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主流文艺女性的大半生

2018-07-20 01:31黄艳芬
安徽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姨父小姨文艺

黄艳芬

许多年后,在文艺成为一个现象级的流行词汇,被消费得几近泛滥成灾时,我的眼前时常会浮现出一张倔强生动的脸,一张青春略带忧伤,秀气而又不失刚毅的脸,那是我的小姨。在文艺还没有进入流行话语体系,成为普罗大众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的时候,我年轻的小姨曾带给了我关于文艺的最初想象。她尽管没有生得怎样的花容月貌,但是在个性不被标榜和崇尚的年代,她有着跟其他人全然不同的行为方式,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被叫作“文艺范儿”的人生姿态,这让她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镇女生中,如鹤立鸡群般醒目突出。

当我们谈论文艺的时候,必然会想到一些作为其具体呈现的美好事物,这些事物多是脱离了世俗生活和低级趣味的。在物质生活贫乏的三十年前,我的小姨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文艺女性,拥有很多让人羡慕的宝贝,比如一个黑色带皮套的收音机,她会用它来定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她还有整整一个书架的文学名著,古今中外,曾引导着我发现了语文教科书之外广袤的文学世界。她用来写日记的笔记本并不是普通的软面抄,而是带有漂亮塑料皮壳的那种。在电视剧《红楼梦》风靡全国的那年,她房间的墙上就挂了金陵十二钗演员的明星挂历。而她最让我心动的宝贝,则是一个精致的嫩绿色闹钟,装在一只枣红色的木头匣子里,匣子的正面是扇玻璃门,要把闹钟取出来,先要把玻璃门推上去。小时候的我如同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中那个被上流社会人们优雅的吃生蚝方式所打动的父亲一样,深深地被这种极具有仪式感的打开方式所折服。

古往今来,多少文艺女性,从李清照到林徽因,从乔治·桑到伍尔芙,她们都以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我们一个事实,那就是成为一个文艺女性,必须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我的小姨在那个时代能有幸成长为一个生活上略有些奢侈的文艺女青年,倒不是因为家境优越,而是外婆对她的宠爱和依顺。我的外婆在生了四个孩子后,未曾想到在四十岁的时候意外又生下小姨。因此,小姨自出生后,就享受了外婆的优待。到小姨读中学时,随着姐姐哥哥们的离家,以及外公的离世,就只有她陪伴在外婆身旁了,外婆對小姨更是倾尽所能。

在三十年前的小镇上,能接受到高中文化教育的女孩并不多,而我的小姨高中竟读了六年,复读三年仍是以落榜告终后,她才最终认命,放弃求学之路。记得有次小姨跟邻居家只有小学文化的胖姑娘吵架时,吵到最后词穷,她说起码我是高中生啊,胖姑娘非常鄙夷地说那又怎样。那时的小姨赋闲在家,每天只能帮外婆做做家务,是她人生中非常狼狈不堪的时候,唯一能让她有点引以为傲的大概就是她那未完成的学业了。只是当小姨被胖姑娘挖苦后,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没有反驳,是啊,胖姑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道理彼时的小姨自然是最能懂得的。

在轻狂无忧的岁月里,试问谁未曾在心里热烈地想过不顾一切地逃离故土远走他乡,就算没有一个明确的去往目标,也要义无反顾地出走一场,对于朝气蓬勃的青春生命来说,出走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意义。文艺而又浪漫的小姨比起她周围的人,更加急切地想要离开闭塞的小镇,而她选择去往外面世界的方法,如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一样,就是读书考大学。对于小镇青年来说,那既是一个读书神圣的理想主义时代,也是求学是唯一出路的无从选择的时代。

小姨最好的青春岁月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整个中学阶段,除去不多的节假日,她几乎都待在学校,白天上课,晚上自习。外出时她总是骑一辆飞鸽牌二六银色女式自行车,这样的自行车在小镇上很少见,是外婆托在省城上班的大舅专门买给她的。而小姨的同学,无论男女骑的都是笨重破旧的黑色二八自行车。那时,无论在校园里,还是在街道上,小姨骑着她的自行车从人群里穿过,特别引人注目。

读书时的小姨是极其爱美的,只是作为小康之家的女孩,她并没有太多的钱打扮自己,然而对于一个文艺女青年来说,这似乎并不是难事,因为她自有变通的方法。那时我们表姐妹都有一条白色短裙,来自于小姨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匹不知道被外婆放了多久的布料。只有小姨能慧眼识珠,看到那白布的价值。她带着我们姐妹三个穿街走巷,找到一家裁缝店,做了四条一模一样的裙子。那条短裙我穿了好几年,配上不同颜色的上衣,短袖或是长袖的,都很好看。

只是在考大学这件事上,任凭如何努力,小姨始终无法左右其结果,她连续四年参加高考,一年比一年接近分数线,最后一次考得最好,然而终究还是差了一分。记得放榜那天,小姨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看成绩,我们姐妹三人差不多一整天都守在门口等她。黄昏时,我们终于看见她远远地从街道那头一路骑过来,我们欢呼雀跃地大喊小姨回来了。然而小姨对我们的热情只是回应了一个很勉强的微笑,什么话也没有说,放下自行车,转身进到自己的房间,紧关上门。很快,我们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以及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外婆一边喊着小姨的乳名,一边敲打着房门。过了很久,小姨才把门打开,已是一地狼藉,我最喜欢的那只装在木头盒子里的精致闹钟也躺在地上,闹钟跟木头盒子彻底分了家,镜面也被摔了个稀巴烂。

尽管小姨的内心也许有着极大的不甘,但心灰意冷的她已很难重拾勇气继续复读了,所以她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向自己的读书生涯彻底告别。生活总是如此,一个人越是执着想要实现的愿望,往往到最后都达成不了。后来我看到过很多人,都像小姨一样,在追求人生各种梦想的道路上,孜孜以求,有如愿以偿的,但大多数都难偿所愿。看得多了,我也终于明白,梦想对人们来说最重要的其实不是结果如何,而是努力追求的过程,以及能够坦然面对任何一种结果的心境。

在读书这件事上,小姨似乎是妥协了,然而对于沉闷单调的小镇生活,她甚至更加坚决地与之对抗着。我曾经看到她给杂志编辑写的信,在信中她倾诉自己的苦闷,说她不想成为为彩礼而结婚的小镇姑娘,但是又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就在小姨想要逃离小镇而不得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打工潮从南方开始席卷全国,也波及到了我们这个偏僻小镇,各种快速致富神话和人生奇迹故事被人们争相传播着,新的机会主义时代到来了,小姨终于有了除读书以外的逃离乡土的方法,她决定跟随一个同乡去南方打工,只是这一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

去南方被否定,小姨折中了一下,决定投奔我的大舅去省城打工。比小姨大十多岁的大舅在机会更少的时代通过考上大学离开小镇,大学毕业之后顺利留在省城,在政府机关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以外婆这样传统的小镇人眼光来看,这才是理想可行的人生方式,所以她同意了小姨的这一决定。只是外婆实在是高估了她的长子,我的大舅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而已,他在上班和养家之外,并没有太大的能力帮助小姨,他给小姨介绍的工作都是很边缘性的服务业,像是保姆和服务员一类。从小在家中也称得上是养尊处优的小姨竟然去伺候别人,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然而事实上,小姨在省城的那一段时间里,不论是做保姆,还是当服务员,她都做得很好,获得了所有雇主的认可,她甚至还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成为了朋友,此后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联系。后来当她遭遇长久不幸的时候,这些老朋友的帮助和鼓励,多少给了她一些温暖和慰藉。因此,多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和思考年轻的小姨这一段城市打工经历时,我一直在想,当初如果家人们同意她去南方的话,凭借小姨的坚韧和勤奋,她的人生也许会有一番新的境地,而她后来的命运也应该会得到全然不同的改写吧。只是时过境迁,一切假想在实际的生活经历面前,除了徒增烦恼,并无实际意义可言。

小姨在城市的打工生活在那时的我们看来全无光鲜可言,外婆每每谈起这个心比天高的老女儿,都要伤心落泪,却也只有慨叹自己有心无力。然而小姨在打工之余,还在做着一些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利用不多的休息时间,去学习缝纫和烹饪,去夜校听文学课。在省城里小姨亲眼看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偶尔回老家见面时,她总会跟已上中学的我细致地描述校园风景和大学生活,勉励我好好读书。那个时候的她,眼里总充盈着期待和向往的光芒,那是一种只有对于真正喜欢的事物才会有的热情,那清澈明亮的眼神仿佛让我又看到了读书时的她。离开小镇后,小姨似乎离以前的她越来越远,然而似乎有些东西一直顽强地存在于她的身上,没有变化过。

没有人知道小姨人生的下一个出口会在哪里,包括小姨自己,省城的开阔和现代气象自然是小镇不能相比的,所以她即使做着并不如自己意的工作,也没有流露过回乡的意愿。小姨也许是在等待着某种足以扭转她的未来的机会,尽管那机会极其渺茫,她也抱着极大的信念。

然而到小姨打工第三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的人生发生了迅速转折。小姨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彻夜无法入睡。在那时的我看来,那么坚强的小姨竟然生病了,而且还是不能睡觉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我真的无法相信。及至憔悴不堪的小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再怀疑,并且试图从我所知道的生活中寻找她生病的蛛丝马迹。

我想到小姨打工的第一年,過年回老家时,曾带回一个后来没有下文的中学男同学。在小姨寂寞的青年时光中,这是我所知道的她唯一的爱情线索。据说那个男生早早就考上了师范学校,与小姨一直通信。尽管在我眼中那个男生不仅面目有些猥琐,还有点不善言辞,然而到头来他还是嫌弃没有考上大学的小姨,我坚定地认为这桩模糊而又悲伤的爱情是造成小姨生病的重要原因。后来我又得知小姨生病前在一家公司打工时,曾为了节省房租一度在办公室打地铺,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漫长黑夜。我想对于一个辗转于异乡的女孩来说,失恋再加上漂泊无着的生活已足以摧毁她那脆弱敏感的神经了。

我曾把我对于小姨生病原因的推测告诉过外婆,但是外婆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以她丰富的人生阅历,她更加懂得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此时的小姨已年近而立了,她的青春已经被她蹉跎得只剩下一小截尾巴,除了折腾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毛病,她简直就是一无所有了。外婆当机立断,发动所有亲戚给小姨介绍对象,尽快帮助她成家。总是顺着小姨意愿的外婆,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斩钉截铁的坚决,而小姨竟然头一次没有反对,完全默认了外婆的安排。

果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有人给小姨物色了一个对象,是小镇中学的一个语文老师,其貌不扬却也性格憨厚。也许因为是以前母校的老师,小姨对他一见如故,非常投缘。恋爱中的小姨容貌渐渐重新焕发光泽,失眠的毛病也开始好转。不久之后,他们就结婚了。我一直固执地以为姨父的出现对于小姨来说,并不仅仅只是般配合适的婚姻对象,也是真正给她带来了爱情。我想小姨一定是极其爱姨父的,因为后来,在我的姨父离开人世七年后,当我们在电话里谈起他的时候,小姨依然无比悲痛,泣不成声。

那时我最喜欢去小姨的新家,她的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窗台上的植物,布艺的沙发,以及专门买来听音乐的家庭音响,都显示着她的一点与众不同的性情爱好,以及她对新生活的知足自得。只是这个时候,邻居胖姑娘和小姨昔日的女同学早就儿女绕膝了,而小姨作为一个非主流的文艺女青年,花了比她的同龄人多了近十年的时间,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原地,过上如同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或许大多数人选择的人生,才是安稳可靠的,一个人另辟蹊径偏要走的路不仅充斥着各种艰难险阻,并且往往并不能通达他想要的结果。只是偏偏有很多人在年轻时会选择一条与众不同的难走之路,以莫大的勇气和决心走下去,直到走不下去为止。如果时光倒流,可以重新再做选择,我想年轻时的小姨还是会走一条跟别人不一样的道路吧。

我们都以为小姨会在这段婚姻中一直幸福下去,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幸福会那么短暂,她的好生活只持续了短短几年。到我上大学时,我就听说姨父得病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肝病。小姨的人生命运又一次陡转直下,此后的十几年中,她的生活逐渐简化成两件事,挣钱和花钱。姨父生病后就不能再上班了,小姨自谋生路,开了一家文具商店,把辛苦挣来的钱悉数用在给姨父治病上。因为治病,小姨一年中总要陪姨父去很多次省城。不知道小姨重新面对她曾寄托理想和安放青春的城市时,陷入人生困境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无法想象小姨作为绝症病人的家属,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挣扎于病榻的姨父在坚持了十二年后,终究还是撇下小姨离开人世,留给她的只有掏空的家当和要独自完成的人生。在巨大绵长的生活磨难面前,我的小姨变得市侩和庸俗,也更加坚韧和顽强;她学会了撒泼和无赖,偶尔也会暗自伤神流泪。

现在的小姨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她的生活中与文艺还相关的事物似乎就只剩下她的文具店了。每天都有很多毫无忧愁的少男少女光顾她的商店,他们来买个性化的文具,买时尚的青春杂志,买好看的明星贴纸。那些女孩子们,每一个都有着明媚动人的脸庞,每一个都像从前的小姨。我不知道小姨面对这些年轻的顾客会是怎样的心情,当她被艰难的生活裹挟着一路向前,她曾有过的文艺气息被粗糙的生活泯灭得几乎一干二净时,她会不会偶尔在心底里想起过从前的自己。小姨最终没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话说回来,我们有多少人不也是在漫长岁月里都活成了最糟糕的样子,离我们最初想象的自己越来越远吗?

我跟小姨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外婆的葬礼上,外婆以近九十岁的高龄去世。葬礼结束后,小姨说这是喜丧,拿出一把塑料梳子细细地梳她那花白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告诉我在高寿老人的葬礼上梳头会发财。我不知道她的说法从何而来,但那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年轻时扎着马尾的她,读书时的小姨有时扎两个马尾,有时扎一个马尾,那时的她头发浓密乌黑,只用黑色的橡皮筋高高地束起来,总是骄傲地抬着下巴走路,那应是她一生中最动人的模样了。

小姨生肖属羊,自古民间就流传属羊的女人命不好,尤其她还是生在冬天,民间的说法叫作“枯草羊”。当小姨的生活陷入一个又一个不如意的时候,我的外婆曾拿这个说法来解释一切。在接二连三的生活磨难面前,小姨一直都在拼尽自己的全力努力着,只是似乎怎么都逃脱不了人生的低谷。真实的生活中从来都不是低谷之后的绝地反弹,反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低谷。然而也因此,惊涛骇浪,或是生离死别终究都能归于沉寂。我的小姨在磨平了包括文艺在内的各种棱角和锋芒后,以质朴卑微的方式挣扎在平凡庸常的人生里,凭借这个,她将一直挣扎下去。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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