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镜像下的反抗哲学

2018-05-26 10:17吕丽红
出版广角 2018年8期
关键词:加缪西西鼠疫

【摘 要】 阿尔贝·加缪在世界文坛享有极高的声誉,其作品往往被分为两大阵营:荒诞与反抗系列。然而,《鼠疫》并不是这样,它是加缪少有的兼具荒诞与反抗哲学的著论,意图以精神之覺醒,推动“反抗”质的飞跃,继而扭转现实之状,成为加缪自成一体的荒诞镜像下的反抗哲学。

【关 键 词】荒诞;反抗;加缪;《鼠疫》

【作者单位】吕丽红,广东理工学院。

【中图分类号】G23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08.029

六年磨一剑,《鼠疫》可谓加缪呕心沥血的一部著作。该书主要描述的是奥兰城中的一场鼠疫之灾,这场灾难犹如噩梦般侵蚀着人们的肉体,并消解着人们对幸福、安宁生活的期盼。有人认为,这部著作是典型的荒诞题材,然而,这部小说取材于真实事件,融入作家一贯的深刻思考,情节深入浅出,饱含着丰富的蕴意,令人常读常新。正如阿尔贝·加缪所言:“反抗乃万事之源,而生活方为真正的源泉,让万般抗争于历史未完之狂风暴雨间昂然永立。”《鼠疫》创作之际,作者曾于笔记中构思了三种版本不一的系列,分别反映了荒诞、反抗和博爱之主题。而荒诞、博爱之间,反抗成为联结之纽,既是荒诞所引出的结论,更是通往博爱之源头。若要追问反抗何以在加缪的文字中孵化与成长,探索现实之界留存的意义,还需从反抗之源——荒诞寻起。

一、《鼠疫》:当世之西西弗神话

世人皆言,加缪哲理晦涩难懂,但其象征、隐喻之意极易理解。加缪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副标题辅以“论荒诞”,换言之,西西弗神话已然成为加缪荒诞之言的代名词。西西弗神话源自一则古希腊神话故事。西西弗原为科林斯之国的国王,由于泄露天机而被天神宙斯堕入地狱,令其终身陷入推石上山、又被石碾压的无尽轮回。在加缪看来,“西西弗实乃荒谬之域的真英雄,他终其一生只为成就一项毫无结果的事业,成全其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其行荒谬之举,却永不屈服,一直地做下去,这种荒诞的抗争仅为成全内心的充实。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但对读者而言,西西弗日复一日的苦役,实乃存在主义领域下人类的悲剧,而其不屈的反抗恰是加缪眼中最为典型的人类精神之象征。

《鼠疫》中也有这样一位“西西弗”——里厄医生。当瘟疫席卷全城之际,他以奋不顾身之举,历经无穷无尽的失败,却从不向命运屈服,他在这个荒诞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休止的反抗。里厄也曾痛苦地承认,自己所举就像命运开了个玩笑,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惨败。但他仍不改初衷,始终坚持救护,犹如反抗与荒谬之间永难调和的矛盾一般,即使前途未卜、命运难测、惶恐绝望、悲戚难平,也不忍屈服,不懈抗争,只为寻找挣脱荒诞、彻底解放之通途。在《鼠疫》所构筑的荒诞之境中,这场瘟疫的发生、湮灭,似乎都冥冥中自有天意。书中人的命运参不透,与鼠疫抗争的人都被感染致死,而寄托于上帝的旨意、一味消极坐等的人活了下来。城中之人欢呼着,里厄医生却陷入了沉思,思考着绝境再次倾覆之际,又当如何面对。鼠疫正沉睡于服饰、家具、地窖和废纸之间,不死不灭,也许多年之后,瘟神再次苏醒,鼓动它的鼠群,引发又一场厄运。

在加缪的笔下,奥兰小城缺木少景,建筑布局甚为荒谬,“那里,你看不到扑打着翅膀的鸟儿,也听不到风掠过树林的沙沙声,那里是个铅华褪尽的地方”。作家将奥兰描述成一个丑陋无比、封闭无理及活力尽失的小城,城中的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犹如囚牢般的荒诞之境,鼠疫就像是最高形式的荒诞,突如其来、避无可避、难以战胜。对奥兰这座小城,笔者从未提及“荒诞”之词,但寥寥数笔间,处处充斥着荒诞之意。城中一派荒诞之色,城内的人们也荒诞异常。有人为了发财,没日没夜地干活;也有人将闲逸的时光付诸赌博、闲聊;有人安于现状,有人寄情纵欲。奥兰就像一座魔力之城,扼杀了人们的独立性,待鼠疫蔓延之际,人们麻木而无助,任凭这场瘟疫肆虐、屠戮。虽生存之地仍是熟悉的面孔,却犹如客坐异乡,空虚的心灵毫无安放之地。奥兰人个个面如死灰,谈笑全无,人性湮灭在无尽的绝望之中。

《鼠疫》中,老鼠化身上帝的使者,以其独到的特写负责将惩罚施以人类。第一天,仓库口出现了一只死老鼠,第二天,下水管、楼道之中分别出现两只死老鼠,随之满街的死老鼠出现,遍布整座小城。鼠疫发生伊始,奥兰市民全然无感,依然我行我素、麻木不仁。有人扬言,“鼠疫的到来是对市民的惩罚,人们应该自省”。但政府并未严阵以待,致使这场瘟疫疯狂肆虐。正如作品所言,“鼠疫”已不单纯地指向“瘟疫”,而是具有多重寓意的象征。其一,鼠疫隐喻着分离之意,面对瘟疫,宁静之城沦为孤岛,亲友、夫妻也不得不隔离开来,阻断一切外界音讯,随之面临的就是生离与死别。其二,《鼠疫》全文充斥着男性,女性境遇的缺失象征着一种失衡的畸态,毫无活力与未来。笔者对美好的放逐,对罪恶的不加制止,流露出死亡倾覆之际的绝望。特别是无辜孩童的丧生将全文引入了荒诞的高潮,全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罪恶令人难以释怀,绝望又无处不在。“然而,说话间,天气又变坏了。门房死后,次日,重霾笼罩,暴雨倾盆,酷热紧随,连海水都褪却深蓝,阴郁沉沉,”言语之间将突如其来的瘟疫之恶,全数道尽,毫无喘息之地。荒诞犹如生存现实的本质,永恒坚挺着,不给人们丝毫还手之机。

二、反抗:荒诞之境的挣扎与救赎

加缪已然认识到了生存之境的荒诞,他更关注的是对荒诞的反抗,以求自救。在加缪看来,人类绝不应将自己视为局外者,而应在困局、荒诞之境中找寻生存的意义,奋起抗争,凸显尊严。若从这一视角加以揣度,《鼠疫》也是一部隐喻的反抗主义哲学,而且远不止如此,读者联系文中的“父亲、母亲”形象可以发现,《鼠疫》的反抗并非单一而清晰之为,而是蕴含悖论与矛盾的无奈之举,深刻地影射着作者反抗哲学下的现实之困。

《鼠疫》就像一则寓言,然而如何将其具化,还要从人物的设置谈起。遭受鼠疫这一极限困境后,里厄医生、塔鲁、帕纳鲁神父、朗贝尔记者、格朗,甚至罪犯柯塔尔都纷纷给出选择。但是,加缪内心之中,里厄医生、志愿者塔鲁似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公,二者的核心地位不仅体现在其对这场瘟疫的反抗上,更体现在对这部著作的叙述上。二人是鼠疫的关键反抗者,里厄始终关注着疫情,废寝忘食地救治市民;而塔鲁更多地奔走呼告,创建防疫志愿者联盟,二人都在反抗中付出了无尽的代价。里厄奔忙救护,却在妻子濒死之际无缘一见;塔鲁更是不幸沾染鼠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这场殊死搏斗之中,二人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除了共同抵御灾难,加缪将全文叙述之担交托到了里厄、塔鲁肩上。小说结尾,亲历鼠疫全程的里厄表示,自己乃《鼠疫》这部“纪实性编年史”的作者,但不是唯一的作者,里厄叙述中不断引用塔鲁笔记之言,全面描述着鼠疫事件。

《鼠疫》文中,主人公里厄、塔鲁总与母亲、父亲联系在一起。鼠疫侵袭期间,里厄始终与母亲相依为命,这位老太太沉静、谦让、言语简洁,三个看似简单的词语背后蕴意复杂。沉静代表着对荒诞世界的透彻领悟,“老太太可以不假思索地弄懂一切”,“她能看透鼠疫在内的各种事件之本质”。谦让、言语简洁代表着对荒诞现实的承认,但也有低调的反抗之意。这种敢于直面荒诞、承认荒诞,同时保持低调风范、谦逊姿态的形象颇具意味。在鼠疫刚刚显露之际,这位老太太就及时赶到了现场,这似乎隐喻着她将成为里厄,乃至全城抗争者的精神领袖。一方面,母亲沉静之态成为里厄抗击鼠疫的精神支撑。鼠疫之灾屠戮全城之时,母亲仍表示,鼠疫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儿子也赞同,甚至觉得,“有了她,任何事都变得容易解决”。面对荒诞,最难得的是直面它、正视它。另一方面,母亲谦让之姿、简洁之言,教会了儿子脚踏实地抵御瘟疫的方法。里厄不祈盼上帝,而致力于救助,“我不知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也不知一切结束后还会发生什么。但目前来看,有病患在,就必须治疗他们”。

相较于里厄,另一主人公塔鲁父亲的形象也甚为出彩。在塔鲁的描述下,其父为检察长,天性善良,但一次随审经历改变了塔鲁的看法。庭审之中,罪犯被塔鲁视为“可怜兮兮”,而宣读公诉状的父亲不仅“善意全无”,而且“满嘴空话”,“以社会之名义”判决了这个罪犯死刑。自那天起,塔鲁开始憎恶司法,并惊奇地发现父亲竟参与了多次如此行径。在塔鲁看来,父亲检察长的形象,寓意着不择手段,而他对父亲之恶,恰是对死刑之恶。为了反对这种父亲眼中的英雄主义,塔鲁甚至搞起了所谓的革命,但他发现,革命也是如此,是为了实现一个再无伤害的世界,是为了抵达幸福的彼岸,在此过程中,少数人的牺牲是必需的,也是必然的。终于,塔鲁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最初的反对者转变为支持者,成为一个“刽子手”。在这里,塔鲁一再对诸如此类的英雄救世之举心存疑虑,认为此举实乃假借消除不公之名,行不择手段之举,是为构筑未来天堂而摒弃当下的幸福之举,是一种合法意义上的谋杀。

由此而言,问题来了,作者何以将里厄、塔鲁设置为主人公?何以总在里厄、塔鲁出场之际联系其母亲、父亲? 文中,里厄与母亲的关系恰恰影射了现实中作者与母亲的关系。加缪曾言:“母亲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即漠然、无所谓。”正是这种漠然令加缪体会到了荒诞现实的本质,始终秉持把握当下的原则。当父亲因战争而去,本应痛苦悲愤的母亲却说:“这倒好了,若他回来成了瞎子、疯子,反倒不好。”母亲以淡漠之态应对生活的苦难,令加缪深感现实的孤独与荒诞。似乎在真相前,任何期望都失去了意义,人们所能把握的唯有当下。面对荒诞,局中之人唯有以沉默应对,这才是对荒诞现实的正视、尊重,也是追求幸福应有的反抗之态。与之对应,塔鲁与父亲的关系就像加缪与父亲的现实体验。在加缪自传小说《第一个人》中,幼年失父的他曾有一段寻父之旅,但所收集的讯息无一不与残酷的战争相关。因此,塔鲁的父亲形象多少掺杂着作者对父亲原型的记忆。在加缪看来,里厄、塔鲁就像作者终其一生追求的两个侧面,这两个形象好似加缪的双重身份,将母亲所带来的荒诞体验、低调抗争的方法留给了里厄,而将因父亲所产生的对“谋杀”行径的厌恶、对英雄主义的反抗方式留给了塔鲁。由此,这些构成了作者《鼠疫》的反抗哲学。

正如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所言,“除阿尔贝·加缪外,我想不到当代作家中谁还能如此有力地召唤爱”。不得不说,苏珊的评语精准而到位,点出了加缪与当代作家之区别。面对生存困境,加缪摒弃了批判之语,相较于无情地揭露,他更樂见直面荒诞,寻求个体精神的反抗,即使在现实中伤痕累累,也要追求精神之绝胜,以此彰显生命的价值。就像《鼠疫》中所强调的普世之道:“要有直面荒诞的勇气,又要有平衡矛盾之毅力;要有反抗超越之举,又要有将爱内化为主体精神之境界,从而达到主体精神与外在世界的和谐。”

参考文献

[1]王洪琛. 《鼠疫》: 在荒诞与反抗之间[J]. 中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6 (5) : 587 -591.

[2]张博. 加缪作品中“反抗”思想的诞生与演进[J]. 复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5 (5) : 115 -122.

[3]魏年凤. 加缪文学作品中的荒诞与反抗[D]. 南昌大学,2016.

[4]魏善浩. 存在主义文学家在荒诞世界的自由选择——《鼠疫》对加缪“反抗哲学”的文化阐释[J]. 长沙水电师院学报 (社会科学学报),1993 (1) : 68 – 72 + 106.

[5]黎杨全. 加缪的《鼠疫》与其“反抗”哲学的悖论[J]. 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0 (3) : 50 – 54 .

[6]卜凌芸. 加缪美学思想新探[D]. 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4 .

[7]黄俊萍. 文学作品背后的历史痕迹 ——《蒿里行》与《鼠疫》英译本的对比分析[J]. 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 (5) : 124 – 126 .

[8]赵建常,柳青青. “荒诞”与“反抗”—— 试论加缪对中国大陆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的若干影响[J] . 文艺评论,2016 (1) : 93 – 98 .

猜你喜欢
加缪西西鼠疫
一场改变历史的鼠疫
种子西西的烦恼
鼠疫促进现代医学
存在主义思想下《蝇王》与《鼠疫》的比较
误会了怎么办
漫画
历史证明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