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行状(中篇小说)

2018-05-22 11:04洪放
广州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文曲星青桐栀子

那些年的春节还是下雪的。雪漫天盖地。栀子河的河岸上,木正在游走。准确点说,不是游走,而是目标明确地正在走向栀子河下游的王庄。

王庄是个大庄子,在栀子河两岸,王庄素来以出人才著称。前清时,这里曾出过三个进士。民国时,出过一个团长。抗日时,出过游击队长。解放后,这里出过一个副县长,两个教授。木的目标是对的。早在半个月前,木就确定了今年春节的目标。木得在雪花漫舞之中,赶到他应该去的人家。

栀子河其实就是一条一丈来宽的水沟,不过,它的流程相当长,足足有二三十里。其流程中,也有些宽阔的地方,乡下称之曰:河潭。他所在的支庄便在栀子河最大的河潭旁边。那个潭叫火潭。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至今无考。

木那年二十八岁。

木光头,头呈现南瓜般的圆形,庄子里的人又称他“团头”。木对此毫不介意,无论是称其木,還是团头,他都答应。即使不称呼他,他也会答应。他经常凭空说话。因此,栀子河两岸的人都知道:木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换句客气的话说:木,并不是一个一般的人。

木当然不顾忌这些。他身着短袄,下身的卫生裤吊到了膝盖上。他将手拢在袖子里,小跑着。积雪被他踩出脆嘣嘣的响声。他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看已经结了冰的栀子河。雪花照亮了夜空,河面上晶莹如镜。水在冰下,他明白那些水是流动的。他听见了水声。有一回,他甚至下到了河岸下,用手摸了摸冰面。一块硕大的雪花正好落在他的手上。他欣喜地叫了声。他语气短促,但他确信这叫声能穿透冰面,到达流水。

王庄近在咫尺。木却停住了。

这是1986年的春节。农历丙寅年兆始。木口中念念有词,移开了步子。庄口有棵百年的老樟树。木抱住树,又仔细地摸了一圈树身。立时,他就感觉到了身体里开始清新和活动起来。他把双手举过头顶,对着老樟树的巨大树冠,做了三次犹如承接露水般的动作。这些做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快步走过村口,沿着村中道路,一直往北。最后他站在了我家门前。

我家的年夜饭早已经结束了。父亲正在和几个本家的叔伯们聊天。更小的孩子们出去打灯笼了,而像我这般大的小年轻人,是必须围着长辈,听他们说话的。当然,也是出于乡村上的礼节。因为本家和本庄的人,是会在年夜饭后互相走动的。我们家辈分占长,所以来的人便多。此时,堂屋里便有十来号人。父亲泡着龙眠山里的好茶。一人一杯,清香。大家都说每年就是在小伯伯这儿才能喝到地道的山野茶。父亲是区里的干部,在庄子里自然就有了威望。不过,1986年春节时,父亲已正式退休了。他为了解决众多子女中某一个的工作,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而这个解决了工作的人,便是当时才十六岁的我。我那时个头矮,清秀,有些女孩样。我替父亲给叔伯们倒茶。就在这时,木站到了门口。他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光着的脚杆子上,沾着些雪水。他那被剃得青亮的团头,被门灯照着,发出青幽幽的光泽。

是父亲先开了口。父亲说:“团头,进来吧!”

木便移动了那只在门槛外的脚,身子整个进了屋子。父亲示意我给他倒杯茶。木说:“我不是来喝茶的。”

父亲笑了,说:“那你是来拜年的?”

乡下人的关系复杂,纠缠,稍稍理理,栀子河两岸都是亲戚。父亲说团头来拜年,也无不可。算起来,他与我们家有些亲戚,而且并不远。他的太祖母是我们老洪家的姑娘。他的辈分应该和我一样。所以,父亲说他来拜年,他也就笑了笑。他笑声短促,接了杯子,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再仰起头,闭上眼;然后猛地睁开眼,张口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这前后截然不同的饮茶风格,让一屋子的人都大笑了起来。他将杯子递还给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不是来喝茶的。”

“不管是不是,都一样。过年嘛,来的都是客。”父亲说。

大叔伯给他递了支烟。他熟练地接过,用手指在香烟上来回揉捏了一番。大叔伯正要擦火柴为他点火,他却从短袄里变魔术般掏出个洋火机来。他“啪”地按动了洋火机,却没火苗。他又按,还是没有。他再按,没有动静。大家都替他着急。他却将火机塞进怀里,过了两分钟,再拿出来,再按,幽绿的火苗一下子喷了出来。幸亏他是光头,否则第一个点着的不是香烟,而一定是他的头发。他点着烟,将洋火机塞进短袄。父亲问:“团头,去年一年怎么样呢?”

“不好。我流年不好。去年是乙丑,无木。我不死就算好了。”木摸着光头,眼睛却盯着我。

“你不是好好的?哪有那么灵?净瞎说。”大叔伯道。

“我不是瞎说的。你们信不信都无所谓。反正直到今天晚上子时,我才会脱了运。这一年我都没怎么出门。明年得出去做事了。”木用两根手指的前端,几乎是搛着香烟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迅速地将烟屁股扔到了门外。他甩着手,似乎是被烫着了。他再次重复了他进门时的那句话:“我不是来喝茶的。”

父亲说:“那你坐吧,我们谈白。”

木盯着我,我有些不自然。那年我毕竟才十六岁,有些害羞。我回过身子,木突然提高了嗓门,说:“这是文曲星下凡。”

一屋子的人都停了话。

木又说:“文曲星。将来你会靠笔杆子吃饭的。不过……”他略略顿了顿,继续说:“但不是大星。日后在全省会有名气,但在全国就……”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

他却哗地转身出了门,从门灯的光亮里消失了。

一屋子的人沉默了会儿,看着我。我脸色发红,心里打鼓。其时,我正悄悄地写一些分行诗歌,不过,从未发表,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在那之前,上学时,我的作文全乡出名。最离奇的是我的小学毕业考试作文,居然成了当年全乡初三学生的范文。但这些不足以成为团头,不,木,说我是文曲星的理由。一屋子的人,似乎都觉得木只是在这个春节的晚上,心血来潮,沿着栀子河跑到王庄,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瞎话。

只有我,先是在一屋子又重新活跃起来的说笑声中发呆。接着,我出了门。我看见雪地上木的脚印,正被雪覆盖。我的心一阵颤抖。我平生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回过头来看,栀子河两岸名人辈出。但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却日渐凋零。倘若单纯地论名声,木要算是栀子河两岸最为有名的一个人了。

首先是他的父亲。

木所在的庄子叫支庄。但庄子里并没有姓支的人。这与江淮丘陵地区一般庄子的命名有所不同。像我们王庄,百分之八十姓王。栀子河最上游刘庄,全部姓刘;最下游的范庄,虽然姓范的只有一户,但传说这庄子就是这户姓范人家的祖先开辟出来的。逐水而居,聚族而居,以大姓为庄名,已成定式。然而支庄不是。支庄没有支姓,姓多且杂。不到百户,却有李、王、朱、高、叶、唐、柳、韩、赵、孙、姜、侯、马、杨、田、周、吴、伍等近二十个姓。最大的姓是李姓,也只有十一户人家。最小的姓,边姓,只有一户。这一户便是团头家。

团头全名叫“边木”。

边木的名字是他的父亲取的。他父亲在他出世前半年掉進火潭淹死了。他母亲在他父亲一直藏着的一本旧书里找到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将来出生的儿子,应该叫“边木”。他父亲写道:“金命,缺木。名木,远火潭。”

他父亲是栀子河两岸出名的风水先生。风水学是边家祖传。据说已经传了十二代。栀子河两岸最神奇的传说即来自于边家。这个家族不仅以风水名世,且代代都是单传。每代都只生一个儿子,再无其他瓜瓞。边木曾祖父独苗,祖父独苗,父亲独苗。到了边木,甚至以遗腹子的方式,完美地续写了代代单传的家族密码。

边木出生时,脚先出来,庄子里接生的老太婆慌了神。好在有惊无险,两个时辰后,他的圆脑袋终于落地。他的脑袋圆得实在不像样,太圆了,近乎球。栀子河两岸称圆的东西为“团”,团头的名字便渐渐喊出来了。

到1986年的那个春节,团头二十八岁。

隔年春天,我从上班的地方放假回家。我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着省道,十里地;一条是从城郊转入栀子河岸,路窄,七里地。一般情况下,我走省道。但这回我选择了沿河岸走。我出发的时候,并不曾想到木。他说我是文曲星的话,虽然在春节的晚上,大大地震惊了我,但接下来,便被我忘了。毕竟那是未来,而不是现在。人对未来不可能产生记忆,何况我那时年少,世界刚刚对我展开了纷繁的面目。那天是周五的午后,三点钟。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单位,过了环城路,上了城郊村的村道。骑了十来分钟后,便上了栀子河岸。河里有水,不深。但草菖蒲满河碧绿。风吹过,散发出草药般的气息。田野里油菜花金黄,一直铺着,伸向远远的庄子边缘。我的头发被风吹起,脸上晒着春天的阳光。我甚至在心里又涌出了诗句。那些诗句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只好停下车子,掏出卡片,在自行车的坐凳上迅速而愉悦地记下它们。

等我再骑上车,已经到支庄了。

火潭的水面巨大,它离支庄不到三百米。火潭如同栀子河突然膨胀出来的腹部,从上游流下来的水,被集中在这里。然后又细水长流般地流向下游。火潭四周没有一棵树,这同乡下其他池塘埂上长满树木截然不同。我停下车子,潭中涌着波浪。这水面约莫算来,该有百十来亩。潭的正中心,有一座小岛。远望去,岛上一片土黄,也没有树。据说当年木的父亲,就是要到那小岛上去时,淹死在潭水里的。小岛即使在潭埂上望去,也是一览无余。那么,木的父亲涉水去那里,意欲何为?没人能解释,倒是木七岁时,一个人竟然上了小岛。他从那里拿回了一只陶罐。

“陶罐会对他说话。”支庄的人说,因为陶罐,木从此开始凭空自语。那些自语含混不清。但也有人说,他的母亲听得懂。

我站在火潭边上。春天的风,将阳光吹得一晃一晃。我有些晕眩。

我正要骑上车子重新出发,却被人喊住了。那人直接喊我:“过来!到这边来。”

我四下望望,并没有人。头皮发麻,身子有些发冷。声音却在继续:“过来!到这边来!”

终于,我听清了声音的来源。在离火潭一百米的油菜田里。我慢慢地走过去。木正一个人坐在两畦油菜之间的田沟里。他嘴里含着青草,嘴唇上有绿色的汁液;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充满奇幻。他向我招手,说:“我知道你今天要经过这里。所以在这等着。今天的日子不好,我不能到火潭边上。犯忌!”

我笑了下。

木并不理会我的笑,他用细瘦的手指将嘴中的青草轻轻地捡出来,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进嘴里。他嗓音有些缥缈。他说:“你将来要写写我们支庄的事情。一定是大文章!”

我点点头。虽然这并不代表我是承诺了。我只是点点头。我想用点头来继续引导他的话语。而且我感到我开始喜欢听他用这种古怪的方式说话。他的话似乎是只说给他自己听的。他说:“从我父亲死开始,我就注定了是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的一生,是注定好了的。就像你,是文曲星,就一定是文曲星!”

我又笑笑。

油菜田有种天然的清芬气。阳光照在菜棵上,网格状地又映照到团头的光头上。他猛然地站了起来,光头直接冲破了油菜枝杆。他甚至连声招呼也没说,迅速而果断地跑回庄子里去了。

我并不感到意外。我喜欢这种作派。我推着自行车也进了支庄。这庄子跟我们王庄没什么区别。丘陵上的庄子都一样。随意摆放的屋子,到处走动的家禽,门口一小块泛着泡沫的水宕……我问一个坐在门边上有些迷糊的老人:“木的家在哪?”

老人入定般迷糊着。

我又问了声。还是入定般迷糊着。我正要走,老人却从沉重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木?团头?他早走哪!过年后就走了。”

“走了?”

“走了。听说到云南去了。”老人说到云南,眼睛眨了下。估计是因为那里太遥远,遥远得刺激了他的眼睛。老人说:“正月初七卯时,他从庄子西头出了门。这三四个月来,从没见回庄子。”

我头皮发麻,身子发冷。但我没说。老人却来了兴致。下面,是当时老人跟我说的关于团头,也就是边木二十八岁前的一些故事。大概是因为年龄太大,老人叙说时有些混乱。我简单作了些整理,形成了我人生第一篇完整意义上的人物小传《团头传》:

团头者,边姓也,名木。吾乡栀子河人。团头未生时,其父溺水而亡。团头与其母相依为命,艰难成长。七岁前,其与正常小孩无异。七岁时,团头独自赴火潭小岛,得陶罐一只。内有何物,人莫知之。而自此常与陶罐语。及至读书,聪明古怪,常与老师相左。老师指东,其则往西。老师言上,其则言下。三年级时,逃学回家,从此不再上学。却常倚于学校教室窗外,边听边说,自话自圆。十一岁,为生产队放牛途中,突然昏厥。其母痛哭失声,一夜眼瞎。三天后,其竟然醒来,自言其过阴见父,得父亲相传风水家学。村人不信,其口诵风水要诀,竟与其父当年一般。人皆骇之。其从此游遍周遭坟茔大穴,辨析风水。无奈年少,又常凭空自语,人莫信之。又七年,其年十八。县上文艺演出队赴栀子河演出。中有周女子者,容貌妍丽,声音清越。团头竟为之入迷。看其戏,听其歌,观其形,恋其影。演出结束,则追随至县城,然周女子为青桐名角,岂能得见?回支庄后,团头镇日不语,一连数月。乡下人谓之“花疯”。其母托人说亲,其则放言除周女子外,一概不娶。又三年,其年二十一。忽一日,语人曰:从此改正,重新做人。怀揣其母积蓄二十八元,入城摆摊,专售光碟。不一月,竟与工商管理人员冲突,用随身所带小刀重伤一人。支庄百余户签字担保,终得轻判,获刑三年。三年后出狱回支庄,日日与风水为伍,与陶罐相言。一恍一惚,至二十八矣!今岁春节后七日,离支庄外出,至今未归。据村人言:已赴云南……

此小传写成后,夹于当时风行一时的《聂鲁达诗选》之中。多年后,我几次搬迁,它竟随着诗选一道,辗转相随。今日读之,不胜唏嘘。

不过,1986年的春天,油菜花黄遍了栀子河两岸。我从支庄出来,心里念叨得最厉害也最想见到的,却是——周女子。

我见到周女子时,周女子并不是以一个演员,甚至青桐名角的形象出现的。她是个病人,喉癌晚期患者。那已经是2004年了。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调入文化部门工作,正式与文化结缘。我上班后召开第一次汇报会时,剧团汇报说小桃红从深圳回来了。小桃红姓周,便是当年边木也就是团头为之倾倒的周女子。我问剧团负责人:为什么她艺名小桃红,却大多时候被人称为周女子?剧团负责人说那是因为她从小喜欢唱歌,走村串巷,人们喜欢她,便叫她周女子。而小桃红是进了剧团后取的艺名。我提议去看望一下,剧团负责人有些为难。我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好长时间,才说:“实在不太好看。”我说:“没事”。她其时正住在自己父母的房子里。那房子是早年剧团的宿舍楼。一进屋,就有一股久病之人的气味。有些幽冥,败落;她脸向着墙壁,整个身形在被子下缩成了一小团。她年迈的父亲说:“疼。人是佝着的。”剧团负责人向她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局长,她依然脸对着墙壁,用很小的声音,说:“真的不用看我的。谢谢了。”再无话。我们只好跟她的父母简单说了几句。她母亲流着泪,说:“才从那边回来。刚刚三天。”父亲也擦着泪,拉我们到客厅,压着声音道:“一个靠嗓子吃饭的人,谁曾想到到头了,会……要是我能换了,干脆换了好。”我们安慰他,他苦笑着,说:“唱了一辈子戏,到头来哑了。哑了,一个唱戏的人,也得走了。”

周女子的父亲也曾是青桐民间戏社的主角,他懂女儿,也懂戏。

直到离开周女子家,她一直面向墻壁,未曾以正脸示人。

剧团负责人说:“她一生爱好,哪曾想到现在成了这样?”

两天后,周女子去世。

这是我唯一见到周女子的一次。但事实上,正如当年木一样,周女子在青桐,在栀子河两岸,曾经就像春天的桃花水,一下子流活了许许多多人的心。1986年春天我给团头写了那个小传之后,我曾问我的父亲:“周女子到底是个么样的女子,让木那么入心?”

父亲说:“周女子唱歌时,晚上戏台的汽灯上都漾着一层层的光晕。她的声音,不往下,而是往上,直接冲向夜空。那声音脆得让人的心咯嘣咯嘣地响。她唱过最好听的歌是《南飞的大雁》。”

我又问:“周女子到底长得怎样?”

父亲抿了口茶,若有所思。那一刻,我有些恍惚,甚至怀疑父亲也是周女子的众多迷恋者之一。但接下来父亲的话让我吃惊:“长得难看。她所有的好,都集中到嗓子上了。”

我大吃一惊。父亲继续说:“她上台时,经常用一方手帕遮脸。脸上有麻子,大颗的,显眼。不过,我也没近距离看过,我是听县上那些人说的。”

我更吃惊了。大颗的麻子,清越的嗓音,十万八千里,不知怎样才能结合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而团头,到底是迷恋她的嗓子,还是迷恋她那“难看”的长相?我问父亲团头跟随周女子到县城的事,他知道不?父亲说当然知道。那也是个大事件,不过,自然只有内部知晓。父亲是国家干部,不比一般百姓。他说:“那年如果不是国家出了大事,他或许早就被关了。”

“国家出了大事?”我问。

“那年9月,也就是木跟着周女子到了县城的那时候,他整天跟在周女子后面,晚上就睡在周女子的门外。有人传闻:周女子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也对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有了好感,竟将他引进屋里,过了一夜。此事无可证实。却引起了当时县革委会一个副主任的注意。他让公安机关调查团头,说如果真有进屋睡觉一事,将两个人都抓了。公安机关正查得火热时,国家出了大事,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父亲停顿了一下,思绪仿佛陷入了当年的事件之中,神情甚至有些悲伤。父亲说:“内部有人说:周女子和那县革委会副主任相好。现在,那人倒台了。周女子也离开青桐好几年了。”

这以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关注着周女子这样的一个青桐名角。然而,一个人的消失竟然如此简单。我很难打听到更多关于周女子,也就是小桃红的消息。直到她去世之前,我才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她。她去世之后,我参加了她的追悼会,并进而得知更多她生活和人生的点滴。她是1979年离开舞台的。原因是突然倒了嗓子,唱不出来了。这之后,她一直在家。1981年前后,她曾与县橡胶厂一个副厂长结婚,但很快就离了。从此没有再婚。大概在1992年前后,她留职停薪去了深圳。据说是她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在深圳开了家戏楼,让她过去帮忙。再后来,她便很少回青桐。她丧事后的第二天,她父亲到局里找我,一来感谢我,二来说要送我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笔记本。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她父亲说:“听说您写文章,将来能写写我女儿就好!她是个命苦的人。”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灯下展读周女子留下的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印有《最高指示》,下面有手写的时间:1976.4.21——

日记断断续续。从1976年一直记到2004年。中间有些年份没有记录,最多的年份是1976年。因为涉及隐私,我只摘录三则我认为与木有关的日记。第一则是4月21日的,她记道:“那条河叫栀子河,到处都是油菜花。那个人的头真圆。他跟我说他五行缺木,所以名字叫木。他这是搞迷信。我觉得他像台上的小生。他说我属木,又是春天到来。春天是木。反正都是胡说。”第二则是6月19日,她只写了一句话:“主任说再这样他就要让人抓他了。”第三则是8月30日,她记道:“我实在不忍心了。”1976年的日记到此为止。但我细看,发现在前三则日记之间,有被撕去的痕迹,说明当时她应该记了不止这三则。

由此我可以大致推断出木当年追随周女子到县城后的那一段生活轨迹。并且,我隐约发现:木追随周女子,绝不仅仅是因为她歌唱得好那么简单。他说周女子属木,春天到了栀子河,春天是木。而他自己五行缺木。按民间命理学说:五行缺木,则宜依木。他这是找到了命理中的倚靠。不过,他的心思被周女子理解成了“搞迷信”“反正都是胡说”。最后,他们之间如果真的发生了像我父亲所知的进屋睡了一夜的故事,那也是因为周女子“实在不忍心了”。但最奇妙的并不是他们之间这一段无法更加深入考证的传闻,而是一个人,不,两个普通的人的情感,甚至命运,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中,一下子被彻底而干净地忽略掉了。个人何其渺小,沧海一粟而已。

事隔多年后,周女子的那本笔记本竟然不知被我放到了哪里,再也找不着了。

但我却得到了另一个更加让人无法相信的事实:在周女子去世前的半年,与她相伴的,不是别人,正是木。

我想起周女子笔记本的最后一则日记并不是文字,而是两棵树。

春天的两棵树。树,木也。

那天的日期我清楚地记得:2004年8月30日。

1991年,我加入了省作家协会,似乎成了一个正式被認可的省级作家了。我又想起木在1986年那个春节之夜说过的话:“这是文曲星下凡。”我想找出给他写的《团头传》,却没能找到。那本《聂鲁达诗选》被另外的一个诗人借走了。

那时候,我的父母已经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因此,回家的路日渐荒芜。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再从栀子河岸上经过了。我工作,写诗,一些大大小小的刊物上开始出现我的名字,一些评论中称呼我为“来自栀子河畔的乡村行吟者”。我喜欢这个称呼。栀子河水一年四季不断流淌,我觉得那流淌的不仅仅是水,更是诗歌,更是乡村上的诗韵。我成了青桐城里的诗人。拿到省作协会员证的当天晚上,我请一些诗友们喝酒。那是在青桐有名的石头房子酒店。我们都喝醉了。喝醉酒是诗人的常态。喝完酒,大家开始讨论诗歌、女人和历史。这样,我就在心里回想起了团头说的“这是文曲星下凡”。团头,也就是木,已经有好几年没消息了。我最近一次听见他的消息,还是三年前。我的在支庄的一位小学同学叫伍小毛的,来城里找我办点事。事情办成后,非得请我喝酒。喝酒时,就谈到木。他说木从1986年正月离开支庄后,大概在1988年春天回来过一次。那是春天的一个夜晚,木仅仅在支庄待了一夜,见过木的人说他两臂上有文身,各是一棵大树。木送给庄子里每户一双银筷子。木还带回了一个女人,黑瘦,个子矮,一副南蛮子相。那女人说话没谁能懂,木也不翻译。他是夜露降临时回到支庄的,第二天启明未升便已离开。庄子里很多人不敢用他送的银筷子,不是怕有毒,而是觉得来路不正。他们的理由是:一个来路正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鬼祟?有人甚至议论:木在云南犯了事,正被通缉,他这是逃回家来跟老娘告个别;也许……有人说是贩毒,有人说是拐卖妇女,有人说是抢劫……反正唯一的事实是:木在1988年的春天回了一趟栀子河边上的支庄。他带回了一个女人,送给每户一双银筷子。我当时问过伍小毛,那双银筷子他用过没?伍小毛说没用过,被他的父亲给收起来了。他父亲说弄不好这是赃物,不能用。一旦公安机关要来查,随时要都能交出来。否则就是窝赃。

我倒觉得事情不会是支庄人想象的那么复杂。不过,木那么匆忙地回来住一夜,也委实让人不解。伍小毛倒是同时给了我一个解释。他说从1986年下半年开始,木给他老娘寄了好几百块钱,还有云南那边的药材,比如三七、天麻等等。1988年那次回来,他送他老娘一只玉镯,村里老人说那是翠,上等的好玉。一只镯子能换一栋房子。由此可见,木在云南混得不赖,至少在经济上相当不错了。至于他走的是哪条道,是白是黑,没人知晓。而且,自从1988年那次回支庄后,支庄人像得了符咒,集体噤声,不再谈及团头。支庄炊烟照样升沉,栀子河水照样流淌,但木却被郑重地遗忘了。

我不止一次想打断正在谈论女人的诗友们的话,想告诉他们木在1986年春节那个晚上所说的那句预言。可是,我实在找不着机会,女人的话题太让诗友们亢奋了。我只好喝酒。结果,大醉。

第二天是周六。我是被人从宿舍里喊醒的。一看表,上午十点多了。

喊我的人青桐方言中夹杂着普通话,所谓青普。他应该站在我的门口,喊着:“日已将午,快快读书!”

我一边擦眼角,一边下床。头昏,身子飘着。我差一点摔倒。我扶着床柱站了会儿,外面的声音继续着:“日已将午,快快读书。”

我开了门,没等我细看,他的声音先撞上了我的脸面:“我来祝贺你!”

“祝贺我?”我懵了。

“是的,祝贺!”他递给我一只精致的小绒布盒子。盒子里有一支闪亮的金笔。

我问:“你是?”

他一笑,笑声竟然格外苍老。他笑完后,说:“我是木。”

“木?团头?”

“正是。”

“不是……不是说你在云南吗?”

“是在。但回来了。昨天到青桐。特地来祝贺你!我说过你是文曲星下凡。”他将绒布盒子又递了递,我没收。他说:“不让我进去?”

我请他进来。屋内有浓烈的酒气。他吸了吸,说:“不能这么喝的。你得少喝酒,你命里忌水。酒,水也。”

“特殊情况。”我辩解着。我这才注意到,他戴着帽子,秋帽,格子的。他的圆头因此被遮掩,而他穿着一套长衣。伍小毛说的双臂上的文身也见不着。两把椅子,一把铁的,一把木头的。他坐到了木椅上。我烧水,问他:“你怎么知道要祝贺我?”

“我当然清楚。”他狡黠地笑笑。

我泡了杯小花茶。他先是闻了闻,然后说:“比云南的茶砖好。一方水土,生一种口味。”

我问:“这些年真的都在云南?混得不错吧?”

“不好。我最近才明白,我五行缺木,利我的方向在东,而不是南。青桐有木,且是大木;当然,还有……哈,怪只怪跑错了道,一晃都六七年了。”木取下帽子,头依然很圆,很光亮。

我又问:“有人说你贩毒,真的?”

“天地作证,没贩过毒。但真的在金三角给人看过几年大麻地。还看过赌场。看过婊子院。看了几年,怕了,就跑回来了。”他用劲喝了口茶,用手指将嘴里的茶叶拿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嘴里,咀嚼着。

我笑了笑,说:“我想也是。要是真贩毒了,还敢在这坐着?”

“那是。一个月前,我就计划着从那边跑回来了。我得回来啊!命里有这么一趟,得回来。一来是给你贺喜。我掐指算了算,就该是这时候。二来,累了,怕了,还是青桐好。何况我还遇到了一个大师。缅甸的大师,神秘得很。他是在婊子院看见我的。一见我就说让我赶紧离开,回老家去。我不信,他说你五行缺木,此地属火,火克金。大不利。快走,越快越好。这一下我信了,当天晚上连衣服也没收拾,就跑回来了。我刚跑到版纳,就听说婊子院那边出大事了,死了十来个人。想想头顶都冒汗!”木用手摸了下头顶,说:“何况我命里行木的贵人,本来就在青桐。我得回来找她!”

我问:“谁?”

木低着头,喝茶,不语。

我要给他续水,他站起来说:“不喝了。我还有事。你好好写文章。我说过你是文曲星!”

没等我回答,木便出了门,快速走下台阶,转过墙角。我猛然想起1986年春天,我骑自行车经过栀子河岸的火潭边时,木在油菜田里和我说话。说完了,也是突然消失。木曾说他属金,金时隐于土。难道真的如此?

第二年秋天,木再次出现在我的宿舍里。但他没进门。他身着黑色长衫,手工盘扣,手拿一柄折扇,面容清癯。他对我说:“我在寺巷里开了家店。”

“开店?”

“专营周易风水,测字算命。我想请你给取个名字。”

“天问。就叫这名字。”我一时灵感火花闪现,木望了我一眼,说:“就这名字。果真好!”

冬至之后,我参加一个老领导的葬礼。木身着长衫,戴着珐琅眼镜,为老领导定风水选坟向。我想同他打个招呼,他却高深莫测般地转过了头。他手持罗盘,口中念着:“寅山庚向,大吉。利子女,上佳之茔!”

老领导的儿子对我说:“这边先生是目前青桐最好的风水先生,据说他得了高人指点,以周易定风水。前两天,某书记家葬坟,也请了他。甚至连省城那边也有人专门开车来请他。年纪不大,道行深哪!”

1995年冬天,木已经成了青桐乃至周边市县且波及省城的著名的风水师了。天问周易国学馆早已从寺巷搬出,新馆坐落在风景秀美的凤凰山脚下,三进院落,徽派建筑,古色古香。馆内第一进门前有巨大牌坊,上书“天问”二字,笔力遒劲,落款是京城某著名书法家之大名;第二进院落栽满绿竹,中有鹅卵石小径,曲折幽深;第三进院落平时很少有人出没,内植桃树数株。春风三月,桃花嫣红。承蒙木高看我一眼,专门请我到天问馆中。我走了一遍,感叹这馆舍之雅洁。木摸着团头,问我:“看出点道道了吗?”

我摇头。

我真的没看出什么,只看出牌坊,绿竹,桃树。

木说:“你当然看不出。你是文曲星,你只看得出诗文,看不出这馆舍的玄机。”

“还有玄机?”

“自然有。比如这满院绿竹。你乍一看是竹,可是倘若你从空中看,便是一幅八卦图。竹园中那些石头,便是卦眼。园中小径,便是阴阳化转之道。”他眼神深邃,說完,长吸了一口饱含竹叶清香的空气。

我仔细在竹园中看了遍,觉得木说得有些道理,但终究看不通透。到了第三进,我问他这一园桃树又契合了什么玄机,他不答。我再问,他摇摇头,说:“不可语。不可语。”

那天,在天问馆,我和几个写诗的朋友喝着木拿出来的茅台酒。那是我第一次喝茅台,味道倒是其次,喝国酒的感觉就是比我们平常喝的老白干子来味儿。我们喝了六瓶。木一个人喝了足足一瓶多。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我们谈诗,谈女人,谈野史……木却泯然无声,只是听着我们说。一边听,一边喝酒。

末了,女诗人小映突然问:“木,你爱过女人吗?”

木一愣。也仅仅就是一愣,旋即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世人做过的事,我都做过。”

“好!”大家击节。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木又补了一句。

大家再次击节,齐道:“好!”

竹林风过,飒飒有声。我问木:“这些茅台,都是……”

木一笑,说:“你只管喝。英雄不问出身,喝酒不问来路。”

“那是。只是这……”我指指那摆在边上的六只茅台酒瓶。

“喝完了,还会来。酒水酒水,见过栀子河断过水吗?”木似乎淡然。我点点头。我确实没见过栀子河断过水。即使是再小再细微的水,栀子河总是在流淌着的。

我们从中午喝到黄昏。有人开着车子来找木。此人我们都熟悉,青桐某局的副局长。此人见到我们,有些尴尬。木对我们道:“你们喝。我会会就来。”说罢,将此人带到旁边的书房里。不到一刻钟,此人便出来了,一边说着“拜托”,一边往馆外走。木站在走廊上,拱着手,说:“不送,不送!”

“木,你这也太怠慢人家了。要知道,这人可是青桐出名的十大能人之一呢。”有人道。

“他是能人,关我何事?我只知他有求于我。”木又开了瓶酒。

“有求于你?”我问。

“还不是名利中事!不说了,不说了。来,来,喝酒。”木举着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我给你们唱个云南民歌。”

他唱的是《小河淌水》。

他的聲音竟然出奇地清亮,婉转。声音在牌坊上,在竹林里,在桃树旁萦绕。唱完后,他颓然而坐,竟然泪水满脸。

小映也流泪了。

我眼睛一酸。泪却没流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竹林里谈东说西。天亮时,东方既白,万籁俱寂。木睡在树根凳子上,竹叶落在他的光头上,青黄相间,怡然潇洒。

那是我第一次去天问馆,也是最后一次去天问馆。隔了半年不到,我当时在单位正处在是否能提拔的关键时刻。有明白人点化我:你不是认识看风水的木先生吗?我说:是。认识。一条河岸边的人。这人便告诉我:眼下青桐人事的定夺,木先生是最能说上话的人。他但凡开口,没有办不成的。我惊诧:不就是个风水先生吗?有此能耐?这人朝我不屑道:亏你跟他是一条河岸边的人。这些年,木先生给多少人家看过风水,其中县里的头头脑脑,甚至省里的有些领导,也请过他。风水这门学问,说得玄乎点,既能让人家后代大发,也能让人家后代招损。何况他还能替人看相,替人化解运命。他找县里头头,或者省里领导,递个话,领导能不照办?青桐不少干部就是走的木先生的路线,你不见每到夜晚,他那天问馆门前车来车往?

我有些发懵。说真话,我没想到这一层,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

既是被明白人点拨了,我便起了心思要去找木。可没等我去找他,他倒是找到我这来了。他带给我两瓶茅台,又送了一箱子书。他也没喝茶,更没坐,只是对我悄悄说:“别找我了。当官的事,不适合你。你是文曲星,你就写你的诗文最好!”

“可是,我已经走上了行政的路。我必须得往上走,否则被人说我没能力。”我辩解道。

“你将来还是要回到写作的路上的。每个人的路都是写定了的,再怎么走,还得回到正道。就像我,这么些年,走了许多的路,看了许多的风景,做了许多的事,可到头来还是……当然,我可能也还没找到自己真正应该走的路。灯下黑,没有一个大师能看透自己。我也是。但我能看透你。你是文曲星,你注定是个文曲星!”木情绪有些激动,头皮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

我依然坚持,说:“这与写作没矛盾。这些年,我不是写得好好的吗?”

“那就像我曾走过的路,都只是为了将来要走的路。”他说得有些拗口。

我说:“你就给一句痛快的吧,帮,还是不帮?”

“这事我不可能帮。我不能违背天意。”他没等我再说,甩门而出。

我骂道:“不就是我没送礼么?我偏不送!”

这事后三个月,我居然有惊无险地当上了副局长。那个点化我的明白人问我是不是木先生替我说了话,我摇摇头。这人一脸神秘,说:这事不说是对的。木先生从来做事都是滴水不漏的。

我苦笑。

我不想解释。

我知道我越解释就越麻烦,越描越黑。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单位组织收看电视直播。正看得热血沸腾时,还是那个曾点化我的明白人,跑到我边上,拉着我出了会议室,压低着声音说:“你知道木先生出事了吗?”

我愕然。

他说:“我刚听人说,昨天晚上,木先生的天问馆起了场大火,整个建筑全毁了。”

“那人呢?”

“没见着。据说火是他自己点的。他看着天问馆烧成了灰烬,然后一个人离开了青桐城。”他叹了口气,说:“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天问馆。这木先生,是走火入魔了吧?”

我说:“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么子道理?天意?”他又叹了口气。

一年后,青桐贪腐窝案爆发,近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受到处理。这些被处理官员的案卷中,时不时会出现边木的名字。然而,边木,团头,木先生,却早已消匿无声了。

真个是满城皆谈反腐败,唯独不见木先生呢。

沧海桑田,用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是再恰当不过了。很多事物生长着,又消失了。甚至,它们的生长与消失,都是一样的无声。没有人注视过,没有人理解过,也没有人批判过。它们,同这个恢宏时代那些被消失的所有事物一样,成为尘埃,成为一个叫“过去”的名词。

天问馆成了这名词的一部分。

那牌坊,竹林,八卦图,后院的桃林,都成了这名词的一部分。

然而,木,却还活着。

千禧年的春天,木像个幽灵般地出现在我新单位的办公室里。

木已经有些老了。算起来,他那时应该是四十二岁。但他脸色古铜,眼角皱纹很粗很深。他背光站着,说:“青桐没人记得我了吧?你大概也忘了。”

“我确实忘了。”我说的是真话。世事纷繁,我得工作,写作,还得照顾我年幼的孩子,我忙,太忙了。我哪还能记得许多?我们在如此的繁忙中,记住的也只能是那些天天在你面前闪现的人。木,已经消失快三年了。

木笑着,笑容粗粝。

木说:“你讲真话!这就好。”

我给他泡茶,坐定后,我问他这些年又到哪里云游去了。他没回答,只是伸出手。那是一双我以前根本不曾见过的团头的手。从前,他的手修长,不说白嫩,但至少是白。而现在,这双手呈现古铜色,泛青。手上硕大粗硬的青筋,突起着,仿佛随时都会跳跃。而他转过手,手掌上满是厚实的老茧。有些老茧已有铜钱大小,古铜色中掺杂着碎白色。我问:“这……这就是你这三年的生活?”

“就是。”木很坦然。

木喝着茶,说:“我在南阳那边的玉市场干了两年多了。专心学雕玉。”

“雕玉?”

“对。那里是全国最大的白玉市场。我那年离开青桐后,本意是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都快四十岁了,有些地方应该去看看了。我花了一个多月跑了北京、上海、广州,还回了一趟云南。可惜……不少人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最后我到了南阳。我本意是去看卧龙岗的。那是诸葛亮隐居的地方。可没到卧龙岗,就碰见了一个世外高人。这老先生是南阳有名的制玉大師。他不知怎么就相中了我,非得让我做他的徒弟。我觉得也不错。做玉嘛,至少是个有品味的事儿,我喜欢。我就跟了这老先生,苦学了两年。这两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老先生那间工作室。上个月,农历二月初八,老先生七十九岁大寿。中午,喝完寿酒,宾客还没散尽。老先生却坐在椅子上,走了!”木停了下,抬起眼望着窗外。

我也沉默着。

半晌,木才道:“我跟师兄弟们一道办完了老先生的丧事,想着在南阳也没什么待的意义了,就回来了。昨天刚到青桐。回家看了看我那老娘。”

“挺好的吧?”

“还行。身子还硬朗。就是眼睛不行,不方便。我想请个人服侍她。”木说,“这些年,老娘没享过我的福。我将来死了,到了阴间,是要受到我父亲的指责的。”

“现在还来得及。”我说。

木点点头。木说栀子河东边的那个小汪庄,不少人在做玉。其中有些人他在南阳也见到过。他想在小汪庄那儿也搞个店,自己雕玉,自己经营。小汪庄我自然知道,这里上世纪80年代曾是远近闻名的古董收藏地。不少人靠四处收购古董,赚到了第一桶金。但到90年代初,古董已基本收完了。这里随之兴起了“做旧”产业。简单点说就是将新的物件,通过化学处理和埋入黄土,形成包浆,做旧如旧。将做好的物件拿到市场,冒充老货,赚取高额利润。一两百户的小村庄,高峰时容纳了来自各地的古董客户上万人。这事越做越大,终于引起了公安机关的注意。至今,小汪庄还有不少人仍在劳改农场度日。做旧产业垮了后,小汪庄人并不甘心,他们开始雕玉。江淮之间并不产玉,也没有雕玉历史。小汪庄人硬是无中生有,将小件白玉产业慢慢地做出了影响。据说县里正在酝酿建设玉雕大市场,我对木说:“回来得正当时!难道你真能掐会算?”

“天意。天意!”木一提到这事,立即就神秘了。

那天中午,我留木在西山食堂吃饭。我们喝了一瓶白酒,又各自喝了两瓶啤酒。喝完酒,我问木怎么不找个老婆,都四十岁了,再不找,就没机会了。木眼神一下子空洞起来,说:“我早已找过了。”

“找过了?”

“真的,找过了。”木说:“每个人都有命。像你,是文曲星。像我,你现在看见的,就是我的命。一个五行缺木的人,终归要回到木。没有了木,我就像浮萍,没有根。”

“那……谁才是你真正依靠的木呢?”

“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

“你啊,你!”我接着问,“听说你们边家一直是单传。你这……岂不?”

“这事我也做过了。”木很坦然。

我倒是大吃一惊了。木摸着光头说:“我在云南那边有个儿子。不过,也多少年没见了。不想见,也不能见。见了,对他不好。有他在,就是我为老边家留了后了。其余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那倒是。谁都说不准。”我觉得再跟木谈这事,已无意义。我便借着酒后要睡觉送走了他。

又过了半年。木给我送来一只玉雕。透白温润的和田玉。上面雕着本打开的书和一支笔。木说这是他手里头最好的玉,也是他感觉雕得最成功的一件作品。一个雕玉的人,雕得久了,对玉就产生了感情。特别是那些倾注了心血的好作品,总想抱在怀里。甚至半夜起来,摩挲亲热。玉通人性,玉称人德。佩戴得久了,便成了自身的一部分,和灵魂相通。他说着,突然一仰头,说:“我父亲生前就有一块玉。”

他接着说:“那是一块黄色的玉。十天前,十月初九夜里,我突然见到了父亲,见到这块玉。我一下子明白了。”

“明白了?”我有些糊涂。

他长叹了口气,说:“可怜他老人家一辈子看风水,到头来没看清自己。他命里属火,那块黄色的玉,就是火。他本以为火潭也属火。他哪知道那只是个名字啊!火潭终究是属水。水克火。所以他就……或许就是命吧?怪不得,也嗔不得。”

我只是摇头。

临走时,他道:“天有五行,分时化育,以成万物。既能成之,亦能克之。时也,命也!”然后他回过头,说:“你春日生,属木。木得玉而润之。将来你还会写出更好的文章的。一定会!”

2004年秋天,当我从周女子的葬礼上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了木。

那天,秋雨连绵。空气中有绵薄的歌声。我觉得应该是周女子的歌声。我没看过周女子登台演出,但我听过她的歌。那是我去她家看了她以后,局子里的人从资料室里找出了一盒磁带,说里面有一首周女子演唱的歌曲。那首歌叫《南飞的大雁》。

果真好听。

果真是清水出芙蓉。

我想象着当年团头,也就是木,少年的木,跟随着演出队,四处奔走。他仅仅是为了看一眼周女子吗?或者,仅仅是为了听听周女子的歌?

“时也,命也!”木如此回答。

千禧年之后,我还见过木两次。

一次是在玉雕城。木在那里搞了一场个人玉雕作品展。那些作品,确实已经具备了相当高的玉雕水平。他指着其中的一件玉雕说:“香港人看上了,出价八十万。”

我笑说:“那就卖吧!”

“不,这是我给我自己创作的。”他很认真。

我不得不再细看那作品。一件通身翠白的和田玉,整个玉上没见一丝雕琢。整体呈现出天然之态。我问:“你的雕工呢?”

木说:“不事雕琢,即是最大的雕琢!”

我懂了。我觉得木正在进入一种他自己所期望的境界。

那天看他展览的人不少,他忙着应酬。我便不多打扰,匆匆退出。就在出展厅大门时,我一眼瞥见在展厅的一角,有一抹粉红色的光线在闪烁。我折回去,我看见一座粉红色的玉雕。一棵桃树,上面缀着两朵桃花。一左一右,相视无言。我想看看下面的玉雕说明,却没有。这是整个展厅唯一一件没有说明的展品。

这回我没有再问木。他既然不注明,那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事实上,那次展览,我更多地看见了栀子河,看见了火潭,看见了油菜地,看见了支庄。那些都在木的作品中,比如那只玉雕的硕大而笨拙的陶罐,那件众水之中小小的岛,还有那袅袅升腾的炊烟,像细线一般从丘陵上流过的河流……甚至,我看见了一块黄色的大玉,作品名字就叫《父亲》。还有一件《母亲》,是用一块墨玉雕琢而成,玉上只有一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睛。我们也许从来都在感知一个人的存在,却忽视了他的情感。木是一个情感内向的人,他用玉为他所有的情感与人生,作了一次丰富的诠释。

看完展览回来,我甚至萌生了要为木写篇文章的念头。但终于没写。

在周女子的葬礼上,我想到了木。但木并没有出席。而且,回想一下,似乎在此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木又从青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确实是。没有人提起木。有时,我回家跟年迈的父母会谈到木。母亲说木的瞎眼老娘走了,木这个到处游荡的儿子,到老娘临死时,却是出奇的孝敬,守着老娘整整三个月。他老娘死后,就被葬到了很远的深山里。木说将来栀子河沿岸都会变成城市,祖坟是保不住的。支庄人老笑话他,说再怎么变,也变不到离城四里的支庄来。我也觉得木有些多虑。不过,也许这只是他的托辞。他将父亲从土里挖出来,又与母亲合葬到了深山里,想必有他所认定的风水因素。木绝不是一个江湖骗子,他是真的懂得一些风水易学的。而且,正如他所说:那是冥冥中的神示之学。虽然这并不能代表他在暗中所下的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功夫。

栀子河水越流越细,终于,在2005年的秋天, 它彻底地断流了。

在秋天将尽的某个日子,下午,我一个人出了城。我没有按照栀子河的流向由上游向下,而是直接到了支庄。火潭里有半潭水,中间的小岛却不见了。支庄零落在火潭边。庄子里几乎没有人声。我从庄子向上,最后找到了栀子河源头消失之地。那是一片偌大的工地,栀子河被掩埋在工地的地基之下。早年,栀子河的水大都来自青桐城里的暗河,它们出城时进入栀子河。再加上两岸的地表径流,就形成了春水泛滥时,一川好水的景象。工地截断了栀子河最大的源头,栀子河已不再是河,只是丘陵岗地上的一条沉陷。那天,我在河岸上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下山。落日浑圆,大地苍茫,人世溟溟。一瞬间,竟然有说不出的忧伤。

那天,我当然想到了木。

我在栀子河源头消失的地方,给木打电话。手机提示停机了。

我望着断流的栀子河,渐渐有种感慨:木,团头,边木,这个栀子河边上的人,也就如同这河一样。时明时暗,时隐时现。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一条河,也肯定没有人能真正地读懂木。

隔年春天,我忙于公务,几乎忘却了人间还有桃花。这时,木给我打来电话,说请我到山里去走一趟。我问他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说一直在青桐。我说怎么找不着你,他说我不想被人找着。现在,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车子出了青桐城,沿山行进,约莫三十里,拐进一条小道。木说这条小道是他刚刚请人修通的。以前只能行人,不能行车。我注意到木脸色发光,头皮青亮,但人消瘦了不少。我问:“你这到底是……”

“到了就知道了。”

车子又行了半小时。没路了。木说:“还得走半小时山路。”

山野的春天来得晚,正是怯生之时。山道两旁有些树木才发新芽。木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山峰,问我:“看看,那像不像一朵桃花?”

我看了看。不像。再看,有点像。反复看,确实像。

象由心造。我明白这道理。但我没说破。

木说:“就在那山脚下。马上到了。”

转过山角,一片琉璃建筑正呈现在春日阳光之下。这些年我热衷于到寺庙喝茶,却从没听说这山里有座寺庙。我有些疑惑。木说:“这是我发愿建的。所有建筑的图纸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我心里明朗了些,问他:“你一直就在这山里?”

“是的。三年了。”

三重建筑。第一重是大殿。正门上有匾,上有金黄色的“木寺”二字。殿内佛像庄严,香火袅袅。第二重是一间内殿。内供三座雕像。一男两女。我心底里有感觉:这三座雕像中的前两座,应该是木的父母。而另一位女子呢?只见那女子细眉明目,皓齿青发,而身上的装束,似是戏妆。我问木:“这是?”

木道:“不可说。不可说。”

我便不再问。建筑的第三重是作息之所。有书房,卧室,茶室,一应陈设,俱是极简。在茶室的条案上,摆放着一只陶罐。这陶罐质地粗糙,干燥,却也透着几分古朴。我疑心这就是当年木从火潭里带出来的那只陶罐。但我没问。我知道我就是问了,他也不会回答。木现在是个不愿多说话的人。喝茶时,他说他更多的时候是与山峰相视,与这里供着的佛像和雕像相视。或者,就与自己相视。

“看着,看着,人生便像雨后的天空,一片澄明。”木说着,望了望我,又道:“你是文曲星,你应该比我明白。人生最后的境界,就是从有变成无。 这一生,所有的负累,其实就是想从无变成有。这个过程,就是个徒然苦累、心神俱伤的过程。就像我从前看风水,那些繁复的礼仪,遮蔽了真正的运命;再比如我的玉雕,很多的作品,看似简了,其实用了太多的心思,反而失去了本真。三年前,我到这里来建寺,才算是有了些开悟。那个弘一大师临终时说悲欣交集。真的是。人生就是一场悲欣交集的大戏。只有等戏散场了,才知道那些台上的风花雪月,到头来不过是一片虚影。”

我点点头。

木继续道:“栀子河断流了。支庄快没有了。我们也快离开了。最后,还有什么呢?”

一山岑寂。

木引我去吃素斋。那天临别时,木无由头地冒了句话:“是我把她送回青桐的。而我自己,就在那只陶罐里。”

半个月后,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支庄的那个团头,也就是木,那个说你是个文曲星的人,死了。

我有些惊讶。

父亲又说:这个人一生古怪,连死法也古怪。

我问:怎么死了?

父亲说:他在半夜不知为什么要回支庄,结果过了火潭,快进庄子时摔了一跤,整个人就趴在一根枯死的树根上。那树根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心脏。等支庄人第二天早晨发现时,早没气了。

唉!我叹道。

父亲接着道:听支庄人说,居然没出血。而且,在团头口袋里还有遗书,说把他火化了,骨灰放到山里的寺庙里。

我想起木说过的他五行缺木,因此一生得为着木而奔波。现在,他终于最后与木融为了一体。

三天后,我专程进山,想去木所建的寺庙看看。结果,我在山里转了一个时辰,却无法找到那座有着三重建筑的叫“木寺”的地方了。

我回家找出早年为木写的《团头传》,想续写,却无从下笔。终于就此搁置了。

而多年以后,栀子河永远地消失了。支庄,包括我的老家王庄,都成了开发区的一部分。油菜田成为追忆,机器与水泥钢筋,將从前的炊烟与乡村上的春雪覆盖了。我已经离开了青桐,到另外一个城市谋生。我最终回到了文学,我时常想到木在1986年春节之夜说过的话:“这是文曲星下凡。”

我想:天上的文曲星太多了。有大有小。而我,或许只是最小的那一颗。但,因了木,因了团头,因了栀子河,因了这没有由头的充满忧伤的人世,我这一生,也许都在为着木当年那句话,而命定了般地坚守!

“不可说。不可说。”那就不说了吧,木,团头,边木,再见了!

责任编辑:姚娟

作者简介:

洪放,中国作协会员。曾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安徽小说大赛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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