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纳兰性德悼亡词的对比研究

2018-10-29 01:49章豪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7期
关键词:苏轼爱情

章豪

摘 要:爱情是人类最为复杂的情感。它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肝肠寸断也能让人欣喜若狂。中国历史上多少对佳人才子都为其所惑、为其所痴、为其所狂。苏轼与纳兰性德是宋、清两代诗词界的霸主,但他们也是为情爱所折磨的痴情种。这种折磨在所深爱的妻子逝世后通过他们所撰写的悼亡词表现得更为直接与透彻。通过对比二者所作的悼亡词,并对悼亡词加以总结,我们更能直观地感受到爱情的魅力。

关键词:苏轼 纳兰性德 悼亡词 爱情

一、十年生死两茫茫——天下第一首悼亡词

“悼亡”一词首先出现在晋代潘岳的为怀念妻子所作的《悼亡诗》三首中,由此后人便将悼念妻子的诗称为“悼亡诗”。发展至宋朝,苏轼将“悼亡”之意化入词中,为词这种原本内容、内涵都十分单一的文学形式赋予了更多创作的选择。作为宋代诗词“豪放派”的代言人之一,苏轼的诗文不拘守于旧有的音律格式,意向宏大,气势磅礴。换而言之,“豪放派”本身就是对旧有的“曲子词”、“长短句”的一种突破。由此,这种新形式的创作发生在苏轼身上是很容易被理解和接受的。

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被认作是历史舞台上第一首悼亡词。从表面上看,此词与他的另一作品《江城子·密州出猎》由于情感基调相差甚远,似乎没有丝毫共同点。而即便是用以悼念亡妻,我们也能看出苏词的“大格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词作于公元1075年(熙宁八年)正月,而这首词所悼念的妻子王弗已于公元1065年(治平二年)五月离世,正好相隔十年。尽管妻子已经逝去十年之久,她仍然长久地存在苏轼的心头,梦里也经常出现她的身影。如是日有所思,自是夜有所夢。夫妻二人当初的和睦感情、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在已入不惑之年的苏轼的脑海中。

王弗聪明贤惠,知书达理,也懂吟咏诗文,自是苏大才子最心仪的女子。苏轼十九岁时便与年仅十六岁的王弗结婚,夫妻感情甚好。奈何天命无常,王弗二十七岁便病逝于京师。次年,王弗之墓迁回眉州。苏轼于当时还作了《亡妻王氏墓志铭》,此文盈溢着失去妻子的哀痛,令人不忍卒读。文中有此之言:

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这样的言语,连观者也为之动容。此时声泪俱下的苏大词人,与他一生给人的潇洒、旷达之印象颇为不同。

建立在对夫妻二人深厚情感的认知上,再看这首《江城子》会更有感触。十年时间,夫妻二人虽阴阳相隔,苏轼对妻子的感情并未减少一分。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者尚存人间,另一者却已尘归尘、土归土,消散于世界。这种生死茫茫除了表示生死间距离的遥远,更是苏轼面对这茫茫世界却再也找不到王弗的悲痛。王弗明明已经入土十年,而苏轼似乎仍难以接受自己挚爱的妻子的离去。虽不时刻想起,却难以忘记,更难以在想起亡妻后安然入睡,往往夜夜辗转难眠。这也正是爱情的神奇之处,于痴情人而言,时间、空间甚至连生死都无法阻隔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爱是如此绵延而又厚重,似乎任何事物都难以将其阻断。妻子的坟远在眉州,自己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似乎找不到对象来倾诉。倘若身在眉州就能对妻子的坟墓倾诉了吗?事实是自妻子离世后,他便孤身一人在人世间彷徨,哪里还有可以倾诉爱意的对象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此处可以有两种理解。这可能是苏轼梦中的场景。多年后他已老去,容颜不再,两鬓斑白,却遇见了一个和妻子相似的女子。看着正在盛年的她,词人不愿以一老态出现在自己挚爱的面前,遂不愿与之相认。另一种可理解为“转世说”,因自小就过多的接触佛教,苏轼对佛教“轮回转世”的说法深信不疑。妻子入轮回转生后,自己期盼着又能遇到她,而待转生后的妻子长大时,自己已是垂垂老矣。互相倾慕的人不愿在对方面前显露自己的丑态。即便是旷达、豪放的苏大词人也不例外。

夜中幽梦,自己仿佛回到了家乡眉州,那是他与妻子相遇、相知、相爱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他们度过了甜蜜、幸福的新婚生活。熟悉的卧室,古雅的梳妆镜,妻子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自己似乎回到了那段分外珍重的回忆中。夫妻二人相见已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只是默默流泪。经历过生死离别,二人十年未曾相遇。梦中相会却是无言。经历过时光沉淀的悲痛分外沉重,沉重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被贬出朝廷中央,出任杭州通判,后又改任密州知州。这是动荡的十年,年少时的抱负、理想遭遇到惨淡的现实,自己的命运也如浮萍般漂泊不定。有那么多话想要倾诉,梦中与挚爱的妻子相遇,开口却已是无言。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尾句重新回到现实,自己年年怀念深埋地下的妻子,似已柔肠寸断。明月一回一回升起,又一回一回落下,月光倒映在亡妻所埋葬的种满松树的小山岗上。词人的忧伤与悲痛,似也飘飘扬扬晃去了虚无,去了亡妻所葬的地方。

二、家家皆读《饮水词》——为情所困的“满族第一大词人”

《饮水词》是纳兰性德的词集。王国维高度赞誉纳兰词,称之为为“纳兰小词,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1]

纳兰性德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他出身显赫,父亲纳兰明珠更是清初权臣,自身的仕途自然也是顺风顺水。自己的作品在当世和后世都得到了广泛的肯定与流传,这对于词人来说,自是无比幸运的事。然人生自古便是不可能完美。成婚仅仅三年,妻子卢氏便因难产而离世,自此后纳兰词便难以离开“悼亡”这个主题。据胡旭教授于其作品《悼亡诗史》所列出的未标题的悼亡词共有29阕,并声称:“鉴于判断困难,不很明确的遂不列出。” [2]可见纳兰性德悼亡词数量之多。

本文将以他的《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作为范本进行分析。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这首词以记梦的形式悼亡。小序有言:“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丁巳重阳前三日即康熙十六年(1677)农历九月初六日。纳兰性德时年仅二十三岁。小序虽仅有短短几十个字,却将整首词悲戚的感情基调提前确定了下来。

人生短暂,瞬息即逝,于亡妻而言更是如此,命比纸薄。不到二十你便离世,留我一人在人间徘徊,久久难忘。记得当年,秀榻闲时,共赏落花;雕阑曲处,依偎着看斜阳落霞。而今,过去的美好如同梦境一般难以再次出现,曾经吟咏诗词的兴趣也无力再继续,只有痛哭一场。梦醒之后,一阵阴风,音容俱逝,已无法再仔细端详。词的上阙讲述了因梦所引发的对往事与亡妻的种种追忆。

词的下阙是梦醒后的情事。碧落、黄泉两处茫茫,都难以寻到你的踪影。明朝时分,你的短发上定会添上少许秋霜。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你我虽是阴阳相隔,但尘缘始终未了,我对你的思念永不会中断。曾经和你一同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刻,春花、秋叶,都触动着我的愁思。只可惜,虽然对你情意依旧如此殷切,但过度想念让我日渐憔悴,再也没有往日的风流神采。悠扬的笛声从邻院传来,凄厉而又幽怨,让人难以忍受。此部分细细叙说了对亡妻的深切怀念。

全篇所写记梦和追梦,都是词人过去与妻子共同的经历或是词人现今的幻想,具体而又真实。词人对妻子的真切怀念在点点滴滴的回忆展现得淋漓尽致。夫妻二人的爱情也正是在这首词的见证下下跨越了生死,成为了永恒。

三、同是天涯沦落人——痴情种间的异同

(一)相似之处

擅于用典。苏轼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的“孤坟”意象在唐代诗人笔下多有出现。孟启的《本事诗·徵异第五》载张姓妻孔氏赠夫诗有云:“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同样,李白的《遠别离》一诗中也有: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这样的句子。 词首“生死两茫茫”这样的描述在白居易著名的《长恨歌》中也有近似出现,原句为“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茫茫两不见。”而以“断肠”来表现极度的悲痛在唐代诗人笔下更是数见不鲜。唐代诗人李商隐《落花》一诗中有云:“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温庭筠也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这样的句子。纳兰性德也同样擅长用典,“重寻碧落茫茫”同样化用于白居易的《长恨歌》;“料短发、朝来定有霜”颇有借用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意思;“人间天上”、“春花秋月”与李后主的《虞美人》分外契合。“减尽荀衣昨日香”这一句又是借用了荀彧的典故。(《太平御览》卷七三引用晋习凿齿《襄阳记》云:“刘季和曰:‘荀令君(荀彧)至人家,坐处三日香。”后以“荀衣”喻人之风流倜傥,此处乃作者自喻,说自己往日的风流神采早已消损殆尽了。)

精于意象。两首词都借用了“梦”这个意象来表现自己对亡妻的深爱。“梦”很特别,日有所思,故夜有所梦。于苏轼而言,仅管妻子已经离世十年之久,他仍将妻子放在自己的心上。这首《江城子》就是在想念妻子的梦境中所作。这十年的经历将当年意气风发的他彻底改变。仕途坎坷,充满了无奈。这样的时候想起了亡妻,想起了过去美好的生活,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痛彻心扉。于纳兰性德而言,梦境除了有怀念妻子的含义,也是对生活的一种逃避。与苏轼不同,由于血统、家世的原因,纳兰性德自身以及家庭都被深深卷在大清政治中心这个漩涡中。纵观纳兰词,似乎这样的家世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心中所向往的那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生活更是永远无法实现。梦境是他抛掉现实的烦恼的地方。同时,在梦境中他又能重见自己挚爱的妻子。这在某个程度上似乎也能解释得清为什么纳兰词中“梦”这个意象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

寓情于景。于苏轼的《江城子》而言,词的开篇“十年生死两茫茫”便已奠定下整首词的哀伤的感情基调。生死永远是最为残酷的离别,人生境遇如此坎坷,挚爱的妻子离世也已十年之久,苏轼心中的哀痛在整首词中几乎处处可见。“孤坟”、“断肠”这种意象更是增添了悲情色彩。末句的“明月夜,短松冈”又将诗人的记忆与思念拉回了妻子远在眉州的种满松树的小山岗上的小坟。对亡妻的浓浓思念与这首词哀伤的情绪掺在一起,令读者都为之肝肠寸断。《沁园春》上片以低婉的叹息起笔,哀叹亡妻命薄早逝。接着转写往日夫妻二人恩爱的场景,突显今日永别之悲苦,梦醒后自己的情绪更加难以控制,以至于在夜深人静之时失声痛哭。下片表现了纳兰在想象中追寻亡妻的身影却不可得的沉痛心情。这些回忆将他对亡妻的思念展现得淋漓尽致。结尾之处又重归了幻想。从整首词来看,纳兰的“痴情”与“悲痛”贯彻始终。

(二)相异之处

思想感悟的不同。苏轼这首《江城子》是他历经宦海沉浮,并切身体会了人生坎坷之后所作。苏轼对于亡妻的思念是受到自己如今人生境遇的悲惨而产生的,或者说是在自己遭遇困境后对于当初幸福生活的一种追溯。对于妻子的悼念是他追溯过去的一种方式或是说一个途径。而现实生活的惨淡是《江城子》这首天下第一首悼亡词产生的直接原因。词人在这首词中感慨了许多人生的起伏、世间的物是人非以及生活的艰难。这十年的岁月是他独自度过,没有挚爱之人的陪伴更加增添了他的痛苦以及生死离别的残酷。而通过这十年,苏轼对亡妻的思念愈发浓厚。愈发想念当初与妻子琴瑟和鸣的幸福生活。而就《沁园春》而看,纳兰性德对于卢氏的思念从未消减。甚至连短短的引言都能看出纳兰对妻子音容笑貌的留恋和追忆。这首词既包含了夫妻当初平淡的日常生活,又显露了令观者都为之动容的生死离别之爱。由于身处高位,作为纳兰明珠长子、皇族姻亲,他必须担负其一个大家族的责任。这与他所追寻的花前月下,赌书泼茶的诗意生活是相背离的。随着自己父亲的老去,自己承担的家族责任的增多,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就愈是浓厚。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使他分外痛苦,对现实的回避又使得他相思成疾,以致年仅三十便溘然长逝。

行文风格的不同。悼亡词本属于婉约词的范围。但苏大学士的这首《江城子》中又增添了豪放派的因子。起首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便足以体现气势的磅礴。十年是非常大的一个概念,十年的时间里他从巴蜀才子变成无论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都不喜欢的谪臣。这十年的时间于苏轼而言是思想剧变的十年。在如此哀伤之境,苏轼的思念超越了死生的茫茫,这足以体现他“豪放的婉约风格”。全篇又多处使用“白描”手法,通过一些“月”、“松岗”等意象的烘托使他对妻子的爱更为鲜明。《沁园春》中最值得称道的是虚实的变化。这首词充分将虚实加以结合使得整首词充满了哀伤的情绪,表现了词人创作这首词时心境的低落、悲伤。虚实相间,动静结合使这首悼亡词有了“灵动”之感,足以打动万千读者。

爱情本身或许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悼亡词将爱情从生活中剥离出来并放到文学艺术的层面。优秀的悼亡词借用短短的几十个字便足以令观者为之感叹、垂泪,足以见得“词”这种文学体裁的独特魅力。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胡旭.悼亡诗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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