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的艺术人生

2018-10-25 02:54潘文彦
中华书画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钤印丰子恺纸本

□ 潘文彦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嘉兴人。原名丰润,又名仁、仍,号子恺,笔名TK。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等。

丰子恺的漫画创作始于白马湖的春晖中学时期。他的画作,只有寥寥几笔,勾勒轮廓,且将人物画得活灵活现、十分传神,能让人过目不忘。正如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曾称赞过的:“丰子恺的这种画法:‘用寥寥几笔,写出人物个性。脸上没有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没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听什么,高度艺术所表现的境地,就是这样。’”王安石的《明妃曲》有言:“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据说,宫廷画师毛延寿因为没有画出王昭君的真意态,当她出塞时,皇帝痛失美人,因而杀了毛延寿,可见能画出意态是多么不容易。在此,笔者认为泰戈尔称赞的是丰子恺高超的艺术手法,有了如此高超的技艺,方能表达出胸中的意境,当然更重要的是高尚的精神境界。

我听钱君匋先生说,他在初入上海艺术师范就学时,丰子恺先生教他们绘画,先是静物写生,继而画人物写生,令他坐到上面做被写生的模特儿。钱先生说:“当时丰先生的要求是很严的,写生不仅要求轮廓线条、形象,还要求注意到光线的明暗,而且强调绘画以忠实摹写自然为第一要义。当然丰先生后来去了日本,受竹久梦二影响,他的观点提高为绘画是表达思想意境的工具,和作文一样。”钱先生以为写生确是绘画的基本功,是必须的。他后来体会到,绘画必须要有这方面的基本功,然后方可用此功力表达自己的心意。钱先生多次对我表示过,丰子恺先生是他一辈子的老师。

丰子恺的画,既有中国画的许多美学特征,又有日常生活中的情趣。桌子上一把茶壶,几只茶杯,帘边一弯新月,给人以诗的精神空间,郑振铎说“犹如进入仙境”。在他笔下,几朵白云,几丝垂柳,一花一木,蜻蜓蝴蝶,都是诗意。俞平伯曾经说丰子恺“片片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丰子恺能画出一闪而过的心境,虽说没有轰轰烈烈的宏大场景,但他的意境中且有自己的桃花源。他所作的山水小景,拈出来都是一片宁静透明之境,用来体验人世间至深至远的意味。在他的风景作品里虽是寻常小景,总有一种令人可以思想的余地,向远方、向深入延展。那边才是心灵的归宿,正是柳宗元说“俶而远逝,往来翕忽”,让画者与观者同乐,这正是中国诗人心底里反复塑造、恒久不衰的境界。他能抓住眼中或心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断垣残壁间的一棵小草,在他的眼里一过,就能闪现出希望的念头,创作含义颇深的《生机》,在《战场之春》里,也仅仅是一棵小草,象征春的希望。

我在当学徒的日子,身处社会最底层,每天干14小时活,只为了吃一口饭,还招人冷眼,常感到前途渺茫。当时读到丰先生的这幅画,定格了多时,又反复展观,细细领悟,认为我就是小草,是在破败墙脚下的没人在意的不知名的小草,丰先生画面上的寥寥几笔,给我以生命的勇气和生活的希望,激励奋进。我用三年多业余时间,每天两三小时,学完了初高中全部课程,于1954年考上大学。朱自清说:丰子恺的画都是带核儿的小诗。人们见着的丰先生的画是美丽小诗,那核儿就是内含的思想。

丰子恺说过,绘画的创作不是靠手,而是靠眼,更是靠心。所以说,绘画是心灵的事业。无论是绘画还是文字,之于他,都更像是一种表达思想境界的工具,他说,不是世界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这个世界。

南宋有一位词人高观国,写过一阕《卜算子》,前半阕说:“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檐外蛛丝网落花,也要留春住。”很显然他是惊叹春的短暂,蛛丝网住落花,当然不是蛛蜘的本意,留春的是诗人高观国。丰子恺先生饱读诗书,以他诗人心灵的敏感,只要一闪念,就认定“蛛网落花要留春”是好诗,“有所感,即有所描”,当然,这已经不是高观国要留春,而是丰先生要留春了,便将这幅画收录在他的第一本画册《子恺漫画》里,题名《留春》。

当他出版第二本画册《子恺画集》时,留春的诗兴,更为炽烈,索性放大了这幅画,张满了整个封面,而丝网的中心坐的早已不是蛛蜘,而是一个人物,细看此人,正是他自己。我以为丰先生就是这样的真挚、这样的率性、这样的坦诚,这样的爽快、这样的有趣味,读这幅画,我们所见到的,正是丰子恺的不能再丰子恺的丰子恺了。

1937年春,丰子恺在缘缘堂二楼书房作画

1957年,丰子恺60大寿时与众亲在沪丰寓门口合影

1962年,杨朝婴、杨子耘在日月楼看外公作画

1973年元旦刚过,丰先生急急写信给我妻,问我元旦有没有回上海?主要是告诉好消息,他已经落实政策,获得解放云云,并说“你们一向关怀我,所以告知”。得此喜讯,我立即赶到上海,急乎乎奔向日月楼,并送去由王店知青学生梅镇祥特意为我酿制的杜作酒,装在5磅热水瓶里。丰先生见了很高兴,我随即满满斟上一玻璃杯,但见白颜色的液体还冒着发酵的汽泡。他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文彦,这是真味道,是最纯的,好喝。”接着,又喝了几口,我看已经半杯下肚了,内心感到无比喜悦:“这是一个知青学生特地为我酿制的,大约有50斤,您觉得好喝,春节再送来。知道您解放了,我们都非常高兴,本来嘛,早就应该解放,不,根本不应该这样对待您。”丰先生说:“文彦,不说这些了。画院发还来抄家物资,有几张画,分送给大家留作纪念,也特意为你留下几张。”说着,他从小书桌的抽屉里取出来,用纸包好,写着“给文彦”。他打开来,一一交代,是绘制在硬质纸上小幅的极其精美的画作,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丰先生作品中的精品。他说这是他60岁前后,精力最好的时候的创作,原来是他自己收藏的,后来被画院抄去了,现在又还回来,劫后余生。世事无常啊,分一份给你,留作纪念。我细检其中有一幅画和一件书法对应的《满山红叶女郎樵》,同样的书画配对还有《三眠》,另有更小幅也更精致的《借问过墙双蛱蝶,春光今在阿谁家》和两小幅书件—阿英词和“菡萏香连十顷陂”,是书写在精制有水影的宣纸上,下署“乙未重阳过后书”,盖白文印“丰子恺居日月楼”,朱文印“日月楼中日月长”,如此郑重,可见是丰先生自己喜爱的珍藏之物。乙未年(1955),算起来,当时丰先生58岁,精气充沛,神情极佳。这幅小小的书件中,谋篇布局、冲和妥帖、挥洒飘逸、奔放流畅,真有无限意趣,给人以美的享受。我当天小心翼翼,像捧着宝贝一样,抱着回家,珍藏至今45年了,不肯轻易示人。多年知交方敬先生出书画册,要求刊印我的藏品,要求提供作品的扫描件,才初次面世。他的书画册制作得很精美,反复展观这些珍贵复制品,从中可以看到丰先生的艺术精神;我的心头止不住涌起老师赐予的厚恩,忝列门墙,何以为报;眼前又仿佛浮现起老师含笑畅饮甜白酒的欢喜神态,衷藏滋味,悲欣交集。

历史上优秀作品的产生,不仅需要生命投入,还需要高层次的境界追求。即作者要以博大的襟怀与视野,透视现实,体察万物,感悟人生,以求在作品中创建出能激发读者想象、启发人的智慧、提升人的灵魂的诗性和高贵的精神空间。只有如此,才能使作品不只满足读者的娱乐和消遣,而是另有其深刻和伟大的意义。

作品的境界当然与作者的人生境界有密切的关系。丰子恺先生把人生分为三重境界,比喻为三层楼: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他如是说。

一般的理解,所谓初级的快乐是肉体的快乐,那就是饱、暖、物、欲,所含的基本动物属性。所谓中级的快乐是精神快乐,那就是文艺上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科学上的研发创见。所谓高级的快乐是灵魂的快乐,那就是作出奉献,让他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快乐。

就这个问题,我专门问过丰先生,他说:这是关于精神境界的问题。境界高的人,不一定要在物质生活上过得很优裕,才起步去登二层楼;同样的,也不必在学术文艺方面搞得很精通了,才起步去登三层楼。太虚法师只读了几年私塾,迫于生活就去做学徒,不久便到小九华寺出家。以后,几次闭关阅藏,悟了,就成了高僧。可以说,他是一步跨上三层楼。再读他的诗文,很有悟性,也有文采。细细品味他的《三宝歌》,概括了佛教的核心,开启人间佛教发展的新潮流,水平很了不起,被誉为玄奘第二。

丰子恺 生机 纸本设色款识:生机。子恺画。钤印:丰子恺(白) 缘堂画缘(朱)

丰子恺 战场之春 纸本设色款识:战场之春。子恺画。钤印:丰子恺(白) 缘缘堂主(白)

丰子恺 家住夕阳江上村 纸本设色款识:家住夕阳江上村,一弯流水绕柴门。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子恺。钤印:丰子恺(白)

丰子恺 三眠 纸本设色 1964年款识:三眠。子恺画。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甲辰新秋,子恺书。钤印:丰子恺(白) 日月楼(朱)

丰子恺 满山红叶女郎樵 纸本设色 1964年释文:柳阴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曼殊诗。甲辰新秋,子恺书。钤印:丰子恺(白) 子恺漫画(朱)

丰子恺先生在说到太虚大师的时候,和提到弘一大师一样,总怀有十分崇敬的心情。这里,我想提出一个词,现在很多人写弘一大师或太虚大师,有意无意间,常用“遁入空门”。这实在是不经意间对大师的“误”解,或者轻蔑了。“遁”的原义是“逃”“回避”,小时候读《封神榜》,知道土行孙有一项本领“土遁”。而两位大师出家,他们不是在世上待不下去了,走投无路而“逃避”到佛教里去做和尚,他们是登上三层楼,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丰先生多次和我谈话中,从来没有使用“遁入空门”的话语。

丰先生说,至于二层楼,人的精神生活,也就是人的文艺学术方面的追求,这里有个问题,就是首先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弘一大师当年用裴行俭的话“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来教育我们,印象很深。我问器识具体指什么?丰先生说,器识是指器量和识见。具体说,就是人格。一个高尚的人,必定是宽宏大量、襟怀坦荡、识见远大。与此相反,如果为人处处计较得失,小肚鸡肠,遇到一点挫折就怀恨在心、咬牙切齿、睚眦必报,这种人,必定目光短浅,什么坏事也干得出来,也就没有人格可言了,那就根本无从谈学术文艺。读书人不能只注重知识、技术,那只是“谋职”,说白了是“谋食”,而不是求学问,不是“谋道”。人们如果以“物”为中心,只重知识、方法和技能,忽视精神修养,忽视感情;只着眼于形而下的“物”,而不顾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将会失去其应有的人格,成为灵魂苍白的人。所以,弘一大师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丰先生问:“你听说过这样一句俗语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点头。他继续说:我以为这句话可能原意并非如此,是被讹传了。这里的丈夫,应该不是和妻子相对的丈夫吧?也不是鲁莽的一介武夫,应该是指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因为要与君子对称。所谓大丈夫,就是指有志向、有操行、有作为、有气节的男子汉。弘一大师出家,很多人不理解,其实,他是追求更高的人生归宿,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这正是行大丈夫事。如果一个人目光短浅,容不下一点与己相左的意见,而且心存歹毒,恶意的无端滋事,玩弄阴谋诡计,处处找人寻仇,这还配称大丈夫?韩信当年接受漂母的一饭之恩,同时遭受了青年屠夫的跨下之辱,他功成名就了,报漂母以重金,称屠者为壮士,赐为尉官。他说,不是不可以杀屠者,杀之无名—杀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年一辱,坚定了他的信念、激励了他的意志。韩信的行为说明他是大丈夫,司马迁为他写《淮阴侯列传》。所以,我认为,这句俗语应该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度”和“毒”读音相近,被别有用心之徒作借口而传讹了。“度”是度量,豁达大度,器量大,容得下受辱这样的事。整个句子意义也就通顺了。这个“度”也就是“器识”中的“器”。说到底,要做一个“人”,要有高尚的精神追求。文艺家有启发引领大众的使命。之前我常常认为,已经定了的成语或俗语,是古人总结而来的,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过,今天领教了,做学问要带着“疑问”。

现在走在全国城镇街头,只要有能作画的公共墙面,或者流动着的地铁内,随处可以见到丰先生的画作。丰子恺先生给我们的是大智慧,他的作品能启发人们的智慧、提高人的品格、提升人的灵魂的诗性和高贵的精神空间。应该说,近30年来,大家的生活普遍提高了,电视台几乎隔三差五可以收看到《舌尖上的中国》,以及时不时的会有中外时装秀。很显然,生活早已不是温饱问题,而是如何吃得好、穿得美。但是,也有些人着意在这方面比高下,这恐怕不是正途。但若人人生活都只在于此,长期停留在一层楼,或者说生儿育女、繁衍子孙,除此之外,无所作为,也就是人的生活层面还显现他的动物性。用现在不少人的追求来说,即使上了大学,无非是将来能在社会上立足、谋生,这就成了现在教育的终点。结果人生的目标就是对金钱和地位的追逐,金钱成了一切的主宰,要知道,金钱也会腐蚀一切,社会的道德如果也屈服于财富创造,缺少了对人生意义的追求,是非常危险的。我们见到丰先生的着眼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就是高贵精神。

再说二层楼,高尚的文艺作品,不但满足读者的娱乐与消遣,而且另有其深刻与伟大的意义。提高人的品格,人生的目的应该是“自己享受人生,也帮助别人享受人生”。君子成人之美,使人的精神升华到神圣的境地,全面地普遍地重视这个问题,进而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层次,这就是高尚的文艺作品的二层楼的境界。至于三层楼,用丰先生的话来说,是二层楼的最高点,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由艺术家“物我一体”的境界上升到“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的境界。丰先生说他“自己身处二层楼,却时时抬头望着三层楼”,这正是有灵魂追求的艺术家的宝贵的心。

丰子恺 一钩新月天如水 纸本设色款识: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子恺。钤印:丰子恺(白)

丰子恺 好花时节不闲身 纸本设色款识:好花时节不闲身。子恺画。钤印:丰子恺(白) 石门丰氏(朱)

丰子恺 锣鼓响 纸本设色款识:锣鼓响。子恺画。钤印:丰子恺(白)

丰子恺 劝君更尽一杯酒 纸本设色款识:劝君更尽一杯酒。子恺画。文彦贤弟惠存。钤印:丰子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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