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仪式与文学书写
——以“祭泰伯祠”与“祭宗祠”为例

2018-11-12 23:05
红楼梦学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吴敬梓宗祠儒林外史

内容提要:《儒林外史》中“祭泰伯祠”与《红楼梦》中除夕“祭宗祠”,是明清章回小说中的“绝大典制文字”。两段文字都采用史家笔法,事无巨细描写祭祀仪式的全过程。“祭泰伯祠”以亲历者的满怀虔敬之心记录,吴敬梓以此践行古礼古乐,推行其礼仪教化思想;“祭宗祠”采用宝琴的视角叙事,客观描绘中透着疏离感,曹雪芹以此表达对传统祭祀仪式教化功能的质疑。“祭泰伯祠”与“祭宗祠”,并非史家笔墨,乃小说家浓墨重彩描绘的大事件、大场面,在深化小说主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国是礼仪之邦。礼仪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教化作用。孔子曰:“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在明清小说特别是世情小说中,小说家描写了大大小小各种礼仪。这些礼仪场景,不仅成为了解明清时期礼制仪式的珍贵史料,还成为探究小说家创作意图与情节处理艺术的典型事例。《儒林外史》中“祭泰伯祠”与《红楼梦》中除夕“祭宗祠”,是明清章回小说“绝大典制文字”(脂砚斋语)。不论是作者描写的祭祀仪式本身,还是它们在小说中的文学表现功能,都值得探究。

一、作为礼制仪式的“祭泰伯祠”与“祭宗祠”

《礼记·曲礼》将礼仪归纳为五礼,即“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其中,“吉礼”是祭祀之礼,其地位最为尊崇。吉礼祭祀的对象有天神、地祉和人鬼。《儒林外史》中的“祭泰伯祠”与《红楼梦》中的贾府除夕“祭宗祠”,都属于祭祀人鬼的礼仪。前者祭祀先贤,后者祭祀祖宗。吴敬梓与曹雪芹都不厌其烦地客观叙写祭祀仪式(礼仪)的全过程,但又有所不同。

(一)“祭泰伯祠”与祭先贤礼

《儒林外史》中“祭泰伯祠”是祭祀先贤的仪式。对先圣先贤的祭祀一般由地方官员及士人共同组织,这是涤荡世风、教化世人的一种手段。能够称得上先圣先贤者,必为有德者,泰伯则是其中之一。据《史记·太伯世家》载,吴太伯是周太王的长子,他将王位让给幼弟,自己逃往吴地。“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孔子赞道:“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泰伯的礼让精神及开发江南的功业,使泰伯备受江南士人推崇。明清时期,江南地区因商品经济的相对繁荣,世风呈现奢靡之态,地方官员和士人为纠正社会弊风,大力推崇泰伯礼让精神,并修缮维护泰伯祠。吴敬梓曾出资修缮南京泰伯祠,其祠“祀泰伯以下名贤凡二百三十余人”。

《儒林外史》第37回详细记录群儒南京“祭泰伯祠”的场景。为突出这一祭礼,小说用第33回至第36回四回文字进行铺垫。第33回,迟衡山首次对杜少卿提出修专祠以祭祀泰伯:“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是。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建成后的泰伯祠坐落在几十层高坡之上,泰伯之神位更供奉在门内“又几十层高坡上去”的位置。祠庙中的陈设精当有序,“泰伯之祠”“习礼楼”两块金字匾额给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祭祀仪式本身繁复乏味,吴敬梓却以洋洋洒洒四千余字将“祭泰伯祠”整个过程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祭前:斋戒、摆乐器、放祭器、进乐舞生、省牲;正祭日:赞者杜少卿、迟衡山捧香烛迎神、虞博士行初献礼、庄征君行亚献礼、马二先生行终献礼、最后行佾食之礼。每一个环节,可谓丝毫不乱。如,小说描写行初献礼中的“行礼”环节:

金东崖赞:“行初献礼。”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初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来旬,司帛的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萧鼎,司馔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来旬捧着玉,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边;萧鼎捧着稷,季恬逸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虞博士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帛。”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稷。”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第37 回)

吴敬梓对参加祭祀的人员、祭品陈设、省牲到三献之礼(祭祀流程)、祭祀影响,都叙述得井然有序,甚至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这种描述与典章制度所载,几乎没有区别。此种笔墨,放入任何一篇小说,都显得板滞生硬,毫无意趣。在小说中描写祭祀仪式,并不少见,但大多有其主观喜好。比如《儒林外史》第47回“方盐商大闹节孝祠”场景,就充满反讽意味。而吴敬梓对泰伯祠祭祀的描写,纯粹就是再现祭祀场景。吴敬梓推崇古礼古乐,对祭祀礼仪怀有崇高敬意,所以特地在小说中完整地再现古代礼乐的肃穆场景。他特别点明,“在南京活了七八十岁的”,也“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这种古礼古乐祭祀先贤场景,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黄小田说:“小说而真用古礼古乐连篇累牍以写之,非小说。此段看似繁重,其实皆文公家礼,吾乡丧祭所常用者也。足见作者相体裁衣斟酌尽善,盖非此不足以称大祭,而又一目了然,令人望而生厌,煞费苦心。”

在传统礼制文化中,“敬”是礼的纲领。《礼记》开篇云:“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郑玄解释说:“礼主于敬。”孔颖达进一步阐述:“人君行礼,无有不敬,行五礼,皆须敬。”礼仪的根本目的,在于培养人内心的敬意。因而,各种礼仪都有严格的程序规定。比如,要求参加者服饰整洁、容貌端正、步履缓慢、言辞谦恭、揖让有节,甚至还需斋戒、沐浴等。仪式过程中的“拜”礼,就是为了体现内心的敬意。吴敬梓对泰伯祠祭祀仪式事无巨细的记录,重复出现的细节“拜,兴;拜,兴;拜,兴;拜,兴”等,正是为了体现祭祀者内心的虔诚,表达吴敬梓对古礼古乐的恭敬之心。

(二)“祭宗祠”与祭祖之礼

孝亲是我国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也是中华之礼的根本。在人鬼之神中,皇朝的列祖列宗地位最为尊崇。古人认为,人死而为鬼,没有宗庙供奉享祀,鬼便没有归宿,因此需建立宗庙为祖先亡灵寄居之所。在周代,天子、诸侯、大夫、士都建有宗庙,其中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士、庶人无资格建立宗庙,只能“祭于寝”(在住处的厅堂祭祀祖先)。帝王之宗庙即太庙。至明清时期,太庙祭祖仍是皇家最隆重的仪式之一。民间宗族祠堂祭祀礼仪,大致始于南宋,在朱熹的提倡下,士人甚至庶人开始建造祠堂以祭祀祖先。明清时期,家族势力日益发展,祠堂祭祖之风盛行。《奉天通志》“祭礼”条载:“汉人向重宗法,尊敬祖祢,故祭礼之隆,首祀先人;世家巨族皆立宗祠,岁时致祭。”《红楼梦》第53回贾府“祭宗祠”,即是明清时期“诗礼簪缨之族”除夕祭祖仪式的文学书写。

在《红楼梦》中,除夕临近,贾府开始筹备祭祖仪式。开宗祠、收拾供器、请神主……“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三十日,贾母等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进宫朝贺。回府后,众人依次进入宗祠,举行祭祖仪式。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礼记·祭统》云:“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而无乱也。”祭祀“昭穆制”,就是强调在血亲基础上的远近疏亲、等级有序。按传统宗法制度,祭祖仪式由长房嫡长子主祭。贾府的长房是宁国府,其嫡长子贾敷早夭,因此由次子贾敬主祭。陪祭为贾赦,贾珍献爵(贾政外出)。在《红楼梦》中,贾宝玉是最重要的男性形象。在贾母心中,贾宝玉的地位远超贾珍、贾琏等。但在祭宗祠仪式上,贾宝玉的地位不能与长房长孙贾珍比,也不能与荣国府二爷贾琏比,因而只能为祖宗“捧香”。这种仪式上的子孙排序,体现了宗法制家庭中长幼有序的等级特征。

接着,祭祀地点从宗祠转至宁国府正堂,由“祭祖”仪式转入“拜影”仪式: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

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得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第53回)

祭祖之礼强调血缘之亲与等级秩序,也就是“亲亲”与“尊尊”。在贾府祭宗祠仪式中,“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这是男女有别、尊卑有序、内外有别的表现。贾蓉“独他随女眷在槛内”,突出的是长房长孙在宗族中的地位。供品的传递过程,也无不体现长幼有序的特点。作者不厌其烦地描绘整个仪式的每一个细节,无一不在提醒读者,这些人物在贾府中的身份与地位。祭宗祠仪式是中国人“敬祖尊宗”思想的体现,“祭祖礼是活着的家庭成员对已亡故的祖先表示怀念、敬畏之情的最重要的礼仪。……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子孙们似乎感受到了祖先神明的威力,从而把对祖先的敬畏之心,转化为对封建传统道德规范的遵奉,把道德的自我完善,作为对祖先繁育之恩的最好报答。”后世子孙在祭祀中感念祖宗恩德,重温祖宗教诲,牢记优良家风,并祈求祖宗的护佑。

在《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中,“祭泰伯祠”与“祭宗祠”分别是作者倾注笔墨描绘的祭祀仪式。二者都采用史家笔法,秉笔直书,一丝不苟。然就仪式场面描写而言,二者仍有区别。

在“祭泰伯祠”仪式中,杜少卿是祭祀仪式的发起人、准备人与参祭者。杜少卿将泰伯祠祭祀当作一件神圣庄严的事情,以无比虔诚的心态参与祭祀仪式。而杜少卿原型即吴敬梓本人。也就是说,吴敬梓在描写泰伯祠祭祀仪式时,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祭祀者,亲历“祭泰伯祠”的过程。因此,他以满腔“敬意”呈现了祭祀仪式的全过程。

贾府除夕祭宗祠则有所不同。作者虽然也事无巨细描绘祭祀的全过程,同样也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但作者是借宝琴之眼来写祭祀仪式的。从文学角度,这种视角新颖别致,笔法灵动有趣。但就仪式描写本身而言,却透出一种疏离感。宝琴非贾府子孙,她是以看客的身份来观摩贾府的祭祖仪式,而非祭祀的亲历者;她只能远观仪式,连“神主”都“看不真切”,自然也不会沉浸其中。宝琴的视角,或许也代表作者的视角。虽然贾府有曹家的影子,但作者却“出乎其外”,冷眼旁观这一场祭祖仪式。脂砚斋在第53回回前批曰:“‘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贾蓉为槛边传蔬人,用贾芷等为仪门传蔬人,体贴入细。噫,文心至此,脉绝血枯矣,谁是知音者。”

简言之,同样在小说中浓墨重彩描写祭祀大典,作者的心态各不相同。吴敬梓描写“祭泰伯祠”,是为了留存与推行古礼古乐,彰显其道德教化功能;而曹雪芹描写贾府除夕“祭宗祠”,则透露出对这种礼仪的质疑。所以,就小说艺术而言,这两处礼仪描写都不是出彩之处。但正如陈其泰在《红楼梦》第53回评曰:“铺叙繁密。作者颇费心机,而读者毫无意趣,然在此书自不可少。”

二、作为文学事件的“祭泰伯祠”与“祭宗祠”

“祭泰伯祠”与“祭宗祠”虽然都采用史家笔法,但并不是真正的史家笔墨,而是一种文学笔墨,是小说家浓墨重彩描绘的大事件、大场面。小说家并非为了再现或记录祭祀仪式,而是借描绘礼仪场景,表达对这种“礼义”的推崇或质疑,从而深化小说主题,表达对现实社会的思索。

(一)“祭泰伯祠”与《儒林外史》礼乐兵农的社会理想

《儒林外史》是一部讽刺小说,其“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鲁迅语)。明清时期,统治阶级推行科举八股取士之选官制度。读书人为“功名富贵”,一味研读八股,致使思想僵化、目光短浅。吴敬梓借小说对读书人群体进行了无情的讽刺与鞭挞。在《儒林外史》中,很多读书人失去了应有的风骨。金榜题名者,宦海沉浮,大肆搜刮钱财;屡试不第者,表面上以名士自居,内心则汲汲于结交权贵以追逐名利;深受八股文荼毒者,思想迂腐、毫无意趣;只有少数秉持圣人之遗训者,能冲破名利之樊篱,坚守读书人之品行与节操。另外,当时城市经济繁荣,浮靡攀比之风盛行。吴敬梓崇尚儒家礼乐兵农的社会理想,认为先贤之德行可以警醒世人,最应该接受教化的就是读书人。在第33回,作者借迟衡山之口说:“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两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吴敬梓希望通过祭祀圣贤的方式,践行古礼古乐,推行礼仪教化思想,荡涤颓败世风。《儒林外史》第37回祭泰伯祠、第40回萧云仙祭祀神农、第56回“刘尚书奉旨承祭”等,都体现了吴敬梓“为国以礼”的礼治仁政思想。

吴敬梓之所以选择泰伯作为祭祀对象,一方面因他自称是仲雍之后裔,祭祀泰伯相当于祭祀自己的祖先;另一方面,泰伯形象所蕴含的礼让精神,为他所推崇。吴敬梓将祭祀地点选在南京,也耐人寻味。在小说中,南京隐隐与北京相对,一在“野”,一在“朝”。庄绍光、杜少卿这些“在野”贤人,齐聚南京,以古礼祭祀先贤,其实也是作者“礼失而求诸野”思想的体现。在第33回中,作者特别点明,“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

三位主祭是作者心中理想的读书人形象。主祭虞博士被视为当代吴泰伯,“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淡泊名利,宠辱不惊,既不以辞官为高,也不以出仕为耻,是理想的“真儒”形象。亚献庄征君是一位知礼守节的儒者,他恪守君臣之礼,“道不行”则“辞爵还家”。三献马二先生,虽沉浸于八股制艺,也有追名逐利之心,但心存忠厚,济人危难。这三位读书人,象征着三种不同的思想境界,虞博士是“上上人物”,庄征君居中,马二先生则为下。此三人,皆贤人君子,值得读书人效仿。

作者还安排了一些假名士臧荼、景兰江、蘧公孙、季苇萧等参加祭祀大典,但他们在祭祀仪式中,无不满怀虔敬之心。作者希望这些迷途的读书人能够受到泰伯礼让精神的熏陶,在虞博士、庄征君等贤人君子的感召下,净化心灵,迷途知返。此外,在祭祀之后,还描写了“扶老携幼”“欢声雷动”来观礼的百姓,作者也许希望这场祭祀盛典能够影响普通百姓。

在第40回中,作者又安排一场萧云仙祭祀神农的仪式。祭祀先农之礼亦属吉礼。自唐以来,皇帝亲行籍田之礼,以示重农劝耕之意。萧云仙是吴敬梓推崇的儒将形象。他在奉旨筑城完工后,带领百姓开垦田地、兴修水利,并率百姓祭拜神农。吴敬梓礼乐兵农的理想,萧云仙在青枫城得以实践。除此之外,作者最后安排礼部尚书刘进贤备祭于国子监行三献之礼,以祭祀幽榜诸贤,了结全书。

在小说中,与“祭泰伯祠”形成对照的是第47回五河县节孝祠祭祀,后者鲜明地表现了五河县“势利熏心”的社会现实。余、虞两家本为诗礼人家,然其子孙却毫无礼义廉耻之心,本该肃穆的入节孝祠仪式,却似一出闹剧。吴敬梓以惯用的白描手法,描绘了大场面中的一个小细节:“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如此不堪入目的滑稽场景,暗含着作者对现实的悲观与失望。

正是基于这种污浊的社会现实,有识之士提倡用祭祀先贤先儒的方式进行道德教化。吴敬梓曾参与筹办南京泰伯祠修缮工作,并不惜变卖祖产予以支持,可见其倡导礼乐之决心。在小说中,吴敬梓特意为读书人建造一座气势巍峨的泰伯祠,并且举行一场宏大的祭祀大典。然而,泰伯祠最终还是走向颓败。在第48回中,泰伯祠里祭祀器具虽在,却已无人打理。在第55回中,盖宽与邻家老爹见到的泰伯祠,已是一片萧条:

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槅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

泰伯祠祭祀大典的盛况与泰伯祠荒废的结局,是吴敬梓亲身经历的文学再现。迟衡山、杜少卿、虞博士、庄征君等的良苦用心,未能挽救颓败的社会风气。泰伯祠的荒芜不堪,意味着吴敬梓理想的破灭。

《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鲁迅),全书看似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人物或事件,但闲斋老人却指出“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而第37回“祭泰伯祠”在全书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祭泰伯祠是书中第一个大结束。……从开卷历历落落写诸名士,写到虞博士是其结穴处,故祭泰伯祠亦是其结穴处。譬如岷山导江,至敷浅原,是大总汇处。以下又迤逦而入于海。书中之有泰伯祠,犹之乎江汉之有敷浅原也。

正因为“祭泰伯祠”是《儒林外史》礼乐兵农理想的集中体现,作者才将“祭泰伯祠”安排在“书中的第一个大结束”,使它在全书结构中发挥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二)“祭宗祠”与《红楼梦》中世家大族的家庭图景

《红楼梦》是一部家族小说。除夕祭宗祠,是贾家一年中最重要的家庭祭祀活动,也是最能全景式展现世家大族家庭图景的特地场景。然而,第53回描写的“祭宗祠”,则是贾府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其恢弘庄重的祭祀仪式与贾家的现状形成强烈反差。

贾府是典型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小说开篇就借冷子兴之口说,“如今的这宁荣二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表面上看,贾家仍然风光,但已呈现衰败之相,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后继无人。虽然,“秦可卿之死”展现了贾府的煊赫气势,“元妃省亲”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凤姐,其实已经暗示了贾府衰败的命运。那么,在除夕祭宗祠前,贾家现状如何呢?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贾府的衰败,从“不和”开始。这种“不和”,体现在贾家的各种人际关系中。

首先,是宗族内部矛盾。贾家作为“簪缨”之族,自宁荣二公开始,到玉字辈,传代已有四世。各房之间,贫富悬殊,虽同在一族,但人心已散。其次,是宁荣二府的矛盾。按照宗法制度,宁国府为长,掌控族权,在宗族中地位超然。然而,贾家最年长者贾母出自荣国府,似乎神权、皇权也偏向荣国府。实际上,荣国府地位反而在宁国府之上。宁荣二府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再次,是荣国府大房二房的矛盾。贾母偏爱二房,荣国府内院的当家人凤姐系王夫人的侄女,荣国府实际上系二房掌家。因为管家权,大房与二房积怨日久。这种矛盾集中体现在邢夫人、王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二房内部也存在嫡庶之争。贾宝玉与贾环嫡庶有别,其待遇完全不同。“叔嫂逢五鬼”就是这种嫡庶矛盾的大爆发。正如探春所言:“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75回)此外,父子之间的矛盾也不可避免。贾政希望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以延续家族之荣光。而宝玉却厌弃这种传统的人生道路,“于国于家无望”。在传统的世家大族中,主奴关系也是“家和”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年间,焦大这种忠仆可以在战场上拼死护主。而此时的贾家,大批仆从欺下瞒上、聚众赌博,甚至引来外贼,坑害主子。贾家内部重重矛盾,加速了家族的分崩离析。

贾府的除夕祭宗祠仪式,严格依照传统祭祖之礼进行。宗祠被视为宗族的象征。宗祠常以其宏大的规模、奢华的装饰、精美的雕刻、规整的布置,来彰显祖宗的伟业、族权的威严、宗族的繁荣,使族人建立归属感、产生自豪感。贾家宗祠自然彰显着贾家先祖的显赫威严,其正门、抱厦、正殿,以及出自衍圣公之手、先皇御笔的匾额、对联,无不表明“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在宗祠,所有的贾家子孙,无论亲疏贵贱,都聚集在一起,重温先祖的尊荣。

在祭祀仪式上,“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整个程序仍是尊卑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秩序井然。但此时的贾府,“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等家庭伦常,多已丧失。宁国府作为长房,贾敬“一味好道”,丧失了为人子的责任。贾珍作为长房长孙、贾府的族长,却道貌岸然,内淫外奢。整个宁国府,按柳湘莲的说法,除了门前的石狮子,其他都不干净。荣国府,贾赦好色昏聩,贾琏夫妇中饱私囊,宝玉鄙弃仕途经济,真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除夕祭宗祠,也只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在传统宗法社会,祭祖之礼具有其崇高性与神圣感,是调节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维持家族与社会和谐稳定的重要仪式。祭祖之礼,首先是通过仪式感来强调血缘之亲,突出“敬祖尊宗”的思想。祭祖仪式中特有的环境氛围,使拥有共同祖先的族人凝聚在一起,以增强族人的认同感与宗族的内聚力。另外,无论是家,还是国,都需要秩序。秩序,则意味着等级。而“礼”的本质是等级,诚如“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记》)祭祖之礼,不仅要强调血缘之亲,还需强调血缘的远近亲疏,通过仪式将族人的等级区别开来,并规定彼此的名分,规范宗族内部的秩序。因此,祭祀仪式都围绕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伦常秩序而展开。宋代理学家程颐就非常看重祭祖之礼,认为“系人心,合离散之道,无大于此”(《二程集》)。这种思想在明清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如《歧路灯》以祭祖开篇,以祭祖作结,更是用三次祭祖的情形来展现谭绍文迷途知返的过程。这种描写体现了作者对祭祖之礼的高度认同。

贾府的除夕祭宗祠,却并未起到和睦人心的作用。元宵节,贾母在荣国府开夜宴,“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第53回)在祭祖前,庄头乌进孝来进年物,虽然单子项目可观,但从他与贾珍的对话中可见贾家的经济现状已是入不敷出。祭祖之后,贾府实际上仍然人心涣散,并未呈现其乐融融的场面。在宗祠这个特殊的所在,在祭祖这种特定的时机,先祖的荣光与子孙的不肖形成强烈反差。与“祭泰伯祠”一样,“祭宗祠”也在《红楼梦》的整体结构中发挥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太平闲人张新之在第53回回后评曰:“而盛衰倚伏之机,已令人洞若观火。五十三、四回正书之中幅,非此何足以镇全部。”除夕祭宗祠是贾府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护花主人王希廉第53回回后评曰:“极写宗祠之盛、赏灯之乐,反照后来之萧索。”曹雪芹虽浓墨重彩地描写除夕祭宗祠的大场面,但并不认为一场祭祀仪式能改变一个家族颓败的命运,反而“真实地揭示出礼仪、礼制的腐朽和背后的丑恶,寓示着封建之礼正在走向消亡的道路”。这种对传统礼仪的批判,在元妃省亲的接驾仪式中也得到体现,固守君臣之礼的接驾仪式,扼杀了父女祖孙之亲情,繁华盛典中,掩盖的是元春的眼泪。

在宗法社会,礼是国家推行政治教化的工具。“礼者,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立后嗣者也。”(《左传》)礼之有无,关系天下国家的存亡,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礼记》)。明清时期的礼仪制度,较之前朝更为成熟。明清时代的社会,已是高度礼教化的社会。朝廷按照八股取士以选拔人才,家庭依照纲常伦理以教育子弟。按照这一制度设计,大到国家,小至家庭,所有人都受到礼仪文化的熏陶,社会应该秩序井然、风俗淳朴;家庭应该父慈子孝、夫妻和美。然而,事实却不尽然。《儒林外史》与《红楼梦》分别从“儒林”和“世家”入手,为我们描绘了明清时期的社会现实。在《儒林外史》中,应该担纲国家责任的士人,大部分为了“功名富贵”,“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礼记》云:“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吴敬梓高度认同礼乐制度在国家教化中的作用。因此,为了挽救衰颓的“文运”,他将希望寄托在儒家的礼乐兵农思想上。他希望通过祭祀先贤泰伯,弘扬“真儒”品行,让受举业荼毒的士人,迷途知返。然而,“真儒”们的风流云散、萧云仙的结局、泰伯祠的颓败,意味着吴敬梓理想的破灭。

曹雪芹与吴敬梓不同,他将视野缩小至一个世家大族。在明清时期,社会仍保留着家国同构的鲜明特征。“家是小国,国是大家”,因此“欲治其国,必先齐其家”,家庭、家族、宗族的变化,实际上是一个国家乃至社会变迁的缩影。作为一部家族小说,《红楼梦》集中展现了世家大族的生活图景。作为“翰墨诗书之族”,贾家上下表面都严格遵循着各种礼仪规矩,但其具体行为却处处违背礼仪背后所倡导的各种伦理纲常。曹雪芹并不认同传统礼仪制度能够发挥其应有之效用。因此,在他笔下,除夕“祭宗祠”的场面,与贾家人心涣散、子孙不肖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秩序井然的“祭宗祠”仪式,未能起到和睦人心的作用,也挽救不了贾家最终颓败的命运。贾家的命运,是史家、王家、薛家的命运,也是整个明清时期世家大族的命运。

“祭泰伯祠”与“祭宗祠”,这两篇“绝大典制文字”,值得我们探究。它们出自不同作品,祭祀对象各异,弘扬“礼义”不同,描写动机有别,但最终都未能达到祭祀仪式应有之效果。作为十八世纪最优秀的两部长篇章回小说的重要情节,“祭泰伯祠”与“祭宗祠”可谓殊途同归,共同揭示出封建礼仪制度的崩塌,预示着宗法社会的即将解体。

注释

① 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958页。

② 王利器主编,章惠康注译《史记译注》,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9页。

③ 金和《儒林外史跋》,李汉秋主编《儒林外史资料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01页。

④ 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26页。本文所引《儒林外史》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注明。

⑤ 按照商伟先生的研究,吴敬梓完全是“以儒家仪注为范本来描写泰伯礼”。“仪注主要关注于仪式的程序和操作细节,是规范性、说明性的文字,可以用作仪式指南。”第37回的仪式描写可能出自丘濬《家礼仪节》以及明代官方仪书《大明集礼》。见商伟《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9—52页。

⑥ 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1页。

⑦ 《奉天通志》“丧礼·汉族”,载《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东北卷》,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页。

⑧ 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24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出注。

⑨ 李晓东《中国封建家礼》,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页。

⑩ 曹雪芹著,脂砚斋评《红楼梦》,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835页。

⑪ 刘相雨《论〈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中的祭祀活动》认为《儒林外史》“不厌其烦地描写了祭祀泰伯祠的详细过程”,而《红楼梦》对贾府祭宗祠活动进行了“概括和简化”。该论可以完善本文分析的不足。见《经典对话——〈红楼梦〉与〈儒林外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2018年9月,第47—50页。

⑫ 李汉秋《〈儒林外史〉泰伯祠大祭和儒家思想初探》,《江淮论坛》1985年第5期。

⑬ 清嘉庆卧闲草堂本第三十三回回评。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17页。

⑭ 曹雪芹、高鹗著,护花主人、大某山人、太平闲人评《三家评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68页。

⑮ 曹雪芹、高鹗著,护花主人、大某山人、太平闲人评《三家评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68页。

⑯ 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中国书店2005年版,第648页。

⑰ 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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