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园》中杰克的人物塑造解析

⊙胡梓君［河北大学， 河北 保定 071002］

⊙李林菊［石家庄学院， 石家庄 050035］

小说中最主要的人物之一是杰克，他不仅在小说中占有最大的篇幅，而且小说通篇都是以他的视角来展开叙事的，因此杰克这一角色在小说中的地位不可低估，杰克的人物形象塑造对于主题的阐发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国内外学界对杰克这一人物的研究较为丰富，研究角度也呈现多元化的特征。有些评论从伦理学角度解读杰克的乱伦行为，有的从弗洛伊德理论出发以自我、本我来解读杰克的自慰等行为特征，有的从存在主义理论出发诠释杰克的所作所为，而相当一部分则从成长小说角度理解这一角色。纵观所有这些研究，不难发现，不论这些评论从何种角度出发剖析这一角色，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单个人物在小说中的行为言语出发，对角色进行孤立的表面化的解读。众所周知，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是由主题需要决定的，撇开主题去孤立地理解一个人物是片面的。而作者在小说写作中所运用的理论，归根结底也是为主题服务的，所以仅仅纠结于某一写作理论也有偏颇之嫌。本文将紧紧结合小说主题来分析杰克的形象特征，以期揭示作者塑造杰克这一人物的本意所在。

小说总体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即父亲当家时期，映射英国对欧洲联合的抵制态度；第二阶段为母亲当家时期，映射英国对入欧犹豫不决的矛盾心理及当时英国的国内状况；第三阶段是朱莉和杰克共同当家时期，映射英国虽然加入欧共体但依然貌合神离，尴尬纠结，摩擦不断。杰克的人生经历也相应划分为三个阶段：父亲在世时期的杰克、母亲当家时期的杰克、和朱莉共同当家时期的杰克。不同时期的杰克形象都是为该部分的主题服务的。

父亲当家时期的杰克，自私懒惰，除了沉迷于自慰，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在和父亲一起抬水泥时，他明知“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活”，可仍确保父亲承担的重量跟他一模一样。他沉迷自慰，即便在忙着搬水泥的时候也要撒谎去偷偷做一回。而对父亲去世这么重大的事件，他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淡漠然：“我父亲不是我杀的……我之所以提到他死的这点小事儿，不过是想说说我跟姐姐和妹妹是怎么弄到这么一大堆水泥的。”第一阶段的杰克身上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沉迷于“自慰”，而在水泥事件中只有杰克一人帮助父亲搬运水泥的情节设置也隐藏着深刻的象征意义。总体来看，这一阶段的杰克形象是相对粗线条的，没有具体的细节描写。

相比第一阶段的杰克，母亲当家时期杰克的形象开始有了一些细节刻画。“同一时期的某段特定时间内……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到了周末，杰克喜欢独自一人待着，他“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杰克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会儿感觉特别自傲，一会儿又相当自卑，大骂自己：“狗屎……臭尿……屎眼……”杰克生日之际，母亲建议他搞个小型聚会，邀请几个同学来参加，杰克却冷冷地说，光自己家人就够了。通过这些细节描写，一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懒惰颓唐、孤独寂寞、保守自闭、自卑自恋的青年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一时期的杰克，依然沉迷于自慰不能自拔。用杰克母亲的话说，杰克所有的消极性格都是由其沉迷自慰的怪癖导致的。由此可见，自慰依然是这一时期杰克身上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为了突出杰克沉迷自慰的个性特征，作者可谓不惜笔墨，极尽铺陈。小说中有多处情节设置都是来凸显杰克这一癖好的。在水泥事件中，即便是在繁忙的搬水泥劳作中，杰克也不忘找借口上楼去自慰一番。母亲委婉规劝杰克不要再自慰，杰克不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在母亲规劝后不久，杰克似乎更加沉溺于无法自拔的自慰行为中，“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自慰一次，而且轮换着地方干”。在梦中，杰克梦到母亲劝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而且搬出父亲来加大施压力度，杰克似乎有些惭愧了，谁料醒来后，他马上又变得理直气壮，大声说：“可你们俩都死了！”沉溺于性幻觉中的杰克一向萎靡不振，但是只要有能勾起其性幻想的动作出现，杰克便立刻精神百倍。比如，在杰克的生日会上，家人都希望杰克振作一点，和大家一起唱首歌来助兴，杰克却了无兴致。熟谙杰克心理的姐姐朱莉于是做了个倒立的动作，露出内裤的那一刻，杰克的性幻想被瞬间激活，大声唱起了“绿袖子之歌”。通过这些特定情节的设置，作者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把一个沉溺于性幻想和自慰的颓废青年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忍俊不禁。

作者之所以不惜笔墨极力渲染杰克的性幻想和自慰行为，是因为主题的需要。杰克沉迷自慰的个性特征是“二战”后相当一部分英国人心态的真实写照。这一群体对“二战”后英国的局势及其在国际上的地位缺乏与时俱进的清醒认识，沉迷在大英帝国往日辉煌的幻觉中不能自拔。麦克尤恩通过杰克的这一独特个性特征来影射当时英国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帝国“幻觉派”。帝国情结是当时很多英国人的心理特征之一，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它的出现是英国独特的殖民历史的必然产物。

从17世纪到“二战”结束，英国曾经建立了一个领土遍及包括南极洲在内的七大洲、四大洋，被形容为“日不落”的大英帝国。这个所谓帝国在1890至1914年间达到最高峰，当时境内大约有4亿多人口，占当时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领土约3367万平方千米，是世界陆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是有史以来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和最大的环球殖民帝国。英国首相帕默斯顿曾在遗言中表达了对大英帝国的无比骄傲之情：“北美和俄罗斯的平原是我们的谷仓；芝加哥和敖德萨是我们的矿区；加拿大和北欧半岛为我们种树；澳大利亚为我们牧羊；还有阿根廷为我们养牛；秘鲁送来白银，南非进贡黄金；印度人和中国人为我们种茶，地中海是我们的果园；至于我们的棉花种植园正在从美国南部向地球一切温暖的地方扩展。”1860年的英国以全世界区区百分之二的人口，却生产了全球百分之五十三的钢铁和百分之五十的煤炭，消耗了世界一半的原棉，控制着三分之一的世界海运。大英帝国一年的能源消耗竟然是俄罗斯的一百五十五倍。经济学界估计，当时英国一国的工业在欧洲占约百分之六十，全世界约百分之四十五，可谓不折不扣的“世界工场”。长达两三个世纪的帝国统治赋予英国人自大孤傲、目空一切的傲慢性格。但是，20世纪中期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随着全球民族主义运动的兴起，英国殖民统治发生严重危机，英国被迫允许广大的殖民地独立或半独立。英国的颓势在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中表露无遗：在这场近乎羞辱的事件中，英法两个老牌殖民国家在新崛起的大国美国的强大压力下，被迫结束对埃及的干预，以维护美国在中东的利益 。

帝国曾经的辉煌令英国人骄傲，帝国的突然崩裂又令原本保守的英国人一时难以适应。“二战”后的英国，经济凋敝，帝国分裂，国际地位一落千丈，可谓内焦外困，步履维艰。种种迹象都表明，时过境迁，“大英帝国”早已是明日黄花，辉煌不再。但是，无论是英国的政治家还是普通民众却抱着“大英帝国”的幻觉不放，依然眷恋着昔日帝国的光荣与骄傲。麦克尤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心态，并对这种落后的社会心理进行了尖锐批评与无情嘲讽。小说中帝国“幻觉”派的代表人物便是杰克。杰克对“自慰”及性幻觉的痴迷实际上是对帝国“幻觉派”的巧妙影射。这一群体缺乏与时俱进的心理素质，醉心于自我安慰，沉迷于对逝去的大英帝国的虚幻想象中不能自拔。作者对杰克沉迷自慰的设置是为了突出 “幻觉派”顽固可笑的肖像特征。

正是由于没有意识到大英帝国已然远去的事实，才会有杰克自不量力替小弟出气结果却遭受狠狠报复的屈辱事件发生。杰克的弟弟汤姆在学校被人欺负，杰克自告奋勇出面教训对方，原以为自己实力强大，无人可敌，不料第二天汤姆便被对方的朋友揍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麦克尤恩用这一插曲影射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讽刺英国政府自不量力，在大势已去的背景下，依旧幻想称霸世界，最终被“二战”后崛起的美国狠狠惩罚了一次，英国的霸气与傲气因此大大受挫。

整体来看，小说自始至终都有杰克的形象，并且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表明了杰克在小说中所占分量很重，同时也暗示了在当时的英国社会中，抱有帝国幻觉心理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形成了一股强劲却又落后的社会潮流，对政府的对欧决策形成重大影响。在水泥事件中，全家只有杰克一人在帮父亲干活——虽然他总在试图偷懒——也暗示了当时的英国政府之所以对欧洲联合说不，是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的：社会上相当多的“杰克”们正忙于从大英帝国的昔日辉煌中寻找安慰，根本不屑参与欧洲联合这回事。

杰克的自慰行为在母亲当家时期继续进行，甚至有变本加厉的倾向。作者以此暗示，母亲当政时期的英国社会，帝国幻觉派依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虽然一部分以“母亲”为代表的群体意识到不应该再留恋处于穷途末路的大英帝国了，但是由于怀旧派实力过于强大，因此制约了政府做出积极的对欧决策，使得政府在入欧一事上犹豫不决，踟蹰不前。

除了自慰这一特征之外，杰克身上最突出的特点还有保守主义和主权情结。母亲临死前叮嘱杰克，要他和朱莉好好管理家庭事务，照顾好弟弟妹妹，不然“外人就闯进来……把家里的东西搬空，把一切都破坏掉”。母亲虽然也很保守，纠结主权问题，但是作为下一代的杰克的保守主义和主权纠结却比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并没有叮嘱杰克在她死后把她死亡的消息封闭起来，杰克的妹妹苏也提议把母亲的死亡消息告诉外人，以便为母亲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但是杰克坚决否定了苏的提议，他把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复述了一遍，认为维护家庭主权高于一切。为了防止家庭主权不被外人侵犯，杰克和朱莉决定封锁母亲死亡的消息，最终把母亲用水泥草草埋在了地窖的大缸中。作者用这一违反人伦、令人咂舌的情节把当时英国政府宁愿费尽心机掩盖其国内糟糕的经济状况，也不愿加入欧共体的可笑行为揭露得入木三分。

如果说第一、二阶段的杰克象征的是社会上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帝国留恋派的话，那么第三阶段朱莉和杰克共同主持家务则意味着这部分醉心自慰、纠结主权丧失、孤立保守的群体开始在国家决策层面发挥作用。这一阶段的主题是英国在几经周折后加入了欧共体，然而以杰克为代表的疑欧派却始终对欧共体持有不信任的态度，从而使得英欧关系表现出陌生别扭，充满摩擦的怪异特征。第三阶段的情节设置便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

在第三阶段，杰克和朱莉共同执掌家政。当姐姐和德里克开始谈恋爱时，杰克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深入骨髓的保守主义使得他无法容忍任何外来的陌生人。德里克第一次来杰克家吃饭时，妹妹苏对德里克赞不绝口，而杰克却说，“他挺笨的”，“我才不管丫是干吗的呢”，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朱莉和德里克的恋爱暗示英国已加入欧共体，以朱莉为代表的亲欧派已经开始在一定程度上和欧共体进行合作，但以杰克为代表的疑欧派却对欧共体充满反感。在对待欧共体的问题上，亲欧派和疑欧派存在一定矛盾。疑欧派反对英国加入欧共体，对欧共体充满怀疑；亲欧派则主张在一定程度上和欧共体开展合作，但是其亲欧程度也相当有限。两派对主权问题都相当敏感。当德里克知道了地下室的秘密，要求把水泥箱子里发臭的尸体埋到外面土里时，杰克和朱莉都认为德里克的提议侵犯了其“主权”。于是原本素有嫌隙的两派为了共同的“主权”问题暂时搁置争议，迅速达成默契联盟，以便共同反对德里克的合理要求。最后，为了杜绝德里克搬进家里干涉家务，在姐姐的引诱下，姐弟俩上演了一出乱伦闹剧，把德里克彻底逼走了。

由此可见，小说中所谓的姐弟乱伦，不过是影射当时亲欧派和疑欧派在主权问题上的暂时联合而已，如果撇开小说主题，仅仅从伦理层面进行理解，未免流于肤浅，不能真正领悟作者的良苦用心与其中所包含的辛辣讽刺之意。第三阶段杰克的形象代表了当时英国国内当权的疑欧派，他们高举孤立主义大旗，憎恨英国和欧洲大陆的联合，反对英国和欧共体合作；他们狭隘、偏执，认为英国加入欧共体只能削弱英国的主权，是百弊而无一利的外交错误。

总之，杰克的形象塑造自始至终都是为主题服务的。不论是其令人啼笑皆非的自慰特征，还是其冷酷地把母亲埋进水泥棺材，抑或是其骇人听闻的乱伦行为，都是为反映小说主题而精心设置的。通过这些异乎寻常的情节的设置，作者把英国国内疑欧派的立场、行为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出来，既表达了其对疑欧派的强烈不满，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小说的主题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