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秘档”

2018-11-12 17:12
小说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写作者网络时代空间

张 炜

书山有路

1985年来过南京,这回是第二次。南京当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路边的大法桐树,到处都是大法桐树,这是在别的城市没有看到的。三十多年过去,这次来南京,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先锋书店了。进来后即入书海,再往前走需要左拐,爬一个室内的大坡,好比应了那句古训:书山有路勤为径。随着登高,更大的一片书海在眼前展开。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气派的书店。海外有些书店很气派,比如第一次在美国看到一个大书店令我很是震撼;而今天看到的先锋书店让我更加震撼。往上攀登,一岭一岭的书籍迎过来,真是不得了。这个书店的读者品位很高,因为这里的书都很高雅。

所谓“秘档”

刚才一位朋友谈到《独药师》,说它是作者依据多少年前在档案馆发现的一箱密档写成的。这显然来自书前面的“楔子”,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一本书的结构手法。“楔子”所叙述的一个经历是真的,即作者的确在档案馆工作了许多年。历史档案里记录的事情很多,但《独药师》中涉及的材料却是没有见过的。

从大的方面看,它写了一段真实历史。那是辛亥革命前期,胶东半岛曾是革命党活动最频繁、跟清朝政府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五四”前期的新文化运动,那里也是一个前线。许多人都把北京和广州作为重镇,那里的新学知识分子极为活跃。实际上胶东半岛是国外传教士、基督教登陆比较早的地方,是北方最早登陆的地方,所以中西文化在这里发生了激烈冲突。辛亥革命党的重要人物徐镜心的主要活动地域就在半岛,他在那里的名声如雷贯耳。这本书的主要部分是围绕这个传奇人物展开的。

我是胶东半岛人,与徐镜心是老乡。半岛地区在古代一直是方士的大本营,长生术研究风气很盛,所以书中自然写到了这些内容。这里出现了“乱世养生”这样的概念,因为主张养生的人说,生逢乱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唯一要做的就应该是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其他一切都谈不上。还有人认为这样的时世,唯一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好好去爱一场,所以书中就写到了为爱不惜一切的几个人物。爱情,革命,暴力,宗教,长生,它们合在了一个动荡的时世。

书中附录了《管家手记》,里面发生的所有大事件都是实录,年月日具在。这附录的内容本来应该是书的主干,但那样写起来会用很长的篇幅,担心读者没有时间看,所以考虑再三,还是把“局部”放大成一本书,而把原来的“主干”做为附篇存于后。

仙人今何在

求仙问道和长生不老的传统,在中国是十分漫长的。现代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许多人会认为成仙的追求是荒唐可笑的事,而古人却不这样看,当时的一些智慧人物和权势人物都深深地参与了这样的事,比如大诗人李白和秦始皇。这些人我们可不能简单地将其看成是愚昧的傻瓜。

半岛地区为什么有那么多关于仙人的传说?直到现在,还会遇到老人在谈论长生不老的事情。关于长生的探索和修炼,在那个地方是实在的,在别的地方就是传奇。这里是齐文化的大本营,曾经出现过徐福这一类人物。

徐福是秦始皇感兴趣的一个人,这不是传说,是记到《史记》里的。他当年被秦始皇召去,指派他领一个船队远渡重洋去找仙人,找长生不老药。今天的研究者认为徐福到过朝鲜半岛,最后抵达了日本列岛。江苏连云港有个地方叫赣榆,那里的人认为徐福是他们的老乡,并为此成立了徐福研究会。在中国,研究徐福求仙及渡海的有多少个组织?去年统计了一下,共有二十一个。徐福的最终落脚地日本也有这样的组织,而且很巧,正好也是二十一个。

可见长生的问题,是人类面临的一个巨大诱惑。这是一个梦想,也是一个巨大的命题。但问题是,一方面要追求长生不老当仙人,另一方面又总是躲不开暴力。人类在这两种状态下生存,蛮有张力的。

保守一点自有好处

关于网络时代阅读的一些困惑和忧虑,这些年实在谈得不少。现在手机阅读、各种电子阅读占用了人们很多时间,据说是出现了“井喷”。一些人本来不读书,有了电子阅读工具也就不停地读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进步,起码不是坏事情。但也另有人表示了忧虑,认为这种新兴的阅读方式更多是造成了碎片化阅读和浅阅读,对一个族群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情。或许这种忧虑有一定道理,不过我们任何人都阻止不了这股潮流,只能任其发展下去。

事实上这与纸质书的阅读还是两码事,可以说是一般娱乐与深入享受文字艺术的区别。电子阅读方式终究还是取代不了纸质书,那不过是知道了很多事情,沉浸陶醉的程度与读纸质书会有极大差异。有人认为这恐怕不是在培植一个民族良好的阅读习惯,相反会造成一种损害。

面对阅读的网络化电子化,忧虑是一方面,乐观也是一方面。这并不像一些人预测的那样,会是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可能不完全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演进,一种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逆转。比如整个世界范围里,电子出版物大幅下降,而纸质书的印刷却在上升。三十年前人们还在感叹,说以后哪里还会有书籍,连办公都不需要纸了。结果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城市里还有成山成岭的书山,几乎每个出版社出版的种类和数量都是十几年前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除了实体书店还有网上销售,纸质书正在大行其道。

我们早就忧虑纸质书的消亡,恐惧网络电子的泛滥,认为它会淹没一切传统媒介,现实却不是这样。就文学来说,网络上那些文字跟我们所说的雅文学纯文学写作几乎没有关系。那是另一种娱乐方式,与纯文学是完全不交界的。一个人无论有怎样严肃的高雅阅读,有时候还是需要放松一下娱乐一下,所以偶尔还会看一下电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雅文学里去。每天听通俗歌曲,如果有一个听纯音乐的耳朵,仍然还要回到交响乐里去。人的欣赏、接受趣味,总是呈现多个层面。

事物自有演化的轨迹。阅读是人的自由,人需要满足各种各样的需求,最高的东西和最低的东西都有人接受。许多兴盛的东西也不是恒定和永久的,也要变化。西方的电子阅读电子出版之类比我们兴起得更早,可是他们的纸质书增长率很高。网络说到底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园地。我认为相信一些古老的事物,保守一点自有好处。比如说我们的科技一日千里,发生了多么重大的飞跃,早就能够登月了,而后还要上火星,但是日常使用的镰刀和锤子,它们变了吗?剪刀变了吗?筷子变了吗?没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不会变,我们好好使用它就是了,谁也不能因为科技进步吓得把筷子扔了。

书籍是不会消亡的。它将伴随人类走向很远很远。我们可以信赖书籍。

对自己的评价

常有人问作者自己最满意的书是什么。近来一位评论家的话可以用来参考,他提到了我的三本书:《古船》《九月寓言》和《独药师》。我个人是否认可则是另一回事,这种问题对于写作者来说从来都是比较尖锐的。《独药师》刚出版不久,还要经受时间的检验。一本书要经历很长时间才能看得清。我个人愿意把《外省书》和《刺猬歌》放在其中,愿意把《丑行或浪漫》及其他放进去。作品是作者的孩子,当初尽了一切心力和情感,所以不能抛下任何一个。因为它们各有可爱与长处。人们习惯上愿意找出三部作品,让它们各占一个点,仿佛几何学上三角形的稳定性一样。

写《古船》的时候二十七岁,自觉很成熟,满腔热血,生命紧绷,那种饱满的状态后来无论如何是不可比的。有人说作家的第一本书最值得重视,但它不是我的第一本书,只是第一本长篇。第一本书好像押进了作家的全部热情、精力,把全部的爱恨都放到其中了。我对第一部长篇格外看重,当时认为它就像生命一样珍贵。能够用生命去比喻的书,可以想象它的价值。最初的作品如果技术上有很多弱点,那种青春的勇气,生命的饱满,却完全不是文学技巧所能弥补和取代的。

《九月寓言》是我的一个梦想,这之前和这之后,我都不可能写出更好的文字了。

还有一部书不得不提,就是摆在这里的《你在高原》。它耗去了我二十二年的心血,是一场极复杂极浩繁的表达。我为它付出的心血和劳动,只有自己知道。

小空间与大空间

文学写作者与受众在这个方面最容易达成一致:文学作品应在社会进步中能够发挥作用。但具体怎样发挥、通过什么方式,却有各种不同的意见。一般来说受众对于文学干预生活的即时效果是满意的,乐于见到作家的写作对当下社会发生这样的影响,影响越大越是兴奋和满意。不过在大多数写作者来说,这种效果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极有可能并不属于文学的本质属性,而只是它的连带功能,是偶然的和附属的。尽管作家并不拒绝甚至还要欢迎这种立竿见影的社会功效,但还是会在心里叮嘱一句:尽可能少受这种诱惑更好。

作家的心灵活动极为依赖社会生活,这是重要的创作源泉。艺术酿造需要取材于社会,并最终将心灵的酒浆倾向社会。但这种酿造需要特别的环境与条件,就好比需要一个酿造车间一样。无论多么伟大的酿造者,他都需要如此。但这个空间却并非是越旷阔越好,而应该是大小适度、温度及其他条件恰到好处。这个“车间”有时并不是虚幻的比喻,而是具备实际样态,比如书房,比如作家日常生活和创作的场域和领地。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些成功的作家,他们或者占据一条河流,或者定居在一个小镇上。

一些极有创造力的作家好像的确喜爱一个不太大的空间,这个空间是地理和物理意义上的,也维系着精神状态。一个创作者的精神空间与他人有所不同,它不是简单以大小来界定,而更多地以密致和粗疏、单纯和复杂来区别。作家在一个小地方生活,精神空间的置放和贮存也将因此发生变化,比如会更加条理和专注,内向,理性,与更远的悠思接通。这时候的精神空间可以说是浩大无边的,也可以说是狭长的、局促的,因为这个空间里较少平常所说的史诗性的含纳,也难以被世俗的物质欲求所充填和淤塞。

深入而细致的注视和观察,丰富而没有固定模式的联想和缔造,是他占据一个小空间的结果。这样的空间给他巨大而特别的力量,这正好用来创造,这种创造作用于社会的方式是特异的,也是别有效果的。这不会是短暂和现实的,而总是因固有的诗性特征而长期存在和发生。他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偶尔也会爆发一声呼号,但那只是长期与外部世界对峙或对视的结果。这种呼号不是稍纵即逝,不是尖叫,更不是表演和卖弄,而是真正的源于生命深处的冲动。他的创造具有特别的发掘和发现的意义,是对整个世界的补充,价值在于不会重复、独一无二,因而就社会进步来说,一定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作家的小空间有时候会显得狭窄和寂寞,甚至有些闭塞,但却有巨大的张力存在:他将以这种方式走向开阔的生活。各种迅息的一度阻断是为了更好地咀嚼,过多的存积要有消化的时间。冷静独处的场所在思想者和诗人那里是至关重要的,喧声隔绝的地方才是做白日梦的地方。轰然不绝的奔跑声对于写作者来说总是最大的干扰,这常常会踏碎他们的梦想。特别是身处网络时代,人们获取的各类迅息不是少了,而是过于繁杂和拥挤,怎样选择和回避成了每个人面前横亘的难题。得到一个安稳平实的小空间,已经是很现实的需求。没有这样的空间就不能工作,不能作出精神发力。

面对社会这个大空间,写作人等于是退守一隅的蜗居者。这里时而封闭时而敞开,但始终未能割断与社会(母体)的脐带。随时准备拥挤和化进熙熙攘攘,但却不能随之而去。最终他还要退回自己那块小而又小的领地,遮蔽一下曝晒,让绿色的诗苗抽出第一片叶芽。茂盛的生长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置身于网络时代,令人忧虑的情形是,写作者在人声鼎沸的地方奔波得太久,回头张望,已经再也找不到那个安身立命的蜗居之所了。

网络时代的个人语调

我们通常认为,文学作品的重要价值之一即在于其个人性。这等同于强调作品的独特性。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是不可能被重复的:既不重复他人也不重复自己。不过这种最基本的要求却要受制于许多条件,以至于很难在写作中实现。因为每个时期的阅读习惯一定受风气和潮流的影响,这会导致写作者的跟从,于是在题材和思想、表达形式诸方面自觉不自觉地靠近和趋同。文本的气息、视角以至于口吻都将变得似曾相识,文学写作者的个人语调由此丧失。

我们一直强调的文学包容性,往往并不是一个主观意愿的问题,而常常只是一个客观上能否实现的问题。在网络时代如何保持个人的语调,并且被广泛地认知和接受,实现真正的宽容和包容,就成为一个重要的命题。个人的声音或者因为独特而令人不适,或由于远离群声而被忽略,总之不太可能成为显性的存在。

人们会惊讶于网络传播的便捷和广泛:世界上鲜有一个角落是与世隔绝的,大量的迅息一刻不停地灌注和浇泼,到处都呈现出饱和状态,形成大面积的覆盖。这个时期的思想与见解似乎可以极端化地创造和发挥,看上去五花八门。但真实的情形也许恰好相反:这个时期的大多数“创新”都过于网络化了,只是同一个向度上的“求新”,如故作惊人之语、博人眼球和耸人听闻的夸张,比较起来,更为缺少朴素诚恳和笃定真实的良好品质。而质朴一定是追求真理与创造艺术的强大基础,抽掉了这个前提,其他也就谈不上了。

令人担心的是,今天的创造者一旦回到质朴和真实之后,又会被轰然涌荡的潮流所淹没,变得痕迹浅淡或形同没有。由此可见,包容性在过度喧嚣的时段一开始就丧失了条件:由于无限扩大了某些共有的主题和语调,真正属于个人的言说内容以及方式,则被压制到最小最弱。这些现象,绝不是某个地区所独有的,而是网络时代的共同特性。

这个时期的人已经习惯了某种说话方式,一旦离开了这种方式,听者(阅读者)就会因为陌生和费解而疏离。网络时代的人是极不耐烦的,他们已经在不断尖叫、直观和夸张的表达环境中形成了接受惯性,变得更加没有耐心。而我们知道,要接近事物的真相,欣赏深刻的艺术,总是需要起码的耐心。

主语调形成的原因,是某些地区的强势语言在互联网技术应用中的进一步强化。现代传媒的推助方式使本来就处于支配地位的语言与文化大幅扩张,在它们面前,较为弱势的地域只剩下等待淹没的唯一结局。而我们知道,那些独特的精神成果,它们的滋生与成长,有可能因为来自偏寂之地而变得更加宝贵:可以弥补和矫正这个狂热而又单一的世界。可惜的是,它们还没有等到基本的成熟阶段,一切就被时代的狂涛给吞噬了。

我们如果承认精神与心灵之果如文学艺术,必须是难以复制的生命结晶,那就得倍加珍惜,对独立生长于远荒或一偶的绿色植株给予特别的保护。过于强大的时代潮流掩盖了艺术和思想在接受方面的褊狭,甚至会将史无前例的混乱看成各抒己见。今天,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将这喧嚣挡在天外,无法低头寻觅角落里的声音。我们认识了宽容和包容的意义,却感到无能为力。

是的,我们只要静下心来,就会痛感这个世界上仍旧缺少、十分缺少真正的个人语调。我们在互联网时代都用同一种声气说话,既狂放不羁又中规中矩。我们获得的是这个时期所独有的放肆姿态,却丧失了自主自为的生命中气。自我已经在密集交织的声像中流失净尽,而找不回真正的自我,也就没有真正的宽容与包容,无论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们也许要在纵横交织的数字洪流中努力地退避和放空,求得一次冷却,然后,努力寻找个人,并尝试说出属于自己的感受、悟想和发现。这样做,其实正是从根本上学习宽容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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