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张力与魅力
——2017年短篇小说创作述评

2018-11-12 17:12洪治纲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内心小说情境

洪治纲

从短篇小说的发展趋势来看,越来越多的作家都开始自觉地专注于微观化、内心化的叙事表达,尤其是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内心意绪的精妙书写。的确,无论外在的现实如何千变万化,社会矛盾如何层出不穷,最终都会转化为人们内在的生存感受。着眼于人的内心世界或主观情感,通过特定情境或特定故事的演绎,从中凸现尘世间的各种纷繁人性,乃至现实的浩波巨澜,这既是文学表达的一种策略,也是短篇小说所拥有的特质。

但是,在日常而琐碎的微观生活中,要将不同个体的内心意绪表达得异常鲜活且又耐人寻味,也并非易事。为此,作家不仅要拥有摆脱既定经验的束缚、扒开各种生活皱褶的能力,还要洞悉人际之间种种交流所包含的复杂信息。小说毕竟是一种立足于“关系”的叙事,无论长篇还是短篇,都离不开人与人或人与物之间的扯扯拽拽,这是小说内在张力的要求使然。然而,说到“关系”,它又涉及到人际间极为繁富的交流规则(人与物的关系,在小说中通常也体现为人与人的关系),这些规则总是隐藏着人类诸多的心理动机和复杂信息,折射出不同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人性特质。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戈夫曼就曾指出,人类社会就像一个舞台,当一个人具备了充当某个特殊角色的条件时,他就会在日常生活情境中尽力去扮演这个角色,并通过种种情境的自我设定,努力引导或控制别人,使别人对他形成某种特定角色的印象;为了在别人面前实现某些角色,有些人甚至还会采取一些特殊的心理策略。同样,对于处在接受角度的他人来说,也会通过各种交往信息以及特定的交流方式,对情境设定者的所属角色进行综合判断。

不同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既体现了人际交流的社会规则,也反映了人们交流的内在动机。用戈夫曼的话说,当某位女学生希望在寝室里提升自己的魅力指数时,她或许会利用不同的朋友频繁地给她的寝室打电话,从而在群体中形成自己被外界高度关注的角色形象。不过,对于作家而言,他要关注的重点,未必只是这个女学生的行为本身,而是这个女孩和同寝室其他人员的心理变化。只有这些心理变化以及由此产生的角色变化,才是小说的重点,因为它触及了不同个体内在的生存感受,甚至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张力。

由于受到文体的限制,短篇小说的写作在面对日常而琐碎的微观生活时,很难对人物关系的来胧去脉进行详实的叙述,作家们只能着眼于“关系”本身,并通过这种“关系”直击人物的内心感受,从而呈现那些微妙而又复杂的人性面貌或精神镜像。这也是如今的短篇小说越来越注重内心化叙事的主要缘由。在我所读到的2017年短篇小说中,很多作家在处理各种人物的“关系”时,最看重的,往往都是对彼此心理变化状态的捕捉。他们常常采用人物的限知视角,从人物的内心感受出发,步步推衍人物的生存境遇、命运变化乃至人性真相,包括莫言的短篇新作《天下太平》《故乡人事》(《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毕飞宇《两瓶酒》等等,都是如此。用戈夫曼的话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角色引导或控制,但它所要抵达的,终究是人的生存或人性之境。

在这方面,张惠雯的短篇就表现得非常精巧,也极具智慧。她常常会不自觉地选择某个人物的内心化视角展开叙事,且尤为专注对人物内心意绪的精临细摹。她的很多短篇小说,都贯穿着某些忧伤的情绪,时而无助,时而无奈,时而孤寂,时而苍凉,但它们皆因人物的内心感受而起,最终又常常化为作者对命运的诘问。在《梦中的夏天》中,张惠雯以“我”为视角,叙述了少年时代的邻家姐姐辗转到美国之后,却沦为破落农场里贫穷主妇的故事。而这只是小说的外壳。小说的核心在于“我”拜访这位邻家姐姐时彼此的内心感受,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自尊的边缘行走,一举一动之间,无不展示了欲望时代里的命运错位。作为“我”心中曾经的女神,如今的邻家姐姐无疑是孤苦的,窘迫的,无助的,这种人物关系的颠覆性变化,给彼此的内心都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感伤。然而,面对偶像的坍塌,“我”又分明感受到欲望现实的吊诡,以及命运的无常。

迟子建的《最短的白日》同样着眼于一位肛肠科医生的内心感受,呈现了物质生活背后的虚空与心灵无依的苍凉。小说虽然只是叙述了主人公在外诊途中的一段乘车经历,但是,随着人物心绪的流动,我们渐渐地看到他那无奈的生存处境:母亲怨怒,儿子吸毒,妻子迷恋物质,情人忙于生意,自己的“外快”虽然捞了不少,但生活还是处处都不那么“走心”。在返程的车厢里,他无意中与一位青年技工进行了交流,并从中看到了这位年轻人“走心”的一面。无奈的是,那是别人的生活。在冬至这天,在一年里最短的白日,对他来说,所有的亲人都已将他遗忘,只有外诊医院的紧急电话催促他重返旅途。

与迟子建的短篇颇为相似的,还有南飞雁的《皮婚》。小说主要以穆成泽的内心感受展开叙事。它精妙地呈现了人们对现实婚姻乃至机关生活的疲惫之态。无论是穆成泽,还是付晓冉、王雅琳,他们似乎都是被各种秩序牢牢掌控的人;为了反抗这种被掌控的情境,每个人都或明或暗地辗转在几个不同角色之间,穿梭于无序与无奈之中,为利益,也为情感。然而,在经历了各种无序的挣扎,我们发现,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流或碰撞,既谈不上有多少浪漫和激情,也说不上有多少功利和欲望,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只是对疲惫生活的小小反抗。

苏童的《玛多娜生意》和莫言的《天下太平》则以旁观者的视角,在充满喧哗的故事中,展示了人们把握现实的无力感。其中,《玛多娜生意》以一个旁观者“我”作为叙事视角,叙述了有关庞德复杂而又混乱的日常生活。在“我”的眼中,庞德无疑是个最善于定义并掌控交流情境的人;然而,简多娜显然比他更有能力引导交流情境。所以,在巨星玛多娜的光环之下,面对简多娜和桃子,庞德一次次被剥夺了掌控交流情境的权力。如果用戈夫曼的话说,在日常生活的舞台上,他们都渴望扮演巨大的成功者角色,引导并控制着周围人群的交流。有趣的是,现实秩序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穿梭于控制和逃离之间的庞德,最终还是在浮华的梦想和喧嚣的时代里不断走向迷失,只有“我”见证了这一切。《天下太平》则以少年小奥作为视角,围绕着天平湾里捕上的一只巨鳖,引出了乡村权力与各种利益之间的隐秘较量。这种较量,被套上了环保的帽子,却袒露出诡异的人性。它们以突发的方式,呈现在小奥的眼前,就像那只巨鳖咬着小奥的手指,使小奥无所适从。

在这个异常繁杂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显得忙乱而又无所适从。我们或许可以说是人的欲望过于泛滥,也可以责怪现实本身过于纷乱,但这是我们每个个体最真实的遭遇。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旁观者,都不可能绝对地置身局外。作家们正是从这种立场出发,演绎了人们在内心深处的疲惫与惊恐,也使我们看到,任何普通而卑微的个体,永远也无法把握这些无序而坚硬的现实。

从人物的内心感受出发,发掘那些日常生活中的诡异之处,揭示这个时代的人们所面临的种种尴尬与困惑、无助与无奈,呈现他们身心俱疲的各种生存镜像,既是近些年来短篇小说的突出特点,也是作家们较为集中的思考之域。在2017年的短篇创作中,像毕飞宇、周洁茹、范小青、朱辉、双雪涛等作家,都在这方面发表了不少有意味的短篇。如毕飞宇的《两瓶酒》,看似叙述了两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家庭之中数十年的友情,但在故事的缝隙之中,“大侄子”的无奈、尴尬而又困惑之生存心绪,一直萦绕在话语之中。周洁茹的《到广州去》,也在一种简洁的故事里,透示了欲望伦理中女性生存的错位与尴尬。

范小青的《你的位置在哪里》和朱辉的《然后果然》则都是借助错位的情境,揭示人物角色定位遭受破产之后的尴尬和困顿。《你的位置在哪里》通过某单位职员顶替领导参会的故事,演绎了不同单位内部大同小异的机关生活。在上级要求之下,每次会议都需要有人顶替领导,以至于替会者最终被当成了领导。戈夫曼认为,对于众多表演者而言,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对信息的控制,决不能让观众获得任何有关正在被定义的情境的破坏性信息,即剧班必须保守秘密。每一个剧班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秘密,可以分为“隐秘”秘密、“战略”秘密、“内部”秘密。而事实上,这种秘密在剧班内部可以被轻松掌控,但是,在更大的现实情境中,错位也就在所难免。所以,当替会者滑出了本单位(即“剧班”)之后,就会不断被定义为真实的领导,他的角色因此发生了严重分裂,其生存处境也会变得十分尴尬。

朱辉的《然后果然》从一次错位出发,展示了生活中一连串的错位。在妻女面前,王弘毅不愿以失败者的身份出现,他必须全力以赴地把握自己所定义的角色,掌控这个温暖而有序的家庭,为此,他只好以代人体验的方式打发自己的“上班”时光(当然也在谋求新的职位)。无奈的是,一个连自己的工作都掌控不了的人,对家庭又有多少掌控能力?结果,妻女都相继出现了问题——“剧班”内部的秘密被彻底颠覆了。它让我们看到,脆弱的家庭背后,其实是生活本身的脆弱,也是人们心理和精神的脆弱。

钟求是的《街上的耳朵》同样呈现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隐秘情绪。中年男子式其,生活从容优渥,处处宽厚得体,在小镇上可算是个有身份的人,虽然他早年也经历过打打杀杀的地痞生涯。但是,作家并没有去追踪式其的命运变化,而是从他的内心出发,让一位并不相识的女性,勾连了他的命运轨迹。青年时期的式其,因为小巷深处飘然而来的一位陌生女性而失去了一只耳朵,以至于他从此之后不得不留着长发;中年之后的式其,又因为一次饭局上偶得的信息,决意去参加那位小巷女性的葬礼。其实,式其贸然去参加这个陌生人的葬礼,并试图为她守夜,并不仅仅是怀念当年小巷深处的动人风景,而是想重新定义自己与对方丈夫的交流情境。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挑战。由是,两个中年男人开始了饶有意味的心理博击,它无关伦理,却直指尊严。

王秀云的《我们不配和蚂蚁同归于尽》是一篇隐喻性的短篇。作者选择了双重人物视角,强化了不同身份的人对于私欲化或利益化生存的无奈之感。“我”只是一个普通编辑,对那些无名作者的卑微神态早已漠然,然而,随着职业化阅读的延伸,“我”终于在一位陌生作者的作品中获得了强烈的共鸣。在这篇名为《蚂蚁不配和我们同归于尽》的作品中,“我”、周健和陈标贤所形成的职位竞争关系,远不像蚂蚁那样安然于环境。蚂蚁们在困境中不施诡计,不相互提防,更不会相害,在命运的纸箱里安然地活着。相比之下,“我”却对周健时时在意,步步小心,对部长更是近于献媚,从未活出自己的真实面貌。有趣的是,作为编辑的“我”,读完此作之后,果断将它改名为《我们不配和蚂蚁同归于尽》,是感同身受、同病相怜?还是人蚁相同、俯首认命?

双雪涛的《宽吻》却更像一则寓言。它同样以“我”作为叙述视角,叙述了现代都市中人们的面具化生存景象。在日常生活的表象层面,大家都仿佛是一只只宽吻海豚,脸上永远保持着微笑的姿态,朝着看似清晰的目标行动。但是,夜深人静之时,譬如在深处的咖啡馆或居室中,他们则慢慢地袒露出自己的迷惘、虚空和无助。小说中的“我”意外地认识了阮灵,通过阮灵又认识了宽吻海豚,并从宽吻海豚中理解了自身的处境——他们都是一群失去了方向感的存在,只不过脸上拥有看似微笑的表情。斯继东的《逆位》看似叙述了一群热血青年面对生活时所遭受的各种猝不及防的错位,实则也同样在演绎自我角色对情境定义的失败。用戈夫曼的理论来说,小说中的“我”之所以不断走向失控,既有自我形象定位问题,也有情境引导和控制的问题。它几乎是所有不暗世事的青年都无法回避的遭遇,或者说,是我们这个现实生活中的成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东君的短篇依然保持着特有的精致和从容。但他的《好快刀》却充满了传奇意味。作者以志怪的手法,叙述了一个浑身长满鱼鳞皮的少年坎坷的人生和内心畸变的过程。小说中,成为孤儿的“我”,虽然一直生活在充满佛性的情境中,僧人木头陀、静莲师太、刽子手雷大头等人,都以宽厚恬淡的生活态度熏染着他,引导着他,但青春期的内心欲望终究无法控制,以至于他在忍受不了沉重肉体的折磨之后,以骇人的辱佛之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篇小说的故事充满了惊悚的元素,但叙事中最有意味的,仍然是鱼鳞皮少年的内心畸变过程。

人是一种社会的存在。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处理社会中的自我形象和私域中的自我角色。戈夫曼将之比喻为戏剧表演的“前台”和“后台”。在他看来,前台是一种制度化的社会存在,是由特定时空应有的历史环境提供的,“在行动者担当一种已确定的社会角色时,他通常发现一种特定的前台已经存在,所以前台是易选择,不易被创造的”,因而制约了表演者,要求他表演的是理想化、社会化的自我。后台则是与表演场所相隔离的、观众不能进入的场所,处于表演空间之外,表演者可以在此放松自我,脱下“理想化”的面具,宣泄情绪,同时继续为前台的表演做准备。小说家所关注的,往往不是前后台的差异或对抗,而是后台的真实形象对前台理想形象的颠覆与解构,因为后台的真实形象,更能有效地凸现人性的真谛。

周李立的《骨头》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它在叙事的前台,呈现的是一个衣衫褴缕的跛子,不断跟踪一个其貌不扬的超市收银员。然而,随着两个人的隐秘交流,后台中迅速涌现出人性的狰狞:母亲彭秀丽因为私情的败露,不仅将丈夫韩大明送进监狱,还毁掉了女儿红燕的人生。多少年之后,出狱后的韩大明面对养女红燕,一直想让三个人把过去说清楚,可是,面对既定的命运,说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在如此坚硬的现实面前,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咽不下却又吐不出的骨头,它是搬不动的屈辱,彻底击毁了这个原本就有些畸形的家庭。

与《骨头》相似的,还有任晓雯的《别亦难》。这是一篇十分锐利的短篇。它完全立足于人物的后台叙述,所谓的前台只是一个背景,后台中沉默的较量,才是小说的真正内核。故事中的张博仁和陶小小,与其说是一对夫妻,还不如说是一对劲敌,陶小小正以其惊人的韧性实现着自己的复仇意愿,而张博仁同样不忘以病残之躯进行着垂死的抗争。它以市井化的叙述,不动声色地呈现了市侩生活对人性果断而决绝的褫夺。

张楚的《水仙》也是一篇立足于后台的叙事。它以一个乡村少女的视角,叙述了特殊年代里的乡村生活和男女情感。它没有波澜,所有的波澜都在周桂花的心理。白衣男子作为少女内心的幻像,身份不明,角色不清,但他在夜晚的河边不断出现,一次次击打着周桂花的心魂,使她在革命化的伦理语境中,终于体会到纯真而浪漫的情感。雷默的《祖先与小丑》围绕着死亡与出生,以“我”的视角叙述了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变化。在那里,父亲的死亡是短暂的,却又是漫长的,它构成了母亲、“我”和妻子的长久思念。当这种思念转化为儿子的出生,似乎完成了生命的延续,也实现了生命的轮回。他的另一个短篇《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也是如此。

胡迁的《大象席地而坐》是一篇别样的小说。作品通篇都是讲述“我”的无所事事和随心所欲。他总是以另类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却又不断被各种无意义的虚空所袭击;他因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牵肠挂肚,仿佛看到了彼此的卓而不群;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摧残和毁灭,以至于他最终发现了大象的断腿?在这篇小说中,席地而坐的大象,准确地指陈了“我”内心深处的残缺或疼痛。

晓苏《父亲的相好》和张翎的《都市猫语》均洋溢着某种人性的温情。这种温情,不是基于外在的怜悯或同情,而是源于人物内心深处的理解和抚慰。其中,《父亲的相好》以一个晚辈的视角,叙述了父亲的婚外之情。从年轻时的轰轰烈烈,到后来的彼此牵挂,在“我”的视角中,父亲与李采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了欲望,也超越了功利,仿佛有着亲情般勾连。作者的用力之处在于,他呈现了一位甘于隐忍、内心宽广的父亲,也展示了一位坦荡而善良的女性。张翎的《都市猫语》虽然叙述了一对打工男女的艰辛生活,但在两只流浪猫的彼此纠缠之间,两个人的内心也由潜在的抵触,开始变得逐渐柔软,直到最后,茂盛坦然地接纳了小芬。这篇小说的魅力在于,他们的交流很少很少,却总是能够在关键的时候读懂对方,这或许就是苦难所赋予他们的生命质色,并使他们理解到:抚慰比伤害更能维护人的尊严。

次仁罗布的《强盗酒馆》也是一篇充满了温馨气息的小说。一座草原上的小酒馆,收纳了无数散漫的灵魂,也呈现了草原人的胸怀和信仰。随着一尊佛像的丢失,酒馆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失衡,但最终仍然回归快乐的轨道。小说的视角虽然局限于“我”的所见所感,但“我”的眼光中所呈现的各种生命情态,仍洋溢着藏民们特有的生活情趣。龙仁青的《唐僧肉》是一篇充满童趣而又不乏感伤意绪的小说。它以童年的视角,叙述了姥姥夹杂在城市与草原、藏语与汉语之间的晚年生活,呈现了姥姥面对现代与传统、宗教与世俗之间不断错位的尴尬,当然也展示了姥姥对生命的豁达与超然。所有这些,都因为童年视角的天真和纯朴,被轻轻地披上了一层温馨的薄纱。

王方晨的《花事了》继续营构着老实街的往事,仿佛奈保尔笔下的《米格尔大街》。所不同的是,王方晨更加迷恋于日常生活中的世俗人情,沉醉于街坊邻里之间的扯扯拽拽,不像奈保尔热衷于对小镇人物的传奇化表达。在《花事了》中,老实街已在城市改造中不复存在了,但在叙述者挽歌式的表达中,老实街的邻里生活依然活色生香。小说围绕编竹匠女儿的婚事,将老花头、老常、张小三等人的各自心事纳入市井之中,借助旁观者的观察和推测,叙述得有声有色。老花头为编竹匠女儿做媒失败了,编竹匠女儿作为老实街的中心人物也开始褪色,充满了烟火气的老实街,终于在高杰的运作之下成为记忆,只是这份记忆,依然让那些曾经生活于此的人们永远都无法真正地离开它。

高君的《小拜年》以“我”的视角,叙述了世俗伦理中纷繁复杂的亲情关系。它聚合了情感与责任、权利与义务,展示了作为伦理中的人所必须承担的社会角色。它是一种前台的叙事,却由亲情牢牢地控制着后台,与单纯的角色表演和情境引导并不一样。这或许就是中国式的日常生活,由家族伦理层层包裹起来的生存境况,使我们每个人在角色掌控上都需要东奔西突。武歆的《长命锁》叙述了一个底层青年的畸形情感生活。对于自我角色的引导和情境的控制,小利显然缺乏这种能力,所以他只能将生活搞得千疮百孔。田瑛的《尽头》是一个有关寻找的故事,支撑这个寻找过程的,其实是“他”的一种执念。尽管寻找的结果彻底颠覆了寻找的意义,但这份血缘亲情依然成为盘桓在人物心里的坚石。

置身于特定的社会伦理之中,其实每个人都具有自身的角色意识,即使是最庸常的人,也不例外。这是因为,“身份、地位、社会声誉这些东西,并不是可以拥有而后还可以将之展示出来的实体性事物;它是一种恰当的行为模式,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不断地被人加以修饰润色,并且具有很强的连贯性。不管人们的表演是轻松自如还是笨拙不堪、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是狡诈的还是真诚的,它都必须展示和描述一些东西,并且让人们感知到这些东西。”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言行,从根本上说,都是受制于自我所设定的角色的影响(无论这种自我设定的角色合理与否),并在这种角色的支配下,“展示和描述一些东西”,从而与世界保持着特定的感知“关系”。小说家不仅要对这种“关系”保持着特殊的敏感性,还要对这种“关系”的千变万化所催生的人物精神面貌有着微妙而精妙的捕捉。作为短篇小说,无论它是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还是呈现某个片断,甚至是一个故事的横截面,都是为了展示某种“关系”变化的内在效度——凸现那些繁复的人性或精神质地。正因如此,如今的短篇小说常常以某个人物作为叙述视角,并借助内心化的叙事来探究那些广袤而丰饶的人性,抑或错位的生存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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