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小说与傈僳人

2018-07-12 09:50密文英
滇池 2018年6期
关键词:傈僳族驼峰坠机

密文英

英国作家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使世界各地“香格里拉”之争四起。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和中国云南傈僳族所聚居的许多地带,正处“中国大香格里拉生态旅游区”。但“香格里拉”(明天再回来)一词,是地道的傈僳语,已是不争的事实。藏语和纳西语中没有与词相同相近的语言,或可用藏语或纳西语直译此词。在中国云南省和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许多地方,确有坠毁的飞机残骸和被当地傈僳人称为“华甫帕”(白人)的美国飞行员与傈僳族有过密切接触。这一切,都缘于二战时期在中国云南至印度汀江(含怒江大峡谷上空)开辟的“驼峰航线”,以及傈僳族豪爽大方、热情好客的性格。

二战期间,中美在“驼峰航线”上共投入飞机 2000余架,有 609架飞机坠毁,近 2000名飞行员牺牲。据老人们的口碑和“三亲”资料,飞越“驼峰航线”的飞机至少 24架坠落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及怒江中,许多飞行员被傈僳族人救获,建立了深厚感情。

我們在怒江大峡谷中穿行。“华甫帕”的故事对今天的傈僳族年轻人而言,已是遥远的往事。但年过 60的老人依稀记得,并摸出当年“驼峰”坠机的残件加以佐证。这些零部件,有的尚可辨认出最初的模样和功能,有的已改制成农具、炊具(如刀、锅等),无法辨认真假。我们宁愿相信它们都是真实的“驼峰”坠机的残件,在怒江,早已发现较为完整的“驼峰”坠机残骸、一些标记、标牌等。“C-53”运输机残骸的发现和搬运,曾引发了一个“五十三年的挂念”。

我们到达片马时,这个国家级开放口岸,正沐浴在秋末正午的阳光普照之中,暖洋洋的。山风吹过,让人感受到谈虎色变的刺骨寒意。片马镇公所、附近农家的村落散落在一片坡地上,不远处是零落的林场旧址和一片片木瓜及一望无际的郁葱森林。“C-53”运输残骸,静卧在“片马抗英胜利纪念馆”前的台地上;这是它最好的归宿,比起坠落密林刺蓬中几十年无人问津而言,寂寞的心总算有了暖烘烘的慰藉。

同行的胡大哥是性情中人,下车就小跑着扑向“C-53”坠机残骸,抚摸它时是含着泪的,仿佛是久违的或是心仪已久似的。我比他小近二十岁,对于他们那代人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但让我为此激动难耐,有点勉为其难。胡大哥的老家在腾冲,腾冲在二战期间,是被侵华日军占领时间最长,破坏最严重的云南边镇,抗日军民被围困的日子想必也很长。因而,对于“驼峰航线”上飞行员的依赖,可能最大。胡大哥从小投入抗战,对“驼峰航线”飞行员的感情可想而知。我没有打扰他,只任他去尽情回忆。

纪念馆的解说员是位善良的景颇少女,她说:“驼峰航线”换来了中国抗日战场急需的 80余万吨的军用物资,基本保障了滇缅抗日战场的给养需求。

怒江大峡谷上空,“驼峰航线”的地势很险要、气候恶劣,英雄的战机坠毁,无法避免。肯定有勇士在这一带安息,他们到底在哪里?几十年来,云南人民在呼喊、寻找,怒江各族人民也在寻找、呼唤。终于,1996年 11月,缅甸边民在中缅边境北段 9-10号界桩之间发现一架坠落飞机。缅方当即与中方取得联系,经仔细辨认,坠机右翼有“中国航空公司”字样,并有“C-53”标记。

后来,经多方查证,知道“C-53飞机”为 1942年 3月 28日由美国加利福利亚州莫尼卡·圣大,道格拉斯工厂生产,属中国航空公司“驼峰”运输机;坠毁于1943年 3月 11日,当时,飞机上的三名机组人员,即飞行员福克斯(美国人),副驾驶谭宣(香港人),报务员王国梁(中国广东人),已全部遇难。

后来,福克斯的战友,现年 80多岁的原中国航空公司美籍驾驶员福莱茄·汉克斯,历尽艰辛,在时任武警怒江边防支队战士的陈学文、张正斌护送下,来到“C-53”坠机现场。他最后在来信中说:“这样的旅行,我想不会有第二次了,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像高黎贡山的大树杜鹃一样,年年盛开。”

泸水市片马镇小学的傈僳族孩子们,用在坠机旁摘下的 53片大树杜鹃叶,制作礼品“五十三年的挂念——献给驼峰飞行勇士”的飞机模型,悬挂在美国圣地亚哥航天博物馆。曾经 700多次飞越“驼峰航线”的美国飞行员,现年 87岁高龄的迪克·罗斯,出席了在圣地亚哥航天博物馆举行的“C-53坠机纪念会”暨“礼物”交接仪式。二战期间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司令陈纳德将军的女儿,在中国昆明接受记者采访时,专门感谢怒江人民发现和保护“C-53坠机”的举动。

我祖父那年 30多岁,是泸水市古登乡马垮底村卡各瓦底社甲长。那天傍晚,太阳落山前的霞光绚丽多彩,有的似鹰翔,有的像骏马奔驰,有的如戏猴上蹿下跃。祖父躺在从腾冲购回的卡各瓦底一带惟一的一条藤篾凳子上,悠闲的荡来荡去。他有悠闲的资本,祖上传下的上百亩山地和几十亩水田足以让他丰衣足食。当年,信仰基督教的祖父,是卡各底村惟一的雇佣劳工耕种的农户,对雇工特别好,深受雇工们的拥戴。

正当他半睡半醒之际,村头一片哗然,只见二位下村的村民用一副二人滑杆抬着—个“华甫帕”径直从他家走来,原来,这二位山民,刚才正在家中舂玉米糕,突然,一位皮肤白净、个子高大、眼睛着深蓝色的“华甫帕”,摸进了村子,他嘴里依哩瓦拉地叫着,手还不停地比划着,下村的人猜不出他的意思,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有人说他是妖怪,要拿弓箭射死他,有的说在腾冲找副业时见过“华甫帕”,好像是“骂帕”(即教牧人员),人们议论纷纷,就是没想出办法来。下村村长只好派人将“华甫帕”送到我祖父处。祖父用他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华甫帕”一眼,但见他肤色白净如女人,眼眶深陷,眼球是深蓝色的,蓦一看仿佛是一潭涟漪的高山湖泊。他身着黑色的绒服,头戴一顶有系带的帽子,浑身上下弄得混乱不堪。尤其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转动着惊恐和不安。也许,他意识到祖父是这个遥远山寨的“头”,于是,连忙从内衣口袋中掏出“血符”,“血符”是一块二尺见方的白布,上端有红、蓝色标记,在红色标记旁有国民党党旗,下端白布上写有“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获”的汉字,是中国航空委员会赠送给每一位来华援战的外国飞行员的。祖父一看“血符”,就知道“华甫帕”是美国飞行员,是来帮助我们打日寇的。

刚巧,那年年初,甲长以上的各级负责人,在兰坪兔峨土司衙门开会时,兔峨土司专门介绍过“血符”和拥有“血符”的人,说他们是好人,抛妻弃子,不远万里,从美国等世界各地来中国,帮助我们抗日。祖父学着山外人的礼节,握了握“华甫帕”的手,“华甫帕”知道获救了,激动地拥抱了祖父。

祖父连忙舀一碗刚煮好的火腿玉米稀饭给“华甫帕”,“华甫帕”摇摇头比划着不会吃;祖父又叫家人生火,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米饭给“华甫帕”,“华甫帕”又摇头。祖父无奈,只好煮一碗从腾冲找副业回来的村民送的面条给他,并在面条上盖了一层鸡蛋,“华甫帕”终于笑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这碗面条。

睡觉时,又有麻烦,当时傈僳族人的床铺比较小,垫的盖的比较单薄。祖父腾出空地,将所有积存的床被,铺的铺,盖的盖,才打发“华甫帕”睡觉。“华甫帕”不谦让,倒下就睡着了,呼噜拉得像风扇,响个不停。

第二天,祖父派人将“华甫帕”送到保长处,刚好外村也有一位“华甫帕”送到保长处,两位见面,叽哩呱啦,大喊大叫并拥抱着流泪。祖父他们长期在外漂泊,能体会这种久别重逢尤其是生离死别的滋味,顿时眼圈也红了。保长对祖父说:我这里房子小,人多,还是先安置在你家吧,由我去联系兔峨土司,过几天将他们送回昆明就是。祖父又雇人,将两位“华甫帕”领回卡各瓦底,在自己家安置他们。

祖父派人做了两张大木床给他们睡,收拢了整个卡各瓦底的面条、饵丝、鸡蛋,解决了他们的食宿问题。不久,保长说联系好兔峨土司了,叫我祖父派人将二位“华甫帕”送到兔峨。离行前,二位“华甫帕”紧紧拥抱我祖父,泪水近乎浇透了祖父崭新的白色麻布大褂,用刚学会的傈僳语允诺:“香格里拉”(明天再回来)。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杳无音讯,留下的只是卡各瓦底傈僳人和祖父的思念和美好有趣的回忆。

“华甫帕”临走时,将那顶有系带的帽子留给祖父作纪念,我们小时候还戴过它。我知道它弥足珍贵后,专程去拍摄,它却消失了。祖父在几年前走完了他在人世的路程,是否还带走了有关“华甫帕”的一些秘密呢,不得而知。噢,忘了告诉你,我祖父的名字叫伊果普,他是土生土长的傈僳人,上世纪五六十年怒江州有名的牧师。

其实,像我祖父这样救助过美国飞行员并与他们建立了深厚友谊的人和事,在怒江俯手可拾。

在怒江西岸,巍巍高黎贡山山脉之中,几乎每一个峰峦、沟箐或是每一个村庄都有“驼峰坠机”和当地傈僳、景颇、彝、白等各族人民救助飞行员的故事在传说。在长达十八天的采訪中,我们沉浸在年龄在 60上下的老人对那段往事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着美、日飞机“同归于尽”相撞击的火光冲天,以及因气候恶劣或迷失方向或油料耗尽而坠毁的“驼峰”战鹰。我们从北向南梳理,在高黎贡山山脉的贡山丙中洛达拉山、阿木戛底湖,泸水市称杆乡瓦来玛米湖、普洛、排巴山,泸水县片马听命湖、片马长尾巴山、古炭河村,泸水市六库镇等等高黎贡山山脉上,都曾被“驼峰坠机”坠毁刹那的光芒照亮过,尤其怒江泸水市段,几位老人们有板有眼地说,坠毁在怒江中的飞机有 3架之多,可惜,因时代久远和未探明准确坠落地点,无法打捞。

据怒江州文管所包秀芬女士《怒江境内二战时期失事飞机调查浅谈》一文的有关资料,二战期间,在怒江州境内坠毁的飞机有 27架(其中,24架是中美飞机,3架为日本飞机)。包女士列出了较为详细的坠落地点、飞机的机型等以及当地傈僳族等各族群众救护美国、中国飞行员的种种故事,这一结论,因目前怒江境内甚而云南省境内时至今日除“C-53号坠机”外未发现其它坠机的完整残骸(“C-53”号坠机残骸也因此弥足珍贵),无法盖棺定论。但包女士对这一问题探究之深入和为之付出的牺牲精神,令人钦佩。

我们小时候或直到今天,老人们常给我们提起“华甫帕”的故事,“香格里拉”一词,在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天天使用,云南傈僳族聚居地的傈僳族,个个都会说“香格里拉”。

今天,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的丙中洛一带,因其地理位置、地势地貌、风土人情尤其人民的热情好客与《消失的地平线》中描述的“香格里拉”极为相似,引来中外游客和专家对这一地区的密切关注,来丙中洛旅游观光、考察的人们络绎不绝。在丙中洛坝子背面的高黎贡山和坝子对岸,当地村民还保留有几幅被虫蛀得面目全飞的“驼峰”坠机飞行员破败不堪的照片和飞行执照副本,以及许多尚未改制但已作为生活用具或改制的飞机残骸。在高黎贡山、碧罗雪山的许多湖泊中,沉睡着“驼峰”坠机的残骸。阿木戛湖底中,传说有一架尾翼上翘的飞机残骸。过去它时露时沉,像是会游动,人们以为是湖怪,终于有一次,丙中洛一带干旱时间持续,湖水下降,它露出了真面目。当地有关部门拟组织群众打捞,它又不翼而飞,至今无影无踪,这是一个谜,它给“香格里拉”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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