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

2018-08-21 06:54浙江
娘子关 2018年4期
关键词:盗墓帐篷

● 赵 雨(浙江)

我的盗墓贼朋友李潇潇告诉我,他找到吴县令的墓葬了。

我说,这话你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他说这次是真的,从种种迹象看,不可能是假的,否则他就一辈子要栽在这上头了。我说,那我再信你一次,你想怎么办呢?他说了一个字,挖。

我们说的吴县令是四百多年前在这一带做过地方一把手的男人,全名吴兴才。这家伙在这一带特别有名,真的,没人比他更有名了,四百多年来,少说总有几十个县令,别人连写进《地方志》的资格都没有,他却活在了老百姓的口中。他以传奇的形式代代相传,传说中,他身高七尺(一米九多),人中宽阔、额头饱满、臂长过膝,有异象,他妻妾满床、子嗣遍地、仆役满堂。他是个十足的混蛋,搜刮民脂民膏不算什么,让他看中的东西,不用自己动手,家里养着闲客,就是一帮打手土匪强盗,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得到他想要的。此人能稳坐县令三十年,有他的行政秘方,在他任内,刑事案件特别少,他当然是个酷吏,没人敢作奸犯科,万一被逮到衙门,连偷根赶鸭棒都要被砍手指,这对老百姓是好事,谁不喜欢天下太平没有罪犯呢。

他在生前完成了一件壮举,在生命最后几年挖空心思为自己修筑坟冢,这其实是僭越之举。你又不是帝王将相,考虑死后灵魂不朽干什么呢?但他有钱。有钱就能无视规矩?他让风水大师选了一处宝地,雇请工匠挖地凿石,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修建完毕。五年后,他死翘翘了,葬入生前勘测过不下一百次的坟墓,据说陪葬的宝贝数不胜数,其中有三件稀世珍宝,一把玉光剑、一颗夜明珠、一条金丝腰带。四百年来,这些东西就成了每一位有抱负有野心的盗墓贼的梦寐之物,但是没人能找到,他的坟墓选址之地是个惊天大谜团。

我的盗墓贼朋友李潇潇步前辈的后尘,立志解开这个大谜团。

李潇潇也是个混蛋,我们这地方混蛋特别多,李潇潇可挤进前五。他在读书的时候就劣迹斑斑,打架、喝酒、偷东西、调戏女同学什么都干,这要在吴兴才年代,是要被砍头的。十五岁那年,李潇潇把一个女同学的肚子搞大了,从此退出学堂,正式混迹社会,成了一名闲散人员。那一年,他在录像厅看了一部名为《东陵大盗》的电影,被混蛋军阀孙殿英的风采折服,决定苦学盗墓之技。他拜了镇上盗墓第一把手王坎为师,这王坎倒是个正义之人,干的虽是摆不上台面的事,却将其上升到了艺术层面。他说“盗墓古已有之,夫盗者,贼也;墓者,古人安寝之处。盗亦有道,盗之所致,是为地下世界重见天日也。”李潇潇心想:“你在说什么屁话呢。”王坎说:“阿潇你明白了吗?”李潇潇跪下磕头:“明白了师傅。”其实王坎应该去干考古——这是我的想法。

三年后,李潇潇出师,又两年,王坎病死,李潇潇成了镇上盗墓第一把手,有人问他:“你学了这些年手艺,有何打算?”他说:“我要去找吴兴才那老混蛋的墓。”

他找了十年,足迹踏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下铲不下千余次,每回都自以为找到了,兴冲冲跑到我跟前给我看证据,每一回都是不准确的。

这十年,本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发展了,城市化来了,土地开始每寸每寸消失,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穿上了美丽的衣裳,住进了整洁漂亮的小区,开上了油耗各异的汽车,农村接二连三被铲平。李潇潇每次听说哪片地被征用了,都会怒目圆睁、青筋毕现、骂骂咧咧,因为找到吴兴才墓的机会离他又远了。他从十五岁拜师学艺的有志少年变成三十好几的待业待婚青年,唇上蓄起了胡子,眼神少了光芒,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和这个新兴城区格格不入,有时我觉得他本身就是出土文物。

现在,他又一次站到我面前,跟我说他找到了吴兴才的墓。“吴兴才”这三个字对我已经很陌生了,我也已离开了故土——那个和李潇潇一块长大,有许多盗墓贼身影的城东农村,搬到了城南开发区,往事渐行渐远。近几年,我和李潇潇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若不是他隔段时间出现,跟我聊些老皇历,我们早就断了联系。

李潇潇说,我们走吧。

我问,去哪里?

李潇潇说,去吴兴才的墓地啊。

我说,这就去?

李潇潇说,对。

我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啊。

李潇潇说,干这种事当然要在这个时候。

我说,我不去,我没时间。

李潇潇说,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没你这么闲。

我确实没时间,确切地说,是没兴趣。不怕跟你们说实话,就在几天前,我被公司炒鱿鱼了,真的,这太让人沮丧了,我在那鬼地方上了七年班,读完书就去的,那时候,这里还没几家像模像样的公司。我不能算是个兢兢业业的职工,偶尔偷个小懒实属正常,谁不这么做呢。我知道自己被炒的深层原因是没有和领导处好关系,逢年过节,部门其他同事都提礼品去领导家拜访,我不乐意做这事,要做也做不来,把礼品塞到领导手里说几句蠢头蠢脑的奉承话,一起“呵呵呵”笑笑,想起这场面我就觉得傻得像头熊,所以当公司遇到金融危机决定裁员,有人要被炒的时候,我就首当其冲了。我说了,这是几天前的事,刚被炒那会儿我蛮难受的,毕竟这是失业,不是儿戏,失业就意味着没钱,虽然我现在单身一人,但开销挺大,我一度怀疑我会饿死街头。

所以你说人在这种失意状态下,怎么可能有心思半夜三更跟着李潇潇这无业游民去不知哪个破地方找一位四百多年前的古人遗骸呢。我又跟他重复了现在不能和他去盗墓的意思,原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不料他这次对我的邀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坚定。我把失业的事告诉他。他哂然一笑说他早就觉得我那破公司没意思,我应该炒了它才对——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跟他去盗吴兴才的墓。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想想啊,玉光剑、夜明珠,金丝腰带,三件宝贝只要找到一件,你就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了。”正是他的这句话,让我动心了,前提是这次我真的相信他找到了确切墓址。我踌躇片刻说,那行吧,但今晚我不去,太累了。他说:“那就明天,给你一天的调整期。”我叹口气,彻底败下阵来,面对这样的朋友,还能说什么呢。

李潇潇走后,我洗了个澡,想着自己告吹的工作,有点心灰意冷。

第二天一大早,李潇潇就打来电话,他当然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他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说:“你还真是日思夜想,迫不及待啊。”他说:“当然,要干就趁早干。”我说:“那就跟昨晚一样的时间,你来。”

他再次来到我家时,天已黑沉(盗墓贼总在夜里活动),他一进门,建议立刻走,我也正好没事干,就跟着他出发了。门口停着他的摩托车,这车他买了足有十年之久,陈旧得像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他让我坐后座,踩了五下踏板才发动,发出拖拉机般的声音。

一路向东,上了高架桥,从出口下来,不到半小时便开进一片熟悉地界。这是我和李潇潇从小一块长大的村庄,如今变成了工业开发区,我还记得拆迁那年的场景,夷平的房屋、填平的河流、翻挖的泥土,以及被重型机械冒着的浓烟遮蔽的天空,历历在目。开发区四周围着铁丝网,规模宏大的厂区静静地趴伏在夜幕下,六根大烟囱日夜不停地排放着废气。李潇潇没有开进园区,从外围绕道向北,迎着夜风我能闻到刺鼻的工业气息萦绕在空气的每个分子中。

他最后在园区背面一片山丘停下,这是村庄遗留的唯一凭证,因毁山成本太大才得以幸存。山头有五个,彼此连在一起,我们下车,李潇潇指着第三个山头说“上”,从摩托车排气管下解开绑着的工具袋,我们从斜坡取道而上,十多分钟就登顶。上面的空间比我想的要宽敞,像直升机的停机坪,长着不少杂草,还有歪歪斜斜的树木。

李潇潇说就是这里了。

这时,我才想起问他:“你是怎么发现墓址的?”他却给我来了句“天机不可泄露”,我想不泄露就不泄露吧,也没心思多问,见他解开工具袋,倒出里面的工具。所谓工具,其实就是两把铁铲和一个铁桶。我问:“就这些?”李潇潇说:“就这些,我们开工吧。”我说:“你别糊弄我,两把铲盗墓?”李潇潇说:“对啊。”我问:“王坎那混蛋当年是怎么教你的?”李潇潇说:“师傅教的那些太玄乎,我听不懂,这些年,我就是用最简单的工具盗墓的。”我说:“你这不叫盗墓,叫挖坟。”他笑着说:“其实盗墓和挖坟还真没什么大差别,就是往地下挖罢了——兄弟,你就帮我一回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一声苦笑。

然后我们你一铲、我一铲,动起手,寂静的黑夜,盗墓行动就此拉开帷幕。土质比较松软,下铲不费多大力气,我们挖开一个一米直径的坑,然后再往深里挖。一小时后,坑有半人多高,挖出来的土转移到铁桶上,用一根棍子挑着,抬去山坡倒掉,然后回转来,继续挖。又干了一个多小时,已是深夜两点,我犯了困,提议今天就到此吧。看得出李潇潇还不愿罢手,但听从了我的话,收拾起工具,下山骑摩托返回。

他当晚就住进了我家,我把沙发让给他,我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睡下。

从那天起,我们晚上挖坑,白天我在家睡觉,李潇潇不知去哪里厮混。

干了两天,他不知从何处搞来一顶露营帐篷,他嫌挖掘进度太慢,要住在山上。到那天为止,坑的横截面已拓宽成两米,往下也挖到了两米,我们两人跳进去一起作业,身子完全被淹没,可以在里面自由转动、下铲、掀土。

插图:张四春

第三天,意外发生了,凌晨时分,飘起了雨丝,雨丝飘到李潇潇脸上他大喊一声不妙,跳出坑说要去山下找一块防雨布,否则好不容易挖的坑就有被淹没的危险。他刚走,雨就变大,我躲进帐篷避雨,帐篷里只有一块防潮垫,垫子上搁着一块干净的毛毯,坐在帐篷拉链后看雨,这雨下得像是直接从天上倒下来一样,砸得帐篷噼里啪啦,山泥白花花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水草气息,我真担心帐篷会被雨冲走。

不过十来分钟,雨就停了,我走出帐篷,雨后的夜空干净透彻,能看到久违的星星和月亮,空气清新。山脚下的工业区闪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六根大烟囱冒出的白烟,飘到半空,和云层混在一起,经风一吹稀稀落落的。我想李潇潇你怎么还没把那张防雨布找到。

他回来时,已过了四十分钟,爬上山坡,带着一张直径不到一米的灰黄色防雨布,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我说:“李潇潇你这张防雨布再怎么都盖不住那个坑啊。”他没答言,过去一看,还没打算盖呢,就抱头蹲在地上,万念俱灰的样子。我去一看,确实不用盖了,坑里积满水,这让我晓得这场雨有多大。李潇潇说:“完了,辛苦这么多天白干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他。他站起来,抽出一根烟给我。

那一刻,我觉得特沮丧,好多事都特荒唐:我丢了工作,却任由这种失业状态延续下去,不试图寻求改变;深更半夜在山顶上挖了大半个月古坟,结果坑被水淹了。

我觉得有必要说出我的想法了,这想法在我心里压了好久。

我说李潇潇,要不,我们不干了吧,可能这里真的不是吴兴才的葬身之处,可能你又一次找错地了,可能我们一辈子都找不到他的玉光剑、夜明珠和金丝腰带,可能你当初应该跟王坎把盗墓技术学精,现在就不是这个局面了。李潇潇咽了口口水,说其实有件事他一直没跟我说——这些年,他除了寻找吴兴才的墓,其他时间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待在县档案馆里,翻找关于吴兴才这个人的记录。我问,有什么发现?

他说,随着掌握资料的增多,一个更为清晰的吴兴才展现在他面前,跟传说中的形象大有出入。据史料记载,吴兴才在任内做了不少好事,修桥、修路、减税、施粥、救济孤寡老人、领养无亲孩子……各种民生事件都有他的影子,而且还清廉。看到后来,他怀疑吴兴才是一个被民众恶意丑化的好官,民众为什么这么做?一代代都这么做,必有蹊跷。自从他在档案馆发现吴兴才这一面后,就把兴趣落到了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上。挖出他的坟,如果里面有大量宝贝,就说明他确实是个搜刮了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如果什么都没有,就说明民众丑化了他,丑化了他四百多年。一个人的真实形象如此大相径庭,揭示他的本来面目才是这次盗墓的真正意义所在。

我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真的那么无所事事要来打一个死了四百年的古人的主意吗?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说自己就是一个废物。我说不,我才是个废物,我们都是废物。我们争了一会儿到底谁才是废物,或者说,谁废得更彻底。夜凉了,星星月亮消失不见了,工厂还一片通明,那里的人仿佛彻夜都不用睡觉。我们又对抽了几根烟,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说,我们走吧。

他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家,在门口,我说:“我暂时不想去挖了,有点累,休息几天再说。”他说:“好的,你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他离去后,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来到窗子后面,盯着屋外寥廓的夜色,黯然神伤。等我再次上床后,没过多久,却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一片缭绕的烟雾,烟雾中,一抬大轿缓缓而来,坐在轿子里的正是死了四百多年的吴兴才。轿前牵引的是两列鼓吹班子,各十六人,不,十六只鬼,都是吴兴才生前的侍从,身穿华丽的衣裳,打着万民伞,头上是鬼魅苍白的脸,走得歪歪扭扭,形同丧尸。大轿里的吴县令像终极大魔怪,身子后倾,靠着轿椅,腐烂的肌肤一片片剥落,嘴巴里散发出泥土的气息,两只大脚掌稳稳地踩着轿底,睁着空洞的大眼眶,眼球是两团黑色物质,发出诡异的笑声。

我从梦中惊醒,身边是沉重的夜气,正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必须停止跟李潇潇去盗墓这件事了,从明天起,我得重新找份新工作,开始正常的新生活。如果有机会我也会这么劝劝李潇潇——毕竟,人不能为了一个古人的墓,为了一个所谓的真实面目,毁了别的什么或许什么也不是的东西。

我就是这么想的,然后希望做到一个没有丧尸和终极大魔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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