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扬州游览时的诗情变迁

2018-10-27 10:55何荷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3期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扬州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2016SJD750048。

摘 要:作为《大阪每日新闻》的特派员,芥川龙之介于1921年到中国游访,并在上海、杭州、苏州的游访之后来到扬州。回国后陆续发表了《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北京日记抄》等纪行文。本文试图以芥川龙之介《江南游记》中的扬州书写为主要研究对象,探寻芥川在扬州游览时的心境变迁,及这一心境变化中所蕴藏的历史话语。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扬州

作者简介:何荷(1985-),女,汉族,硕士,无锡太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3--02

到了扬州,芥川坐着沾满泥巴的黄包车穿街过巷时,称当时的感觉“甚是悲哀”。“扬州这个城市的特色,首先就在于它的破旧。两层的楼房几乎看不到,即使是所见的平房,也都是一副破旧不堪的样子。马路上是凹凸不平的铺石路,而且到处淤积着泥水。对于看过了苏州和杭州的游人来说,感觉甚是悲哀也不为夸张。”从芥川的描述看,百年前的苏州和杭州,虽不及上海却也同样驱驰在近代化的道路上,而扬州则似乎完全被近代化抛弃,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初到扬州的芥川称“就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若是这样的地方,也无趣得很。”芥川怀揣着“悲哀”,与岛津一同来到扬州盐务署,见到了盐务长官高洲太吉。得知“又要去看所谓的古迹,心里不免发怵。”显然,上海、杭州、苏州、南京的古迹让芥川倍感失望,现实中的古迹与想象中的中国传统文明之间的遥远距离,让芥川觉得游访古迹变得愈加索然无味,甚至觉得心里发怵。芥川没能在对“古迹”的追寻中发现想象中的传统中国。初到扬州的芥川对中国的传统文明的诗意想象被现实破坏殆尽。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交通工具“画舫”让芥川又重新燃起了对扬州的兴趣。芥川饶有兴致地写到“若是乘画舫的话,就不必垂头丧气了……忽然燃起了扬州再大,也要把它周游一遍的愿望。” 苏州书写时,芥川称“至今还觉得遗憾的是,最终没有乘坐画舫巡游。”当得知这一愿望终究在扬州得以弥补时,心中对扬州或许又生出了些许诗意的期待。而之所以对“画舫”这一交通工具如此执着,一方面或许是由于“旅行指南”中“若要追怀炀帝的过去,画舫是最好的交通工具”的叙述,另一方面或许也是由于画舫本身所具有的传统文化想象,深深吸引了芥川。而这恰恰投射出芥川对中国传统文明的追怀和向往。

然而乘上画舫,想象中的诗意扬州带给芥川的仍然是它的毫无诗意。“画舫在一个满脸褶皱的船老大的撑篙下,径直朝河道中划去。……河面十分狭窄,水色出奇的发黑。……两岸时而是脏兮兮的白墙,时而是贫瘠的油菜田,时而是河岸已坍塌的长着灌木的孤寂的原野。……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杜牧的名诗中“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情趣。…如此情景都大伤我意欲怀吟的诗性。”尽管芥川一直渴望见到诗歌里“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扬州,并努力想要去发现扬州的诗情,然而呈现在芥川眼前的却是“脏兮兮”、“贫瘠”、“孤寂”的扬州。此时因河沟里的臭气而产生的“隐隐作痛”,与其说是生理上的,倒不如说是心理上的疼痛,是满怀诗兴被河沟臭气打消的郁闷,是诗意扬州被破旧扬州毁灭的心痛。这其中无疑暗含了芥川对近代扬州疼痛的深刻体会,是对诗意扬州的深深留恋。想象中的诗意扬州与现实中的破败扬州形成一组鲜明的对比。此外,与芥川的“隐隐作痛”产生对比的是同行友人高洲和岛津的淡定:“高洲和岛津两位先生,却像是泛舟于撒满香料的河上似的,毫不在意地交谈着。”相较于芥川对于想象中传统扬州形象崩塌的心痛,高洲和岛津却早已对周围的一切习以为常,丝毫感受不到近代中国的疮伤。高洲和岛津对于臭气熏天的河沟的毫不在意、满不在乎与芥川肋膜炎要犯了的疼痛构成了一组鲜明的对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芥川在这段扬州书写中设置的两组对比——想象的诗意与现实的破败、友人的漠然与肋膜炎要发作的疼痛——无疑表露出芥川对现实中国的深切关注。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近代扬州给芥川的第一印象,那便是“隐隐作痛”。脏兮兮的白墙,贫瘠的油菜田,坍塌的河岸,臭气扑鼻的河沟将芥川所有对于扬州的美好想象破坏殆尽。值得庆幸的是,这“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当画舫驶过穿越城门的水闸,芥川终于发现了憧憬已久的诗意扬州。

“穿过了水闸之后,水就不像之前那么臭了。随着画舫的前行,景色也渐渐美丽起来。”善于布局的芥川在画舫驶过水闸时,将初到扬州时的“隐隐作痛”终结在了《古扬州(上)》部分,另起一节在《古扬州(中)》部分开启了对扬州的诗意书写。这道穿越城门的水閘作为空间切换的道具,成为了芥川扬州书写和扬州印象的分水岭,甚至是开启扬州诗意空间的钥匙。

过了水闸,芥川看到了河道旁竹林的背后有一家古香古色的茶馆,颇具扬州风格的茶馆名“绿杨村”,让芥川觉得十分风雅;而茶馆中的茶客们则无一不让芥川感受到了一种太平之相。这一“太平之相”显然是遭到近代化浪潮侵袭的上海、杭州、苏州所不具备的。随着画舫的前进,芥川的扬州游览进入到另一个如桃花源般的诗意空间中,扬州的传统氛围也慢慢呈现出来。芥川看到前方有一艘坐满女客的画舫也在划行,并被头插玫瑰梳着日式发辫的撑篙女子所吸引,想着要一瞥扬州美人的风采。然而不久那画舫却朝着相反方向调转了船头,只留下船尾的水痕和一道微白的水光。芥川满心惆怅,想起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并称:“我突然觉得杜牧诗中所言,未必是夸张。”芥川眼中撑篙划船的扬州女子,完全彰显了名诗中扬州美人的气质,虽只见背影却让芥川久久不能忘怀,即便在回国一年后的扬州书写中,仍耿耿于胸,浓墨重彩的将撑篙女子写入游记。这一有别于魔都上海的各式南国美人,而散发着古典气质的扬州女子,完全符合芥川想象中的诗歌里的扬州女性形象。芥川被眼前的美人美景所虏获,似乎在撑篙女子的身上重新发掘出了想象中的诗歌里的扬州,感受到了向往已久的扬州的诗意,而完全忘记了早先扬州城的破旧及臭气熏天的河沟。至于那隐隐发作的肋膜炎似乎也被这诗一般的情境治愈了。《古扬州(上)》中被打消殆尽的诗情,此时慢慢地被点燃,芥川无不动情的写到“似乎在这扬州的风物中,有一种能够把我都变成诗人的舒心的心境。”

而此后的扬州印象,随着芥川诗情的复燃,也一改之前“隐隐作痛”的画风,即便在过石拱桥时,看到桥面上写着“白色笔迹的排日宣言”,也仍然笔调轻松,充满诗情画意。同时期到访扬州的青木正儿则略显忧伤的写到:“虹桥的石头上写着粗黑的大字‘抵制日货!任凭雨水冲刷也不褪色,令我感到悲哀。”需要一提的是,芥川中国游览的1921年前后,日本扩张在华势力范围,引发“五四运动”,排日情绪一直在民间汹涌。苏州书写中,芥川也曾提及写在天平山上的排日诗文,然而相较于在天平山上看到的排日诗文后的愤懑,在扬州时,芥川被点燃的诗情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甚至在看到小山上排列着的小小的土馒头时,想到“墓如果能够建在这里也不算太坏……在扬州的地下,似乎死人也在微笑着。”《中国漫游记》中,德富苏峰在书写扬州时曾提起“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庄好墓田”的诗句,并称:“即使在今天,对于富人来说,最好的隐居地也非扬州莫属。”想来芥川的此番感慨,说不定是由此诗而发也未可知。游览杭州时,芥川评价岳王墓;“同苏小小墓一样,是一个涂了灰泥的土馒头”,并想起“岳王坟上草萋萋”的悲凉诗句。相较之下,芥川对扬州的偏爱跃然纸上。关于“墓地”,《上海游记》之十二《西洋》一节,有如下论述:“对我来说,与大理石的十字架下相比,我宁愿躺在‘土馒头里面。也就是说,我绝不愿意躺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使雕塑之下。”此番针对“墓地”的言论鲜明彰显了芥川对“西洋”的拒斥,和对“东方”传统文明的青睐。而扬州的 “小山上排列着的小小的土馒头”,似乎正是芥川想象中的理想墓地,甚至称“在扬州的地下,似乎死人也在微笑着”。显然,此时的芥川发现了想象中的扬州,即拥有传统文化底蕴的诗歌里的扬州。

《江南游记》之二十五《古扬州(下)》一节,芥川继续展开扬州书写。这一节的记叙方式明显不同于其他章节的直接记述,而是某“书信”的引文。虽不知这封在游览顺序上紧密承接《古扬州(中)》的书信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芥川的假托,但信件内容以向日本友人介绍扬州的形式展开记述的同时,颇具真实感的向读者描绘了扬州的总印象——“诗情画趣”、“闲静雅致”。

芥川紧承《古扬州(中)》,继续以画舫视角对扬州蜀冈一带的风光进行描绘。“远远地从画舫望去,松林、麦田、红色的土崖、蜀冈色彩斑驳的风光,一切充满了诗情画趣。”并如摄影师般,观察着蜀冈的光和影:“冈上的蓝天上,一片白云静静的流动着,时而显露出碧蓝的晴空。——这样微妙的光线变化,也为景致的构成起了不少作用。”

游览平山堂时芥川称;“我读着里面的匾额和对联,又眺望着栏外的风景,在堂中徘徊了一阵。堂的主人欧阳修自不待言,来此处游玩的乾隆皇帝,肯定也曾像此时的我一样,享受了这份从容的心境吧。” 关于平山堂,《扬州画舫录》卷十六记载:“宋庆历八年二月。庐陵欧阳文忠公继韩魏公之后守扬州。构厅事于寺之坤隅。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名曰平山堂。寄魏公书有云。平山堂占胜蜀冈一目千里。谓此。”此外,“据记载,欧阳公务之余,常携朋友到此饮酒赋诗。夏天,他们还在这里举行类似击鼓传花式的游戏。欧公派人去邵伯湖折来千余朵荷花,分插百余盆放在客人之间,酒席间让歌妓取花请客人传递,客人接花时便摘下一瓣,谁轮到最后一瓣则饮酒一杯,赋诗一首。这样的游戏往往玩到深夜,众人载月而归。值得注意的是,被芥川作为“旅行指南”的《江南的名胜史迹》一书中也详细地记载了这则轶事。芥川此时的“从容心境”,想必也正是追怀此类轶事而来。甚至称虽然堂内“阴冷昏暗充满尘埃的味道”,但“不知为何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而这份难得的“喜悦”和“从容心境”自然离不开“平山堂”所具有的传统文化积淀及芥川有关平山堂的传统文化想象。换言之,由欧阳修、苏轼所生发的传统诗情,及蕴含其中的传统文化氛围迎合了芥川的扬州想象。芥川甚至产生了穿越感,将平山堂的游览心境与堂主人欧阳修和乾隆皇帝类比,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虽身为凡夫俗子,但也算与古人神交了。”显然,彼时的芥川完全沉浸在了平山堂所蘊含的传统文化空间中,想象着堂主人欧阳修在此处的风流逸事,以及同来此处游玩的乾隆皇帝,发现了想象中的扬州。

综上可见,随着扬州游览的进行,芥川的扬州诗情也经历了由“酝酿”——“打消”——“复燃”的变迁。让人欣慰的是芥川最终发现了想象中的扬州,感受到了扬州的诗情,体味到了身在扬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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