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夏天

2018-09-20 10:43赵晓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角铁蚊帐房顶

赵晓林

母亲静静坐在那张铁床上,微微仰着头,默默凝视墙上的照片已经很久了。那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他们俩紧紧挨在一起,两双眼睛欣喜地注视前面。母亲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脸幸福。长辫子一条搭在胸前,另一条辫梢却甩在了父亲肩上。父亲戴顶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年轻而有朝气,就是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脸严肃。关于这张照片,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父亲生前,我曾问过,他笑笑,摇摇头,叹口气。父亲去世后,我就没再问母亲。

每年,父亲祭日这天,家里出奇地静。妻和儿子待在书房,母亲待在自己的卧室。我陪母亲,听她说父亲那些往事。母亲记忆力可真好,二十二年前甚至更久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印在她脑海里。每次讲完,母亲就嘱咐我:“写写这些事儿吧。”我曾尝试过创作关于父亲的小说,至今,母亲的要求我还没做到。

时间又过去好一会儿,我打断母亲的回忆。

“妈,我小时候,和我爸做过一件……很傻、很气人、很可笑的事。您记不记得?”母亲转过头,看看我。我又重复了刚才的话。母亲想想,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说:

“妈想听。”

父亲人好手巧。

父亲是芦苇坡国营综合厂仓库保管员,他负责的这项工作从没少过一颗螺丝,因此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厂里人都说“文贵是个好工人”,父亲听后噘起厚厚的嘴唇,坚定地反驳:“咋能这么评价人,咱的手艺也不赖!还能算半个木匠呢!”父亲的话一点水分不掺,芦苇坡谁家没有父亲做的桌子椅子凳子柜子呢?这些家具说不上美观精致,但经济实用,不花人工费,供一顿饭喝两盅酒就算了事。我和母亲都觉得脸上有光,认为父亲是芦苇坡的大能人了。

父亲有一次偷偷对我说:“能人,就应该不断向新目标前进。”父亲说完,还特意把右手伸向前方,有力地挥了一下。于是,父亲一有空,就低头背手到处寻,仿佛芦苇坡的土地上生着金藏着银。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暗暗跟踪父亲。可是结果让我大失所望,父亲每次都捡回来一些钢管螺丝角铁,锈迹斑斑的。那些全是废品,人家扔掉的东西啊!

我问父亲:“这些破烂,有啥用?”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父亲用手轻轻刮下我的鼻子,神秘地笑笑,那颗银色的假牙就露出来。那是综合厂有一次送车床配件,司机让父亲帮忙启动小型拖拉机,结果摇把手柄转回来,父亲没注意,门牙就被打掉了。厂里算工伤,镶牙钱可以报销,父亲说啥也不同意,厂长逢会就说:“文贵是个好工人。”后来那颗假牙镶上了,父亲一张嘴,我总觉得别别扭扭的。我只好问母亲。母亲盯着那堆破烂,说:“我也不知道,可是……你爸的主意,准没错。”

當那些破烂在我们家墙角隆起小小的一堆时,父亲结束了他的行动,开始用砂纸一件件除锈。我托着腮,眼珠不错地看。整整一个下午,父亲脚下的古铜色越积越厚,那堆破烂全都“旧貌换新颜”了。父亲不住地点头,看着我说:“嗯,嗯,都是宝贝啊!”

那天晚上,父亲有事去综合厂,很晚还没回来。我趴在窗前等父亲。月光洒在院子里,柔柔地照着每个地方。我忽然看到墙角那儿发着亮亮的光,许许多多的光,仿佛童话世界里的精灵们,在那个角落里欢快地跳跃着玩耍着嬉闹着。那是父亲的宝贝发出的光啊!

“那堆宝贝是咱家院里最亮的地方啊!”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趴在窗前,她的眼睛亮亮的。

我替父亲的那些宝贝设计了种种方案,比如做个玩具手枪,焊个洗脸盆支架……我把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对父亲说了,父亲摇摇头,得意地笑着,那颗银色的假牙就露出来,好难看啊!哎,没办法。我只好像个跟屁虫,整日围在他身旁转。

有一天,父亲趁我睡“午觉”时,把那些“宝贝”鼓捣到推车上。父亲万万没想到,他刚离开屋,我就蹑手蹑脚从炕上爬起来,躲在外屋门后边,从门缝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后来父亲推车要走,我麻利跑出屋,撞到父亲面前,心里想大声问“上哪去”,嘴上却冒出这样的话:“爸,你去哪啊?也带我去吧。”我死乞白赖摇着父亲的手。父亲根本没搭茬,他只说了句:“我去综合厂,车间小孩不能进,你睡醒了,就把作文写完吧。”父亲甩掉我的手,推着车走了。我气呼呼跺脚,盯着父亲背影,说了一个刚学会的成语:“鬼鬼祟祟。”

从那堆宝贝“消失”那天起,我们家三口人吃饭的时候,母亲总会无缘无故说上一句:“离惊喜还有三天了……”“离惊喜还有两天了……”“离惊喜还有一天了……”我听见了,一个劲儿问:“啥惊喜?”母亲努努嘴看父亲。我问父亲,他像没听见似的,依旧不紧不慢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水饭。

几天后的一个正午,太阳就像灶坑里旺旺燃烧的火,把芦苇坡放在大锅里蒸。父亲推着一车耀眼的阳光,驷马汗流回到家。当我跑出去时,发现那车耀眼的阳光是一堆焊接好的管子和角铁,上面刷上了青色的漆。我问父亲:“干啥用?干啥用?”父亲笑眯眯不说话,抱起几根管子往屋走。我也抱了几根,跟着父亲去东屋。母亲正站在东屋等着呢!父亲把管子轻轻放在地上,小声对母亲说:“惊喜来了,一天不差,大的小的分成两堆。”母亲“噗嗤”一声笑了,然后就蹲下身,一边分拣一边说:“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眼睛,我猜准定安在东屋。”父亲嘻嘻笑着说:

“孙猴子怎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呢?”我听不懂他们俩乱七八糟的对话,只是一趟又一趟兴奋地抱着管子和角铁,满脸满身汗水都不感觉累。这点活很快干完了,父亲像个将军似的命令我和母亲靠边站,别耽误他干活。我和母亲当然是遵守纪律的士兵,规规矩矩站在旁边,欣赏我们亲爱的“首长”亲自干活。我的心开始砰砰跳,好像里面有个小家伙,被憋闷得受不了,猛烈敲击着胸腔要冲出来。

父亲蹲下身,开始安装这些管子和角铁。他一边安一边问我:“上次作文得优,这回也得好好写,争取再得个优。”我点点头问:“这些都是上次捡的破烂……宝贝吗?”父亲摇摇头说:“哪够?我在综合厂又买了一些。”父亲安装过程中,管子和角铁碰撞时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叮叮当当在屋里响个不停,仿佛一群串门的同学,叽叽喳喳欢快地打闹着。过了一会儿,那些钢管和角铁经过父亲的安装组合,一张宽大的铁床出现在我和母亲面前。

我呆呆地看着……

“破烂儿都能变成宝,你可太巧了,咋想的,咋想的?”母亲睁着惊奇的眼睛,盯着父亲问。父亲瞥一眼母亲,甩出一句“明知故问”,随后又轻轻对母亲说:“你不是说,咱家缺张床吗?夏天睡在上面凉快……哎,啥都得节省,那样日子才会好起来的。”母亲微笑地听着父亲说话,出神地看着那张床。忽然,她拍了一下巴掌,风一样刮到厦屋,搬来父亲三个月前准备好的几块木板。父亲问:“你咋知道木板的用处?”母亲“哼”了一声,说了句“就你那鬼点子……”父亲憨憨笑了。“你那牙,太磕碜了。”母亲一边说,一边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母亲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母亲把木板一块一块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一块一块安在角铁架上,他们俩不再说一句话,非常默契地配合着。后来母亲又抱来被褥,铺在上面。母亲轻轻抚摸着那张铁床,仿佛那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稀罕物。其实在那个时候,床在芦苇坡真是仅仅几家有啊。

这张铁床毫无疑问是我的首选,我在上面兴奋地打着滚,兴奋地坐起来,又兴奋地嚷着:“我有床了,我有床了。”父亲伸出右手的食指,冲我不停地点着,然后就默默看着母亲说:“这张床又大又舒服啊。”母亲没搭茬,抿着嘴走了。她从厦屋又拿来四根竹竿,绑在铁床四脚。父亲问:“这是干啥?”母亲依旧抿着嘴笑。

过了几天,母亲专门做了个大蚊帐,蚊帐的四角绑在了四根竹竿上。我一个人躺在东屋的床上,安安静静的,舒舒服服的,气死那些想叮我的蚊子……

那年夏天光膀子都不管用,只要稍稍动一动,就出一身汗,芦苇坡人人手里整天摇着一把扇子。夜晚的时候,我睡在床上也无济于事,躺在褥子上,一会儿就汗津津一片了。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试探着对父亲说:“爸,想个法呗,能让睡觉时不这么热吗?”父亲马上拍拍胸脯说:“绝对没问题!”我傻呆呆看着父亲好一会儿,才问父亲到底是什么办法。父亲“嘘”了一声,指指厨房,说:“等你妈不在家,就实现了。”

于是,我整日琢磨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母亲出门。母亲嘴上答应,眼珠却不错地看着我,我心里发毛,就去看父亲,母亲又去盯父亲,仿佛一定要从我们的一举一动中发现什么“阴谋诡计”来。当然,我和父亲出奇地镇静,我们就是要做个狡猾再狡猾的狐狸,坚决逃出猎人的眼睛。有一天傍晚,母亲洗完碗筷,让我和她去老姑家串门。父亲冲我挤挤眼,我心领神会,对母亲说:“作文还没写完呢。”母亲皱着眉问:“刚才你不是说写完了吗?”我说:“作文写完了,作业没写完。”母亲指指我说:“这么小的年纪,记性咋这么差?”然后板起脸对父亲说:“看着他写完作业。”父亲说:“好嘞……啥时回来?”“得一会儿。”母亲说完就去老姑家了。

母親刚出院门,父亲指指铁床,非常郑重地坐在那儿,我也乖乖坐在那儿。父亲说:“屋里热吗?”我点点头。“屋里热,睡着觉了吗?”我摇摇头。“那个凉快的地方我找到了。”我心里直纳闷,我摇摇头。父亲说:“当然有凉快的地方了。”“远吗?”“不远。”我“哦”了一声,摇摇头。父亲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是你得答应我个条件。你妈问起来,你就说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我非常爽快地点点头。父亲还是不相信,我只好和他拉了钩。

父亲笑了,然后指指我们坐的铁床,果断地说:“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床边。父亲麻利地开始拆卸铁床了,然后又把拆完的管子板子角铁都抱到外面,又找来梯子搭在房檐上。我愣愣地看着父亲抱着这些东西一趟又一趟来回登梯子上房下房,后来恍然大悟,赶紧抱起一根管子准备蹬梯子上房。父亲急忙拉住了我,把那根管子夺过来,大声地说:“小祖宗啊,还是我一个人来吧,还是我一个人来吧。”登梯子上房,这事我不止一次干过。拿着管子上房我没干过,但我觉得没问题。我决定再拿一根管子登梯子上房。这回父亲急眼了,他冲我吼着:“不听话,我就把房上的东西搬下来。”父亲这么一说,我赶紧把手里的管子递给父亲。父亲揉揉我的头发,指着地上,画了一个圈,说:“别走出去。”我差点儿笑喷了,他把我当成《西游记》里的唐僧,他是孙悟空啊!我只好站在圈里看着父亲来回登梯子,后来那些组装铁床的物件全被父亲抱到了房顶。最后,我才在父亲的同意下,欢天喜地地走出那个圈,和他一起上了房。我们都非常兴奋,一边哼着歌一边重新组装这张床。父亲还不时提醒我:“小心点,这是房项。”一会儿工夫,床安好了,父亲又把褥子被子枕头抱上来。他还特意找来一根绳子,专门把床的一边围起来。他说:“你睡这边。”

一张床赫然地出现在我家的房顶上。

我和父亲站在房顶上,高兴地看着那张床。我真想大喊一嗓子,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我还是禁不住小声地“啊”了一声。

换个角度不一样,更何况换个高度呢!

父亲这个主意真是棒极了。我们躺在房顶的床上,四周没有了墙的屏障,空气顺畅地在身边缓缓流通起来,轻轻围绕在我们身边,时时刻刻都让人感觉是新鲜的。有时候,偶尔还会吹来一阵微风,清清爽爽的,浑身上下都舒坦极了。谁说夏天热呢?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啊?

屋里屋外,简直两个世界!那时候,我甚至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把这个伟大的计划早点实施,害得我整日像在火炉里烤。我甚至还有个想法,上学的时候,一定把这个事告诉老师同学,他们也可以度过一个凉爽的夏天了。如果芦苇坡的家家户户,都把床搬到房顶上,该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

那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余晖把天空映衬得那么美丽多彩。仰面躺在床上,看着蔚蓝色的天空,感觉干干净净的,就像水洗的一样,上面飘着朵朵白云,一朵,两朵……我都数到四十朵了,还没有数完。久了,就感觉芦苇坡的有些东西都飘在了天空上,陆小山家那只长着一对高粱茬耳朵的白狗,后街老李家院里的向日葵,还有芦苇坡村街上的柴草垛……想着想着,我就笑了,其实那就是一堆堆的棉花啊!后来,我侧身躺着,眯着眼去看西天边的晚霞。太阳就是个画家,用手中的调色板调出梦幻般的色彩,深红浅红深黄浅黄深橘黄浅橘黄深黑浅黑,好像电影里仙女身上穿着的七彩锦衣,真的好美啊!太阳还是个和陆小山一样调皮的孩子,躲在晚霞的后面捉迷藏,后来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偷偷回家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人们不能把房顶设计成透明的玻璃呢?这样只要躺在屋里,就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了。我这样想着,不禁笑了起来。也许等我长大了,这个梦想就实现了吧。

我深深呼吸一口傍晚的空气,清清新新的,禁不住吐出一个长长的“啊”来。芦苇坡的夏天给我带来的厌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凉快啊!”父亲也禁不住感慨起来。

“真凉快啊!”我跟着父亲说。

至今,这个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当然,我和父亲还唠了很多,但是很多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了,我确实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能努力还原到当时情景,凭着自己的理解给母亲讲这段故事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父亲。

那个夏天的那一天,那么美妙那么凉爽那么幸福,又那么短暂那么不堪一击……

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和父亲把蚊帐掖好,进入了小睡状态。后来我就听到母亲声嘶力竭连珠炮似的喊着:“你们两个快下来,快点下来。一个人疯不够,还带孩子一起疯。这么大人了,咋还跟孩子似的。芦苇坡地这么大,这么宽,不够你折腾啊?房顶这么高,多危险,孩子掉下来咋办?快点下来。看把你能的,你咋不到天上去住呢?那多凉快啊!快点给我下来。”

我是被吓醒的,母亲的喊声几乎要把我从床上震下来。我的心开始颤抖,浑身哆嗦,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襟。父亲的身体也抖一下,他猛地坐起来后又赶紧躺下了,压低嗓音小声对我说:“刚才说好的,这是你的主意,你跟你妈说,保管没事。”我犹豫了半天,才慢腾腾坐起来,透过蚊帐低头看着母亲。母亲正仰着头看着我,一脸怒气,嘴里不住地喊:“你爸呢?这么高,掉下来咋办?赶快下来啊。”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厉害,仿佛换了个人。在我的心里,母亲总是那么温柔,即使我犯了错误,她也会和颜悦色跟我讲道理。在我的心里,母亲还是最美丽的,芦苇坡外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第二个。我曾经听芦苇坡人对父亲说过,文贵啊,娶个漂亮老婆,还贤惠,前世修来的福。但是父亲对母亲是惧怕的,一旦吵架,母亲就不理父亲。父亲会赶紧鸡啄米似的讨饶,末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低头老老实实去干活。

母亲暴怒的声音在房顶上轰鸣着,炸雷一般。我的心里产生了极度的恐惧,好像自己真的要从房顶上掉下来了,眼泪忽然之间就涌了出来。我心底里强烈地产生了向母亲澄清事实的想法,我想揭露父亲就是背后的主使者,就趁父亲不注意,麻溜下了床,扶着梯子下了房。我一边下一边听到母亲说:“小心点儿,慢点儿,别着急,妈在这儿看着呢。”我的脚刚要着地,母亲伸开双手紧紧抱住了我,嘴里还不住地骂:“这个死鬼啊,整天胡折腾。这么高,多危险啊!”在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里,我的心底真的滋生了一种后怕的感觉。我仰头看看房顶,忽然感觉它怎么那么高啊?如果掉下来,真的会完蛋的,可就在这之前,登着梯子上房,我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呢?母亲紧紧搂着我,一个劲儿地问:“那么高,不害怕吗?”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手指着房顶说:“爸……是爸……”我的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母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也给自己擦眼泪。

我真的不想惹怒母亲,索性彻底背叛了父亲。我趴在母亲耳边说:“是爸爸的……主意……不是我……”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是母亲却听见了,她猛地站起来,继续冲着房顶上的父亲喊:“你快给我下来,看把孩子吓的,地上不够你折腾,你要上天啊!”母亲这么大的声音,仿佛要把房顶震塌似的。父亲已经下了床,蹲在房顶上,低着头,满脸堆笑,压着嗓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父亲向邻居家指指。

母亲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到邻居家正向这边张望。母亲不再说一句话,就怒气冲冲地和父亲对视着。父亲这个时候不知哪来的勇气,冲着房下小声嘀咕着:“不下去能……咋地?老……娘們,不服……管了。”然后就回到了床上。母亲跺跺脚,张张嘴,没喊出声来。她愤愤地拉我回了屋。

屋里和房顶两重天。

我一进屋,热气马上呼上来,吸一口气,身体里和身边的空气都是热热的,闷闷的,喘气都费劲。我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母亲拿来毛巾,一边给我擦汗一边气呼呼说:“外面下雨咋办?有风咋办?后半夜冷咋办?”我小声嘟囔善“爸都听天气预报了,没雨,天挺好的。”母亲又说:“那么高,躺在床上睡觉多危险。”我说:“爸用绳子把我睡觉的那边围上了,没事儿。”我一个劲儿地替父亲说好话。母亲不再说话了,坐在炕上看着窗外,手不住地给我摇扇子。过了好一会儿,我又抹了把脸上的汗,小声地嘟囔着:“房顶真是很……凉快的。”母亲手里的扇子停住了,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那么高,我怕危险。你睡觉好翻身……那你去吧,先在房顶上凉快凉快,冷的话就回屋,和你爸一起回屋。蚊帐掖好了,别咬着。”我心里一阵喜悦,说了句“谢谢妈”,立刻跑出了屋,扶着梯子,爬上房顶。我回头看时,母亲正在下面看着我。

我悄悄走到床边,隔着蚊帐看了一眼躺着的父亲,父亲翻过身不看我。我只好站在床边,向父亲承认自己的错误:“爸,我……我是叛徒,不该……向妈妈……出卖你。”好一会儿,我才听到父亲说了句:“快睡觉吧。”我赶紧爬到床上,从父亲身上爬过去,躺在绳子围着的那边,也侧过身来。我和父亲面对面看着,父亲脸上根本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我却听到从他的嘴里挤出“吃吃”的笑声,我也“吃吃”地笑起来……

夏日的夜晚多安静啊!我竟然听到丝丝的风声从我的身边拂过,几只蚊子来回盘旋在蚊帐外面不住的扇翅声,还有村街上匆匆走过的脚步声。躺在房顶上,透过薄薄的蚊帐,我第一次感觉芦苇坡的夜空像个大得没有边际的摇篮车,那里面躺着无数的星星小宝宝,它们好像一点儿也不困,总是不停地眨着眼,亮晶晶的,闪着幽幽的光。看久了,眼有些乏了,就收回了目光。咦,星星怎么落在了父亲的嘴边,眨着调皮的眼。我刚想伸手摘时,却又笑了,那闪闪的光亮中,冒出的烟呛得我不住地咳起来。父亲赶紧掐灭了烟,问我:“你冷吗?”我摇摇头。父亲给我肚子上盖了薄被子,说了句:“睡吧。”

半夜的时候,我感觉胳膊有点痒,用手挠了挠,后来觉得腿有点痒,于是坐起来开始挠。我想,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胳膊和腿挨到了蚊帐,蚊子从蚊帐外面的空隙叮的。我看到蚊帐外面确实落了好几只蚊子,它们死死地趴在那里,还准备随时再吸我的血呢。房顶上确实有点凉了,我打了几个喷嚏,想起母亲的话,决定回屋睡,于是就推父亲。父亲好像一直没睡着似的,我一推他就醒了,坐起来问我:“回屋吗?”我点点头。父亲说:“那就回屋吧。”我问:“被子抱回去吗?”父亲顿了一下说:“黑灯瞎火的,明个再说吧。”我们俩悄悄下了房,悄悄溜进屋,悄悄上了炕,悄悄睡下了。

好奇怪,我和父亲这么折腾,母亲竟然没醒。蚊子咬的地方太痒了,我不时地用手挠着。后来,母亲拉亮了灯,我迷迷糊糊地觉得皮肤凉丝丝的,不那么痒了。我悄悄睁开眼,看到母亲正在给我身上蚊子咬的地方涂牙膏。这个办法母亲是从书上看到的,牙膏消毒,蚊子咬了,涂上,第二天就没事了。我假装不知,眯着眼瞄母亲。后来母亲又给父亲涂牙膏。父亲一动没动,大概是睡着了。

后来,我也睡着了。

……我被一泡尿憋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四点半。我来到院当心,撒完尿,正准备回屋,可分明听见有轻轻的说话声。我仔细地听着,竟然发现那声音是从我家的房顶上传来的。我抬起头,看见父亲和母亲肩挨着肩,面对北面坐在那张床上。我暗暗责怪母亲,昨天不让我和父亲上房,这次你咋也上房了?

于是,我悄悄站在院当心,看着父亲和母亲,仔细听着他们说话。

母亲说:“你说咱儿子将来能干啥?”

父亲说:“这孩子挺爱看书学习的,八成能当个会计吧。”

母亲说:“我看这孩子挺爱写作文,总得优,八成能成个写文章的人,就是……作家吧。”

“能吗?”

“能。”

“那咱还真得好好培养,我有一双手,你也有一双手,咱俩一起努力。”

父亲和母亲谈的是我,可我心里却老大不高兴。我生母亲的气,又生父亲的气,于是登梯子上了房。父亲和母亲竟然没有发现,他们依旧那么紧紧地挨着,母亲的头甚至还靠在父亲的肩上,父亲的手搂着母亲的腰。我愣了一下,后来就站在他们身后,冲着他们大声喊:“屋里那么热……让我留在屋里……可是……你们在这儿凉快……我……”说着说着,我感到委屈,眼泪流了出来。

我的突然出现让父亲和母亲吓了一跳,他们俩赶紧分开了,一起转过脸。我看到母亲的脸通红通红的,一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嘴里不住地埋怨着父亲“都是你,都是你。”父亲却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和母亲。他们谁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依不饶地嘟囔着:“屋里那么热……让我留在屋里……可是……你们在这儿凉快……”母亲一边哄着我,一边说:“爸爸妈妈不好,爸爸妈妈不好。”母亲说话的时候依旧满脸通红,她的心底一定有什么秘密不告诉我。

后来,母亲和我先下了房。

这个时候,父亲吹着口哨,正在屋顶上收拾那张床。

那个夏天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来了。那张床再也没有被搬到房顶上。父亲和我也曾经再次实施计划,后来都被母亲坚决地制止了。那张床一直被我占领着,只有冬天的时候,它才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母亲总会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时候,父亲也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谈起那张床曾经搬到房顶上的事,母亲就愠怒了,要打父亲,可是终究没打,只是眼睛出神地望着那张床,一脸幸福。

父亲去世后,又过了几年,母亲随我进城,那张铁床也带来了。对于这个老物件的出现,妻不止一次和我说:“换一张新床,原木的,一点儿味都没有。虽说价钱贵点,咱也有这个条件了。”妻说得对,那张铁床年头太久了,刷在上面的漆都脱落了,有些地方还上锈了,放在新家里多碍眼。儿子也赞成,那张床太硬了,躺在上面一点儿也不得劲,害得他都不能陪奶奶睡觉。我也有这个想法,和母亲谈起时,她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说:“妈知道你们孝顺,知道你们的心……可这床是你爸做的……那时候多不易啊……你爸到处找破烂,省吃俭用的……才做这张床……妈……舍不得。哎,过日子不容易啊,啥都得节省,啥苦都得吃啊。那样日子才会好起来的。”

母亲至今一直睡在这张床上。

故事讲完了。

母亲说:“你爸,这事,太逗了。那时候,你才十岁,你爸那么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你讲的这个事,我记得呢。哪能忘呢?……”

母亲开心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在父亲祭日这天笑了,我的心也踏实了。

于是,我看着那张翻拍放大的黑白照片问母亲:

“结婚是件幸福的事,爸没笑啊?”

母亲说:“咋没笑呢?照了好几张,你爸镶的假牙露出来了,不好看,最后只能选这张了……这张也挺好……”

母亲又笑了,后来忽然停住了,急急站起来,转过身,整个人对着墙上的照片,肩头不住地耸动着……

我默默看着母亲。

母亲说得對,我应该写写父亲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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