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静的安静先生

2018-10-23 02:37贺绍俊
延河 2018年10期
关键词:罗敷随园思辨性

贺绍俊

弋舟的短篇小说《出警》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可喜可贺。《出警》的故事发生在城市社区和派出所之间。弋舟跟随片警“出警”在生活现场的同时,也向着人的内心深处“出警”。他以绵密而富有情感的细节,揭示人际间的隔膜和疏离,探询人性的隐秘和幽暗,点亮一盏温暖的精神之灯。作者擅长小说的辩证法,在琐碎和繁复的日常工作叙述里表现出三代片警一脉相承的人文情怀,在充满喧嚣和恶念的命运沉浮中去叩问独居老人的心理荒漠。这是一篇有著文学质地和思想温度的城市书写,非常吻合鲁迅文学奖的宗旨。

我一直喜欢弋舟的小说。在“70后”作家群中,弋舟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他是一位追求思想性和思辨性的作家,这也就决定了弋舟的小说不是供人消遣的轻松阅读物。《出警》尽管获奖了,但坦率地说,这一篇并没有显现出弋舟最鲜明的文学个性来。在参评的作品中还有弋舟的另一个短篇《随园》,也许这一篇更具有弋舟的典型面孔。这是一篇完全由作者精神意象孕育出来的小说,他将古代文学中的一个文化象征“随园”强制性地复原在西北的荒原,以安妥自己精神孤独。小说的思辨性很强,同时也显得过于庞杂,既有内省式的自责,也有冷峻的社会批判;既有不屈不挠的追问,也有不留情面的揭露。这一切构成了复调式的叙述,弋舟在复调式叙述里一层层剥开孤独的内核,以反省的姿态面对大千世界,并试图寻觅到精神拯救的途径。

作家属于敏感型的人群,而思辨性的作家对语言文字格外敏感。我们不妨从弋舟的小说中找到他的一些敏感词,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弋舟。比如《随园》里的“戏仿”,就是这样一个敏感词。戏仿是一种模仿行为,其特点是以一种游戏般的、不很严肃或正经的态度进行模仿。戏仿被后现代主义发挥到极致,因此戏仿几乎都成了后现代所特有的修辞格。弋舟对于戏仿的敏感,无意中暴露了他的后现代主义倾向。《随园》就是一篇后现代小说,弋舟在这篇小说里巧妙地玩了一次戏仿。首先他让小说主人公薛子仪戏仿了一次清代才子袁枚。他让薛子仪穿上中式对襟立领衬衫,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也让他在祁连山上营造起一座“美轮美奂的随园”。我们尚不甚明白的是,这戏仿是嘲弄了当代文人薛子仪,还是嘲弄了古代才子袁枚。也许杨洁的一句话透露了作者的用意:杨洁看到薛子仪一副身陷失败的样子时,暗自说“我想起了袁枚,那个清代‘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的仓山居士”。最终,弋舟要把戏仿作为一种世界观,他说:“如果你真的领会了‘生命是戏仿的这个真谛,差不多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还说,世界就是“一个纯粹的戏仿”。从这个角度说,弋舟的所有小说都是他在戏仿他所理解的世界。

等深,这是弋舟的另一个敏感词。弋舟似乎对那些抽象的专业词语有一种偏爱,等深就是从一个海洋科技专业术语“等深线”转化而来的。这个抽象的专业词语看来与弋舟内心的道德情结有一种共鸣。弋舟不希望我们社会的道德水平一代又一代地沦陷下去。他便以“等深”为题写了第一篇以刘晓东为人物主人公的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家庭因为道德失衡影响到孩子成长的故事。接下来,弋舟便沿着道德的“等深线”一路追问下去,写了刘晓东的系列中篇。从《等深》到《而黑夜已至》,再到《所有路的尽头》,弋舟几乎是以刘晓东为线索,书写了八十年代一代人的精神史。刘晓东就像是一个私家侦探,他不仅在调查事件的真相,也在侦破人物精神活动的轨迹,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也完成了对自我的审判。在《所有路的尽头》中有个诗人尹彧,应该是作者精心设置的一个带有隐喻性的人物,他“代表着一个时代和一种价值观”。以诗歌和诗人代表着一种理想时代,是作家们觉得最恰当的方式,当宣布尹彧不足以进入文学史时,也就意味着他的精神之路走到了尽头。我们的现实世界呈现出精神涣散的症候,弋舟其实是在对这个世界诘问:是否所有的路都已走到了尽头。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诘问。

第三个敏感词是“踟蹰”。弋舟应该是在阅读汉代乐府《陌上桑》时一下子抓住了这个书面语感十足的词语的。《陌上桑》中一首歌颂爱情的诗歌。诗中美丽的女子罗敷面对高官和财富的诱惑不为所动,令弋舟感慨的是,今天的时代还会有像罗敷一样忠诚于爱情的女子吗?乐府中的“踟蹰”这个词为什么会让弋舟敏感?是因为他发现了同代人内心的踟蹰还是因为他自己对社会的评判还处于踟蹰的状态呢?我们很难说清楚。反正他由此写了一部小说《我们的踟蹰》。小说写的是几个“沧桑男女”相互依存、相互纠结的故事,作者所要表达的是他对“70后”一代人爱情观的认识和批判,也在检讨自己在情感上的踟蹰不前。但他将这种踟蹰不前界定为“我们”的,显然他既有“我”,也有“我们”,他是以“我”的眼睛去看“我们”的,既看到“我”在“我们”之中,又能够身处“我们”之中不忘记“我”的身份。踟蹰这样一种犹豫不决、纠结不定的迷茫和困惑的精神状态,在弋舟看来正是“70后”的普遍状态,而这种精神状态又是与“70后”的特殊成长和特定时代相关联的。一方面,弋舟对“我们的踟蹰”感同身受,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像“我们”那样止步于踟蹰。这是因为还有一个 “我”在不断地提醒他,你应该去寻找爱情。这个“我”就是活在他内心深处的“罗敷”,一个凝固在时间岁月中的一个具有爱情理想的罗敷。令弋舟伤感的是,踟蹰本来是一种古典情调,但现代的人无法分享这种情调,只能让爱情止步于踟蹰。弋舟敏感于踟蹰,是因为他内心的踟蹰始终挥之不去。

还可以继续找寻弋舟的敏感词。但我想还是不要继续往下做了,因为一味地以敏感词来读解弋舟的话,有一种将把弋舟肢解的危险。让我们从敏感词再回到弋舟本身。多年以前,弋舟曾写过一篇小说叫《安静的先生》。小说写了一位寻求淡泊清静生活的退休老先生,他冬天时从北方来到南方,寻一个小城镇住下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静地度日,无所牵挂,也与世事无关。但世间的俗事偏偏不放过这个无所牵挂的老头,频频地来骚扰他。后来接连读到弋舟的小说,就发现原来这个安静的先生就是弋舟本人的写照。安静似乎是弋舟所欲求的人生最高境界,他心向往之。但社会是那样的喧嚣、浮躁、无序,找不到半点洁净之处。安静的内心欲求与喧嚣的外部环境构成了弋舟的精神焦虑,也就有了他一篇又一篇的小说。也就是说,他的小说是与现实密切相关的。因此弋舟的小说不仅具有思辨性,而且同时也充满着现实感。他是一个内心不安静的安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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