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朱自清

金方舟

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学生时代，为了应付语文考试，硬着头皮读了些课文，大多没读进去；步入成年后，蓦然读到中学时代的课文，才觉出好来，恍然大悟：真是妙语啊！怎么当时就没好好上课呢！《项脊轩志》便如是，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不知成了多少人的个性签名。但也有不同的境况：像朱自清先生，因为课文选的全是他而立以前的文章，于是被误解为一个油腻的文人形象。

中学时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可能是大多数人的噩梦。用词斑斓，辞藻堆砌，最坑爹的是，这还是考试的必背篇目。事實上，我一个同学就因为模仿朱自清，在写作文时把荷叶比喻成“亭亭的舞女的裙”，被他的爸爸修理了一顿；而他受了他爸的教训，在上课时和老师说“朱自清是个猥琐男”，又被老师修理了一顿。

大多数人对朱自清先生的印象，只剩《荷塘月色》这类风格的文章，于是就觉得朱自清的格调实在是不高，这就是囿于课文的缘故了。当然，这也是课文选篇局限的缘故。朱自清先生后来的作品，比起早期，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他的《说梦》，字字真切，就没有《荷塘月色》那么粘稠，读来反有痛感：“北来以后，不知怎样，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朱先生不惑之年的作品，已是朴素流畅，清丽温厚，缓缓道来：“淡淡的天色，寂寂的田野，火车走着，像没人理会一般。无尽头处偶尔看见一架半架风车，动也不动的，像向天揸开的铁手。”淡如水，却是至味。还有另一篇文章《冬天》，语言干净利索，似写冬天实非写冬天，已到了写文章极高的境界，他写的三个场景都是白描式的简单勾勒，寥寥几笔，却意味全出。

因此，打动人的文学，往往是会做减法的文学，正可谓人间有味是清欢。海明威的文字和朱自清后来的文字一样，浮华散尽，计白当黑，大多数人都觉得好。比如，《永别了，武器》中的结尾：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一个护士说。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短短四句对白，海明威砍掉了所有的议论、比喻、形容词，甚至连叙述都进行了省略。但读者凭经验，通过这段文字，就能迅速知道这间屋内有两位护士，以及主人公的情绪在失控。

如此观之，我那囿于课本的同学，只以《荷塘月色》来定义朱自清，学会的只是“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之类，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