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入夜路》中的哀悼之家

2018-07-13 07:39谢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文系北京100871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2249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埃德蒙杰米玛丽

⊙谢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文系, 北京 100871;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2249]

一、引言

雷蒙·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将《漫漫入夜路》称作“一部看上去像家庭剧的作品,实际是一出孤僻者的戏”。他认为,在自由主义的悲剧中,“反抗社会并渴望自由的个体解放者的英雄立场”被“反抗自我的悲剧性立场”所取代,理想和罪恶都被“内在化”和“个人化”,以致“个人内心的事实成了唯一的普遍事实”,从而“走进了那个自我封闭,充满内疚并且与人隔绝的世界”,最终结果是“人成了自己的受害者”①。尽管理查德·赛沃尔在《悲剧的灵视》中对《漫漫入夜路》中这个宿命般纠结在一起(英文原文用的是“inextricably” 和“fatefully”二词)的家庭充满理解的同情,对他们在情感风暴间隙中短暂的“灵视瞬间”给予了肯定②,然而在奥尼尔的《漫漫入夜路》中,我们感触更深的仍是那浓如迷雾、无法排解的孤单感。在这已然成为人类普遍境遇的孤单感面前,悲悯并没有帮助剧中人和观剧者摆脱孤独感和挫败感。这种孤独感和挫败感尤其体现于把泰龙一家人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的,无法驱散的浓雾。剧中的小儿子埃德蒙在剧中曾发表了一番对浓雾的赞美:

一切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的不真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它看上去的样子。这正是我需要的---和我自己待在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真实不真切,生活藏起了它的本来面目……雾与海融为一体,人好像走在海底,好像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溺亡,好像我是属于浓雾的幽魂,而雾又是海的幽魂。做一个幽魂中的幽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不要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如果能避免,谁愿意直面生活的真实面目?③

听到此种感慨的父亲詹姆斯,将这一切归罪于“你那该死的藏书!伏尔泰、卢梭、叔本华、尼采、易卜生!无神论者、疯子、傻瓜!还有你的诗人!道森、波德莱尔、斯温伯恩、奥斯卡·王尔德、惠特曼、爱伦·坡!一帮蛊惑者,和道德败坏者!”两个儿子,杰米和埃德蒙,都是尼采笔下那望向深渊的人,虽然“如果能避免,谁愿意直面生活的真实面目?”然而,既然无可避免,就无须回避。易卜生剧作中对“虚伪的人际关系、虚伪的社会以及虚伪的人生处境”④的描绘和他那“最孤独的人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⑤的论断对杰米和埃德蒙应该有着相当的吸引力。詹姆斯称埃德蒙引用的波德莱尔的诗充满了“污秽,绝望与悲观”,称波德莱尔是一个“无神论者”,而“否定了上帝也就否定了希望”,的确道出了上帝缺席的世界里,现代人尴尬的真实处境。

剧中的雾中人不止杰米和埃德蒙。埃德蒙认为母亲玛丽故意在自己周围竖起一座高墙,像浓浓的雾色,将自己藏在里面,迷失在里面,从而去摆脱,忘记这个家中其他三个活着的人。当詹姆斯说这一切都是药物的作用时,埃德蒙纠正他说,“她吸毒是为了达到那种效果”。这在玛丽关于浓雾的一番感慨中得到了佐证,“它将你和世界隔开,隐藏起来,你感觉一切都变了,什么都不是看上去的样子,没有人能找到你,也没有人能触碰到你”。浓雾笼罩下与世界的疏离,与家人的疏离,也渗透进了玛丽的内心,“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学会不在乎”。而不在乎的后果即是与自我的疏离和灵魂的迷失,故而玛丽和埃德蒙的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怎么会相信我呢?——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谎话连篇的人。曾几何时,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事而撒过谎。现在的我,却不得不撒谎,尤其是对我自己。但是你怎么会懂呢?我自己都不清楚,(变化是怎么开始,如何开始?)直到很久前的一天我发现灵魂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

与自我的疏离导致的灵魂的迷失是现代人在人生不同时刻都有可能遭逢的普遍境遇,而与自我的疏离和与他人的疏离互为因果。如玛丽所言,过去即是现在,剧中的每个人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都是家庭关系塑造而成,而每个人的表现又推动着自己和他人滑入一个宿命般的悲剧性结局。如何穿透那团将人们隔离成一座座自我意识孤岛的浓雾,甚至说,这团浓雾有无穿透的可能?这正是这出孤僻者的戏剧最突出的问题意识。

二、网中人

若要透视《漫漫入夜路》中剪不断理还乱,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我们不妨借用斯特林堡的灵魂冲突戏剧范式来解读。被奥尼尔视作“典型的灵魂冲突戏剧的最伟大解释者”⑥的斯特林堡在谈论《死亡之舞》中“朱丽小姐”这个人物的悲剧性时说:“自然主义者通过废除上帝而废除了犯罪感,却无法废除那些行为的后果,如惩罚:监禁或对它的恐惧。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无论他是否被裁定无罪,这些后果仍然存在。一个没有受过伤害的局外人能够做到谦恭,一个受过伤害的伴侣做不到这一点。”⑦故而虽然玛丽一次次地说原谅,实则并未原谅,只是在提醒自己去原谅。然而,作为一个被囚禁在一个不能被叫作家的地方的囚徒,一个时刻处在其他三人目光监视下的嫌犯,她仅有的自由便是回忆的自由。朱迪斯·芭娄在谈论玛丽始终无法原谅家中的男人们对她和对他们自己所做的不公正行为时,如是评论道:“恕而不忘,实则非恕。”⑧

如同杰米吟诵的罗塞蒂的诗句,“看着我的脸。我的名字是‘曾经可能’(Might-Have-Been)/我也叫‘不再’‘太晚’‘再见’”,这种挽歌的基调贯穿了全剧始终。玛丽剧中的台词,“过去即是现在”,一针见血地道出了泰龙一家人的真实状态,一个个冰封在对过往记忆的反刍中的孤单自我,一座被屋外浓浓的夜色和雾气隔离开来的孤岛。人类是一种后视性的动物。面对生活的苦难与愤懑,总是纠结于“为什么”,总在试图追溯到问题的根源。这也解释了泰龙一家人为什么强迫症一般,去揭别人和自己的旧伤疤,在互相指责和自我惩罚带来的痛感中沉沦。

泰龙一家是文学中典型的运转失灵的家庭。不论是文学中,还是现实生活中,运转失灵的家庭都是一个显性存在。所有的运转失灵家庭都呈现出近似的症状,比如彼此间的怨怼,情感的疏离,沉溺于消极情绪不能自拔,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如同沼泽中的挣扎,愈陷愈深。虽然症候类似,究其起源和背后动因,又各有不同。如同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言:“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⑨在泰龙一家中,被挫败的理想,难以释怀的旧怨,彼此间的猜忌,沉溺在过去的阴影中的自怨自艾,所有的风险因素纠结在一起,形成令人窒息的戏剧张力。从纠缠到疏离,四位家庭成员无一例外陷入了看不到出路的情感旋涡。每个人都为了维持家的完整性,放弃了自己最为珍视的那个理想自我,到头来,却发现这种牺牲非但没有得到回报,反而遭到了无情背叛。我们截取剧中身为父母的詹姆斯和玛丽的一段对话来走近他们:

玛丽:当我嫁给了一个演员后,——你知道那个时代大家眼中的演员是什么样子的——很多朋友都和我疏远了。然后,在我们新婚不久,你曾经的情妇就将你告上了法庭,丑闻过后,所有的老朋友要么是一副可怜我的姿态,要么就当我不存在。二者相比,我更痛恨前者。

詹姆斯:(带有一种内疚的憎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翻这些已经忘记的陈年旧账了。如果你在下午刚开始时(即午后一点左右)就已经如此深陷入回忆中,到了晚上,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丈夫的婚外情对于新婚不久,尚对婚姻怀有无限憧憬的妻子而言,无疑是难以释怀的羞辱,带来的情感创伤也为他们以后的日子投下长长的阴影。祸不单行的是由于社会对她所嫁之人的职业偏见所造成的来自亲人朋友的疏远,使得她倍加无助,孤立无援。然而这还不是她所面对的考验的全部。作为一个舞台剧演员的妻子,玛丽不得不随着剧团在各地的巡回演出而四处奔波,孩子降生时不是在医院或家中,而是在脏乱不堪的廉价旅馆。小儿子埃德蒙的降生更是新一轮不幸的开始。廉价旅馆的庸医在玛丽难产时给予的帮助是让她食用吗啡作为止痛药,用玛丽的话来说:“当你痛得快要发疯时,他会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对你宣讲一通意志力的功效……但正是这样一个廉价的庸医把你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第一次送到你面前,当你知道它是什么时,已经太晚了!我恨医生!他们连自己的灵魂都会出卖!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顺带将你的灵魂一起出卖,当你有一天知道实情时,你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地狱!”

当詹姆斯请求玛丽去忘记时,玛丽反唇相讥:“怎么可能(忘记)?过去就是现在,不是吗?它也是将来。”说到过去,玛丽的思绪又飘到了因为感染了来自大儿子杰米的传染性麻疹而不幸夭折的儿子尤金身上,玛丽对杰米有意而为的怀疑又触发了她难以抑制的悔恨和自责:

玛丽:如果想要孩子成为好孩子,就应该把他们生在家里,一个女人如果要成为好母亲,也需要有一个家。我怀着埃德蒙时,一直担心。我知道有坏事会发生。我知道仅凭我把尤金留在家里这一点就证明我没有资格再要一个孩子,否则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我就不应该生下埃德蒙。

詹姆斯:(不安地扫视了一眼前院)玛丽!说话当心。如果他听见,会以为你从来没想要他。他已经感觉够糟糕了——

玛丽:你撒谎!我当然要他!超过世界上任何东西!你不了解!我说的是为了他好。他从来没有开心过。将来也不会。健康也不属于他。他生下来就太过敏感,这是我的错。

这个信息量极大的对话片段可以帮助我们对纠结的人物关系有个大致的把握:玛丽对过去的陈述虽然渗透了她的个人情感和解读,然而基本的事实还是可信的,这一点从其他三人的陈述中可以得到印证。这也是为什么詹姆斯的吝啬招致其他三位家庭成员的围攻,为什么埃德蒙的出生成为彼此怨怼之时的标靶,为什么玛丽的药物滥用成为悬置于四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对于杰米而言,来自玛丽的猜忌和与詹姆斯之间的父子相仇情结加速了他的迅速堕落,和他“那部分死去的自我”对埃德蒙的嫉妒与敌意。

(一)詹姆斯的吝啬与玛丽的毒瘾

在埃德蒙眼中,玛丽的毒瘾时不时复发应该归因于一个支持性的家庭环境的缺失:成婚后抛却了自己的职业理想,成为一个专职家庭妇女,居无定所,随着丈夫的剧团四处游走,生活常态是待在肮脏不堪的廉价小旅馆中等待一个喝到酒吧关门才回来的醉酒丈夫。所谓的家不过是夏日度假小住几日的临时居所,而且詹姆斯从来不肯多花一分钱使得这个临时居所看起来更体面,更有家的感觉。詹姆斯的钱都用来买田置地,虽然他的投资基本都打了水漂。詹姆斯对自己的投资有着自己的理由,用他的话来说,他买的不是地,而是安全感。安全感的缺失要追溯到詹姆斯儿时身无分文的遭遇。作为来自爱尔兰的移民二代,他所面对的是父亲的离家出走一去不归和养家的重担,不得不在十岁时就去工厂做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工厂:

一个肮脏的谷仓一样的地方,雨水会从房顶滴下来,夏天像蒸笼,冬天没有火炉,手冻得发木,唯一的光线来自两个狭小的肮脏的窗户,天色不好时,不得不弯下身子,眼睛得几乎贴到文件上才能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儿时的经历教会了他做一个吝啬鬼,在权衡比较中选择“最合算”的那个。虽然詹姆斯自己也意识到,对金钱的过分看重毁了自己的职业理想和前程,然而如他自己所言,“当你得到一个教训,就很难摆脱它的影响”,不管这是不是一个托词,詹姆斯都把将吝啬进行到底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母亲玛丽在其少女时代的理想是做一个修女或者钢琴家,直到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遇见了詹姆斯——当时志得意满,颇有魅力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并让她爱上了他,嫁给了他。人生的际遇充满讽刺,如玛丽充满宿命论意味的喟叹,“没有人能阻挡命运带给我们的一切。变化总是让人毫无防备,当你意识到变化时,不得不做出相应的改变,直至现在的你和你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之间立起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直至你永远失去了那个真正的自我!”

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亲人朋友的孤魂,囚禁在一个不能被称为家的令人生厌的地方,内心饱受的是毒瘾的折磨,日日面对的是吝啬本性难移的丈夫、自我放纵,对生活认真不起来的毒舌大儿子和敏感无助患了肺病的小儿子,当然还有那个夭折的叫尤金的孩子。她时刻处在丈夫和儿子的目光注视下,这种猜疑的目光时而带着担心,时而带着失望,时而带着责备,让她感觉像一个时时刻刻受到监视的囚犯。他们的关心无法走进她的内心,她的毒瘾反而成了他们放纵的借口。当她责备詹姆斯酗酒时,他反驳道:“如果我确实喝醉,你也没有资格责备我。没人比我有更好的理由(借酒浇愁)。”当她毒瘾复发时,被杰米恶毒地称之为“瘾君子”,因为他曾经暗暗地许诺如果玛丽能戒掉毒瘾,那么他也能够戒掉酒瘾。虽然这种迷信的幻灭也在意料之中,然而杰米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埃德蒙在和玛丽发生激烈的言辞冲突时,脱口而出,“有个瘾君子的妈妈有时还真是挺难的”。三个男人的关心并没有触及玛丽的真实需求,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耐心去听她讲述那些难熬的体验。

这样的处境,无怪乎她见过的一个真正的医生(并非庸医哈代之流)说,她没有发疯就是一个奇迹。然而,不管是奇迹,还是幻象,玛丽最终还是疯了。在玛丽和埃德蒙的冲突之后,詹姆斯面对玛丽的背影说道:“上楼吧,再多服用些该死的毒药,在夜晚结束前你会像个疯了的幽灵了。”一语成谶。当玛丽披着天蓝色睡袍,手臂上搭着婚纱最后出场时,杰米充当了报幕员的角色,“疯癫场景,奥菲利亚上场”。

(二)杰米的毒舌与埃德蒙的病情

虽然詹姆斯在和杰米起冲突时,把他叫作只认得女人和酒瓶的“啃老族”,一个被所有大学扫地出门的放荡子;但是平心静气时,夫妻俩也会偶尔想起教过杰米的老师的话,“如果杰米能学会对待生活严肃一些,会有一个好的前程”。然而杰米的问题并不是对生活缺乏严肃的态度,而是太过严肃,以致无法放下心中的重负。在尖酸刻薄的话语、慵懒怠惰的浪荡子的面具下,隐藏的是一个直面深渊而又没有勇气和能力带来改变的受难者。

当詹姆斯被他的毒舌所激怒,指责他对玛丽毫无同情之心时,杰米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我知道她与毒瘾的抗争有多难——比你更清楚!我的用词并不代表我没有感情,我不过是把这个我们不得不接受的公开的秘密不加掩饰地说出来而已”。当詹姆斯指责他是个对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一切都看不顺眼的愤世嫉俗者时,他说:“这不是实情,老爸。你只是没听见我和自己说话时。”

他对埃德蒙病情的担心也是通过毒舌来体现:“你越早翘辫子,就会为他(詹姆斯)省下越多”,“如果你满意,就让他得逞好了,反正是你的葬礼——我的意思是,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你不要死在我的前面,你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纵然毒舌,却难掩他真切的关心与担心。他把最坏的结果毫不忌讳地赤裸裸地摆在埃德蒙面前,而不是像玛丽和詹姆斯那样故意轻描淡写,欲言又止,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一个勇于直面深渊的人。

杰米又是一个直面自身魔鬼的人。他称埃德蒙为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弗兰克斯坦”,因为没有人比他对埃德蒙的成长影响更大。他向埃德蒙坦白说,厌恶生命的那部分自我不希望看到埃德蒙成功,而让自己显得更加失败。那部分死掉的自我,“我控制不了。我恨我自己。必须报复。对所有人。尤其是你……死去的那部分自我希望你不会好起来。或许甚至乐于看到妈妈再次犯了毒瘾!它要人陪伴,它不想成为这个家里唯一的死尸!”

虽然詹姆斯和杰米之间的父子冲突不断,已成生活的常态,然而詹姆斯并非没有意识到杰米的温情与挣扎,正如他开解埃德蒙时所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他(杰米)喝醉时就喜欢夸大他最坏的一面。他喜欢你。这是他身上剩下的唯一可取的东西。”

如果杰米对埃德蒙的关心这一点需要佐证,我们再看个例子。这是当詹姆斯和杰米再次就埃德蒙的疾病发生争执时的对话:

詹姆斯:这不关你的事!

杰米:这是埃德蒙的事。我担心的是,以你爱尔兰人将肺病视作致命疾病的观念,会认为能少花钱就少花,多花了就是浪费。

詹姆斯:你撒谎!

杰米:好吧。证明给我看。这正是我想要的。也是我为什么提起来这事的原因。

对埃德蒙,杰米的话语固然尖酸刻薄,但是难掩其真诚的在意,不管是偶尔的手足之情的迸发,还是赤裸裸的挑衅,他不加掩饰的自白,与其说是他在对埃德蒙进行控诉,不如说是他在将自己矛盾的心理,和丑陋的一面剖开,让听话者警惕他死去的那部分自我。所以,迈克尔·曼海姆认为,杰米集中体现了“人性的内在矛盾性”,并将杰米称作这部戏剧“唯一真正人性化的角色”⑩。

关于埃德蒙的病,家中其他三个成员都有一番自己的解释。在母亲玛丽看来,是因为她怀着埃德蒙时过度忧虑和担心,而带来了埃德蒙天生的敏感与紧张。在杰米看来,是詹姆斯不肯花钱请高明的医生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而在詹姆斯看来,是埃德蒙步杰米的后尘,被大学开除以后,自甘堕落,任由放荡的生活毁了他自己,即便美国最好的专家也无计可施,杰米就是埃德蒙堕落人生的导师,他放荡的生活方式,愤世嫉俗的刻薄话语,都是埃德蒙的腐蚀剂。对于詹姆斯这个“败坏青年”的指控,杰米有自己的看法。他眼中的埃德蒙是一个外表安静,但内心倔强,遵从自己的内心的人,从埃德蒙花了几年的时间以海员的身份环游世界即可得到印证。

埃德蒙的海上漂流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也是他生命中最为珍视的经历,故而其海上的经历也在这出戏剧中得到最为诗意的呈现:

我躺在船首斜桅上,面向船尾,身下是海水激荡起的飞沫,月色下高耸的桅杆和桅杆上的白帆。我醉心于这美妙,一时间我进入了无我的境界。我自由了!我消融在这海水里,成了白帆和飞沫,和这美妙的韵律,月色,船儿,还有高高的苍穹融为一体!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属于这宁静的和谐,这种狂放的欢欣,比我的生命更宏阔,比人类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本身更宏阔!……一种令人迷狂的自由感!平和,寻求的尽头,最后的港湾,意识到自己所属的那个存在超越了人类可怜、卑微的恐惧和希望梦想时的那种喜悦!

在那种自由而神秘的体验的反衬下,现实生活中的迷惘和无奈让他看不到出路,感到窒息,让他感到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作为一个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总是感到无所适从,没有欲望,也不被别人需要,只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陌生人,唯独对死亡情有独钟”。所以他的结论是,“可能做一只海鸥或者一条鱼会更成功”。由此可见,夺走埃德蒙的健康的不是这个家里人人忌讳的肺病,而是身为一个爱恨纠缠的家庭中的一员,和现代社会中孤单个人的那种难以排遣的孤独感和无助感。

(三)回忆之殇

对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而言,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矛盾,没有一个家庭成员是无过错方,没有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对其他家庭成员的行为做道德评判。如查曼·阿胡贾所言,在过去与现在的纠缠中,很难去区分“施害者与受害者、堕落与救赎、梦境与现实、荒谬与崇高”[1]。不论是泰龙夫妇,还是吉米和埃德蒙这兄弟俩,在他们声讨别人的过错之时,也为自己的负罪感与内疚感所折磨。有时这种内疚感和负罪感会被作为自我惩罚的手段而肆意放大,如同一个萦绕脑际的挥之不去的谴责之声,妨碍着他们为修复破碎的自我认同和家庭关系所做出的尝试和努力。这种僵局在诺曼德·柏林看来,“如同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留给观众的时间冻结之感”[12],戏剧物理时间的推进并没有带来洞见与谅解,而是陷入了往日重现的怪圈。

精神分析学针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建议患者重访创伤体验,并通过故事的讲述,重构那部分受到患者的心理自我防御机制有意识压抑的,难以言说的创伤性记忆,帮助患者直面心结,进而达到驱魔的效果。然而,对于泰龙一家而言,对过去的重访并没有带来意识的重建,反而是触发了更多的问题。究其原因,每个人都对过去的事情形成了自己的判断,执一端而不及其余,争执并没有带来实质性的沟通,遑论认知上的转变。在已然与应然之间,他们都有自己的版本,在二者的差距之间,心有不甘地指责、埋怨、自责。每个人在执着于自己版本的过去的同时,也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记忆陷阱无处不在,任何人都无法准确重构,再现过去的完整面貌。即便有过目不忘之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拼图中的一隅。回忆中的过去是经过后视性视角修改的人为建构。如同詹姆斯对埃德蒙所言:

你对她的记忆不能全信。她记忆中那美好的家其实再普通不过。她的父亲也不是她描述中的那个伟大、慷慨、高贵的爱尔兰绅士。他是一个和善的人,很会聊天。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是做蔬菜批发的商人,很有能力,生意经营得也有声有色。但他也有他的弱点。她只顾谴责我的酗酒,却忘了他也是如此。他在40岁以前的确滴酒不沾,但在那儿之后,他把前40年的酒都补了回来。他嗜好香槟,最坏的那种嗜好。他只喝香槟。后来,这种嗜好没多久就要了他的命——酒和肺病——

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的人们总是喜欢问假设性的问题,用“如果当初……那么……”的句型来重构记忆中的过去和想象中的现在,妄图在头脑当中将过去的一切推倒,重建,然而事实是重建只能建立在现在已然,而不是过去的基础之上。

三、结语

当我们不认可自己时,就开始评判他人。当我们不接纳自己时,就开始抗拒别人。当我们没有自己时,就开始要求别人。总之,我们内在感觉匮乏时,就开始折腾、折磨别人。泰龙一家人即是陷入了这个怪圈。所以,所有对别人的责难与抗拒实则是对自身不满的投射。若想解决与他人相处的问题,必先安心,方能找到人际关系中自己的定位。若要安心,必须先学会接纳现在的自己,学会从现在出发。如同剧中玛丽对詹姆斯的央求,“我们曾经爱着对方!我们还会如此彼此相爱!让我们牢记这份爱,不要试图去弄明白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或者去做徒劳无益的挣扎——已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开脱的理由,或者解释的可能”。

捷克作家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198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曾在获奖感言中指出,只有通过悲剧艺术,孤单的个体才能成为群体的一员,才能有摆脱孤独的可能性,只有悲剧艺术才能教会我们从失败走向荣光。作为四个孤单灵魂的内心独白交织而成的家庭剧,《漫漫入夜路》刻画了孤独者的群体肖像,给这些孤寂的灵魂提供了抱团取暖的可能性。泰龙一家所经历的不仅是尤金·奥尼尔一家的缩影,也是普遍性人类境遇的文学化体现。这种指涉的普遍性也是成就这部作品的内在动因。

①④⑤⑥⑦ 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丁尔苏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页,第88页,第90页,第111页,第104-5页。

② Richard Benson Sewall.The Vision of Tragedy.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0:154.

③ Eugene O’Neill.“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ed. Nina Baym,shorter 7th edition, New York, London: W. W. Norton &Company, 2003:2121. (文中有关该部戏剧的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中文为作者自译)

⑧ Judith E. Barlow.“O’Neill’s Female Character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ugene O’Neill. ed. Michael Manhei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173.

⑨ Leo Tolstoy.Anna Karenina.London: Oxford University,1949:1.

⑩ Michael Manheim.“The Stature of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ugene O’Neill. ed.Michael Manhei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214.

[11] Chaman Ahuja.Tragedy, Modern Temper and O’Neill. Delhi,Bombay: Macmillan India Limited. 1984:157.

[12] Normand Berlin.Eugene O’Neill. London:Macmillan,1982: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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