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闪电Ⅱ遇到土耳其

晨枫

6月21日，美国得克萨斯州夫斯沃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举行仪式，向土耳其正式交付2架F-35。这两架飞机是留在亚利桑那州卢克空军基地作为训练用的，虽然理论上它们已经属于土耳其，但实际仍在美国控制之下。对于土耳其来说，只有F-35飞抵土耳其了才算真正交付，而这一天可能遥遥无期。因为美国参议院以土耳其订购俄罗斯S-400防空导弹系统为由，拒绝向其交付F-35。

F-35和S-400之争

在欧亚大陆上，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争斗了1500年，伊斯兰是欧洲集体记忆中抹不去的阴影。奥斯曼帝国是政教合一的哈利法国，土耳其苏丹身兼国王和教主。在一战灰烬中，穆斯塔法·凯末尔和他的战友们建立了现代土耳其，其第一原则是政教分离。凯末尔还按照西方民主模式，打造了现代土耳其的政治架构，宪法、议会、政党一应俱全。很多年来，代表世俗中产阶级利益的军中精英主导土耳其政治，但伊斯兰情结在内陆和中下层民间依然占主导，只是缺乏话语权。不过这一切在埃多安时代重写，阿拉伯之春则使得土耳其的伊斯兰化难以逆转。

土耳其地处欧亚之交，是世界的十字路口。对于美欧而言，不管是围堵俄罗斯还是掐断中国的“一带一路”，亦或是伊斯兰世界的世俗化还是阻止西亚到北非的难民潮，土耳其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土耳其的伊斯兰化对美欧是巨大的困扰，“丢失土耳其”是不可接受的。但如何把土耳其留在美欧势力范围而不损害美欧利益，又是一个越来越难解开的结。土耳其F-35战斗机和S-400防空导弹之争使得美欧困局表面化了。

作为北约南翼最重要的盟国，土耳其在海上锁住了俄罗斯的黑海出口，在陆上锁住了俄罗斯的外高加索出口。同时，土耳其也是隔绝大中东对欧洲陆上威胁的“山海关”。退可以守，也就意味着进可以攻，土耳其是控制黑海、高加索、大中东的理想基地。从海湾战争到反恐战争，因希利克空军基地一直是美国空军低调但关键的落脚点。

美欧战争理论深受克劳塞维茨影响，笃信决定性胜利理论，但英国战略家李德·哈特的间接路线理论也有很大市场。在冷战时代，如果说中欧战线对应于决定性胜利，巴尔干和高加索战线就对应于间接路线，这使得土耳其的战略地位具有格外的重要性。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了，外高加索也变色了，但土耳其作为战略第二线，重要性并没有降低。“叛逃的土耳其”將使得东扩的北约和变色的外高加索失去意义。

为了牢牢拉住土耳其军中精英，欧美一直在军售方面对土耳其很优惠。在美国空军之后，土耳其与以色列并列拥有世界上最多的F-16。在F-35计划中，土耳其是伙伴国，而以色列不是。土耳其的“豹2”坦克是德国半卖半送的，除此之外还接受了大量其他美欧二手装备。

对土耳其的怀疑

不过，伊斯兰化不仅引起美欧对土耳其政治可靠性的怀疑，也在军事上造成了严重问题。且不说土耳其在战争期间放水，在和平时期的泄密则是一个更加紧迫而且现实的威胁。土耳其是F-35计划的二级伙伴国，实事求是地说，在设计和制造中的作用不大，也谈不上掌握关键技术。但作为美国未来的主力战斗机，政治上不可靠、军事上与俄罗斯粘乎的土耳其如果拥有F-35，对美国是不可接受的。

隐身不等于不可探测，隐身的关键在于在典型电磁环境里掩盖自身的特征性雷达反射信号，但不可能消除这样的特征。反隐身的难处不在于看不见，而在于看什么——关键在于从貌似杂乱无章的电磁环境中抓出这样的特征——B-2、F-22、F-35在早期很少出国参加航展，就是为了不暴露雷达特征。航展的行程和航线相对固定，事后从雷达记录上分析，尤其从多方向、多模式的雷达记录综合，是可以得出相关雷达特征的可靠信息的。据说至今这些隐身飞机出国参加航展时，有相关国家在规定时间和地区都有约束沿路雷达使用的协议。

要是土耳其拥有了F-35，就可以用于广泛、系统的雷达测试。用各种不同特性的雷达，在不同距离、高度和地形条件下测试，可以得出完整、精确的“画像”。美国很难确保“画像”不流传到不友好国家，而且美国根本没有理由阻止土耳其进行这样的测试，因为土耳其自己需要建立完整的空情图，需要知道谁是谁和谁在哪。

土耳其是不可能拥有B-2和F-22的，但如果土耳其掌握了F-35的雷达特征，对B-2和F-22是有可能触类旁通的。另外，考虑到F-35的数量和对美国及盟国的重要性，即使只有F-35的雷达特征流传出去，也是不可接受的。

俄罗斯S-400防空导弹系统更是额外的困扰。S-400是俄罗斯最先进的防空导弹，其性能与美欧系统的对比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土耳其作为北约盟国，采用S-400带来信息连通和敌我识别方面的巨大挑战。

S-400已经超过战术级防空导弹，成为国家防空指挥系统的关键节点。S-400不仅需要探测和识别敌机，还需要协调和引导友机。防空导弹与战斗机的协调作战在网络化、信息化时代尤其重要。

反隐身识别主要是针对敌机的，敌我识别主要是针对友机的。敌我识别主要为应答式，也就是对密码。密码是可以随时换的，但信号的格式和特征是有一定之规的，这对敌方已经是重要信息了。

作为防空作战指挥，S-400系统也需要与F-35的通信和数据链系统相容，这里再次涉及信号格式和特征问题。虽然即使俄罗斯接触到土耳其F-35的数据链信号，也不见得等于破解，但对美国来说，这是送上了不必要的垫脚石。

还有一个问题是F-35在理念上就是网络化、信息化的，不仅在作战指挥层面上，也在后勤运作层面上。每一架F-35都是全球F-35网络里的一员，F-35网络又是更大的网络里的一员。F-35的有效运作取决于联网，断线的F-35好比折断翅膀的鸟。所以，土耳其的F-35成为合理合法的网络入口，而且是层次很深、级别很高的入口。这对美国及盟国的F-35网络的网络安全是巨大的挑战，网络局部或者全面瘫痪的影响是灾难性的。把土耳其F-35切出网络则是理论上可能但实际上难以实行的问题。

这一切都还只是“软”层面上的问题。尽管F-35有这样那样的问题，F-35毕竟凝聚了美国最新航空技术，从复材应用到隐身涂料，从先进座舱到主动相控阵雷达，这些都是美国不愿意潜在对手获取的情报。F135发动机用增加涵道比和提高热工参数榨出更多推力，虽然限制了超巡潜力，但毕竟在技术上依然是世界上绝对领先的，也是潜在对手垂涎的。这些先进技术交给一个政治上不可靠的土耳其，谁知道会出什么妖蛾子。

政治对赌

当然，这些问题对俄罗斯的S-400系统是对称的，同样存在俄罗斯顶级军事技术外流到西方的问题。土耳其对俄罗斯同样是政治上不可靠的伙伴。这就是美欧与俄罗斯之间的政治对赌了，现在看来，美国对自己的底牌信心不足。

最后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是万一土耳其在政治上“叛变”，这些F-35可能

土耳其宇航工业公司的F-16生产线，土耳其一直积极致力于国防工业的自主化。成为美国盟国不必要的头痛，而以色列和希腊首当其冲。

土耳其的伊斯兰化不仅与泛伊斯兰主义思潮吻合，还有泛突厥主义和奥斯曼复兴主义的元素。这些思潮都在很大程度上是超国界的，使得土耳其的问题可以成为地区性甚至更大的问题。远的不说，叙利亚内战就有土耳其因素。

对于以色列来说，一个内战的叙利亚才是好叙利亚，统一的叙利亚总是巨大的威胁。土耳其的插手有可能改变力量平衡，而在冲突中，土耳其F-35有可能挑战以色列，这是不可接受的。

对于希腊来说，土耳其及其F-35则是另一个问题。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东正教和希腊人受到迫害。但在一战前后希腊从奥斯曼帝国割地建国的时候，小亚细亚爱琴海岸还是划到土耳其，还有达达尼尔海峡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及如今的土耳其欧洲部分，这些都是传统希腊影响的地区，特洛伊、金羊毛等无数希腊神话和传说都源于这里。但从土耳其角度来说，希腊的海上疆界划到土耳其的眉毛底下了，无数希腊岛屿远离巴尔干，但与土耳其海岸只有几千米，太欺负人了。此外，两国还有塞浦路斯问题。

把希腊和土耳其一并收入北约，本来就有在一致抗苏的同时，控制土希冲突的打算。但在政治上脱离美欧轨道的土耳其就难以控制了，一旦发生冲突，土耳其F-35挑战希腊F-16和“幻影”2000，这幅图画实在是不堪。

多年来，土耳其积极发展独立的军事工业，S-400则是土耳其研制国产防空导弹的垫脚石。正因为“过高”的技术转让要求，美欧系统两次落榜，而先是中国的“红旗”9、现在是俄罗斯S-400入选。此外，土耳其也正在与英国合作研制第五代战斗机。事实上，F-35是土耳其近些年来少有的“纯进口”武器系统，土耳其注定会尝试自行组装F-35，并由此要求美国开放技术接口的问题。

2018年4月3日，普京訪问安卡拉，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陪同普京检阅土耳其仪仗队。

土耳其的军事装备国产化对于美欧来说，不只是丧失军火市场的问题，更在于土耳其军事工业的迅速发展主要发生在埃尔多安时代，其含义和走向令美欧颇为不安。现阶段土耳其的军事技术发展的线索还主要牵在西方手里，但来自中国的火箭炮和俄罗斯的防空导弹代表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美国现在冻结交付土耳其F-35，但这个行动在法理上缺乏依据。土耳其的F-35是按照北约盟国身份直接向洛克希德·马丁购买的，并不属于美国军援计划。所以在理论上，除非对土耳其实行禁运，否则美国参众两院无权长期扣压属于商业合同的F-35。但禁运是美国还不愿意走出的一步，因为这将决定性地把土耳其推出西方阵营，后果不堪设想。但不禁运，还能怎么办呢？

责任编辑：王鑫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