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佩

2018-06-04 16:43苏宁
野草 2018年3期
关键词:阁楼婚礼小孩

苏宁

1

小阁楼是她从没上去过的地方。她住进这个房子时,他就对她说过,阁楼里还有“她”寄存下来的一部分物品。这个寄存物品的“她”,是他前妻。在说这件事时,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紧张和难为情。本来,她想说,让“她”全拿走。或者说再重买一个房子吧。可是,情分到了想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会介意。起码她劝解过自己不要介意,却并不是很有用。

多少男生和女友同居,就像真的结婚一样。但事实是只要同居,不领婚书,都是未婚之质。哪怕恋爱都没谈,只是某种因缘际会,领了一次婚书,就是昭告过天地人神父母,那身份上就是不一样的。自己觉得一样,在别人那,都是不一样的。

因了这一层忌讳,他旧年的相册、衣服柜子,她从来不去碰。那些物品,总是有“她”碰触过的,甚至是他们一起买或一起为他而买的,不是她的。他们在她介入之前分开还是分开已经很久,她没问过,也没怎么为这件事埋怨他。不遇上她,他仍会有其他人,不会因和某个人散了就被整个社会嫌弃。这世界,没有谁是谁的必须。也没有一个人自愿选择孤单终老,三年两年的一场恋爱或婚姻,远不够一生。

所以她是甘愿的,和他认识再到谈婚论嫁。实际这个婚姻也不是她自己的迫切需要,到了结婚年纪,正常嫁掉,是成年女人对社会的道德和义务,也是让爸爸妈妈觉得一生过得完整无缺的组成部分。何况,在她,他是那么好的一个。适合去爱,也适合婚姻。

住进这房子几年后,家里物品开始越置越多。而且,不知从哪天开始,这城市的灰尘大起来,再密闭的玻璃、门窗都飞得进来。一天不擦拭,就会积一层。

她请了一个阿姨帮清理家务。是每周来上一两天班的日时工,一周再做一两次大清扫。油烟机、窗玻璃,房子已经不是特别新了,所以她更介意清洁度,怕时间久会积下油烟灰尘的气味。每周多清洗一次,她会觉得日子也干净很多。

阿姨的班时固定,每周一、二早上八点半,总是风雨无阻地到来,晚上五点风雨不动地离开。而这个点,也正是她早上上班、晚上回家的时间。

有时候单位下午没有事,她是可以回家的,有时就能碰到阿姨在干活。阿姨的年纪比她妈妈小,比她自己又要大,这样的年纪,帮自己洗理,她总是有不忍的,就每每会把自己的文件都放下,来和阿姨一起清洗,或者煮茶请阿姨喝。让另一个人干活,而她束手站着,在她是不自在的。

她不怕用力气和阿姨一起做事情,或者一起喝茶,但是,和比较陌生的人聊天是她不擅长的。总是没有话说,也比较不礼貌。有时,她就特地在街上多停留一会采办物品,或者仍回到办公室去工作。

昨天,阿姨已经第二次向她说,要不要一起清理下阁楼?你得在家,有些东西我不方便自己去动。

阿姨说,下午我去推了下你的阁楼门,灰就飛起来了,踩上去灰有四月的杨絮厚了,一低头,灰把脚印都印出来了。

阿姨看她没接下去,就继续说,家里要四角都清理亮堂,水是什么,水就是人用来给物件洗尘的呀。一个住人的屋子,你不去清理洗涤,阴气就会聚了来,阴气聚久了会成精来压人的。

阿姨也不等她发表回应,继续自顾向她说:这房子,还要有个小孩,小孩阳气旺,什么都压得住的,屋里四处一跑,东西都能变得带气了。

2

无非信件,甚至“她”嫁来时穿的衣裳,如果那样的衣裳也还在,“她”也真是可恨了。或者,还有照片,他们俩的。一个婚姻世界里,是能把想得到的不堪都发生一遍的地方。

很多东西真宜早早烧掉清净,看一眼都不要。但终不是她的物件,她做不下这个主。而且,那些东西,总是自己到死都会嫌弃的东西,她才不愿用自己的手去碰,被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看。

也是当时自己不够矜持,没有请他清理好一切,清理出一个崭新的屋——没有一点旧物的屋才可以称之为“新房”啊。偏偏留下这个存了无数旧物的阁楼——她嫌弃的不是物品的旧,是旧物的主人。而他,当时也含混。人都走了,物也一并清了才是真了结。现在,这是她的家了啊。当时新婚,对她,他只是简单潦草地说到了这一件事:有些旧物是那个她从没谋面的人寄放着的。

早该一把火烧掉,或者扔掉,他不该主动做这样的处理吗?他也许就是诚心要留这份东西。还是他根本忽略了这事的不妥之处,或者他真是不介意这样做。她爱他,那总是会接受他的一切——情感的理念里,应有这一条。在一些相距不远的时间段里,人类的情绪与情感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变异罢。

不是不想一烧了之,人总是要守一些理的,不是死人的物件,是不能用火烧的,这是生死的界线之一。寄存着,总是还有想用到的心。

有时,他回得也早,夫妇之间难得在一起吃一顿晚餐,然后,她清理碗盏,他也来帮,然后他开电视,看一场电影或者别的什么,她回到小桌边,翻一本书,或者整理自己的衣服,明天要穿的,今天换下的,清洗、熨烫。因了每晚这一小段的时光,衣服一天天地穿了很久,还保持得很新,像从不会被她穿旧。

这个房子,算起来,她住了快十二年了,接近一个命相轮回的数字。这些年里,阿姨来来去去换了几个,有几位阿姨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也和她一样因为忙碌或者其它莫名其妙的因素,都一并忽略了这个阁楼也是这个房子的一部分,没有人提出要清理擦拭,类似于一个经年无人探看的储物间。她也曾动过清理的念想,那时还年轻,有着妒心和血气,有想探寻他的世界的好奇,同时还有着一点骄傲。

也曾有一位阿姨提到,可被她像没听见似的转到其它事情上去了。

她是一直下了决心不愿去理这个小阁楼的。她也不愿有人来提醒她命里还有这么个地方,算起来,这是她的家,她有清理擦亮每个边角的责任。但因了这一层,这些年算下来,她也少操了起码十平米地盘的心——十年算下来,她少付了多少力气。

买一个新房子吧,之前几年,她会和他提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说新房子都在别处,这里再不会盖新楼了,到哪里再找比这位置好的房子。

这一点,她也默认。核心街区,最好的学区房子,最好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在门口。而且离两个人单位都近,生活工作都很便利,三室朝阳,当年最好的设计。

买这个房子,当时一定是看定了这里的学区优势,为小孩打算的。

可是,一年年过来,一开始是她的刻意,没有要小孩。她还不想太早进入母亲的程序。有一次,胎儿都两个月了,想一想,再想一想,还是放弃了。进修,各种事务,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后来,看到周围朋友的小孩一个个出生,会说会笑,被抱在手里,扛到肩上,他们要一个小孩的心念也动了。现在,一个家庭可以生两个宝贝的政策也出来了。可是,直到最近,她才发现,她不借口拖延了,也不回避了,但是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而他,反而一天天淡然下来,不再特别提孩子的事情,他怕她着急,也是体谅。这些年过来,也是渐渐地,他们早就彼此习惯起各自的生活节奏和生活状态。

有时,如果回来得晚了,她沐浴后就直接回卧室睡下,睡到天亮。早餐之后又要开始新的一天,一天都忙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他呢,也是这样的节奏。

只是周末,静下来,偶尔,她会想起来,这个房间太静了,需要一个小孩来吵一吵。她想事情的时候,总是喜欢倚在沙发上,头微微仰起,这个仰起的角度,有时就是这个房子里小阁楼的位置。

3

有一次,在去尼泊尔过春节的航班上,她看到一本图册。图片上是一个几平米的小小阁楼,一个天真的有着小女孩气息的设计,是自己梦想中一直也要有的一个小房间呀,哪怕嫁了人,有了子女,也该有的自己的一个小房间。甜蜜而安静,冬暖夏凉,有适合的温度和用具,有小床、书桌,一箱箱跟着自己的衣物。它可能藏在暗处,也可以在高一点的地方,但是它谁也不属于,只有自己可以打开它的门。它能收藏得下自己,没有任何外人的气息,自己多大多老了,都可以在那里舒展自如。

我家也有一个阁楼,她默默放下书册。不,自己还没有家。自己的家,应该是在每一个细微处都可以被自己摸触到的房子,而且它应该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每一格地板、每一道墙缝都是自己的。

不,这不是我的家,这只是我住的一个房子。如果是我的家,我不会允许有我嫌弃的任何一坨东西存在。

我真的一直在介意这些么,不。她自己微笑了,那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就是占了一点空间而己。

她总不至于怄这一堆无力伤人的旧东西的气。假如她先提了,那他不是会以为她心里有妒忌吗。去妒忌,为着这样一件旧事,于谁都是不值得的。

她看向舷窗外,那么明亮的蓝天,她清晰地看到飞机的翅膀正被一蓬雪白柔和的云霓托举着,那么清澈单纯,仿佛她经过的人世从没有杂质。人类有着无数同类,他们都在大地上居住生息。这数万种和人类同样的生物,也在此时舷窗下的这些泥地上穿行漂浮,互相凝视、陪伴,虽然不会选择像人类那样彼此无限接近。所有人心里的杂质,都是为时间、为这些高处的事物所不屑的,是终会被过滤的,要是放到心里便是可笑的。

即便生时不被过滤,那死亡也必会给以被动的终结,而等到死亡来了结,也不过是一百年时间,一百年真不算太久,是一个人等得起的。

虽然更多的时候,吃饭、睡觉,我们任何一个人,还是需要一个房子里的一张床。

很快就是四十岁了,一百年的三分之一多些,准确说,是五分之二。而且很多人,也并不是都是赌气活到一百年的,生命的一路风物,从过来处,从早到晚无非大同小异,而昨天和今天过下来的程序也相似得无可怀疑。总是三十岁都愉快地过完了呢,而且也过得算清醒、理智,对人生也早已并无什么疑惑,即便遇到问题,也都放得下,都担得动,都不畏惧了。

越来越像岩石一样生硬了,心,还有身体。

那次去尼泊尔,她只是想去看一眼传说里的活女神——不远的世上,还有女人的一生是那样活着:因为既定的命运抑或偶然,一个小女孩成为众生供奉的女神,再后来,又回归普通的女人。最后,仍是被上帝收入一生最安心的归处。

旅行到第六天,她已经去看过活女神。那天她因为搭车认识了几个人:一对子女在异国的夫妇,一个来自皖北小镇的三口之家,一个一路沉默不语只带了自拍杆的中年男子,三个旅行前并不互相认识的女孩,每到一处必拿着硕大的旧式相机四处拍照的老人。原来出来过春节的,有这么多不同的人啊。

这一天早上,她收到女友思愉要结婚的信息。她用女友熟悉的调皮语气回复:我可是不喜欢参加人家婚礼的呀——哈,是谁嫁都会舍不得的意思。

思愉立即回,我要再不嫁他们都不敢出门了,哪有不舍,是福到我们家三代以上。

她想了想,认真写回复:结婚很容易的,所有亲人一起喝酒庆祝,结婚的人则要按大家的祝福把日子过下去。过不好,那些曾来祝福的人,会觉得有责任劝告他们如何过下去,比如生了小孩会过得更容易,这值得一试。可是,让一个人成为真正的男人或女人的,并不是婚姻,也不是一个小孩。孩子不是婚姻的最坚牢的韧带,是我们,会不会在相处中获得真正的灵魂上的成长,婚姻不是找到一个人,是通过婚姻找到自己,不断通过另一个人来了解和爱上自己,激活自己。有的人,也活了很久,但不知道如何去激活和發现那个自己。

祝贺结婚时是否可以这样写,哪怕是彼此不挑剔的好友?她对着手机停下来,一字一字重看过。然后,她的手划到收信栏,一个一个慢慢摁掉思愉的电话,输上自己的号码。

手机响起,她收到自己的短信——实现通讯便捷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

算一算,她结婚十年了,或者是十一年,她不算一算这个数字,已经答不准确了。这次独自出来旅行过新年,她约了一个不太熟的小伙伴,只是为着路上有个熟人。小伙伴的女儿在新年前被先生的前妻接去新加坡,开学才会送回。她自己的先生,之前一同出来过一次,但因为这次又要加班,她也就没要求他,他加班的概念是初一、初二、初三都要去上工,而她不喜欢一个人在家过那么久。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也越来越不愿意在春节时回双方的老人家里一同过年了。

这一晚,在中国,正是新年之夜。

因为是新年,接待她的泥泊尔翻译在她的手里放了糖果,简朴的水果糖。翻译说我知道中国过年有吃糖的传统,糖是甜蜜的,新年是这样的。

然后翻译坐着,默默唱了一首歌。翻译说,你们新年的电视上都是有人唱歌的。唱罢,她翻译了这首歌的大意:

“我看见我喜欢的那个姑娘

长得很漂亮

她在微笑,我的心很跳

我想过去和她说句话,说她很漂亮,可我怕她误会我爱上她

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说句话就足够了

我不用她爱上我

只是说一句话

这就是甜蜜”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不太会说中文,和她一起陪着大家的,是她的印度籍男友。她唱的这首歌,是这个印度男生教她的。

这个印度的男生因为度假,就一起陪她做翻译,他说起印度的过年,说在他们那儿,过年喝酒是不好的事情。说他在中国过年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喝过酒。可是他家里人不知道,他又不敢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总觉得他喝了酒就无法自控。可是后来他发现,只要没喝醉就不要紧。所以最后他下了结论,酒是可以喝的。

4

她和他结婚时,也约定过要去教堂举行婚礼,要去得到牧师的祝福: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

我们在屋檐下牵着手

幻想教堂里的那场婚礼

是为了祝福我俩而举行”

可是后来住一起了,他却不那么热烈地想有一场婚礼了。得到很多祝福,大红喜字贴得满窗满门,拜天地,那都多么重要啊——不被很多人祝福过,没拜告过天地,祖宗和神灵怎么知道,怎么来护佑。对于这一点,她早几年还会一笑,现在,他如果歉疚地提到了,她就会说:是呢,我是新嫁呢,我怎么可以没要一场婚礼,怎么可以没有这样一场仪式呢。

时间总是一年年地过去了,一年,两年,五、六年,七、八年,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再行婚礼,一街的人都认得出他们是老夫老妻了。

一开始,他也提过,可她那时对婚礼总还是觉得无所谓,当然,这个认识里,是她早看出了他的不热切,他巴不得她不赞成。她看到了这一点,也迎合他:是呢,一个婚礼不过就是几件新衣服、婚纱、拍照和一场喜宴呀。那时,她对婚礼的认识还停留在新衣服和一场喜宴上。

教堂的婚礼没举行,世面上那种寻常的民间结婚喜宴也没办,喜糖、喜饼,各式撒花、铺床,也一并省略。

后来只是被子,妈妈计较着,请全福奶奶缝了一床,红枣花生要放进去时她正好看到,她说,要是我忘了拿出来还不霉在里面。

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新东西,红颜色的东西。

房子哪年买下的她没有问,她只知道他有三十年的房贷月供在一月月还。房子里还有一屋子原先那女人买的很新的东西,还好,他背着家人一件件扔了,换了新的进来——这一点,她是感激的。

妈妈说,以前结婚很简单,可也是好好地过了一辈子。

她了解妈妈的安慰,怕她对一直不举行婚礼心有不甘。

妈妈总是说,现在这一代人很多是这样的呀,现在结婚程序那么复杂,一天站下来,人会累僵;那些婚礼的衣服,也只是穿一次——那些形式主义省了也清静。

5

从她开始有心思要一个孩子,算起来也不算太久。她正面不再回避这件事也有两年了,不再回避,却一直没有。

顺其自然到来的生命才珍贵,命里没有的,强求也求不到,这是她一直清楚的。

她正是身体丰腴血气充沛的年纪,他也健硕,而且他们都检查过,身体都无问题。这样没有问题的两个人,子女的缘分一定要来得迟,也是天意。

他没有应酬的晚上,他看电视,她也会坐到他旁边,他打开热熏炉,让她静静地熏一会面部,他知道她晚睡前有敷一片面膜的习惯。

邻居家养了一只小猫,偶尔在楼下看见,她会抱一会。慢慢地,知道养猫不容易,猫对抚养它的人容易生出依恋,發生感情,执拗地成为人生活的部分。它会撒娇,会看人面色,还会默默地陪伴一个人。

邻居说,她的猫喜欢听音乐,很多舒缓温柔的韵律它都喜欢。它不喜欢节奏感强烈的,也不喜欢太悲伤的,而且它还喜欢佛音。这些口味有点像她呢。

这只猫咪生过几窝小崽了。每次看到小崽出生,她都想抱一只,这家里太安静了,有个小生物,会热闹一点。从小小的猫咪开始照顾它,到它什么都懂都会,会看她的表情,懂她的心思,直到有一天像她。

但也只是想想,她总是迅速放弃了这种念头。万一很快有了孩子呢,有了孩子就分不出精力照顾猫咪了。

养猫这事她没问过他。她知道,他多半是同意的,他不特别反对她做的每件事,他知道她理智,只要想做一件事,便总是想好了的。

可是,他不知道内心深处的她,只是貌似理智,是装的,是表面镇定——她的内在总是混沌一片。

她有时仍是会想一些事情,也偶尔会假设一些事情发生。比如,如果他是有小孩的,比如他不止有一个前妻和一个婚姻。比如,如果他连一个房子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那还不如现在,有这样一间房子。没有房子的生活要狼狈很多。现在有房子,只是多了一间阁楼,像好好的一只手,多了一根手指。

而且当年,自己那样在意他,在意到可以不在意一切。

这又有什么,婚礼也不是每个人必须之物。

自己不可以忘掉初心,说过这初心到死不变的,怎么可以没几年就变。

他在谁身边,他心就在谁那多些。即使这“在”,有客观,有被迫,有牵强,有顺水推舟,但也总是有过心甘意愿。

可终究有晃动。

有一次,她和他看电影回来,她说,要不我们分开吧。

他看她,眼里满是探问,他没说话。

她眼前忽然闪过婚礼的纱裙,为了一套那样的纱裙是还想结一次呢。

可是,年轻十几岁的自己会这样想,而现在的她更想要的只是安稳的婚姻。现在的样子是她的想像。这一闪而过又出口的一句话在她自己都以为没意思了。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不太会。

他點点头,我也不会。

他过来,挽住她,那还是在一起吧。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总是打不起精神过这个日子。她每天上下班,也去他父母家,回到自己父母家,和谁都是客气的。她的这些亲人,也是安然有礼的。不会去互相探问细致的生活,探问另一个不愿主动说的部分,在一起聚会、讨论、喝茶、喝酒,互相敬爱。

她和他是成年很久的人了,在这些亲人中间,他们是被祝福和放心的一对夫妇。

6

他每天空下来时,也会帮她处理一些眼面前的家里事务,比如她烫衣服,他会过来帮忙把才烫好放边上的挂起来。他把衣服放到衣架里,四处拉平,挂起来。他会交水电费,修偶尔坏掉的物品。他也下厨,买她喜欢的菜。周末的下午,他会沏两杯好茶,跟她一起坐着,喝一会茶。一起在家里喝茶的下午,是他和她之间难得的奢侈时光。

很多年来,他每天早上习惯多睡会,总是踩着点才出发上班。晚上,他因为各种事情,和一拨拨伙伴在外晚餐,应酬的酒会总是很多。因为这样的生活节奏,婚后没有多久,他们开始选择分房而眠。

她一开始会用看一本书的方式来等他,可是往往一本书读完了他的酒局还没有散。后来她也习惯了不等他,而他,因为她的等也和伙伴们喝得不尽兴,不能开怀畅饮,总是不让她等。所以,他们每一天里,实际算起来,碰面静心同坐一会的机会并不多。

有一次,她向姐姐描述这个,姐姐笑她,这就是婚姻啊,不要那么复杂,不要那么有小女孩、小男孩的情绪化反应,不要抱团抱那么紧密,不要总不透气地抱在一起。天天抱到一起燃烧,那不会心肺都烧没了?要留下心肺。你要有心有肺地活着,婚姻可不是让一个人专门陪你一个,而是不管多晚,他还回到你住的房子里来。

那爸爸妈妈呢,他们那么好。

姐姐又微笑了,爸爸妈妈就是吵也不会当我们面吵啊。而且他们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不一样了,以前业余时间怎么过?就是门口大树下下两盘棋,屋里一台黑白电视机,还只有一个台。现在不是那样的世界了,天天街上有新事物,而我们都还没老到对一切没新鲜感、没向往心的年纪呀。这个社会多了种种格局,物质经济这么繁华,这个社会就不是为把男人的更多业余时间放在家里而设计的。

社会的各种潮流都向前,唯独人类的两个性别还在用旧观念看待和要求彼此。姐姐拉住她的手:你再长几岁,或者你再小一些,你都不会这么想了。

姐姐真像另一个妈妈,比妈妈私密,讲得了心里话,还像一个老师。

妈妈生了姐姐和她,本来下面还该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家里有三四个小孩,这是妈妈那一代人对家庭格局的想象。至于外祖母,她那一代,嫁了人就是生育的开始,一年生一个,一个接一个地生,子宫几乎不能得到休息———时间只是隔了一个世纪啊,只是一百多年以前,女人对生育这样的自然之事,还显得束手无策,进入婚姻就是被迫怀孕和生产,直到自然规律出面阻止。

妈妈生下她后没满一年,浩荡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从“生得晚一点,生得少一点,小孩之间隔得稀一点”,计划到一家只生一个,而且国家为之立法。

那时姐姐已经六七岁了,已经会坐了,已经不能把这个政策里多余的她退回到哪儿去了。但是,妈妈的另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生出来的小孩,在这个政策之下被强制流产掉。

要是没有这个姐姐人生会多黑暗啊,有一次,她这样对姐姐说。姐姐笑她,没姐姐你一样会很好地活。

现在,她也到了可以生育的旺盛之年,而且,有合理的婚姻。

有一些早晨,天亮的时候,她总是六点不到或者刚到就醒了,这是她身体里一年四季每一天风雨无阻的生物钟。

她醒了,可离他醒还有很久。她看着睡眠里的他,那么安然沉迷,一场地震也惊不起。她觉得眼前的人真是每一次看都有陌生的感觉,可是,他一醒,她就认出他了。他的脚步声,他坐那喝茶、看材料,好像是这个房子搭配好的一部分,和这个房子浑然为一,如果不回到这个房子里,在街上,她真的疑惑这个人和自己到底有多熟悉。

姐姐也问过她,你在担心他再爱上别人吗?

她心里慢慢划过所有,她明白,这一点她从不担心,而且也不畏惧。不是他不会。而是她,即使有了这样的事发生,她也不会惊奇和难过。而且,如果有了这样的事发生,以他的性格,也应当不会隐瞒。他也知道她,她不会纠缠,分开又不是不容易。

现在,分开的程序简化了很多呢。她也和姐姐说到这一点。

天亮后,她早醒的这一小段时间,总是够她把昨天的事想过一遍再好好睡一会。她也感觉了自己生活的“无力”,这种无力感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似乎是体力的,不是;似乎是心力的,也不是。

白天里,她总是热腾腾的一个,各种工作事务,各种杂事,一一得体应付。自己的家事,打理起来也不疲累。过一个白天,休一个长夜,这个来自大自然的安排如此贴切。只是长久地爱一个人的能力,那种纯粹的名为爱的事,在这个时代正被慢慢剥夺——被无名之物,被更多的有声有色之器。那无形的剥夺是存在的,无形地绳束到每个人。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只是一双肉眼、一颗肉心还看不到。

她在早晨的光线里看着房间四处:刚买来的花,结实的桌椅板凳,牢固的房子——各种物件,厨中种种,于物质,早无所缺。

这是爷爷一心向往的生活啊:你们过得什么都不缺,我就高兴了。

爸爸每听了也总是看着她说,是呢,也不求谁怎么高看一眼,平等相待我们家闺女就好。

担心爷爷和爸爸的观念里会百般忌讳他的历史,她一直没有同他们特别说他的真实情况。在长辈那里,一个人多谈了一点恋爱、恋爱谈得长了一点都会让他们不满。而且在婚前,长辈们一再不放心她的眼光,总是说,要了解清楚。

昨天晚上,他炒了几只小菜,她开了一瓶珍存的冰酒,一杯一杯喝。而在外面餐饮,她总是种种顾虑,不会放开畅饮。他看她喜欢,就开了另一瓶,然后,她自己的这瓶被她快喝完时,她有点醉了。

她举杯看住他,对这个人,她又生出陌生的感覺。和自己一起过了十年的人——温和地笑,庄严地接听一个个工作上的电话,他没有任何破绽、缺口,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他有一个让她嫌弃的阁楼。

自己果真到了容不得一个阁楼的年纪了么?那个阁楼要是换作是一个前任丢下来要自己去管的孩子呢?阁楼比起一个活生生的小孩总是要好得多。

闪过这个念想时,她的酒忽地醒了。本来,她以为自己醉了,要说很多刻薄的话了,说刻薄的话是需要掩体的,她以为这一瓶她珍存了很久没舍得喝的冰酒就是她的一个掩体。然而,最后一刻,居然清醒了。

她靠住餐桌的木椅子,她记起她内心嫌弃的,其实还有她的妈妈。她从不喊她妈妈,仍喊为阿姨。这不可以责她,因为她没有经过婚礼上那个正式对双方父母改换称呼的仪式——这个仪式是要有人郑重主持的,怎么能直接跳得过去?

她也知道妈妈面上不说,但心里不高兴。可是她自己的不高兴,谁能体会。

她嫌弃妈妈的原因,她一直记得。只是因为在讨论婚礼时,说到具体请谁和选什么日子的时候,妈妈说,日子好选,时辰就晚上。

她一下怔住,他家里的乡仪、婚礼的正式喜宴都是白天举行,时辰是正午之前。正午之前结婚是初婚,第二次结婚则是晚上。晚上举行的婚礼是二婚。

她也明明知道他是第二次,可是,这么明晃晃当她面说出来,还是自母亲嘴里,她就不高兴了。

她的朋友同事里面,第二次结婚的典礼,很多仍是选在正午之前——那是对前面的一笔勾销,也是对新婚的尊重。

尤其于她,这是她的第一次婚礼呢。

这场家宴上关于婚礼的讨论再没有进行,她自己也就拖延着,也许,他也乐于这样的“拖延”。

就这么点毛毛雨一样的事。是呵,就这么毛毛雨一样的事都抹不平。这人生的褶皱都怎么生出来的,生出来就退不回去了。

7

我想好好和你谈一次。在内心,她设想过无数这样开头的谈话。可是,她坐到他面前了,她又羞愧自己那么计较,那么让他觉得看错了自己。自己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本身。那个阁楼不是他的,那场为他举行过的婚礼是他的,可是,他已经选择了离场,到了她这里,她还细微琐碎得像个讨伐者去对他?

有几次,趁他不在,阿姨也不在,她走到小阁楼门前,手扣到门上,把门推开。里面的光线把灰尘照得格外清晰,光线闪到眼前的一霎那,她迅速低了头,手随之把门关到原位。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又退回了楼下,退到自己常坐的一张木椅子上,她坐着,直到他也下班回来。他看到她那么沉静,若有所思,然而,他终究没有发现她心里经过了什么。

她总是有平复自己的能力的。因为,每一次她自己被搅动,都是她自己用下的力。还好不伤及别人,也没有把自己搅得支离破碎,她总能缝合自己。

8

春天短,因为夏天总是到得急。每年的五一假,她总是留出一天固定收冬衣。清洗晾晒,然后叠整齐,等到过了十月,再取出来。而夏衣,则是十一假期收。薄的、纱的、透的裙子和衬衫,过了十月即使能穿在身上,外面也要加一件长衣。一件一件衣服,一年一年,这么过来。

有时她收着收着,会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件衣服?哪里好,什么因缘买下的?于是过去的时间也一点一点跳出来,女人的年纪和成长原来不在别处,都在衣服里留着。喜欢素淡颜色时的心情,一定和买一件亮橘色的毛呢外衣时不一样呢。还有那种长了一岁就觉得穿起来嗲的裙子,总是过了一岁就不会再买了。还有旗袍,一溜下来居然那么多件,可因为穿上拘束,要端端正正加一条丝袜,因为某个下午还要骑上一辆单车出发去某地,虽然欢欢喜喜买下,可也就穿了那么几次。

每一个女人的衣服都是一样吧。有这么一大柜子,想穿的,喜欢穿的,买来没穿的。这些衣服,是一个女人的一部分啊,要走到哪跟到哪的,一个女人没有喜欢的衣服怎么是女人。衣服是相比亲爱的人,和自己更紧密的部分啊。

之前那个和他一起过的女人穿的衣服,也必定没有坏。还在阁楼里还是已被带走,总是不知道了。单凭时间的长度,十年二十年时间,还不够让一件好好的衣服削蚀坏。也许留着,在阁楼上的某只箱子里,打定主意不带走,用来留下来气后面的人的。

可是自己,也并不容易那么被气着,能气着自己的———那应是一个多伟大的人啊。这样伟大的人今世不会存在。

这个阁楼,就是一辈子明晃晃在眼前,又有什么。

他曾经给她说自己,从小时候开始说到长大。几岁给女生写信,几岁挨爸爸打,哪一次考到好分数,都讲得仔细。唯独漏过这一次。前妻的姓氏、乡籍和去向他从没有说过。她不问,他也不主动说。拷问男朋友的历史这样的事,在她这,没有发生,那是会撒娇的小女生才做得来的事。

他有时也会细心探查她的情绪。但作为两个成年人,应该从走进婚姻,从拥有了同一间房子时起,他们彼此就是豁然的,清朗明媚,互相映照,无拘无束,没有勉强也没有委屈。应该是这样的成熟、确定,是两个彼此毫无旧帐的人。

那些生活的小小褶皱,都应该是抹得平的。

9

有一些生命场景,是她一直能记得的。

有一年,搭乘了一次夜航班,很难得,那次航班经过她住的城市上空。

她俯向外面,看到夜空下的大地,楼群是小小的,有细碎的灯光闪耀———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人家啊,父母、夫妇、子女,在那些灯后为各种事务烦恼纠结,活了一生的每个人,都在高空的俯瞰下变成相同的轮廓,没有太大区分。

楼群间也许还有植物,或者一些小小动物。可是,夜色与距离将一切掩盖,将一切变小变弱。如果还有情绪,还有挣扎,在这万里高空回看,那一盏灯后的世界,再丰富、再悲怆,也是淡如微风与草芥。

又一次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她忽然说,我们也分开吧。

这个“也”的前面,是刚看的电影。

电影是一种什么存在啊,那是一场什么电影,在哪里将她惹到,她不记得了。夜风中她和他散步回去,她的长围巾搭下来,她将手搭进他的臂弯。

不知为什么,她又一次下意识说到分开。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认真。不由自主说出来的话,却是内心的真实辗转。

他转过来,在人流滚滚的街上,他把手搭在她肩上,走了一会,他看着远处,并不看她,说,房子太旧了,我们买一个新的房子吧,换了这个。

她反而惊住了。

他这样一说出,她反而不确定自己是否真介意过一个被其它女人住过的房子了。

床是新的,沙发也是新的,她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原来,他一直知道啊。他介意这个房子,装过他的一场婚礼的房子,很多东西是清出去了,可多少年了,那些气息还在,她压迫着她的每一天的呼吸。

她忽然泪如雨下,她松开他的手臂,脸俯进围巾,哭出声来。

原来,他一直知道很多啊。只是,因为她能忍耐,他以为她是可以的——可以忍耐那些莫名的事物对她情绪的侵犯。十年过来,往二十年上数了。她从一个她自以为的理性青年,长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中年人。这样钢筋铁骨的她,更是该什么都能忍耐。

那些过去气息的毛刺,一天天地扎着她,没那么锐利,扎进来不至于有多疼。可是,都确确实实地扎到她的肉里。

她有了一身被这么多毛刺扎过的肉。她一天天绷紧,她变得不再活泼与剔透,她本来就不是那么剔透,也没有那些豁达。

她哭得越发厉害。不是为他终于懂得,而是因了知道他一直懂得,却不早伸出手搭过来帮她,直看到她深陷而痛哭。

当然,这也是她的劣性,她总是那么矫情,较劲。一点小事就把自己搭进去。每看她为一件小事把自己轻易搭进去,换来一天甚至更久的坏情绪时,他就暗自嘲笑、轻视她。

他一向看起来那么粗线条,她真希望他就是这样的,对一切粗心、无觉,一切坏脾气的生发只是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并把这些当作一个女人身体里至今没有进化掉的部分。

她生为女人,就要承担这部分。

可是,如果是互相亲爱的两个人,彼此一切细小的情绪都是该被发现的,不该什么都等着自己去说。虽然由自己去说,也不是那么可耻。

可她对他,很多很多话,仍说不出口。即使和他过了一世,她老得眼睛也抬不起了,可只要在他面前,羞涩和迷惘总是回到她脸颊上,影响她对事物的判断和表达。

10

“正好看到姐姐住的小区里有一套小房子在卖,里面什么都有,我什么也不用添置,钱够首付。可是,请不要和两面的妈妈说,媽妈们都比较希望生活的每一天都和前面一天一个样子。

我想把我的个人物品也都搬过来,我选个日子就搬,我买了很多鞭炮和一只小炉子,小时候搬家的仪式里要有一只小火炉的。

有一份协议,在你的信箱里,如果需要签,我过来签,如果不用签,也很好。有时间会回去看你,你愿意的话,有时间也来看我。”

十几年的每一天中,她和他天天见面,住在一个房子里,今晚是她第一次用邮箱写邮件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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