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愧疚

阿洛夫基，彝族，生于1968年4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乐山市第二届十大杰出青年，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著有《黑土背上的阳光》《没有名字的村庄》《月亮上的童话》等，其中《阿洛可斯夫基散文詩选》被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三十四家图书馆收藏。

送葬的路上

谁也说不清这种心情

只有毕摩喃喃地念着

“大雁飞过了头顶

一个人没有了影子”

但不要太想念他

心会变成九座山

山垒山高，挡住归去的路

泪会变成七条河

水涨潮涌，淹没归去的路

“白云越过了山岗

一个人走回了昨天”

但不要太牵挂他

活着就是把自己的亲人

放心地埋掉

而我们火葬的是他的噩梦和过失

他不会离开，只是隐了身

鼓 声

羊皮鼓上

神灵的足迹隐约可见

超度的经声弥漫在风中

苏尼能否借着月光和吟唱

把流浪的魂魄送到天边

鼓点飞溅的音符

飘落在虔诚的脸上，生动而缥缈

飘落在圣洁的心上，柔软而慈悲

后半夜，鼓手完全疯狂

不停击碎心中的孤独

鼓声淹没了忧伤

鼓声淹没了迷茫

鼓声淹没了距离

鼓声淹没了鼓声

凉山的月亮

凉山的月亮

笑眯眯地

送我们到山垭口

一回头

发现她踉踉跄跄

向前挪了几个半步

回吧

你儿已长大

亲 人

只有在这里

人神共居的凉山

山是水的亲人

水是云的亲人

云是鹰的亲人

鹰是我的亲人

我死了

它们替我活着

等 待

我每天打这里经过

莫获拉达小街的转弯处

一个老人坐在这里

等待一个不再回来的人

今天路过这里

不再见那老人

为他祈祷的毕摩说，他换地方了

换到了天堂的门口

羊的眼睛

那年，隆冬时节

我走过小凉山牧地

一株枯草点亮了一只羊的眼睛

另一只羊试探性地嗅嗅我的衣衫

更多的羊无阻地望着我

我不是它们的主人

我只是打马而过

在远处回头，我听见

它们轻声喊我

很多年过去了

我忘却了尘世的冷暖

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几双羊的眼睛

它们常常把我从梦中喊醒

母亲的愧疚

母亲也有愧疚的时候

比如她睡过了头，鸡鸣三遍才起床

去背水的路上

她变得一点点慌乱

她小小声声地骂自己

母亲还有愧疚的时候

比如去年火把节，她到镇上去看斗羊

自己的羊翻过了山，其中三只钻进吉克老人的菜地

吉克老人说，接受赔礼他就变成羊了

母亲说，这是还不了的债

母亲还有更愧疚的时候

比如现在，她在天上织布

不能下来参加小女儿热热闹闹的出嫁

以及和她的姐妹们边吟唱，边擦泪

照 片

妈妈

蚂蚁穿了衣衫吗？

石头是活着的吗？

妈妈

大山为什么要站立？

河流为什么要扭腰？

妈妈

从相框里跳下来

帮我梳梳头

回 乡

先为一匹马让路

又为一只羊让路

牛在路边傻笑

忘了应他的话

再朝前走

怕见到她

怕见不到她

故乡的歌谣

外婆唱了阿妈唱，阿妈唱了我唱

沾满泥土的歌谣，浸满月光的歌谣

历史的伤口上流出来的歌谣啊

含泪而唱，轻声吟唱

身世唱出来了，芳心吐出来了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时光才能静下来

静下来的时候

草长成了牧鞭

马跑成了山歌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几代女人的面影汇集在路口

诉说着不变的命运

开口唱吧，用千年挤压的力量

山花就为你而开，草木就为你而生

再唱得深情婉转或者肝肠寸断

你会变成红色的福音，飘进

石头、树木、牧羊女的梦里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