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曾经写诗

2018-06-04 16:43刘浪
野草 2018年3期
关键词:王储小羊妹妹

刘浪

1

很遗憾,这一次,我们又没能全都参加周小羊的婚礼。

这里的“我们”,主要是指周小虎、周小龙,还有张凤芝和周怀礼。

你应该一下子就猜到了吧,周小虎和周小龙,是周小羊的兄弟。你基本猜对了。周小龙是周小羊的弟弟,但周小虎是周小羊的妹妹。

可是,“小虎”,这怎么能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呢?周小虎本人也一直这么抱怨,可她的身份证上,却始终这样横平竖直地打印着。据我所知,从上小学开始,周小虎就从未停止对自己名字的讨厌,但这一丝一毫也没能引起张凤芝和周怀礼的重视。张凤芝和周怀礼,就是周小羊、周小虎、周小龙的妈妈和爸爸。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中的“我”,哪去了呢?

还好,没有弄丢。我,就是周小龙。

我爸我妈之所以给我姐取名叫周小羊,是因为我姐的属相是羊。你大概也听说过吧,民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十羊九不全,也就是说属羊的人,大多命不好。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理論根据,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认真的统计,从而得出了这么一个很高的概率。我爸我妈也不知道。但我爸我妈有所忌讳,他们想来想去,一拍大腿,或者一拍脑门,得,干脆就叫她小羊,不遮也不挡,明着来,正面强攻,说不准就能把问题正过来了。

我和我妹妹的名字,当然也是我爸我妈给取的。但是,我不属龙,我妹妹也不属虎。我和周小虎都属鸡,是双胞胎,我比周小虎早出生半个小时左右。我妈当年怀着我们两个的时候,法律还没有禁止做B超来鉴定胎儿的性别。我妈就去做了B超。那个刚刚由北岸区医院调转到涧河第三人民医院的王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告诉我爸我妈,说是一对双胞胎儿子。我妈挺高兴的,但只是微微一笑,笑的时候,她自然是用双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我爸笑的幅度就有些过分了,简直就是笑得奢侈,要不是他的耳朵拼命阻挡着,他的左右两个嘴角,一定会在他后脑勺的某一点上迎头相撞,火星四溅。

关于这个王医生,不出意料之外的话,过一会儿我还要或多或少地讲到他。现在,我只想说,幸亏他当初没把我和我妹妹周小虎鉴定成一对女孩,否则,我和我妹妹周小虎,很可能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了。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一对夫妻只准生一个孩子。你还要知道,那个时候,很多条敢于打破对偶规则的手写体的标语,比如“宁可血流成河,不许超生一个”,比如“该流不流,扒房牵牛”,正理直气壮地占领着我们涧河的无数墙壁,每一个笔划都大摇大摆的,都咋咋呼呼的,都财大气粗的。这样一来,当初我爸我妈的头上,显然是顶着成色十足的风险啊。结果还好,他们想要一个儿子,但老天爷大度,买一送一。

因为事先知道了是男孩,我和我妹妹周小虎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爸我妈就把我们的名字取好了。我爸的理由是,小羊这名字听起来像个面团似的,得有两个硬气的伙伴护着她。我爸先前给我们两个取的名字确实坚挺,分别是铁蛋和钢蛋,幸好我妈不同意。他们两个前思后想,后来还是从属相方面下手了,把我和我妹妹的名字改成了小龙和小虎,并且确定了下来。

虽然我和我妹妹出生后不是一对男孩,我爸我妈也懒得给我妹妹周小虎再取一个名字了。再就是,他们也没去找那个王医生理论。有一个儿子就蛮好了,我爸我妈并不贪心。

2

接下来,我再解释一下开篇那句话中的另外一个关键词,“这一次”。

不用我多说什么,你一定想到了,“这一次”,不是我姐周小羊第一次出嫁。

而问题的严峻和险要在于,“这一次”,也不是我姐周小羊第二次出嫁,而是第……哦,算了,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相信我的亲人们,也在这样暗自狠狠地祈祷着。

是的,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没有阻挠另一个人结婚的权力,我也没听说有哪条法律,规定一个人一生只能结婚一次,或者规定了结婚的上限次数是多少。问题是,这种事情你做多了,不好听不是?就算你当事人不觉得怎么样,可你的家人呢,他们的脸面没处搁啊!

我姐周小羊第一次结婚,是在五年前。我这么一说,你心中是不是就大致有数了?5÷3≈1.7。哦,这个女人在五年之内,起码是嫁了三次,平均一年零八个月嫁一次。

我姑且不分析你的这道除法正确与否,先来说说我姐的第一任丈夫。

他叫于继峰。他的长相,要是用我们涧河当地语言来形容的话,那是非常拿不出手。他个子不高,身体的长宽高几乎是一个尺码,肤色黧黑,络腮胡子。你要是和他走在一条街上,还赶巧正有一辆货车轰隆隆地驶过,你十有八九会把他当成一大块原煤,从这辆货车上呱唧一声掉下来了,愣呵呵地缓不过神来。

我之所以想出了这个涉嫌歹毒的比喻,是因为于继峰曾经经营过煤炭。直说的话,在和我姐周小羊结婚的时候,于继峰是个小煤矿的矿主。那个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去钢铁、煤炭的产能,反腐也不像如今这样有力度。于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穷鬼,凭着猜测就认定了煤老板于继峰的腰包,就像孕妇的肚子一样,一天比一天更加显山露水着呢,你好心想帮人家遮掩一下,但你无从下手。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能够有过一段婚姻,我和雨菲是负有责任的。

你是不是要问,雨菲是谁?

雨菲,是我姐周小羊的同学,确切一点说,她们两个是涧河师专的校友,我姐比她高两届,她们都是学生会的什么副部长。上学那会儿,她们两个相处得还算不错,当然了,谁要是说她们两个有过命的交情,那也纯属胡扯,也就是相互认识对方,没有闹过纠纷而已。

除此之外,雨菲还有一个身份,她是我现在的老婆。当然了,那时候她还不是。那时候,怎么说呢,我和雨菲就算是一对半吊子恋人吧,彼此都不是死心塌地看好对方,但又都找不到更加心仪和中意的,那就对付着呗,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处着呗。

现在,我已经记不大准当时我和雨菲,是因为什么事情生气的了。好像是她早上约我午间在北岸公园的西门口见面,可撂下电话,她就把这事忘了,手机也关了机,结果害得我被大雨结结实实地拍了半个钟头。也可能是我给她买的那枚铂金指环,她以为是白银的,她就送给了别人。总之,那不是一件严重得不得了的事情,但理亏的是雨菲,否则她不可能会给我姐周小羊打电话。

雨菲给我姐周小羊打電话,自然想让我姐劝劝我,从而化解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但她偏偏没在电话里跟我姐周小羊直说,而是先铺垫了一下。

雨菲说,小羊姐,当初咱们学生会的几个同学,想要聚一下,地点已经定好了,是第三酒店,就在桥旗路的尽西头,你能找到吧?

周小羊说,哦,那个,我知道。

雨菲说,那你快准备一下吧,我马上就出发,打车到你家楼下,我再给你打电话。

周小羊说,我,那个,还是算了吧。

雨菲说,小羊姐你可不能撅我面子,我都跟他们打保票了,你指定到场。

周小羊说,那,嗯,好吧。

雨菲说,谢谢小羊姐,最多半个小时吧,我到你家楼下。

说完,雨菲就挂断了电话。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姐周小羊是个结巴。她和雨菲的通话时,三句话都说得零零散散、断断续续,是因为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雨菲。那段日子,我姐周小羊身子闹了毛病,阑尾有一点发炎,但远没到需要手术的程度,就在家休养,外加到楼下的小诊所打消炎针。休养到后期,电视剧《还珠格格》已经被我姐周小羊看过两遍了,她就横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这个节骨眼上,雨菲刚好打来电话,按说她应该立即同意的。但我姐周小羊知道,雨菲说的这种聚会,其实很是无聊,无非是几个人凑到一起吃喝一顿,无非是那些日子过得稍好一点的人进行显摆,而没把日子混明白的人则找到了诉苦的地儿。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会儿我姐周小羊实在是闲得无聊,总不能咔嚓咔嚓挠墙玩吧。那就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想着,我姐周小羊就去了卫生间,洗脸,梳头,化妆,一五一十地捯饬自己。

我姐周小羊刚刚打扮完,雨菲来到了我家楼下。她们两个就乘着一辆夏利出租车,出了小区大门,先是左拐,前行了三四百米,来到北岸街和桥旗路的交汇口,又右转,直奔桥旗路西尽头的第三酒店去了。当然了,这一路上,雨菲说了她和我闹了矛盾,让我姐劝劝我。我姐周小羊仍旧没有完全打起精神,但她没有回绝雨菲,她说,行,你放心吧。

这场同学聚会,跟我姐周小羊预想的一样,很无聊,甚至是更无聊。所以,我也就没有必要详细说给你听了。

你一定是知道的,这种聚会,通常是要由一个混得好的人来买单的。可我姐周小羊发现,这八九十几个人,好像也没谁看上去是有钱的样子啊。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面带菜色。我姐周小羊就想,看来这是要AA制了。我姐周小羊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后悔来参加了。

就在我姐周小羊打算拿出一百块钱给雨菲,打发掉这顿饭的AA制,而她就要提前退场的时候,买单的人施施然地赶来了。

我希望你能够想得到,赶来买单的这个人,就是于继峰。

3

我在前面说过,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姻,我和雨菲是负有责任的。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当初我要是不和雨菲闹矛盾,雨菲就不会拉着我姐周小羊去参加这个该死的聚会。我姐周小羊要是不参加这个聚会呢,她和于继峰就不会相识,继而相恋。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又环环相扣,是吧?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把于继峰拉来买单的那个人,是于继峰的表弟,是于继峰姑妈家或者是姨妈家的孩子。这个表弟的衣兜,通常要比他的脸干净,但他偏偏喜欢炫富,于继峰就经常情愿或者不情愿地替他撑起门面。

表弟将于继峰介绍给大家,这是我表哥,比亲哥还亲的表哥,企业家。于继峰呢,他打断了表弟的话头,他敬了大家一杯酒。他说,我干了,你们随意。放下酒杯,他又说,不好意思,我家里有点事情,今天就不能继续陪大家了,改天我请大家,咱们再好好聚聚。接下来,于继峰又叮嘱他表弟,老弟,你陪好大家,还想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你帮大家点一下,回头你把发票给我。抱歉抱歉了,我先走一步。

于继峰离开之后大约五分钟,我姐周小羊也提前退席了。

我姐周小羊出了这个第三酒店,要乘出租车回家。可酒店门口,偏偏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往来经过这里的出租车倒是很多,但车里都坐着乘客呢,对于我姐周小羊的招手,这些司机就都不予理睬。

我姐周小羊正着急,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了她的身旁。我姐周小羊那时候正打算考驾照,所以对车多少有点了解,她看出了这辆车子是雅坤特,价格在十万元钱以里,称不上是豪车。接着,我姐周小羊看到这车的车窗落下,于继峰的脑袋探了出来。

你好,周小羊,要去哪里?我送你去。于继峰说。

我姐周小羊这个时候还没记住于继峰的名字,但她觉得这人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这很难得。再加上懒得走回去或者挤公交,我姐周小羊说,啊,是你呀,我要回家。她就上了于继峰的车。

路上车辆拥挤,于继峰的车速就很慢。而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于继峰希望出现的情形,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多了接近我姐周小羊的机会。这一路上,两个人总要说一点什么的,否则就有点尴尬了不是?

于继峰说,我上午也参加了一场同学聚会。这种事情真的没什么意思,但你又不能拒绝。

于继峰的这句话,是处心积虑也罢,是歪打正着也好,反正是击中了我姐周小羊的罩门。我姐周小羊说,说的就是嘛,你要是拒绝,他们就会说你忘本,说你端架子。

于继峰微微一笑,他说,以前常听人说活着挺累,我还觉得挺奇怪。现在,通过这么一个小事,我也感受到了。

我姐周小羊说,其实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反正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我说什么就不参加。拉下脸来,拒绝一次两次的,也就好了。

于继峰说,对,我向你学习,以后也不参加。

两个人就聊得挺投机。但是,如果你说他们两个是一见钟情,我只能给你打五十分,因为你只猜对了一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于继峰第一眼见到我姐周小羊时,他就爱上了我姐。你要知道,我姐周小羊的长相是很说过得去的,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段。更主要的是,我姐周小羊身上有一种我也说不大清楚的气质,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安静又有点落寞的孩子,让人心疼,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她。当初,于继峰离开第三酒店又返了回来,他是想马上找到他表弟,要我姐周小羊的电话号码,结果刚好赶上我姐在等出租车。但我姐周小羊,她一开始对于继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就是想搭个顺风车而已。你要是想说我姐周小羊拜金,这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据我所知,他们两个起码是认识了三个月之后,我姐周小羊才知道于继峰经营着一家小煤矿。

好了,我们还是把视线转回到于继峰的雅坤特车里吧。这车子慢慢悠悠地行驶着,后来就开到了我家小区的大门口。

于继峰说,你要是不着急,我们到这里喝杯咖啡?他边说边指了指道路对面的第八感觉酒吧。

我姐周小羊说,那,嗯,也好。

喝过这次咖啡之后,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他们是怎么从相识过渡到相恋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我清楚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交往,遭到了我爸我妈的一致反对。

我爸我妈反对的理由,一是于继峰长相不过关。用我妈的话来说,这小子咋长得恁砢碜呢?我活大半辈子了,头一回见着有人长得这么恶心。接下来,我妈还问我爸,她说,老周啊,咱家羊是不是冲着啥了?这个于继峰,他连大伟的一个脚趾盖也比不了啊。我爸点了点头,用一个反问句回答了我妈,他说,可不是?

这样一来,这个故事里面就又多出了一个人物,大伟。我尽可能用最少的文字打发掉他。大伟,帅哥一枚,我姐周小羊的前男友。也可能正是因为大伟长得帅吧,一些花花草草的事件,就总能很有准头地砸到他的头上,不是十环也得是九环。我姐周小羊说她操不起这个心,就跟这个人分手了。

接下来,我再说一说我爸我妈,他们反对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在一起的另一个原因。这就涉及到我们普通人对有钱人的偏见了。在我爸我妈的心目当中,有钱人都是坏人。难道不是吗?全都是两条腿支一个肚子,全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凭什么他们有钱?肯定不是好道来的,不是骗就是坑,不是偷就是抢。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我妈就劝我姐周小羊,她说,羊啊,听妈的,趁早跟那小子拉倒,别拖拉到以后不好抖落。

我姐周小羊说,妈,你就别管了。

我妈说,羊啊,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妈能不管吗?妈是为你好。你没听人家都说啊,这些个煤老板,没一个好玩意儿,有一头算一头,不是包二奶就是耍大钱。

我姐周小羊说,妈,峰哥跟他们不一样。

羊啊……我妈正要接着劝我姐周小羊,却被我爸抢过了话头。

我爸说,咋的?俺们老两口子说话都不好使咋的?你还在那峰哥峰哥的,他长得那叫个啥玩意儿?拉倒,麻溜痛快地跟他拉倒。

我姐周小羊的眼里就有了泪水,她说,爸,妈,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我?

我爸我妈齐声说,俺们是为了你好!

故事讲到这儿,我发现我还一直没让我妹妹周小虎正式出场。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对于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恋爱这件事,我妹妹周小虎没有表态。据我猜想,我妹妹周小虎十有八九也是持反对态度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可能也不是不想说,她是没有闲工夫说。那时候,我妹妹周小虎,她正忙着和王储恋爱呢,彼此都恨不得成为对方的影子,一刻也不要分开。

是的,我妹妹周小虎的男朋友,他名叫王储。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叫王楚呢,后来才发现是我错了。我不得不承认,王储的名字有点叫大了,涉嫌犯上,但关于这点,我也只能是自己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个王储,在我下面的讲述当中,他很可能还会大篇幅地出现的。现在,我先给你透露一下王储的外号,叫世界杯。这自然表明了他是个球迷,曾经有那么几年,他每个周末都会熬夜看意甲、西甲的直播,赶上世界杯,他更是一场也不放过。你要是稍懂一点英语,就不难理解王储的这个外号。世界杯的英语是World Cup,取首个字母的话,就是WC,而王储这两个字的汉语拼音的首字母,也是WC。这样一来,王储的这个外号,在我看来就很是有些惊险啊。因为你知道的,Water Closet也可以缩写成WC,译成汉语是厕所的意思。

另外,我还想提一笔跟王储关系十分密切的一个人。这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在前面说到过,他是一个医生,当年把我和我妹妹鉴定成了两个男孩。这个王医生,就是王储的爸爸。

这个王医生的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名字,怎么说呢,取得更加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做一回事,叫王登基。

4

对于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姻,现在,我必须做进一步的检讨。

我在前面说过了,当初是我促成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相识。就在刚才,我又说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恋爱那会儿,我爸我妈都反对。我妹妹周小虎呢,她虽然没工夫说反对,但她同样也没闲工夫说赞成。

唯有我,公然支持我姐周小羊。我现在要检讨的,就是这个。

我不否认,当初我是存有私心的。我想,于继峰这么有钱,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他成了我姐夫之后,怎么也會帮我一把吧,比如给我买个楼,我好用来结婚,比如投资给我,让我开个书店或者咖啡屋什么的。就算于继峰不帮我,他总不能不帮我爸我妈安度晚年吧?而他帮了我爸我妈,客观上来看,就还是帮了我。至于他被我爸我妈一致诟病的长相,我觉得这不是原则性问题。谁不想长得漂漂亮亮的啊?可他先天就长成了这个样子,责任并不在他自己啊。要说到好看,先前那个大伟确实够格,但还不是整天混在女人堆里?

而一想到大伟,我就怀疑我姐周小羊,她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先前的大伟不是长得好吗?这次我偏偏就找个丑的。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想,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就难说了。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其中的原因,除了老天爷,别人谁都说不清楚。既然谁都说不清楚,法律也就不跟着和稀泥,干脆来个一刀切算了:恋爱婚姻自由,他人无权干涉。

我支持我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认识于继峰,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就认识他了。扳着手指头数一数,我比我姐周小羊早认识于继峰五年开外。我了解于继峰的人品,就算称不上高尚吧,他起码跟卑微不搭边。

接下来,我显然是要回顾一下我是怎么认识于继峰的了。在正式回顾之前,我得先说一下我的学历。

汉语言文学本科,这是我的第二学历,连努力带瞎蒙自考下来的。我的第一学历非常不靠谱,是技校毕业,学的专业是化工。技校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了涧河南岸的河滨化工厂,每天跟风化煤,还有强碱,比如氢氧化钠或者氢氧化钾打交道。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我拿到手里的工资,就算全部换成一角一角的硬币,扔到水里都弄不出个响来。更加要命的是,我的那些同事,一个比一个更加给力,除了酗酒,他们还都擅长吹牛;除了偷奸耍滑,他们还都精通溜须拍马。

这样的工作,自然让我打不起精神来。想辞职吧,没有这个勇气;想换个工作呢,要门路没有门路,要钱没有钱。但这难不倒哥们儿我,哥们儿我坚强着呢。怎么办?写诗歌呗,偷偷地写,狠狠地写。

我最初写的十几首诗歌,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拿出来给你看,但是当初,我却把它们一股脑塞进了《涧河文艺》的电子信箱。《涧河文艺》,这是我们涧河文联办的文学内刊,一个季度出版一期,据说现在还在办着呢。我也不知道是我命好,刚好赶上这个刊物稿荒,还是我命不好,故意给自己以后留下了难堪,反正这些所谓的诗歌,《涧河文艺》一五一十地都给发表出来了,就连其中几个锃明瓦亮的错别字,比如即然(既然),还有竟争(竞争),也都公然获得了尊重,而没有遭到修改。我当时那叫一个兴奋啊,都后半夜了,还捧着样刊端详呢,连一纳米那么大的困意都没有。既然没有困意,那就接着端详呗。结果,我就在我那些分行文字的后面,看到了一行黑体字:责任编辑季风。

第二天,我就给《涧河文艺》编辑部打了电话。我没敢说自己是诗人周小龙,只说我是一个诗歌作者,我想找一下诗歌编辑季风老师。接电话的人告诉我,季风是特约编辑,他并不在文联上班,这人把季风的手机号码给了我。

接下来的一个工休日,我就带着《涧河文艺》给我的二百元钱稿费,把季风约到了华隆包装箱厂对面的一家小酒馆。酒馆的店名是叫亿鑫吧,也或者是叫鑫亿,一看就是个不怕钱多咬手的人给取的。我还记得,这家小酒馆的生意似乎很兴隆,起码苍蝇比顾客多了几十倍。

故事讲到这儿,你是不是发现了,季风,于继峰,是一个人吧?

是的,季风是于继峰的笔名。直到现在,诗人季风的名头,在我们涧河文学圈里也是很响亮的。涧河文联每年的工作总结当中,都会出现这样雷打不动的一句:特别是诗歌领军人物季风……

我和于继峰第一次见面时,我们两个人聊得不错。于继峰和我一样,也是工人,他在华隆包装箱厂的一车间工作。我好歹还只是上白班,他呢,三班倒,行话叫干十二歇二十四,弄得他失眠一天比一天严重。他说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要是辞掉这份工作,他又没有饭吃。不消细说了,他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初衷,也是和我一样。他鼓励我,同时也是鼓励他自己,一定要把诗歌创作坚持下去。他说他希望我把以后创作的诗歌都给他看看,而我后来第一次在外省的省级期刊发表组诗,正是他给推荐的。

这次见面分手的时候,于继峰送给我一本他的诗集,是他自己打印的,B5这么大的开本,加上封面和封底,刚好是一百页。里面有一首《我说,我就是要说》,真是把我震住了。这首诗的内容我就不说了,只说说它的形式。全诗三百一十几行,最短的那行也要二十五个字。诗歌读起来是顺畅的,还江阳韵一韵到底。现在,我早已经不再写诗了,但我偶尔还会读一下于继峰的这首诗,而且是对照着金斯堡的《嚎叫》来读,感觉很是过瘾,还有一种来路不正的解气。这算是题外话了。

哦,对了,还有个事我忘说了。我和于继峰这次见面,本来是该我请他吃饭,但我结账的时候,服务员告诉我,于继峰已经交完钱了。

这之后,我和于继峰的联系并不多。也就是每当我写出了新的诗歌,凑出了一组七八首的时候,我会把诗稿发到他的邮箱里或者QQ上,他多数不会回复,就算有回复,也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至于见面的机会,那就更少了,也就三四次吧,都是在澗河作家协会的年度工作会议上。

我自然是知道于继峰后来成为了煤老板,但他是怎么成为的煤老板,我那时候还不清楚。那时候,我猜想,除了因为他们家祖坟突然来路不明地冒起了青烟,就只能是于继峰本人拼着命努力了吧。谁知道呢,总之英雄不问出处吧。

话题再回到我姐周小羊。她再次恋爱这事我当然知道,但我并不知道对方就是于继峰。我姐周小羊带于继峰来见我爸我妈那天,我不在家,我正在编辑部加班呢。

什么?我在编辑部加班?在哪个编辑部加班?我怎么不跟风化煤和强碱打交道了?好吧,这几个问题,我过一小会儿再讲给你听,过一小会儿。

5

回过头来,现在,我再说说我爸我妈。

他们都不是很有文化的人,因为他们小时候家里都穷,就都没怎么上学。我爸当年读过三年小学,我妈稍好一点,但也没能把初中坚持下来。

但我爸我妈有个优点,就是他们对知识有一种本能的敬畏。我们姐弟三个当初上学的时候,都没少挨他们的骂,原因就是我们把作业本弄脏了,或者是书皮弄掉了,也或者是书本有了一个面积多达一平方毫米大小的折角。我们姐弟三个参加工作以后,我们当初没来得及扔掉的书本,我爸我妈还都保存着。我这么说吧,我们家里要是出现了纸张,只要这纸张上面有字,不管是印刷上去的,还是手写的,我爸我妈就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收拾起来,放进阳台那个大纸壳箱子里,码放得棱是棱角是角的。

我在前面已经说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姐周小羊的男朋友是于继峰,所以,我爸我妈反对,我也没有在意。而当我知道了他是于继峰,我就果断地站在了我姐周小羊这一边。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在得知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恋爱那个阶段,我不再写诗的。可能是害怕丢脸吧,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曾经写过诗歌这个事,知道的人不多,起码我爸我妈就不知道。但为了支持我姐周小羊,我把于继峰的诗人身份告诉了我爸我妈,还把于继峰送给我的那本已经散了页的诗集,拿给我爸我妈看了。

我爸我妈当然不懂诗歌,但他们的吃惊货真价实,成色百分之百。

我爸拿着这本诗集的双手哆哆嗦嗦的,他说,龙啊,你真能保证这些字儿都是他写的?你可别整岔劈了。

我说,我保证。

我妈接过这本诗集,双手抖得比我爸还厉害。她说,唉呀妈呀,他他他,他咋认识这么老多字儿啊?唉呀妈呀。

我说,这才哪到哪啊?他还是咱们市的文学领军人物呢,就是挑大梁的。

我爸我妈同时说,呀哎妈呀。

接下来,我妈小声嘟哝了一句,长成这个损样,还挑大梁,上哪说理去?

我爸则小声说,老?啊,老话说得好,包子有肉不在褶。

我姐周小羊呢,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她的心中一定满满当当的,全是对我的感激。我姐周小羊的脸色很白皙,但这个时候,她的脸庞已经被一层红晕覆盖了,确切地说,那红晕,其实是浅粉的。后来我才搞清楚,我姐周小羊也是从我这里知道于继峰写诗的,这让她惊喜,就像凭空捡到了便宜。于继峰后来告诉我,他一直羞于在圈外人面前亮自己的诗人身份。他说,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要是说某个人是写诗的,几乎是等同于在说这个人弱智。

见我爸我妈的冰冷态度有所缓解,我就又加了一把柴禾。我说,爸,妈,于继峰真是个好人,我上个星期还采访了他,他帮助过很多人。

这样一来,我就接着前面的话头,跟你说一说我的工作调整吧。

我在前面说过,我厌倦河滨化工厂的工作,但我又没有勇气离开。但后来,我还是离开那里了。这跟勇气无关。你知道的,勇气这种珍贵的东西矜持着呢,绝不会凭空恩赐给某个人。我离开化工厂,是因为化工厂倒闭了。后来,就赶上了涧河晨报社招聘编辑,给出的编制有些绕口,叫自筹自支事业编。爱是什么编是什么编吧,反正能给我一口饭吃就行。我就哆哆嗦嗦地报了名,笔试面试折腾下来,我排名第二,这页就算翻过去了,因为人家就招一个人。我也没怎么上火,参加这个考试,我抱着的心理,就是有枣没枣来上那么一竿子,蒙上算偏得,蒙不上是应该。

问题的转机出现在了那个第一名身上,这个人考上了公务员,自然就放了涧河晨报的鸽子。按说我也不是一下子就顺延或者递进上去了,当时有包括我在内的四个人,都被列为了选择对象。最终呢,是诗歌他老人家帮助了我。我那个时候写的诗歌,的确要比最初写的那些稍好一点,起码你在这些分行文字里洗不成窗帘、床罩这类的大块头,但洗个毛巾啊、手帕啊之类的小零碎,应该还是可以的。不管我那些诗歌到底怎么样吧,反正涧河晨报的总编辑曾经读过,并且对上了他的胃口。就这样,我来到了涧河晨报社。说到这里,我必须要忏悔,我如今怎么就不再写诗了呢?我真是对不起诗歌他老人家。

既然已经说到了我的工作调整,就也说说于继峰怎么变成煤老板的吧。

于继峰是在成为我姐夫之后告诉我的,他这个煤老板,他差不多是用命换来的。

就在我当初所在的化工厂倒闭的同一时期,于继峰所在的华隆包装箱厂也倒闭了。我们的化工厂倒闭,我们好歹还每人得了几张遣散费。于继峰呢,一分钱也没得到,因为华隆包装箱厂把所有的家底都划拉出来了,竟然抵不上拖欠银行贷款的零头。我顺便再说一句,当年,涧河两岸的两条街道,分别叫南工厂路和北工厂路。这是名副其实的。当初,这两条街上,就算没有一百家工厂,也得有八十家。除了我和于继峰所在的化工厂和包装箱厂,还有阀门厂、支架厂、纺织厂、制药厂、鞋帽厂、木材厂、制钉厂、农药厂、玻璃厂、氧气厂、陶瓷厂,几乎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可也就前后五六年的光景吧,这些工厂就都倒闭了,或者转成了私企,天知道因为什么。

于继峰离开了包装箱厂,就去了一家私人小煤矿,下井,到一线去采煤。直到一年半以后,于继峰才第一次见到了矿主。矿主这天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来视察工作,还亲自下井,来到了掌子面。那些支撑着巷道的,到底是枕木还是铁管,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这些东西没见过世面,一看矿主来了,受宠若惊,有几根就断了,矿主就被埋在了煤堆里。这种事情,据说规范的叫法是冒顶。结果,是于继峰救了这个矿主,他用自己的双手,生生把这人从煤堆里扒了出来。这起事故处理停当之后,矿主知恩图报,同时也是对这个煤矿心有忌讳,他就把这个煤矿送给了于继峰。当然了,这种资产转让,需要经过N多的程序和手续才能完成。我没有搞清这些程序和手续都是什么,是因为我不想搞清。难道不是吗?我搞清了这些程序和手续,你难道就会送给我一个煤矿?你我都别主动来生这份闲气了吧。

哦,有个小事我忘说了。于继峰告诉过我,跟这个矿主相比,他根本就称不上是煤老板。这个矿主的手里有十几个煤矿呢,送给他的这个是最小的。

好了,我现在接着前面,说我采访于继峰。

这个采访任务,是总编安排给我的,起因是有几个中学生给我们报社写信,表扬于继峰,感谢他资助他们考上了大学。按说我是编辑,采访是记者的事。但当时记者都忙别的去了,总编觉得我和于继峰都是诗人,能说到一块去,同时也想培养一下我的采访能力,他就把这事交给了我。

我就去见了于继峰。当时,他不知道我是周小羊的弟弟,我也不知道他是周小羊的男朋友。

我说,季风大哥,我们总编让我来采访你,说你帮助了五个贫困中学生。我这是第一次下来采访,拿你练练刀,要是没写好,你别埋怨我,我可是提前跟你打招呼了。

于继峰笑了,他说,那正好,你不用采访我了。

我说,别的,你得可怜可怜我,我们总编这是第一次安排我采访,我上来就掉了链子,说不过去。

于继峰说,我真没什么好写的。

我就以退为进,我说,行,就算不写你,你给我讲讲你怎么帮了那几个学生总行吧?

于继峰说,那算不上帮助。这五个高中生,学习成绩都挺好的。他们每个人,我一年给一千元钱,他们吃午饭都不够,所以算不上是帮助。我也是能力有限,给不了他们更多。我这么做,说到底是想让他们能够知道,还有人在关心他们,除了他們的父母,还有别人多多少少能帮助他们一把。这样,他们的心里,可能就不怎么孤苦了。要是上纲上线,就是让他们感受到来自社会的温暖。我女朋友也挺支持我这么做。我有女朋友了……今晚,不行,今晚我有事,改天吧,让你见见我女朋友,我请你吃饭,咱俩太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我说,这五个学生,是一个学校的吗?哪个学校?

于继峰说,小龙,算我求你行吗?你不能写我。

我说,我……

于继峰抬起左手掌,打断了我的话,他说,你等我一下。接下来,他拿过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于继峰说,你好张总编,我是于继峰。是,是,很久不见了。嗯,还行,我这面还行,还算可以。是,我正要跟你说小龙,他在我这儿呢。我谢谢你了啊张总编。不是客气,真不是客气。但这件事背后吧,嗯,也算是有那么点隐情。对,不能都拿到台面上来,这不好。是,低调一点低调一点。谢谢,再次感谢张总编。小龙,我好兄弟,不是他不采访我,是我不方便跟他说。好,谢谢张总编,改天我到报社看你。啊,诗歌也在写,行,我去报社时带几首过去,请你多批评。客气了,张总编你太客气了。好,先这样,再见,再见。

挂断电话,于继峰说,这下你放心了吧,张总编那边我帮你打理清楚了。

接下来,我和于继峰就又聊到了诗歌。听说我小半年没写诗,他劝我尽可能咬牙坚持一下。他说他打算将来做一个诗歌刊物,拉一把我们涧河那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诗歌写作者,再约一些诗歌名家的稿件,只要诗歌本身写得好,稿费就往高里划。他还说要让我来做这个刊物的执行主编,我点了点头,但心里根本没信。

我把我的这次未遂采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我爸我妈,我爸我妈就勉勉强强地算是接受了于继峰吧。

6

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礼,是在第三酒店举行的。

这家酒店,最多也就能划进中档吧,前提还得是你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他们选这里举办婚礼,一是因为于继峰过日子挺仔细的,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的每一分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另一个原因呢,这家酒店,是他们两个人最初相识的地方。

婚礼仪式算是西式的,但抄袭得漏洞百出。特别是那个假装神甫的司仪,油头粉面的,还带着一种明目张胆的娘娘腔,谁见了都想上去踹他几脚。

他说,周小羊,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姐周小羊将头稍稍昂起,她说,我愿意。

司仪又问于继峰,于继峰,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于继峰大声说,我愿意。

台下,来宾掌声雷动。我爸我妈却泪流满面,也不知道他们是心疼我姐周小羊,还是为我姐周小羊高兴。我妹妹周小虎就紧忙拿出纸巾,给我爸我妈擦眼泪。我妹妹周小虎还小声地抱怨,行了行了,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也不怕丢人。

如今回想起来,我总是觉得这家酒店的店名,取得真是歹毒和阴损。“第三”,这不是在早早地预示着我姐周小羊会有三次婚姻吗?我甚至怀疑,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举办婚礼时,这个店名正在偷偷地冷笑。

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姻,不多不少,刚好维持了一百天。

我当然不能睁眼说瞎话,说是诗歌毁掉了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姻。但在这件事情当中,诗歌他老人家还真的起了一定的作用。

这就要从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结婚的第一天晚上说起了。

这天晚上,于继峰醉酒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婚礼上不善推辞亲朋的敬酒,反正他是醉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我姐周小羊先是拿来一条湿毛巾,擦他的额头,接着又倒了一杯苹果醋,让他喝了,好解一解酒。

于继峰接过这杯苹果醋,送到嘴边,又放在了床头柜上。紧接着,他霍地坐起,跳下床,将右手握成拳头,并且举过头顶。他大声地,甚至可以说是咆哮着,说了下面这些话——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像乘船似的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美的岛上去,那里的女人们

像树木一样地美,像灵魂一样地赤裸,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的男子们

像狮子一样的柔和,披着长而褐色的头发。

来啊,那没有创造的世界从我们的梦中等着

它的法律,它的欢乐,那些使树开花的神

和使树叶炫烨而幽响的风,

来啊,无邪的世界将从棺中出来了。

我姐周小羊本来就脸色白皙,再经于继峰这么一恐吓,她的脸上就没了一丝血色。

我姐周小羊猜想到了,于继峰说的这些可能是诗歌,但她更加觉得于继峰这是被什么魔鬼附体了。她就胆战心惊地试着去拉于继峰的手,她说,峰哥,你赶紧躺下歇息吧。

于继峰一抬手,很粗暴地推开我姐周小羊。我姐接连后退了三四步,還好,总算没有摔倒。

于继峰继续他的朗诵——

西茉纳,雪和你的颈一样白,

西茉纳,雪和你的膝一样白。

西茉纳,你的手和雪一样冷,

西茉纳,你的心和雪一样冷。

雪只受火的一吻而消溶,

你的心只受永别的一吻而消溶。

雪含愁在松树的枝上,

你的前额含愁在你栗色的发下。

西茉纳,你的妹妹雪睡在庭中。

西茉纳,你是我的雪和我的爱。

这次,我姐周小羊觉得自己听明白了。我姐周小羊,她结结实实地知道自己受骗了。恋爱的时候,于继峰口口声声说我姐是他的初恋。可现在,他酒后吐真言,现了原形了。傻子都听得出来,这个西茉纳是个女人,是于继峰从前的恋人,于继峰对这个西茉纳其实一直是念念不忘啊,就算结婚了,这种怀念也没能冲淡哪怕一点点。

我姐周小羊就不再理会于继峰,她一个人去了另一个房间,呆呆地坐在窗前。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姐周小羊趴在了床上。她的后背在剧烈地抖动,频率和幅度都不规则,这就只能是说明她在哭。一开始,我姐周小羊的哭声很小,后来就更小了。我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你知道的,所谓大小,都是相对的,得有一个参照物。比如,小猫和恐龙相比是小的,可小猫要是和草履虫相比,那它就是庞然大物了。所以,准确一点的说法是,我姐的哭声越来越大,但却被于继峰的鼾声和呼噜覆盖下去了,碾压下去了。

7

你应该知道的,于继峰在新婚第一夜朗诵的,是法国诗人果尔蒙的诗歌,后一首是《雪》,前一首是《雾》,是《雾》的第一、二节。果尔蒙给西茉纳写过大约是十一首诗歌,这就是著名的《西茉纳集》。我不知道西茉纳是不是一个现实当中的人物,不过我更支持这种说法:西茉纳是果尔蒙想象中的完美恋人。

可惜啊!我姐周小羊不知道这些。

其实,我姐周小羊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只要质问一下于继峰,这个结也就会解开了。要命的是,我姐周小羊偏偏不去质问于继峰,而是等着于继峰主动向她坦白。我姐周小羊还想,要是于继峰坦白得彻底,她可以考虑给他一个宽大些的处理。

这样一来,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显然就对不上点子。要是用我爸的话来说,就是整岔劈了。

从结婚第二天开始,我姐周小羊就展开了对于继峰的冷战,我就是不理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坦白。于继峰呢,压根不记得结婚那晚自己向果尔蒙致敬了,他也就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

于继峰就天天哄我姐周小羊,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开心。我姐周小羊不理他。于继峰哄多了,问多了,我姐周小羊就会回他一句,你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你自己不知道啊?

于继峰就仔细地回忆,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偷过家里五元钱,买了一斤油炸糕吃了,还吃坏了肚子,拉稀拉了一个星期。这显然是陈年旧案,于继峰也觉得过了诉讼时效。于继峰又想起,最近几个月,他涉嫌盘剥了手下的工人。那几个工人的工作质量,按照他们的相关规章制度,于继峰可以罚他们的款,也可以不罚,但于继峰都罚了,还骂了他们一顿。

我姐周小羊说,你别说这些没有用的,不是这些。

于继峰就接着哄劝,接着回想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换来的,是我姐周小羊更深一层的愤恨,还有成色更纯的不耐烦。

他们婚后的两个月,就是这么度过的。他们一定都对度日如年这个成语,有着超出常人的领悟和体会。

当然了,这期间,有过一次,也或者是两次,于继峰把我姐周小羊哄得露出了一丝笑模样。可偏偏在这个当口,于继峰的小煤矿又出了一点事,他必须赶过去处理。煤矿的事处理停当了,于继峰对我姐周小羊的努力却功亏一篑了。于是,于继峰从头开始新一轮的哄劝和忏悔,我姐周小羊呢,她绝望了。她是真的不明白啊,她给了于继峰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机会,于继峰也没有把西茉纳说出来。这就足以说明,跟西茉纳相比,她在于继峰的心目中是没有分量的,最多也就是占了一个犄角旮旯。

时间这个鬼东西实在是太会祸害人了。我是说,一些让你挠头的事情正发生时,你会觉得度日如年,甚至是度秒如年,可当你总算熬了过来,回头一看,你会惊奇地发现,时间流逝的速度原来飞快,你怎么努力追赶,都被它甩开了一大截,而且还只能是越甩越远。

现在,差不多就到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婚后三个月的时候了。于继峰精疲力尽,我姐周小羊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我姐周小羊摊牌了,她问于继峰,西茉纳是谁?

于继峰一愣,他说,谁?你刚才说谁?我姐周小羊早已不再叫峰哥了,她说,于继峰,到现在你还跟我装糊涂,你到底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西茉纳!你敢说你不知道西茉纳是谁?

于继峰还是没有缓过神来,他说,西茉纳?谁呢?好像有点印象,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我姐周小羊就果断地修改了果尔蒙的《雪》,她说,西茉纳,雪和你的脖子一样白,和你的膝盖一样白。西茉纳,雪和你的手一样冷,和你的心一样冷。

我姐周小羊接下来的修改,我就不在这里复述了。因为我姐周小羊严重偏离了果尔蒙的原作,甚至加入了全新的句子,比如,雪像西茉纳的乳房一样白。

于继峰就笑了,笑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接连拍打了好几下自己的胸口。他说,小羊啊,原来你也喜欢诗歌。

我姐周小羊说,呸!

于继峰说,果尔蒙的诗集,在我办公室,明天我给你带回来。

我姐周小羊说,于继峰,你就别再打马虎眼了好不好?行了行了,我也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离婚,咱俩今天就去离婚。你找你的西茉纳去吧,快去吧。

于继峰这才隐约知道,我姐周小羊跟他冷战的原因,好像是跟西茉纳有关系。可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结婚那晚朗诵过啊,也就不知道这种关系怎么就砸到了他的头上,像一根鞭子一样,一下紧一下地抽打了他两三个月。

我姐周小羊已经决定了离婚,也就不打算保全各自的脸面,她要撕下了于继峰最后一塊遮羞布。她就大骂于继峰欺骗了她,大骂于继峰不要脸,结婚当晚还惦记从前的恋人。

于继峰又愣住了。他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太不靠谱了。我相信于继峰一定比我清楚西茉纳到底是虚拟人物,还是现实中的人。但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拟吧,他都没有去做第三者的企图,他也没有这个能力,法兰西太远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当然更远。

我姐周小羊呢,无疑是把于继峰的沉默,当做了理亏,当做了无言以对。她连嘴巴都懒得用了,只是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声音,哼。

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的婚姻,不多不少,刚好维持了一百天,前提是把结婚这天和离婚这天都要算上。这让我想起了于继峰送给我的那本诗集,加上封面和封底,刚好是一百页。

8

回过头来看看,我发现就这样讲完了我姐周小羊的第一次婚姻,还是有点草率的,我得再补充一点。这就是,我姐周小羊第一次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的那天,她并没有真的把这两个字变成事实。

那天,于继峰把我叫到了他们家。他说,小龙,我解释不清果尔蒙和西茉纳了,你跟你姐说说。

我说,这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接着,我就简单地给我姐周小羊讲了果尔蒙和西茉纳。

我姐周小羊当时说的一句话,怎么说呢,让我记忆相当深刻。她说,老弟,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我说,姐你不懂诗歌,我不能怪你不知道果尔蒙和西茉纳,但你不能冤枉季风大哥。

请注意,我请你注意,我说的是“季风大哥”,而不是“姐夫”。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于继峰太久了,叫惯了他“季风大哥”,改不过嘴来。如今回想起来,这也不是个好兆头。

见我姐周小羊还是不信,还是固执己见,我突然灵光一闪,打开了他们家的电脑,登录百度搜索引擎,输入果尔蒙,点击搜索一下,搜出了多少相关页面我不知道,反正最后那行,数字10的后面,还有“下一页”。

我姐周小羊闭上嘴巴了,低着头,用右手揉捏着她的左袖口。

我觉得这是化解开他们两个人的矛盾了,我就给诗歌他老人家撑了一把腰。我说,姐啊,不懂诗歌真是太可怕了。

說完,我就乐颠颠地回编辑部,去跟记者留在稿件里面的文字错误、语法错误较劲去了。

而问题显然不像我想象的这样简单。

我姐周小羊虽然弄清了西茉纳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还是委屈。她觉得,既然于继峰爱她,那他心中就只能有她一个人,不能有别的人,虚拟的人也不行。于继峰要是不对西茉纳有想法,他就不会在新婚的晚上朗诵她。于继峰自然要道歉,小羊,对不起,我那天不是喝多了吗?于是,问题来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要喝醉?你能把自己喝醉,你就是不爱我。你知不知道你那天差点把我打倒在地?你知不知道我哭了一夜?你倒睡得像头猪。你心里就是没有我。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是,我是耍脾气了,我不对,但你就不能继续好好哄着我?我是不讲理的人吗?行了行了,你什么也别解释,我不听,不听。

故事讲到这儿,我想暂停一下,加入一点感慨。这个感慨,算是我的一个发现,我可以大度地跟你分享。我发现,夫妻吵架有个最大的特点,像魔咒一样,就是跑题。本来嘛,碗打了就该说碗,盆摔了就该说盆,可实际情况总是拧着来,碗打了去说盆,盆摔了去说碗,紧接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就会无一幸免,纷纷躺枪。

我的这个跑题发现,应该也是适用于生活的其他领域。就说我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吧,我最初的想法,只是写一写我妹妹周小虎的男朋友王储,就想写他一个人而已,写出万八千字,对付出一个短篇小说就行。哪成想从一开始,大把大把的戏份,就被我姐周小羊抢去了。再就是,故事讲到这儿,我还没能给它想出一个满意的题目,但“跑题”会是一个排名靠前的候选。

感慨结束,接着说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他们两个也没能逃出这个魔咒,一个由诗歌造成的误会被撇到一边去了,但由它引出的其他数个病灶,大咧咧地来到了前台。

我姐周小羊质问于继峰,你睡觉就不能不打呼噜吗?

她又质问于继峰,你别乱扔袜子行不行?你不想洗,你放洗手间,我洗,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类似的还有,你总熬夜看那个破足球干什么?中国男足早就没救了你不知道吗?你就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质问来质问去,我姐周小羊又回到了起点。于继峰啊于继峰,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你心里就是没有我。

另外,我姐周小羊还涉嫌出卖我爸我妈。她对于继峰说,以前我爸妈都嫌你难看你知道不?我现在也是越看你越恶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忍心说我姐周小羊从安静的孩子变成了泼妇,但她的确已经从耍小性子,成功演变成了胡搅蛮缠。

于继峰应该还算是大度的,他一直谦让着我姐周小羊。但他很快就发现了,这种谦让是没有底线的,他每退一步,我姐周小羊就进一步,甚至是进两步、三步。他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于继峰说,小羊,我先去办公室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

冷静这个词,于继峰用得不能再准确了,但换来的却是不冷静。

我姐周小羊说,看看,看看,到底被我猜中了,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别走,你走什么啊?这是你家,我走。于继峰,你说得很对,我们都冷静一下,都别再吵,我们现在就去离婚。

于是,他们就离了。

9

我好像刚刚说过,这个故事,我最初的想法,只是要写一写王储。现在,总算轮到王储出场了。

王储没有继承他爸王登基的衣钵,他对医学影像没有兴趣。我猜想,王登基一定是费了很多周折,动用了大量的人脉还有财力,才把王储安排进了我们涧河市的一家公益性事业单位。可王储呢,勉强工作了半年左右吧,就把工作挂了起来,乐颠颠地去第八感觉酒吧,做了驻唱歌手。这家酒吧,你大概多少会有一点印象吧?我姐周小羊和于继峰第一次相识那天,他们两人就是去了这个地方喝咖啡。

酒吧驻唱歌手,这职业很拽啊。可是,但凡跟拽有瓜葛的东西,到了我爸我妈那里,就成了不靠谱,就成了不着调,就成了我爸的一个反问句:这不是扯王八犊子吗?

对于这点,我妹妹周小虎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否则,她不会一直拖延着,不带王储来看我爸我妈。你要知道,第八感觉酒吧,就在我家小区的对面,两者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当然了,我姐周小羊的婚礼,我妹妹周小虎也没让王储参加。

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姑爷也早晚要见岳父母,拖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妹妹周小虎就带着王储来看我爸我妈了。说来也是有些巧合,这一天,也正是我姐周小羊离婚的那天。

我姐周小羊拉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回到娘家,正好赶上王储要离开,他们在门口走了个对面。

我妹妹周小虎说,姐你回来了。王储,这是我姐。

王储其实比我姐周小羊要大两岁,但他还是随着我妹妹周小虎叫了她姐。他说,你好,大姐!

我姐周小羊说,你好。急什么啊?再回屋坐一会儿吧。

王储说,今天就不了,我和小虎还有点别的事。

我妹妹周小虎也说,姐,你快进屋吧,我们先走了。

说完,我妹妹周小虎就在王储的右小腿上踢了一脚,她催促王储,我靠,你快走啊。

也不知道是我妹妹周小虎使劲太大了,还是王储不禁打,他就身体一趔趄,差一点跌倒。

我姐周小羊说,小妹你注意点,在楼梯上别打闹,多危险。

王储说,没事没事,大姐,我们弄着玩呢。我们先走了啊大姐,再见。

我姐周小羊说,再见。

说完,我姐周小羊就进了家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储在往楼下走。我妹妹周小虎的右手正扯着王储的左耳,王储一迭声地小声央求,轻点,轻点,哎呦,你轻一点。我妹妹周小虎说,我靠,你叫唤什么?

这样一来,你是不是会怀疑,我妹妹周小虎有点暴力倾向?好吧,我就借这个机会,多说几句我妹妹周小虎。

我在前面至少说过两次,王楚的爸爸王登基当年把我妹妹周小虎鉴定成了男孩。我这样的强调绝对不是嘲讽,而是出于对他的敬佩。王医生的目光真是独到啊,他早早就看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性格,女汉子一个。

你现在可以回想一下,你上学的时候,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你的班级和你的学校有女生担任体委吗?你就是现在到各个学校去做调查,你也会发现,做体委的都是男同学,女同学做体委的几乎是没有。但我妹妹周小虎,她从小学到初中,都在担任体委。不夸张地说,我妹妹周小虎一个人的跑跳投掷,就撑起了她班级体育的全部GDP。

我还记得,我们姐弟三人的小学,是在河滨一小上的。而说到河滨一小,我想顺便再说一句我老婆雨菲。雨菲现在就在这个小学上班,教过思品,教过科学,还客串过人文、技术,猛一看像个高大上的多面手,实际呢,就是个打杂的。

我姐周小羊比我和周小虎两个大两岁,她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和我妹妹周小虎在上三年级。就是在这一年,有一次,我姐周小羊被她班的一个男同学欺负了,不是人身伤害,而是这个男同学偷走我姐的橡皮或者钢笔,还死活不承认这类的事吧。我听说以后很着急,我不知道是该让我姐周小羊向老师告状,还是要我爸出面,去找这个男同学的家长。我正拿不定主意呢,我妹妹周小虎已经把问题解决掉了。我妹妹周小虎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杨木棍子,大约有七八十厘米长,她来到我姐周小羊班级的门口候着。这个男同学一出教室,我妹妹周小虎上去就在他头上抽了一棍子。这个男同学说,你是谁?为什么打我?我妹妹周小虎什么都没说,抡起棍子,一下下地打他。这个男同学忍不住了,撒腿跑出了教学楼。我妹妹周小虎就满操场追打他,打得他满脸是血,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嚎。

你不难想象这种事情的结果会很严重,比如包赔这个男同学的医药费,比如学校把我爸喊过去训话,比如我妹妹周小虎要被开除,等等。

但结果偏偏不是这样。这个男同学的母亲,她的怒气本来把天空都顶出了好几个窟窿,但转过一天,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主动恳求校长,这件事情不要再追究了,因为都是小孩子嘛,因为主要责任在她儿子身上。

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下去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们全家人也是很納闷。

我妹妹周小虎给我们一家人的解释是这样的。她用右手把遮挡了右脸的头发向后一甩,然后将右手攥成拳头,果断地做了个下挥。她说,他敢欺负我姐?我就不信我打不服他。

我们就知道了,在放学的路上,我妹妹周小虎又收拾过这个男同学一次,至少一次。

我希望你能想到这个男同学是谁,因为我其实在前面是讲过他的。他的相貌长得很好,但我姐周小羊说她操不起心。

是的,这个男同学,就是大伟。

10

现在,我接着说我姐周小羊离了婚,回到娘家时的情形。

我姐周小羊回身关上门,就听见我爸我妈在他们的卧室里说话。

我爸说,老?啊,咱家这俩闺女,咋就不让咱俩省点心呢?大的找的,长得那叫个啥玩意儿?小的找的这个,模样长得倒是挺带劲,可他没个正事,唱歌能养家糊口?扯什么王八犊子。

我妈说,唱歌咋就不能养家糊口?你看那些歌唱家,殷秀梅、蒋大为,还有彭丽媛,你敢说人家哪个不能养家糊口?

我爸说,他能跟人家比啊?你要是这个比法,我和国家主席还都是小组长呢,人家是国家改革领导小组组长,我是电工班的组长,能比吗?

我妈说,老周啊,我不跟你抬杠,反正我看这个小王挺顺眼。

接下来,我妈听到了我姐周小羊拖拽旅行箱的声响,她走出卧室,说,呀,羊回来了,快过来,妈看你咋瘦了呢?

我姐站着没动,动的是她的眼泪,先是慢镜头似的流出眼眶,跟着就流出了大气的章法和布局。

我妈急忙上前搂住我姐周小羊。我妈说,羊啊,咋了?跟于继峰闹别扭了是吧?羊啊,妈知道,你配他是有点白瞎,可长得好看也不当饭吃对吧?你们结婚以后,我发现了,于继峰长得也没那么磕碜。再说了,两口子过日子,哪能舌头不碰牙?哪能铲子不碰锅沿?

我爸这时也走出来了,他说,羊啊,爸得说你几句,你们的日子这才刚开始,你不能一跟于继峰闹别扭就往娘家跑。当年你妈就是,一跟我不对付就回你姥家。

我妈说,你给我上一边呆着去。闺女受气了,你还埋怨她。

我姐周小羊说,爸,妈,我跟他过,过不下去了,我,我跟他离婚了。

说完,我姐周小羊接着哭。

我妈说,羊啊,你别吓唬妈,你离什么婚啊你离?女人出一家进一家,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姐周小羊说,我跟他,已经,已经办完手续了。

说完,我姐周小羊把离婚证拿了出来。

我爸我妈的惊讶啊、意外啊,这些我就不说了,只说他们的抱怨。

在确定我姐周小羊的婚姻已经无法挽回之后,我妈说,羊啊,这婚姻大事,你咋就不提前跟我和你爸打个招呼?

我爸说,你也太不把我们老两口子当回事了。

我妈说,羊啊,一开始我和你爸就反对你们两个在一起。现在,我和你爸看他顺眼了,你咋还跟他拉倒了呢?

我爸说,早知道这样,我和你妈就该不缓劲,一直别着。都怪小龙这王八羔子操的,替他说好话。你等着这王八羔子回来的,我往死里骂他。

我姐周小羊说,爸,妈,你们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没有用了。

我爸我妈就都住嘴了,接着又同时长叹一声。

我爸说话还真是算话的。这天晚上,我这个王八羔子下班回到家,果然遭到了他的痛骂。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万个不服气的,但嘴上却说,爸,你消消气,你消消气,爸。

我姐周小羊离婚之后,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她就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了。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家人已经达成了一致,接受了我姐周小羊离婚这件事。或者换一句更加客观一点的话来说吧,我姐周小羊已经离婚了,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们不能接受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但又都说不出口。这件事情,就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压在我们家人的心里,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我在前面说过的,我姐周小羊不是拜金女,她最初和于继峰相恋时,她并不知道于继峰有个煤矿。我姐周小羊不是拜金女,所以她和于继峰离婚时,她是净身出户的。于继峰本来是给了她一张工行牡丹卡,里面的数额不详,于继峰还告诉我姐,密码是她的生日,但我姐周小羊没要。

我姐周小羊不拜金,这无疑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却遭到了我们全家人一致的,同时也是暗自的诋毁。

最先沉不住气亮出底牌的,是我妈。我妈说,羊啊,你咋这么傻?你跟他离婚也不是不行,你咋也得分他点财产啊你。

我妈说这句话时,我长出了一口气,但强忍着没去附和我妈。

我爸就没有我这份该死的涵养了,他大声对我姐周小羊说,可不是咋的?你这不是败家吗?你这个傻狍子,爸说你啥好呢?

我姐周小羊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吧,她就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了。

11

我第一次见到王储,要比我姐周小羊見他晚了大约半个月。除了时间,地点也不一样。我姐周小羊是在我家门口见到王储的,我呢,是在第八感觉酒吧见到的他。

这个酒吧,虽然就在我家小区大门口的对面,并且已经开张了五六年的光景,但我从来没进去消费过。这倒不是说我不想去消费,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理解为我是大孝子,很听我爸的话。我爸警告过我,不能去做这种地方。我不知道我爸是听谁说的,反正他认定了,酒吧不是好人家孩子该去的地方。而真实的原因其实是以下两条,一是我没有这份闲时间,二来是我没有这份闲钱。

但我这次来第八感觉酒吧,偏偏是我爸要让我来的。

我爸说,龙啊,我这心里老是不托底,你去趟门口那个啥酒吧,帮我好好察看察看那个王储。

我当场就拒绝了。我爸前几天大骂我当初给于继峰说情的那些话,还亲亲热热、黏黏糊糊地依偎在我耳畔,舍不得离我远去呢,我不能吃一百个豆不知什么是腥对吧?我不能呱唧呱唧接连两次掉进同一个泥坑对吧?

我说,我不去,爱去你自己去。

我爸说,我可不是想自己去咋的?可我这么大岁数了,老天巴地的,穿得破衣喽嗖,人家连大门都不能让我进。我就是进了大门,人家都得寻思这是哪来个老疯子,都得眼巴巴瞅我,我还咋察看王储?

我说,爸,你可以找个私家侦探。

我爸明显是要发火,但他强忍着,他说,你别跟我扯那些个没用的。

接下来,我爸长叹一口气,他说,你姐离婚了,离得糊里糊涂。你妹小虎,咱们说啥也得好好帮她把把关,她以后可千万千万别像你姐这样。离婚,不好听啊。

我还是不想接过这个差事,我就找借口。我说,爸,我又没见过王储,他长什么样我都知道,你让我怎么察看他?

我爸说,这个好办。王储跟大伟长得贼拉像,就是身板比大伟单薄一点,个头比大伟高个头皮儿吧。

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回声嘹亮。直觉告诉我,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储,有点悬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俩有点悬。

我说,行,我去。但丑话我说在前头,小虎以后过好过坏,你别埋怨我。

我爸说,你就别气我了,行不行?让你干点啥,瞅你这个费劲劲儿。

我说,爸,我去酒吧,不能干坐着对吧?

我爸说,嗯哪,咋也得买点啥,要不人家好模样的让你进去干啥。

我说,我听说那里买的东西都特别贵,我现在,我还没发工资。

我爸白了我一眼,他解开他腰带上的钱包,给了我一百块钱。我爸这个棕褐色的钱包,是牛皮的,大约有半个手掌这么大。这个钱包,我估计它比我年纪还要大,从我记事开始,我爸就在用这个钱包。

我接过钱,放进衣兜。我说,爸,今晚上你别出去遛弯,你就在电话旁边坐着,哪也别去。

我爸说,咋的?又咋了?

我说,爸,我可一直都听你的话,不敢不听。你以前告诉我不要去酒吧,我就从来没去过。可我听说那里的东西都很贵,万一我给了人家一百块钱,不够,人家不让我走,我好给你打电话,你去接我。要不,要不你还是遛弯去吧,我实在不行就给小虎打电话。

我爸先是皱着眉头,接着又转了转眼珠,笑了。他说,你个王八羔子操的,竹杠敲到你老爹脑袋瓜子上来了。

说完,我爸又给了我一百元钱。

这天晚上,我去了雨菲家。和我一样,雨菲以前也没去过酒吧,也对酒吧有一点好奇。我一说今晚上去酒吧,她马上就答应了。

我们步行前往第八感觉酒吧。到底是仲秋了,晚风贼头贼脑的,猛然吹来一股,凉飕飕的。我刚要帮雨菲拉上运动服的拉链,风又停了。雨菲说,不用拉了。话音刚落,风就杀了我们一个回马枪。而道路两旁的树木呢,杨树啊、柳树啊,还有枫树、灰楸啊什么的,都在明晃晃地闹情绪。它们辛辛苦苦地绿了大半年,最近却发现没有谁把它们当做一回事,它们就全都开始撂挑子了,把枯黄的或者半枯黄的叶子扔得满街都是,显示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气概来了,可这气概,说穿了其实就是破罐子破摔。

我告诉了雨菲,我们这是为我爸去察看王储。雨菲说,你爸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干什么啊?

雨菲说的这句話,其实也是我想说的。但我又不能顺着她,就呛了她一句,我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哪个当父母的不心疼自己孩子?

雨菲说,我没说你爸不心疼孩子,我是说他这种方式不对头。我们都二十大几了,什么不懂啊?你要劝劝你爸,他不能总把小虎当孩子看,他总这么替小虎拿主意,早晚是个事儿。

我说,行了,你念点好咒吧。

雨菲接下来的话语,怎么说呢,让我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大致是说,每个人都有叛逆心理,这种叛逆心理,说白了跟赛脸差不多。你越不让他碰什么,他就会越觉得这个东西好,他偏偏要去碰。谈恋爱也是这样,父母要是看不上未来的儿媳或者姑爷,千万别直愣愣地让自己的孩子跟对方分手,因为你的强行阻挠或者好言相劝,只会适得其反。你就由着他们相处吧,时间稍微一长,双方的缺点就都暴露出来了,他们不分手,反倒是怪事。

接下来,雨菲还给我举了个例子。4月刚开始的时候,雨菲学校六年四班的班主任休产假。学校老师不够用了,校长把雨菲推到了前线,让她暂时带一下这个班的学生。雨菲刚带几天就发现,她班有一对小男生和小女生早恋了。雨菲没有批评这两个孩子,也没把问题合盘端给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她自己去做甩手掌柜。雨菲把这两个孩子调成了同桌。她的这个做法,在我看来不但惊险,而且涉嫌阴损。所以,雨菲给我讲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说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一个口头禅:我靠。

但是,结果让我大跌眼镜,也就是完全不出雨菲所料。两周以后,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分别找了雨菲,他们还带来了两样谄媚的东西,一个是笑脸,另一个是红包。他们恳求雨菲老师给他们的孩子调调座位。

男孩的家长说,雨菲老师,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儿子不知道犯什么病了,就是讨厌他同桌。

女孩的家长说,雨菲老师,我女儿烦她现在的同桌。我女儿一直挺合群的,跟谁都能玩到一块。

我就又说出了我妹妹周小虎的一个口头禅:我靠。

12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酒吧该是什么样子,反正第八感觉酒吧跟我的想象合不上拍子。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我和雨菲一进门,烟味和酒味,还有类似人体散发出的一种灰溜溜的脏味,就像一个拳头一样,哐地一下击中了我的面门。灯光呢,是那种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人分不出是猩红还是橘黄,反正很暧昧,很欠揍。吧台里的那个服务生,他本来就长得流里流气的,还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五颜六色。他死盯着地面,对我和雨菲说,欢迎光临。他的声音倒是跟灯光有一致之处,都是有气无力的,半死不活的。

我和雨菲点了两杯咖啡。雨菲言之凿凿地告诉这个服务生,要拿铁,不要雀巢。我说,我跟她一样。服务生收了我六十元钱。

酒吧顾客不多,算上我和雨菲也不会超过十个,多数是男士。我和雨菲在靠近东南角的一张桌旁坐下,不一会儿,服务生给我们端上来两杯黑褐色的液体,天知道它们的主要成分是哪几种化工原料。

其实,从一进这个酒吧开始,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歌声了,是在翻唱《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以为是电脑播放的背景音乐。我好像在哪听说过,这首歌的原唱是齐秦,齐秦是坐牢的时候创作的这首歌。这首歌快要结束的时候,酒吧里稀稀落落地响起了掌声,不像是出于鼓舞,而像是庆祝终于可以不听了。我这才发现,原来不是电脑在播放背景音乐,是一个男子坐在舞台的一把高脚椅上,怀抱一把吉他,在自弹自唱。

不消说了,这个男子就是王储。我爸没有说错,王储是长得挺像大伟。

雨菲说,小虎行啊,对象长得蛮帅,整一个小鲜肉。

我差一点吐了。我不是否认王储长得很帅,也不是嫉妒他。我是受不了这个称呼。小鲜肉?刚杀的吗?是猪还是牛?是大腿还是肋条?是油腻腻的肥膘还是血糊糊的精瘦肉?你是不打算做熟,就这么生着吃对吗?算了算了,越说越恶心。

接下来,王储又唱了几首歌,有汪峰的《存在》,还有一首英文歌曲,听曲调应该是张学友的《吻别》,但他唱的英文歌词是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剩下的三四首,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歌了。

老实说,我对音乐的了解,一定不会有你见过外星人的次数多,所以我不能评价王储的唱功。我只能是说,他的歌声,我听着是舒服的。我可以试着打个比方,王储的歌声,就像一块丝绒面料,我摸在手里,感觉干净又温暖,对我的心理也是一种体谅和慰藉。雨菲呢,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她会跟着小声哼唱一句,更多的是不时地点头。

其他顾客就不给面子了,他们该大声叫喊依旧大声叫喊,该拍桌子依旧拍桌子。我就知道了,对于他们这些冤大头来说,这家酒吧,不过是他们撩妹或者吹牛的一个场地罢了。这家酒吧最初或许也是有过一些情调的,但早已被他们糟蹋尽了。

另外,我对王储也有了好感。我是真的有些佩服他。我猜想,他一定是怀有做歌手的梦想的。虽然他的这个梦想,在我爸看来不靠谱,我也觉得很渺茫,但他毕竟在努力。而所有为自己的梦想在努力的人,都是值得我去尊敬的。

这个酒吧的卫生间,在门口吧台的左侧。借着去卫生间方便的机会,我和那个服务生聊了几句。我没说我是涧河晨报的记者,这年月,记者这头衔早就镇不住谁了。我说,兄弟,到你们这里做歌手,工资怎么算?

服务生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他说,我不知道,你问我们老板吧。

我说,你们老板在哪?

他说,我们老板今天没来。

我不能回我爸那里交不上差事啊,我就拿出一包软中华香烟来。抽出一根,递给这个服务生,还巴巴结结地给他点着。这一根烟大概就要三四元钱吧,看在人民币的面子上,这个服务生总算对我露出了笑脸。

我说,兄弟,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行情,我还没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当歌手。

这个服务生告诉我,驻唱歌手的所谓驻唱,是指歌手不能跑场,歌手相当于在酒吧工作,酒吧老板会给他固定的工资,平均一个晚上一百元左右的样子。当然了,顾客给的小费是另算的。

打探出这些行情,我觉得我可以给我爸交差了。我想回家,但雨菲说她这是第一次来酒吧,要再多坐一会儿。这时候,王储应该是完成他的工作了,把舞台交给了一个女子。女子身材矮小,留着毛寸发型,就像一根抽搐着的筷子,我估计饿了八天的狼见了她都不想吃她。但她唱的偏偏是摇滚,声嘶力竭的,地动山摇的。

雨菲受不了这种闹腾,她说,我们走吧。

我和雨菲刚一迈出酒吧大门,又急忙退了回来。因为我们都看到了我妹妹周小虎。周小虎扯着王储的耳朵,上了一辆车身黄白相间的千里马出租车。

13

我姐周小羊租的房子,离她单位挺近的,散步那样不紧不慢地走,最多十分钟就能到。

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在前面没有跟你说过我姐周小羊的工作,好在我现在来说,也不算太晚。我姐周小羊在家多福水饺连锁店的总店工作,不是端盘子或者刷碗,也不是在后厨和面、擀皮、剁肉馅什么的,她是做会计工作。

既然说了我姐周小羊的工作,就也说说我妹妹周小虎的工作吧。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尽管我的数学还算可以,但我还没能数清我妹妹周小虎做过多少种工作。我捡相对靠谱一点的说吧。

我记得,我妹妹周小虎做过喜洋洋网吧的白班网管,因为把逃学来打网游的几个初中生撵走,她被网吧老板炒了鱿鱼。这之后,周小虎做过家教,给河滨二小的几个五年级学生补习数学,可这几个学生连10以内的加减法都做不对,她就把学费退了回去,补习班也撤摊了。接下来,周小虎还做过童欣幼儿园的老师,做过南岸宾馆的迎宾,做过人寿保险的推销员,都是没做多久就放弃了。我爸和我妈,我和我姐,都劝过她。我们说,工作这个鬼东西永远不会让你完全满意,差不多就行了,别一不顺心就跳槽,做事要有耐心。周小虎的态度是诚恳的,语气是谦卑的。她说,嗯,是的,我知道了,谢谢。然后呢,她想跳槽,就还是跳槽。

我姐周小羊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的那会儿,我妹妹周小虎在一家名叫小仙子的布艺店工作。这家布艺店的生意不错,店面差不多占领了整个北岸商场的二楼,分为小仙子布艺精品店、小仙子布艺折扣店、小仙子布艺一店、小仙子布艺二店。三店、四店好像也有,據说是在涧河南岸的帝豪商厦,总之我没见到过。我妹妹周小虎,她是折扣店的店长。

你会不会被“布艺”吓到,以为这里面有着大把大把的艺术成分或者科技含量?反正我最初是这样想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所谓“布艺”,就是指我们每个人家中都要用到的枕套、床罩、窗帘,再就是宾馆、饭店使用的台布、桌布、椅套、椅垫这些东西。

我这样比较详细地介绍我姐和我妹妹的工作,其实是为了引出我的疑惑。你知道的,我学的是化工,做的却是编辑。我姐周小羊做会计工作,而她当初在涧河师专学的却是幼师;我妹妹周小虎的专业是财务管理,正儿八经的本科,可她做过的所有工作,连财管的边好像都贴不上。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所谓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个跑题的过程吗?算了,我还是不要感慨了。

我姐周小羊搬出去租房住以后,每隔半个月左右,她就会回来一次,给我爸我妈买来一兜礼物,多数是吃的,两条鲤鱼,或者一个肘子,一只乌鸡,或者几袋奶粉,水果和蔬菜自然也买。另外,我姐周小羊还给我妈买过一套睡衣,给我爸买过一打袜子。

我姐周小羊每次回来,我妈都眼泪汪汪的。她说,羊啊,回来吧,回妈这儿来住吧。

我爸也是想让我姐周小羊回来住,但他放不下身段来央求我姐,他就选择了数落。他说,羊啊,家里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你有那钱干点啥不好,你巴巴地送给房东,人家还情不领谢不道的,你说你图希个啥?

我姐周小羊说,过几天再说吧。我单位还有活儿,我这就上班去。

我爸我妈劝不动我姐周小羊,他们就把担子压给了我。

我当然知道自己身子骨单薄,挑不起这个担子,但哥们儿我不是见困难就退缩的人啊。我就去劝了我姐周小羊,好话说了一卡车,概括起来无非是别让爸妈上火,爸妈年纪大了,再就是别让外人看咱们老周家笑话啊这类的话。我姐还是那句话,老弟,过几天再说吧。

见我铩羽而归,我爸就又亲切地称呼我为王八羔子操的。之后,他又把这个担子压给了我妹妹周小虎。

这个时候,我爸已经接受了王储。我妈一直很看好王储,在她的坚持之下,我爸不接受也得接受。而问题的峰回路转在于,这个时候,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储的感情,似乎是出了一点岔头。我妹妹周小虎不愿意听我爸我妈的唠叨,她就随口应付了一句,行,爸,妈,你们放心,我明天就去找我姐。

至于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储出了什么岔头,我三五句话也讲不清楚。总之,这不是一件充满正能量的事情,让我提不起士气,我干脆过一会儿再给你讲吧。

现在,我先讲另外一件事情。

我希望你还能想得起,我在前面说过一包中华香烟,软包装的。我和雨菲去第八感觉酒吧,替我爸察看王储那晚,我给了服务生一根这种香烟。这烟自然不是我买的,我没有这么土豪或者土鳖。这烟也不是我偷来或者捡来的,我的胆量和运气都还没有达到这种爆棚的境界。这烟,就只能是别人送给我的了。

这人名叫李思琦,一个五岁女孩的父亲,一个烤串店的小老板,一个半吊子画家。他同时还是我的第一个正式采访对象。你知道的,我曾经采访过于继峰,但事后没有写稿子,所以就不算数了。算数的,就是这个李思琦,我给他写了个二三百字的消息。

采访李思琦,自然又是总编安排给我的。虽然我没有跟记者争饭碗的企图,但总编总是相信我具备采稿的能力,坚持赶鸭子上架。

李思琦的新闻点是什么呢?是他的一幅油画,获了一个什么全国奖。这自然是糊弄外行人了,因为这里的“全国”,其实是指面向全国征稿,而主办单位,不过是南方沿海一个县的文联。但不管怎么说吧,李思琦获得了金奖,获奖证书还超级强悍,差不多都能当被子来盖了。李思琦偏偏又把它放大冲洗了出来,结果他烧烤店的一整面墙壁,就没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我在烧烤店看到李思琦时才知道,他还是个脱发患者,他的脑门爆发出来的光亮,会让六十瓦以下的节能灯自惭形秽。我不懂医学,但我觉得脱发是有救的。没救的是李思琦的嘴,话痨,百分之二百话痨。

停,兄弟你先听我说。停,兄弟,我觉得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停,兄弟,我话还没说完。停,兄弟,你先听我说说第二条的第三个要点。整个所谓采访的过程当中,我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成。我每次想要说话,李思琦都会果断地打断我。就算我屁股坐疼了,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也被他第一时间叫停了。

但是,我并不反感李思琦。这跟他送给我的那盒中华香烟没有关系,至少关系不大。我比较喜欢他,是因为他能够说实话。

他说,兄弟,我不是谦虚,这个金奖连镀金都称不上。我把它挂墙上,又把你请来,算是给我这个小店做回广告。你想,同样是烧烤店,画家开的,是不是要比平常人开的有卖点?

好了,关于李思琦,我暂且只说这些。我让这个人程咬金一样半路杀出来,自然是有目的的。换一句话来说,在这个故事的后面,李思琦还会浪费掉一些篇幅,我这是让他提前亮个相吧。

14

我已经说过了,我妹妹周小虎是个女汉子。但你要是说我妹妹周小虎有暴力倾向,这就不那么客观了。

是的,我承认我妹妹周小虎每天都要扯王储的耳朵,还要踢他几脚。她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应了那句老话,打是亲骂是爱。或者,我们再换一个说法,我妹妹周小虎这样对待王储,其实她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来撒娇。

问题是我妹妹周小虎,她手没轻没重的。她还一根筋,总是拉扯王储的左耳,就像王储没长右耳似的。我妈的视力不好,老花,还有点散光,可我妈都看出来了。小王啊,你左边这耳朵咋整的?咋比右边那个大一圈儿?

我猜想,刚开始的那个阶段,王储也是把我妹妹周小虎的打骂理解成了撒娇,他心底的欢喜,一定像烧开的一壶水一样,咕嘟嘟地翻滚。后来,他就有些吃不消了。但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不好意思向我诉苦,也不好向我爸我妈诉苦。他就借着陪我妹妹周小虎去劝我姐回家来住的机会,向我姐周小羊诉抱委屈了。

我姐周小羊就随口批评了我妹妹周小虎几句,她说,小妹,你要有个女孩子的样,温柔一点,别总动手,也就是王储惯着你宠着你。

我妹妹周小虎说,好啦姐,我知道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妹妹周小虎还偷偷对王储做了个鬼脸。

我妹妹周小虎也没有能够劝服我姐周小羊回家来住。我姐周小羊还是那句话,过几天再说吧。

我妹妹周小虎和王储就离开了。你应该想象得到,他们离开的时候,我妹妹周小虎还是扯着王储的耳朵,对,是左耳。

转过年来,温度一天比一天高起来了。也或者换个煽情的说法吧,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按说春天到了,总要说上几句花啊、草啊,还有小虫啊、小鸟啊什么的。可在我们涧河,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想要看看花和草,我就得穿过大半个城市,赶到北岸商场正对着的新世纪广场,或者是涧河南岸的人民广场,只有这两个地方,草坪还没有绝迹,串红、扫帚梅、金盏菊,这些草本花,总算还没有死透。至于有翅膀的嘛,我只见过麻雀,那还是七八年以前的事,那之后我见到的有翅膀的,就都是苍蝇和蚊子了。

这样一来,我就只能又拿道路两旁的树木来说事了。这些榆树、杨树、柳树,它们还真是有觉悟的,有同情心的。经过一个冬天的冷静和反省,它们明知道像我这样把它们当做一回事的人不多,但它们还是决定了,该绿还是要绿。接下来,它们真的就一天比一天更加绿了起来。这就让我东拉西扯地想起了于继峰。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我想起了诗人季风。季风说过,他的诗歌,是献给无限多的少数人。

总而言之,说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这话应该不算大错特错。可偏偏这个时候,我妈去世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妈去世,也不是特别突然。已经很多年了,我妈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她的血压、血糖还有血脂,每一个都不在正常的指标之内。按说三高是富贵病,应该跟粗茶淡饭的我们家无缘,但我妈偏就得了这病,谁也没有办法。

再就是,我妈去世之前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要是一定要说有的话,这就是我妈跟我进行了一次大约五分钟的谈话。我妈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事后回想起来,不禁要怀疑她事先已经明确知道了自己将要离开的时间点。

我妈说,龙啊,雨菲这闺女挺好的,有礼貌,不舞舞扎扎的,你得好好对人家,别不知足,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听妈的话啊大儿子。

我妈说的“舞舞扎扎”,是个东北土语。我不知道它的准确写法是什么,只能是记音。好在我知道它的意思,大致相当于上躥下跳、张牙舞爪,或者是狂妄和显摆,总之是稳重的全部对立面吧。

我说,妈,我知道,你放心。

我妈说,龙啊,妈知道你姐还在生我气,你抽空再帮妈劝劝她,家来住吧。这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的,成啥事了?

我说,行,我明天就去我姐那。

我妈说,妈也不认识几个人,你认识的人多,要是有好的小伙,还不嫌弃你姐离过婚,你就给你姐介绍介绍。实在不行,离过婚的,没有孩子,也行。要不前一窝后一块的,你姐得操多少心啊,再说了,这羊肉总归贴不到狗身上。

我说,这,这我还真得再想想,暂时好像还没有适当的人选。

我妈说,要是实在不行,男方带个小闺女也行。带小子的趁早拉倒,将来结婚娶媳妇,得老鼻子钱了。

我说,嗯,我知道。

我妈说,你也得帮妈管着点小虎,别没啥事总揪小王的耳朵,有啥可揪的?揪下来能炒一盘菜下酒咋的?打小她就没个小闺女样,这可咋整?唉,也是怪你爸和我惯的她。

我说,没事,他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妈说,龙啊,你话不能这么说,谁都不该谁欠谁的,谁也别欺负谁欺负得太大劲儿了。你是他哥,是咱家接户口本的,你得帮妈管着点小虎。

我说,妈,行,我听你的。

我妈跟我说这些话时,我一直不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晃来扭去的。也就是说,我妈的话,我听得心不在焉,但好歹得给长辈留一点面子,就咬牙硬挺着。我妈肯定是看出来了,她说,你忙你的去吧。

说完,我妈叹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我妈就在睡梦当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悲痛、自责和疲惫,让我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但我依稀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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