读到了大学,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学校,但我很乐意,也很珍惜。我喜欢英语,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买不起磁带,我就对着英语书一遍遍地念。

我去上大学,我妈不愿意,虽然她也没有明明白白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所以,从我上了大学,就开始自己赚钱。其实,现在想想,我还是后悔,要是当初不去上学,就不用去外面打黑工,也就不会被人骗了。明娟,男人很坏的,当然,并不是所有男人,你叔这个人挺好的。我是提醒你,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多注意。外面的世界很乱。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什么都不懂,出去找工作,被人带去一个地方。那年我十九岁吧,我从车站出来,有个男人领着我走。我没多想,就跟着他走了。他看起来比我要大几岁,我现在都还可以想起他的样子。他让我喊他刚哥,我就喊了,他转身捏了捏我的脸蛋。明娟,有点不可思议的是,我很愿意跟着他走,当时也没想他会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就跟着他,一直往前走。路上,我们说了很多话。他也挺好的,给我提东西,还买吃的。我记得他给我买了两个驴肉火烧,我第一次吃那玩意儿,他见我爱吃,把他的那份儿也塞给了我。

刚哥跟我说,找的那份工作被人顶替了,所以,只能重新找一个。我就在他家待了下来。他对我挺照顾的,吃的用的都买好了,简直比我家人都好。那时我很感谢他。他白天出去忙,给我联系工作的事情,傍晚就回来。我在他那里没事情干,就变着花样地给他做饭吃。他也很满足。不过,我一个人待在他空荡荡的屋子里的时候就想,我们两个这样算什么呢?想到他,我心里就很暖,有点荡漾。

在那之前,我没谈过恋爱啊,但我看到别人谈了。我就问自己,这是不是恋爱呢?现在反过来想,女人就是傻。我那个时候,甚至想跟他……就是那种想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觉。如果他想的话,我是不会拒绝的。他那段时间很克制的,后来,我们还是……你懂吧?当时,我就觉得,我是他的人了,我要跟着他。

后来,你猜怎么着,没过多久,他把我送到一个村子里,他说是他老家,他想要跟我结婚,必须得到他家里的同意,而且,婚礼也会在他家乡举行。我沉浸在跟他在一起的喜悦里,我什么都听他的。他把我交给他爹娘,他说回城买些东西回来。我要跟他去,他说,带着我反而不方便,在他们那一带,未过门的媳妇总是跟着男人跑,会被人笑话的。临走之前,他跟我做爱,急切而猛烈,两个小时里,做了三次。以前,最多一天一次。你不要脸红啊,明娟,我之前跟你讲的,要爱护好自己,就是这个。

你知道吗?他这一走,再也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拖出去跟人结婚。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事后我想,可能他们给我下药了。直到跟新郎见面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被骗了。新郎叫小顺,刚哥来的时候跟我介绍过,他说这是他的堂哥。我明白了,刚哥喊爹娘的那两个人,不是他爹娘,而是这个小顺的爹娘。我大喊大叫,把喉咙都喊出血来了,想跑,手脚被五六个小伙子按着。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很疼,我疼的不是眼前这些事情,而是刚哥的欺骗。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骗我呢?之前他对我很好啊。那个时候的我想不通。

后来,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从小顺家逃出来了。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有个人来到这里,问我这是吴小顺的家吗。我听他的口音,不像是这一带的人。他问我说,你是小秀吧。我茫然地望着他,他接着说,我是来救你出去的,知道你在这里受苦了,你快去收拾收拾吧。我虽然有些懵,也想逃开这个地方,但还是有警惕的。我跟他详细问了一些事情,他都说了。他说刚哥被人骗了,把你带到这里来,本来想跟你结婚,却被这家人算计了,他们不让刚哥再回来,声称再见到刚哥,要给他点颜色。刚哥一直在外面等机会救你呢,这不,派我来接你了。明娟,我听了这话,就彻底信了,我也相信刚哥是好人,一定不会把我扔在这里不管的。

我跟着这个人走,果然见到了刚哥。一路上,我都在幻想,见到刚哥时,会怎样怎样。我当时还挺害怕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怀了小顺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怀着别人的孩子去见自己以前喜欢的人,怎么会好意思呢?见到刚哥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失落,因为他对我很冷淡,远远没有我想象中期待中的热情。我跟他待了两天,他没碰我,可能是我怀孕的缘故吧。不过,我闻见他身上有股香味,也看见他的枕头上有长发丝,我意识到他有别的女人了。到了第三天,刚哥说带我出去散散心,我很高兴,跟着他去了。结果,他借口去买水,又把我丢在那里跑了,我又被带进了一个男人家里。

没错,前前后后一想,刚哥是那个最大的骗子,他是拿我在挣钱,亏我还一直傻傻地念叨着他。我去的第二个男人家,他是个光棍,我去了之后,他疯狂地占有我。当天晚上,我就肚子疼,出血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流掉了。那个时候,我真的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些年,我恨刚哥都恨透了,恨到骨头缝儿里去了,恨冒烟儿了。我设想着再见面一定要狠狠地骂他,啐他,然而,自从他把我送到第二个人家,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最后,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逃跑。于是,我逃了,我也不知道我到了哪儿,我也不想回家,以我妈那种性格,她那么好面子,我遭遇这种事,她一定受不了。慢慢地,我也想明白了,找个踏踏实实的男人过吧,我去了一个婚姻介绍所登记,那个叫福清的人就把我领回来了。我不知道婚介所要了他多少钱。

这是小秀最长最长的一段话,在二哥家,她只对明娟讲了。明娟听完,不觉唏嘘,心跟着沉重起来。末了,小秀补充道,二哥是个好人。明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她让明娟先保密,明娟照做了。直到得知小秀不见了,她才把这些事情讲给自己的父母。没敢直接对二哥讲。

明娟后来读了大学,上网查朝鲜族的分布以及朝鲜语,冒出了一系列疑问。小秀读了十几年书,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可能不懂汉语吗?要是不懂汉语,她怎么能够在各个地方生活?怎么跟她所谓的刚哥交流?难道跟一个社会混子用英语?还是刚哥跟小秀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会说同一种方言?还有,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讲这些?明娟想,小秀应该是懂汉语的,既然懂,那为啥要装听不懂不会说呢?

歧 路

有段时间,福清很恍惚。趴在三娘身上办事儿,冷不丁就愣住了,好一会儿不动。三娘笑他,干这事儿都能呆住,身子虚了不成?福清笑得很躲闪。

三娘跟福清紧密地依恋、整天想待在一块儿形影不离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用我们现在的话讲,那叫热恋。这温度不能也不会一直热,慢慢就降下来了。

福清去城里打工了,据说是他舅给介绍的,成天在家吊儿郎当的,也不是个事儿。福清起初不愿意,细想也是,手里没几個子儿,去三娘家都不硬气。他知道其他男人去三娘家,都是要给三娘好处的。

福清走后,三娘的日子也好像踏入了正轨。她又回归了之前的生活,白天下下地,打扫打扫房间,天一擦黑,某个男人就来了。这样的男人往往是有妻小,想来尝尝鲜,或者是平日里人五人六的,不想让别人知晓他不光彩的一面。也有的男人光棍一人,白天就堂而皇之地进三娘的门,遇上人问,也不躲,笑得流里流气。

福清每隔二十天回趟家,在家待两天就走。这两天也是平衡分配的,两个晚上在三娘家,白天回自个儿家看看他爹,然后去二哥家喝酒。

福清对于三娘家里来男人的事情,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有次在二哥家喝高了,骂骂咧咧地回了三娘那里。三娘扶着晃悠悠的福清上炕,福清忽然坐起来,指着三娘的鼻子骂,我就知道,你这个臭娘们,狐狸精淘生的,整天就知道勾引这个眯瞪那个,没有男的,就熬不住!三娘冷冷地问,你说谁呢?福清说完那话,像是顺了一口气,躺下欲睡。那一夜,三娘的泪跑了下来。她平躺在福清身旁,看着黑暗,寒意钻上来,一股股的。

第二天一早,三娘直戳戳地问福清,你凭什么管我?福清答,我管你是因为在意你。三娘说,我用不着你这样,男的几个能靠得住?福清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三娘说,你不用管我和其他男人,我也不管你跟别的女人。福清说,老子除了你,哪有什么女人?三娘深深望了他一眼,反问道,没有吗?

伤 逝

小秀还是走了。应了庄里人的话,这种“外来子”,靠不住,不能信,把你家的血喝光了,肉吃没了,就要走了。

小秀走后,二哥感觉自个儿的天塌下来了。这个与他待了11个月零5天的女人,让他感觉比娘老子亲多了。他活到四十来岁,才知道跟一个女人之间,可以有那么绵密紧实的关系。这关系,让人迷障。

当二哥确信小秀再也找不到的时候,他在小秀待过的屋子里来回逛。小秀忘了带走的衣服,她用到一半的擦脸油和牙膏,她绣了花草的鞋垫子,挂在墙上的相框,她睡过的被子,梳子上挂着的她的长头发丝……都摆在那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二哥摸着小秀曾经的痕迹,他想,这些,她都没带,她够用吗?

一行一行的泪冒出来。说“物是人非”“触景生情”,二哥未必懂,也未必不懂,但他陷进这失去中,陷入记忆里,只知道疼了。

小秀样样都好,就是不会做饭。可能家乡做饭的材料和方法跟这里不一样,她对着大锅、灶火不知该怎么下手,让烟呛得直冒泪。二哥没让她学,说是怕她糟践了粮食。于是,每天都是二哥烧火。很快,二哥熟悉了她的口味,爱吃酸和辣,炒菜的时候,就多放醋和辣椒。偏偏二哥他娘不喜欢这口儿,说酸得倒牙,辣得嘴起泡。不过,二哥还是决定委屈他娘的舌头,弄得老太太自己起了炉灶。小秀成了向柳庄为数不多的吃现成饭的女人。

二哥做饭的时候,小秀就在一旁看着,静悄悄的,不问她,她半晌不动,也不说话。跟她说句什么,她先是一愣,然后就无声地笑。这份安谧,二哥喜欢。

有次,二哥去亲戚家,喝多了,夜里都没回来。第二天,看见小秀红肿着眼,问她,才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小秀幽幽地瞅着他,眼眶里蓄满液体,随时打算往外漾。这可把二哥心疼坏了。从此再也不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按时给她做好每一顿饭。

每逢二、七,二哥带小秀去赶集。二、七是每个月的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是曲镇大集。那里东西很全,吃的,用的,穿的都有。每次来,都会满载而归。二哥骑车载着小秀,小秀怀里抱着一堆东西。人们私下里说,瞧二哥,给那娘们买的化妆品,都是最贵的,衣服也是最舒服时兴的料子,对她掏心掏肺地好。

小秀刚来的时候,二哥对她还是保持着几分警惕,生怕她自个儿跑了。但又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抓着她的手,影响不好。于是,他想了个法儿。赶集时,拿着一个小木棍,二哥抓着这头,小秀握着那头,两个人微错开步子,有种特有的亲昵。这种方法,在当地是首创,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看他们几眼,二哥的骄傲、满足和欢腾写在了脸上。那神情,就像小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宣布主权似的,瞧瞧,我也有媳妇,我媳妇这么好。

是在小秀来了之后,二哥脸上有了那种嬉皮笑脸,跟女人扯皮的感觉。活脱脱像变了个人。

小秀临走的前一晚,她搂着他,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往下走,拐到头发里了。黑暗中,二哥感觉到了,他调了个姿势,把她放到自己身上,一咕噜一咕噜的凉意往下掉,落在他那黑红粗糙的腮帮子上,黝亮的胸膛上,松塌塌的颈窝里。他心头一紧,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你哭啥,别哭,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不委屈你。你不想生孩子,咱就不要,你不想干啥,我绝不逼你……她由着他刺剌剌的手掌在脸上磨,暖意让心里的小河水奔腾。他重新把她翻到身下,发了疯地要她。哽咽和呻吟缠一块儿了。

这样想来,二哥不得不感觉,都是计划好了的,都是有预谋的,都他妈的是欺骗。不过那泪,让二哥相信,她是不情愿走的,或者说舍不得。

二哥想,她来了一直都那么乖巧啊,除了那一次自己又跑回来的出走。有次二哥喝醉酒,神秘又喜悦地对福清讲,她答应把环摘了,她要给我生个孩子呢。就在他觉得她会跟他死心塌地过日子的時候,她走了,把他撂下了。

真 美

找媳妇会上瘾。尝了女人一口,还想要第二口,第三口。这是人们从二哥身上得出的结论。

小秀找不到了。从知道她走的那一刻,二哥就预感,找不回来了。二哥虽然对小秀割舍不下,但也没有太多执念。一个月之后,他决定再找一个,当时福清出远门了,他直接托三娘再找个女人来。

二哥的第二个女人就出现了。她叫真美。

真美是南方人,庄上人叫她“南蛮子”。但她跟小秀几乎是两个极端的人。真美很胖,骨架子也大,不光比二哥高,体型也能装下二哥两个人。长得不俊,黑黢黢的皮肤,脸盘子很大,鼻子两旁有不少雀斑和麻子。人们叫她“真美”的时候,就有种委屈和滑稽。真美,真美,这名儿估计是她自个儿取的吧。

这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喜欢说话。真美是个“自来熟”,出了门就跟人说话,大爷大娘的叫得很生动。啥话都敢说,只要对方敢问,她跟二哥在床上那个事都能拿来说。她的嗓门大,动不动就跟二哥吵,说的是夹杂着方言味的普通话——刘铁山,整天就知道灌驴尿,下回直接就着驴屁股喝去吧。刘铁山,家里啥也没有,你把家什都藏肚子里了啊。刘铁山,你说你浑身上下值不了几个钱,也挣不来钱,你说你有啥用。要不是真美这样喊,人们差不多都忘了二哥原来叫刘铁山,几乎也没有人这样喊过二哥。本以为二哥挨了真美的训,会板起面孔或是反击一番。二哥不,他一脸讪笑地看着真美,有时候搭几句腔,我以后少喝酒,听你的啊,我挣钱啊,这不把你养得这么好嘛。自始至终带着那种讨好的笑。

无怪乎庄上人感慨,二哥真是变了,不一样了。

人们私下里比较,这个媳妇更像是过日子的啊,跟庄上那些过日子的娘们儿很像,噼里啪啦的,带着一股生活的干练和精明。原先那个小秀,就不这样,太不一样了,像书里、画里、电影里走出的人。她与二哥之间,有种似是而非的生分,隔着呢,细想更觉隔得慌。

真美跟二哥他娘处不来,像大部分婆媳不合一样,她们两个也不合。真美从不喊娘,就叫老太太。原先,二哥和他娘在一个炉灶上烧火吃饭,真美来了之后就变了,真美嫌老太太做饭不好吃,就自己另起炉灶,但做的分量只够她和二哥两个人的,明摆着不给老太太吃。二哥试着说她,但她不听,二哥也没办法,老太太只能自己做饭自己吃。老太太有时跟邻居抱怨,真美听说了,就要来到这个邻居跟前,把老太太的不是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偏偏有的邻居又把这话转述给老太太听,老太太简直要气疯。

弄得老太太甚是怀念小秀在的时候,有时候她忍不住跟二哥念叨,要是小秀在,就好啦。小秀做事情多细致,人多好,不跟她似的,张牙舞爪,像个母夜叉。每每老太太这样说,二哥的脸就拉长了,阴沉着脸恶狠狠地说,提她干啥!

入 世

真美来了,二哥变得越来越瘦。确切说,是朝着黑瘦的方向发展的,这倒跟真美的皮肤很搭了。以前的二哥,干活吊儿郎当,天热的时候不去,天太冷了也不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不一样了,他得挣钱,养家,要不然真美不得炸了?于是,他干起了泥瓦匠,早上五点多钟上工,一直到下午六七点才收工回家。他们家喂了十几只羊,二哥不上工的时候,就出去放羊。真美也干活,而且很猛,都说她像个男人。她去田里割草,带回来喂羊,一个时辰就能割四五车。

对于乡村男人而言,真美确实是那种适合当老婆的人。她来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这简直乐坏了二哥,他对她愈发地千依百顺。足月之后,真美生下了一个女孩。说到生产,恐怕值得一提。真美在向柳庄是黑户,属于买来的媳妇,有点犯法,生孩子也要偷偷地生。于是,当真美生产的时候,二哥把她带到了福清原先住的房子里,二哥上阵来接生。这里补充一句,福清外出打工,隔段时间才回家一次,他爹几个月之前心梗犯了,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死了。二哥以前倒是给母牛、母羊接生过,给人接生这还真真是第一次,恐怕世上绝大部分男人都没这个经历吧。

真美嗓门大,疼痛钻出来的时候,她就喊,刘铁山,我操你妈,管不住自己的鸡巴,让我来受这罪。刘铁山,快要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你知道吗。刘铁山,你这个孬种,怂包,你不送我去医院,留着钱揣进棺材里吗?刘铁山……二哥在一旁唯唯诺诺,忙前忙后,不时提醒一句,小姑奶奶,小点声,快了快了,这就好了。

二哥看着一团湿漉漉的黑发从真美的下体里冒出来,有好几分钟箍在那里,在两腿之间形成一个碗大的圆。二哥的腿软了,有种惶惶的恐怖,甚至犯恶心。热泪噗噗地往上涌,但他克制住了,把真美的右手握在手里。真美把指甲抠进二哥的掌心,她在炕上一起一伏地使着劲儿,不多久,一个浑身黑红的小东西就出来了。是个女孩。

整个产程算是顺利的。真美指挥着二哥剪掉脐带,包扎,给小孩抠出嘴里的秽物,二哥一一照做了,唯一不敢做的,就是处理真美的下体,他一看就要发晕了。二哥把小孩捧在手上,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呜呜咽咽的像个孩子。很奇怪的,一个人跑进二哥的脑子,他忽然想,她怎么样了呢,在哪儿了,要是她生孩子,他会送她去医院吗?砸锅卖铁也要去啊,就算把他逮起来。他可见不得她受那苦,看都不能看的……混账,怎么又想她?

真美的肚子紧锣密鼓地鼓起来了,生下女儿明艳不到半年,肚里又有了存货。到了怀胎的第七个月,真美的另外两个孩子来了。没错儿,真美还有其他孩子。儿子十七岁,女儿十五岁。其实,在给真美接生的时候,二哥就感觉出来了,这绝不是头胎,但他想不到,真美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这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等到小女儿出生之后,二哥一下子成了四个孩子的爸爸。这成了向柳庄的一件大事,好些人跟二哥打趣,老来得“福”了啊,一下子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了都。二哥苦笑。原先人们可不敢跟那么仙儿的二哥说笑。

慢慢地,二哥的家底被彻底掏空了,他只得跟人借。一大家子人,哪天离了钱都不行。借钱这事儿,二哥还是第一次,这简直难为坏了他。通常坐在某一家里,闷头抽烟,半天不说话。弄得人家问,二哥是不是有啥难处?他这才闷声闷气地答,咳,家里添人了,手头儿有点紧。说出前半句,已经面红耳赤了。

但借给二哥钱的人并不多,都觉着像一个无底洞。有人碍于面子,第一次借给他几百,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看见二哥往自己家门走,索性关上大门。二哥懂,但也没办法,让他一个穷光蛋养四个孩子一个婆娘,抽干他的血也不够用。肯借钱的只有福清。福清总是从外地汇钱过来,一笔一笔的单子解了二哥的燃眉之急。二哥每每保证,等把这批羊崽子卖了就还你,等收了庄稼就还你,等……

后来,总实现不了,索性也就不说了。

孩子和二哥竭力营造的生活都没能留住真美。真美要去外地打工,二哥没阻挡,家里确实越来越紧巴。于是,真美带着她的大儿子走了,二哥在家供养着三个女儿。

现 状

好,现在让我们捋一捋之前上场的人物的情况。

福清已经很久没去三娘家了。很久很久,仔细一算,得有两年了。据说,福清一直在外地打工,具体哪个地方就不清楚了。有人说,他在外地赚了大钱;也有人说,他被人坑了,所有的积蓄都被骗了;还有人说,庄上的谁谁谁在某地的大街上见过福清,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见了人,故意躲着跑开了。

三娘又过上了之前的日子。她是一个立志永不再婚的女人,这在林庄、向柳庄以及众多乡村,可是首例。她跟福清那一页掀过去了,人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不联系了,偶尔向她问起福清的情况,她往往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上。再追问,她就急了,骂出句什么,对方就担着。

二哥他娘在真美来的第二年驾鹤西去了。说也奇怪,老太太以前身体挺硬朗的,自从真美来了,就三天两头地生气,生气的直接后果就是生病。待到二哥的第一个孩子明艳出生时,大家无暇顾及老太太的病,老太太在一个晚上稀里糊涂但相当平静地死了。

小秀呢,再也没有回过向柳庄。人们对她的关注不多。她这种情况,在向柳庄见怪不怪,买来的媳妇又跑了,有的能找回来,有的再也找不见,没几个人操心她的情况。当然,二哥他们除外。

明娟考上了大学,跟原先的男朋友分手了,在大学期间也没谈恋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出门格外小心,背包里总是装着一个小瓶子,那里面的东西是她调和的,乱七八糟的成分兑在一起,闻上去辛辣刺鼻。这是她自己研制的对付坏人的工具。小秀的事对她影响太大了,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种朦胧而确切的怕。

明艳、明丽两个小家伙茁壯成长,真美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没有奶吃,就喝二哥喂的米糊糊或者家里的羊奶。稍大一点,二哥背着两个孩子下地,把她们晒得黢黑。这两个孩子性子很刁,哭起来就没命地哭,比赛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像两曲掺在一起的交响乐。

他乡少女

这个时候,就要讲一下二哥的继女——苏敏了。

苏敏来了之后没改姓,依旧叫原先的名字。苏敏来到二哥家的时候,十五岁,但是个发育相当成熟的女孩。她长得健硕,随她妈,黑皮肤和大嗓门也继承了她妈的特色。苏敏刚来的时候,上衣一直耷拉到屁股下面,暗黄色的帆布料子,一看就不是她自个儿的衣服,鞋子上也破了洞。一头长发凌乱地绑在一起,用的是那种橡胶制的黄皮筋。一张黑乎乎的小脸上,眼睛蛮大,也很黑。二哥瞧见她里面套了一件泛黄的背心,前胸上印着“史丹利复合肥”几个红字。二哥还瞥见背心里面扑腾的小胸脯,隐约的凸点戳着洗得稀薄的衣服。就瞄了一眼,二哥便赶忙把目光抖开了,当天,他带着苏敏去买了衣服,尽管是借的钱。

二哥待苏敏很好,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不论买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一律三份,不偏不倚。苏敏到来之后,二哥托人给她办了入学手续,成了初一年级的插班生。苏敏当然能感觉到二哥的好,这可能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一种温暖。她喊二哥“爸爸”,一声一声的,真诚而执拗,无怪人们都说,简直比亲闺女叫得都亲。

苏敏有个毛病,就是爱哭,一有不应心的事,就扯开嗓门哭嚎,弄得邻里都不安生。她不躲在房里哭,偏偏要站到大门口或是公路旁哭,也不知她受了啥委屈,把嗓子哭哑了都不罢休。好些人窝在院子里听她哭,听二哥怎么劝她回家,当听戏似的,图个热闹。二哥觉得很没面子,可苏敏这孩子,每次都要等二哥领她回家,才抽抽搭搭地停了哭。

有次学校里要求学生借下一学期的书预习,苏敏没借到,回家就开始哭。苏敏的哭,连她亲妈真美都受不了,一听见她哭号,恨不得上前扇她几巴掌。二哥拦着真美,劝着苏敏,在中间忙前忙后。这次,二哥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回来时,他腋窝里夹着几本书,用抑制不住兴奋的声音讲,敏,你看我都给你借回来了,跑了好几家呢,这本数学是林庄上的林三家的,千叮嚀万嘱咐不要给他弄坏了,你看,是你想要的不?

只有二哥喊苏敏为“敏”,其他人都不这样叫,连她妈都直呼“苏敏”。苏敏拿到书,一下子扑到二哥怀里,两只胳膊把二哥箍得很紧。二哥可受不了这个,他轻轻地向外推她,推不开,劝她,她不撒手,他只得站在那里,任由这个女儿抱着,没敢再动。

从此,父女俩无限亲昵,都说比亲生的还要亲。

真美出去打工的时候,是她来向柳庄的第三年。这三年,是二哥生命中变化最大的时光。可不是吗,从孤家寡人变成了有儿有女的全活人儿,一下子成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二哥也变了,原先那种悠然自在劲儿不在了,留下的是干瘪、生活和借钱的焦虑,心慌慌,急躁躁。

有个事情,二哥一直没对别人讲,他拿它当秘密。这个秘密是这些时日里,唯一让二哥感到温暖和安心的事儿。它跟过去有关,过去让二哥感觉无限踏实和留恋。当然,过去,牵连着那个叫小秀的女人。

大概是从小秀离开的第三个月,二哥开始收到从邮局寄来的包裹,隔了几个月又收到一次。此后,这就成了惯例。第一次是一条针织的围巾,棕褐色,点缀着白色的条纹,二哥能看出织法很复杂。他捧着那条围巾,把脸埋在里面,贪婪地吸嗅着上面的味道,他觉得那味道就是小秀身上的味道。但他不敢拿出来,也不敢对别人讲,每次偷偷地看,抱着,然后再偷偷藏起来。

之后,他收到的都是些实用的物件,东北大米,各种蔬菜种子,有次居然还在衣服兜里夹了几张大票儿。奇怪了,二哥家里缺什么,小秀就给他寄什么。

第一次收到围巾的时候,二哥兴奋啊,他不知道该跟谁讲,福清回家的时候,他跟福清说了。福清只说了一句,她还算有良心。福清进城打工之后,话越来越少,人也老成了许多。他跟二哥好像颠倒过来了。二哥兴奋之余,也注意到福清的变化,他问,是不是在外碰上啥事了?福清摆摆手,想提起笑,面容还是蛮沉重。

他怎么没动过去找她的心思呢?他甚至连找她的路线,见到她要说什么,要给她带些什么都想好了。尤其是刚开始收到的时候。包裹上从来不留地址,但可以问啊,这就是线索,可以顺着这个事情找下去啊。终究没有,也就是想想,仅此而已。这个时候真美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晃悠,紧接着他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他也问自己,倘使没有真美,他会去找小秀吗?

不会。他心里有着斩钉截铁的答案。

真 相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准,三娘是怎样的女人,她可是经手过多个男人的女人。这些男人五花八门,软的硬的,温柔的粗犷的,细水长流的急不可耐的,都有。那么,福清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恐怕是个例外。跟其他男人,欢一场爱一场,也就结了。跟福清则不然,她把自己掏心窝子的话都跟他说了。其他男人没这待遇的。

三娘是从什么时候感觉出福清的变化呢?或许很早就发现了,只是没说。

好几次,他从二哥家回来,眼睛都失神了,空落落地看着前方。

跟三娘吃饭或是聊天的时候,多少次经意或不经意地提起二哥家的小秀,她穿的什么衣服,她走路软软的样子,说过之后又惊觉不该说,面部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像是做错什么似的垂下头。

某一段时间里,晚上做那事的时候,忽然愣住了,发起呆来,好半天没有动作。三娘就骂,骂完心底还是直泛酸。

三娘知道,男人的这种失魂落魄,是真的遇见令他失魂落魄的事情了,多半,与女人相关。

她什么都没说。

她把自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他,说了之后又开始后悔,这算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懂,然后让他心疼,而后不离开吗?

她也受不了他的好。一旦对这“好”成了依赖,就麻烦了。恋上,才可怕。而且,他为什么要这么好呢,是真的爱,还是因为愧疚而来的弥补?

在某个时刻,她真的想,他去找个合适的姑娘吧,她年轻,清白,贤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是,当这个抽象的姑娘变成具体的小秀时,她就恼了,甚至还有嫉妒,怨恨,要发出痛骂式的疑问了,难道全世界的姑娘都死绝了吗?他妈的!

但是,她没有阻挡,她也挡不住。从福清进城打工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心里慢慢预习着失去。她要让其他人填满心里那个空儿。于是,一个个男人又来了,有几个甚至是她邀请他们来的。

直到没多久后,小秀不见了,三娘才彻底肯定原先的猜测。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块儿的,她不知道,她也不问,她迫使自个儿慢慢对福清死了心。

最初,福清出去打工,隔一段时间回来一趟。每次见他回来,三娘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可能就是这样了。两个人再抱在一起,已变了味道,有种细微的别扭。后来,两个人有意无意地,把最臭最狠的话撂出来了,给原先的情分打了折扣。见面也就少了,直到断了联系。

梦一场

真美外出了几个月,又回来了。在家待了个把月,又出去了。她要走,二哥去送她;她要回来,二哥去接她。来和去都是自由的,二哥由着她。又一次真美回家,她是拄着拐杖回来的,腿上打了石膏。二哥小心翼翼地搀着她,饭前饭后地伺候着,他不问她是怎么伤着的——她不说,他就不问。

某天,也不知道真美从哪里知道小秀的,她冲着二哥一通大闹。她喊,我都知道了,刘铁山,你这个挨千刀的,那个婊子给你寄东西,你自个儿偷藏着。她喊,刘铁山,怪不得家里没啥钱,你这是养着小老婆啊,那婊子凭啥给你寄东西,你给了她多少好处?她喊,刘铁山,我操你妈的,我操那个小婊子,整天亮着X来胡勾搭,养汉X……

二哥忍不住了,他也恼了,他没管住自己的手,啪一下子扇在真美的左脸上。真美愣了一下,拖着那条伤腿跟二哥厮打起来,杯子碎了,桌子倒了,暖瓶碰了,水洒了,小孩哭了,衣服扯掉了,院子里的狗吼起来……二哥不还手,真美打了一阵儿,没劲儿了,瘫在地上边哭边嘟嘟囔囔地骂,男人都他妈的一个德行,没一个好东西!刘铁山……

二哥开始说话了,你不用在那里骂,我跟那个女的啥都没有,我也没有那份闲钱给她。你自己在外边干了啥,別拿我当傻子。你是出去打工吗?是在别人家里打工吗?去城里的小明子都跟我说了,你在另一户人家当老婆。我原先不信,现在……他妈的我不傻,人们都说明艳长得不像我,随你,可再怎么样,咋能一点儿都不像我呢?

说完这话,二哥觉得很痛快,或者说是解气,可是,气跑了,人也就瘪了,他靠在带棱角的桌腿儿旁边,身子一阵阵地发冷,脸上也湿乎乎的,一摸,全是横三竖四的泪。

真美又是一怔。她的声音弱下来了,慢慢地,悄无声息了。这样的二哥,让她本能地害怕。

当晚,二哥和真美分房睡了,二哥去了东厢房,在废旧的土炕上铺了张褥子便躺下了。他在硬邦邦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越发搞不明白,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子呢?原先多好,什么都不牵累,一个人优哉游哉地过着,时不时跟福清喝几口小酒。如今都变了。一塌糊涂,像一锅煮了乱七八糟东西的粥,香味臭味酸甜苦辣啥都有,顶得人犯恶心。

入夜,差不多到了十二点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真美房间里也没了响动,很深很深的夜色罩下来,晶亮的星有一下没一下地闪。二哥打起了瞌睡,迷糊中,他听见门吱呀地响动,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待他睁开眼,一个泛着热气的身体已钻进他的怀里,光溜溜的,一丝不挂。黑暗中,二哥问,小秀,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啊?对方不应声。随后二哥想,怎么可能是小秀呢,她走了呀,不见了啊。二哥听见对方小声地哭,他听出来了,想把她推到一边去,却推不开。对方死死地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再推,手却被对方拽了去,停留在她的胸脯上。一旦搭上,二哥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它在对方的乳房上徘徊,小小的,不那么丰满,不软和。它揉搓着,手指在细小的乳头上跳舞。二哥感觉到对方抱得越来越紧了,有股轻微的战栗,一哆嗦一哆嗦的,在他身子底下抖成了小兔子。二哥憋不住了,顺势进了她的身。

第二天一早,二哥以为昨晚做了个梦,直到他看到被单上那一小坨血迹,殷红,张扬着,边边角角的,像朵平铺的桃花。二哥深深吸了口气,他更深更强烈地恶心自个儿了。

苏敏看二哥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那已经不是一个孩子的目光,而是融着依恋、幽怨,那里面有明晃晃的快乐和忧伤。这目光让二哥怕。它把二哥的最后一道屏障击破了,原先那个仙儿的二哥在世俗中滚得一身臭和骚,跑也来不及了。

清晨,一声声孩子的啼哭越发尖锐地刺进二哥的耳朵,紧接着是高高低低的骂娘声,瓷碗跌碎的声响……二哥呆了一阵儿,开始往外走。

他没有去正房,径直出了门。有人看见他朝着一个方向,越走越远。

春风又吹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故事里面的故事,这与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纠纠缠缠相关。可能还要从最初说起了。

福清第一次见小秀,是在市里的一所婚介所。他为二哥的事情上了心,并很快采取了行动。那日,天气净朗,阳光茸茸的,小秀坐在柜台一旁的椅子上,好似有些紧张,只有半个屁股落在座位上。福清进来的时候,她慌忙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福清在柜台登记了,柜台小姐说,旁边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福清这才认真地打量小秀,白净修长,随意地挽着头发,整个人很轻盈。

在福清看小秀的过程中,小秀也拿眼看他。她眼睛里的清波微漾,不知怎的,福清感到一阵心疼。如果福清多读几年书,他一定能形容出小秀当时的状态,那叫楚楚可怜。好些男人受不了这个。

柜台小姐见状,忙说,她是今天刚报名的,你瞧人多板正,而且钱也不多,姑娘的家人就要这么个数就够了。柜台小姐对着福清伸出三个手指头。福清明白了,他说,我先带回家看看。柜台小姐不依,福清便往外走,谁料小秀跟着福清一起出了门。

小秀提着一个包袱,跟在福清身后亦步亦趋。福清心里乱套了,就在某个瞬间。他故意撇下小秀很远,吭哧吭哧地往前走,过一阵儿,又觉得不应该,便返身走回去,把小秀的包袱拉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直到小秀被福清带到二哥家,她才明白原来是要跟着另外一个男人。她巴巴地望着福清,福清感觉到了,赶忙躲了。福清对二哥说,我给你找了好几个呢,不挨个看看?一会儿又说,她说话不利索,要不换个吧?二哥没意会,后来他才知晓,二哥在见这个女子的第一眼,就沦陷了。完了。

从那之后,福清去二哥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去喝酒,他听二哥跟他细数小秀的种种好,小秀就在一旁听着呢,直直地看着他,他觉着别扭,浑身不得劲儿。他问自个儿,你又没啥想法,又没做错啥,你怕啥?很快,他发觉自己经不住这样的叩问。没等问,就露怯了。

福清把自己的生活全部放在郝三娘身上,他跟三娘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这很好。可是,总有空当儿的时候,小秀就跑进他脑海里来了,这个妖精。

小秀偷偷来找福清好几次,福清都避开了。唯有一次,他没躲,那就是小秀为了生娃的事情出走那天。她来找他,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经历,这跟她对明娟讲的版本有细微的不一致,主要集中在后半段。

小秀对福清讲:

我决定,靠自己的力量逃跑,可好像怎么跑都跑不出他们的圈子。后来我又被送去好几个人家,每家待几个月,最多一年,就会被刚哥他们带到下一家。在第五家的时候,我给他家生下了孩子,上了环。孩子还没出满月,我就被人带出来了。告也没有用。碰上值得信的人,或者见到警察,我跟他们说,他们不信。我给那家生孩子的男人信了,他去警察局告,听说也立案了,但警察总不能一直守着我们家吧?男人也不能一直待在家吧?也不知道那边的人是怎么知道的,报警之后,不久就把我抢出去了。那帮人简直是黑社会,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我听他们吓唬我的时候说,他们被关进去,就是走个过场,出来之后一定会加倍报复的。

你知道吗,福清,慢慢的我也不想逃了,这成了我的职业,我可以靠这个吃喝,而且出去之后,我能做什么?我发现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做不了,还不愿被别人的管束。我也想跟二哥好好地生活,可是……你长得很像刚哥。我第一眼见你,就这么觉得了。

……

没错,她是懂汉语而且会说汉语的,虽然有点蹩脚的灌了海哈喇的味儿。

这些话,对福清的震动很大,但他还是把小秀送回了二哥家,小秀蹲在大门旁,瑟瑟发抖,直到二哥回家发现了她。

从那之后,福清愈发地魂不守舍。不久,他托人在外地找了工作,便很少出现在庄上了。后来,小秀也不见了,几乎没有谁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块儿。福清在外地的这个工作,显然是为后来之事打好了马虎眼。

再说二哥。二哥是在收到福清的包裹时,而产生怀疑的。那段时间,二哥家里揭不开锅了,无奈,他向福清求救。当时,福清正在外地打工,给二哥寄回了一袋米和几件衣服,衣服里夹着几张票子。二哥第一次收到的包裹,是那条围巾,包裹的包装他都留着,上面有一个写好了被划掉,但仍能隐约看出字迹的地址。他发现,这个地址与福清的地址是同一个。

二哥忽然明白了很多。

当年,福清来喝酒的时候,小秀为什么总喜欢坐在旁边待着,换作别人,她早早地跑进了卧室。

这几年,福清来二哥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从外地回来,到了二哥家,没话,一反常态,沉闷得像个老头儿,只顾闷着头子喝酒,连眼睛都不敢抬。

为什么小秀寄来的围巾,他围了两圈依旧长了许多。

为什么这几年来,二哥收到的包裹都是生活顶需要的东西,好像他需要什么,这个“神秘人物”就给他寄什么。

……

二哥也挣扎,也难受,也窝囊。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合起伙来骗我吗?我还傻乎乎的在中间,兄弟和媳妇,哪一个不是当成最亲的?对待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跑了还他妈的给我寄什么东西,可怜我吗?福清这样,小秀也这样……想到小秀,就像心底里一道不轻不重的隐疾,指不定啥时候,就血丝呼啦地疼。

不可否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那包裹里的东西,对于二哥及家里大人孩子的生活,发挥了不大不小的效用。

慢慢地,二哥释然了。他忙于生计,忙着照顾几个孩子,忙着各种琐事。隔个一年半载,福清回来一趟,哥俩就喝酒,扯些没边没沿的闲篇儿,谁也不提以前。

尾 声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二哥出走了,或者死了。并没有。二哥活得好好的,尽管卑微,尽管落魄。那日清晨,他出了门,朝着远方走。其实也没走多远,中午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因为他耳朵里总是回荡孩子的哭声。他放不下。

后来,真美走了,苏敏走了,小秀再也没有联络过,他独自养着两个小女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埋头干活,烦闷的时候也会骂一句,你妈个X的。也喝酒,醉了就吹牛皮,老子可是睡了三个娘们儿的,赚了,这辈子赚了。醉了还哭,呜呜咽咽的,看起来比谁都委屈。

死的是福清,据说是出了个意外事故。当然,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福清,已经有整整两年没回家了,很多人已经淡忘了这个人物。二哥主持了福清的葬礼,他穿上一本正经的中山装,满脸的戚索严肃,他指挥着人们给福清的远亲近亲送信儿,抬棺,入殓,刻碑,选墓址,上拜……福清本是小辈,家里又没什么人,本来用不着这么大排场,但二哥执意要这么做,借钱也要弄得风风光光。自始至终,二哥没掉一滴泪。

二哥在福清的遗物里,发现了很多绣着梅花的图案。一针一针的,红的红,绿的绿,他认出那是小秀的手艺。在那一刹那,翻江倒海的嫉妒在二哥心里翻涌。继而是心痛,心一抽一抽地疼,福清,你怎么这么傻?

福清出事之前,他回来跟二哥喝了一次酒。两个人喝着喝着就喝高了,不知为着什么事,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像娘們儿似的大哭起来。第二天,福清临走时,二哥拍着他的肩膀道,常回来,咱哥俩儿一块儿喝酒,日子还长着呢。福清没表态,抽身走了。

二哥无比模糊又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喝多了,他控制了几百次没有控制住的话跑出了嘴边。

二哥问,小秀,她还好吗?

福清答,她……走了。

一阵悬空的沉默。两声喉结上下翻动的声响。干燥的手掌和潮湿的手掌粘在了一起。呼吸滞钝了。

福清望着二哥,泪水坠下来。

责任编辑:姚娟

作者简介:

宋文静,1992年生,现为北京师范大学2016级文学创作硕士。文章散见于《创作与评论》《广州文艺》《西部》《四川文学》等近二十家刊物,曾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大学生创作大赛一等奖,第五届、第七届《人民文学》“包商银行杯”征文小说优秀奖,齐鲁文学年展小说优秀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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