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芳华 一曲挽歌
——评付秀莹《陌上》的“芳村”叙事

2018-11-13 02:42周雪花
新文学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村落

◆ 周雪花

《陌上》以人物肖像的结构和温婉可人的语言复原了一个村落的生态图景,那个名叫“芳村”的村庄成了文学地图中的一张名片,它的田野道路、它的房屋院落、它的工厂河流,经络分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商业大潮冲击之下,芳村陷入欲望的漩涡之中,芳村人内心蠢蠢而动的物欲与情欲弥漫开来,浮动在田间与路面,街角与屋檐。金钱成了一个杠杆,量化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家庭伦理与性别伦理在金钱的规约下发生着翻转,流言在生活的缝隙间相互流传。阶层的分化与生存的粗粝撞击着村民们脆弱的神经,而由拜物引动的性的氤氲混杂着金钱的气息,迷醉而狂乱。这不单是商业浪潮下的气息,也是乡村世世代代延续的权力与性的现代表征。那看似隐秘实则公开的色情是民间绵延长久的文化生态,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在拜物拜金的浪潮中无可救药地归于沉寂。

一、 拜物浪潮与芳村生态图景

付秀莹以她小女子的笔致倾力打造着一个名叫芳村的文学世界,这是华北平原上无数村落的缩影,是村民们世代生存的一个自然村落。这里有滋养村庄的田野河流,有遮阳的树木和美丽的花草,有村间小路和高高低低的房屋。而这些自然的生态在现代化进程中,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不断地发生着改观,在从自然村落向现代村落的转变之中,芳村彰显出时代的影迹。

在传统的自然村落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状态是乡村的常态,人和土地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在现代社会中,人和土地的关系日益疏离,田野逐渐萎缩,工厂日益增多,年轻的村民们慢慢地离开了田地,按着固定的时间去工厂劳作。工厂的发展在给乡村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也造成了自然生态的恶化和村民们心态的扭曲。

芳村的支柱性产业是皮革制造业。皮革厂让大部分的芳村人发家致富了,但是作为一种污染性的产业,皮革厂使环境日益恶化。在作品中,作者借村民之口说出了工厂带给村庄的影响:芳村这地方,多做皮革生意。认真算起来,大约也有二三十年了吧。村子里,有不少人都靠着皮革发了财。也有人说,这皮革厉害,等着吧,这地方的水,往后都喝不得了。这话是真的,村子里,到处都臭烘烘的,大街小巷流着花花绿绿的污水。

作为乡镇的私人企业,工厂在搞活经济增加财政收入上确实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以获取最大利益为目的,同时又缺乏强有力的监督和管理,乡镇企业以自己的私欲和私利侵害着村落中的公共资源,使自然生态快速恶化。不仅如此,私人企业在制造环境污染、破坏自然生态的同时,对人的心理生态也造成了污染。财富不断地集中到少数企业主手中,这些企业主成为村子里的新富,他们的衣食住行又引动了消费潮流,成为其他村民艳羡和效仿的对象。乡村的阶层分化日益明显,而炫富与攀比之风则恣意横行。

费孝通在《从欲望到需要》一文中写道:“在乡土社会中个人的欲望常是合于人类生存条件的。两者所以合,那是因为欲望并非生物事实,而是文化事实。我说它是文化事实,意思是人造下来教人这样想的。”但同时他又说:“我说欲望是文化事实,这句话并没有保证说一切文化事实都是合于人类生存条件的。文化中有很多与人类生存条件无关甚至有害的。”

物质欲望刺激着人们的生产热情,改善着人们的生活条件,这是欲望与生存相合的方面。但是,为了发家致富而破坏自然生态,为了攀比而每天愁苦不堪则是不合于人类生存需要的。在不断攀比中,物质需求成了对奢侈品的无限度追求,成了生活的动力和终极目标,这势必造成人的心理扭曲。

衣食住行上的消费是每个人和每个家庭必需的消费,当作为必需品的衣食住行得到满足后,以炫富为目的的物质追求就成了对于奢侈品的追求。

住房问题自古以来就是乡村中每个家庭面临的头等大事,建一幢高大气派的新房子几乎是每一个人的梦想。从《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到《李顺大造屋》中的李顺大,无不怀揣着建一座新房的梦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乡村,房屋的标准已经升级,它已经不是梁三老汉和李顺大梦想中的三间瓦房,而是更为宽敞气派的高大建筑。“楼房,大多带着车库,平房呢,宽敞的院子,高高的围墙,铁桶一般。”而且,楼房已然成了乡村婚礼中的标配:“如今,有谁家的闺女不要楼房呢?没有楼房,就得有汽车。这也不是芳村的新例。十里八乡,如今都兴这个。”

“兴”是流行的意思。此时乡村中的楼房已不单单为了居住,而成了一种资本的象征,成为对时尚和潮流的追求。房屋越高,越证明经济上的富有和日子的富足。但在人口日益稀少的乡村,楼房中的房间大多是空置而没有实际用途的。汽车和洋房一样也是家庭经济实力的象征,汽车在乡村最主要的功能不是用于出行,而是借以在村人面前显摆和炫耀。

在芳村,拥有洋房和汽车的人是有一定产业做支撑的人,资本成为一件无所不能的利器。而知识和文化在乡村受到极度的冷落,人文生态被严重地破坏,启蒙思想在拜物主义的冲击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作为乡村知识传播者的女教师兰月,因为工资收入低而面临着许多尴尬,不仅在村里和家族中没有地位,还受到学生家长的奚落和嘲笑。当她说知识重要,劝阻学生不要退学时,学生的母亲不客气地反驳道:“文化吃香?你们倒有文化,怎么在这小屋子里白水煮面条吃?村子里那些个大老板们倒是睁眼瞎,个顶个金山银山的,几辈子享不尽的福。吓,还跟我这儿讲大道理!”

知识和文化成了不能带来任何效益的多余之物,一夜暴富的心理成为芳村人的集体意识。这种暴富心理也不只是芳村人的心理,它是和整个大的社会环境相关的。从京城回家乡过春节的北京新住民小梨也受着时代潮流的影响,深陷炫富风气之中。她为自己家没有汽车不能衣锦还乡而冲丈夫撒气,当做生意富起来的同学向她炫耀手上的戒指,并说“你们城里人都戴钻戒”时,“小梨脸上一窘”。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小梨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和强大的心理来对抗炫富的风潮,引领乡村的人文精神,而是融入拜物拜金的浪潮之中,为不能拥有更多的财富而暗自懊恼。

河流被污染,土地被侵占,曾经的田野和绿地越来越少,乡土社会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渐行渐远。村落中的乡土气息和绿意残存在庭院中的花草与菜园上,遮阳的槐树和红红紫紫的月季花,散落在菜畦里的豆角、茴香、茄子、西红柿,墙根底下顺着槐树随意往上爬的丝瓜秧子、瓠子秧子。这些葱茏的花木和绿菜在街角和庭院中盎然地生长着,它们成了乡村中残存的田园风景。

二、 权力与性:村落稳定的隐秘结构

现代化的发展使乡村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发生了很大改观,但村落所特有的内在肌理却表现出一种超稳定的结构,那就是村落文化中村民伦理关系的恒常性,是权力与性的关系组合。

村落的房屋结构使各家各户的大门向街道敞开,每个家庭的私密空间和私密故事也就带有了半公开性,也可以说,整个村庄以及相邻的村落中发生的事情都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每个家庭都不会有绝对的秘密。张柠在对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中发现:“农民的私人空间,就是一种变相的公共空间。农民也有一些小秘密,但他们的秘密无须破解,无须侦察,无须刺探。他们假装鬼鬼祟祟,实际上除他们自己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村落中的情色故事就是被秘密化的非秘密,这些私密情感被好事的村妇们在街头巷尾传播着,她们一边耻笑着那些个风骚娘们,一边体味着他人情色中的快感。她们煞有介事地吞吞吐吐、挤眉弄眼,使村落的色情故事充满了暧昧情调。

《陌上》的芳村叙事最主要的就集中于两件事:一是金钱,一是性欲。或者也可以将两者放在一起,那就是作为杠杆的金钱调节着村落中的两性关系。拜金主义的社会风气使经济权力成为家庭和村落中最为主要的权力,金钱决定着一个人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也决定着夫妻关系和夫妻之外的男女关系。

在村落中,家庭是最为基本的社会细胞,也拥有最为稳定的性别结构。但是,在家庭中,夫妻关系并不是绝对的平等,而是有所倾斜,于是便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俗语。而决定风向和倾斜度的因素就是家庭成员所拥有的经济实力,金钱影响和调整着家庭中的夫妻关系。

芳村中的夫妻关系以财富的多寡分为两类,有经济实力的男人在家庭中居于主宰地位,享受着妻子的服侍和恭维;而经济上没有能力的丈夫,只能忍受妻子的抱怨和坏脾气,宽容着妻子的不忠和出轨。

芳村中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皮革厂,厂子的创建者和拥有者就成了村子里的富人,他们在占有财富的同时,也享有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大全开的皮革厂最大,是芳村的首富,被誉为村子里的“大能人”。他的能力覆盖整个芳村,能够在村子里呼风唤雨。大全虽然不是村委会领导,却能左右村里的选举和干部的任免,因为在某些乡村,所谓的自由选举也是以金钱的投入为依托的。芳村的现任村主任建信就是借助大全的资金上位的。在家里他也是权威,老婆围着他转,服侍着他的吃穿。在乡村,妻子要依赖丈夫而生存,夫贵才能妻荣,这种传统的文化观念和社会现实使妻子对丈夫极尽依从。与其说这是妻子对丈夫的依顺,不如说是资本对人的规训。

与有钱人的夫妻关系相反,乡村中没有经济能力的男人,只能接受妻子的责备与抱怨,并最终忍受妻子的出轨。《陌上》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翠台就是一个逐渐升级的怨妇,对丈夫的抱怨之声不断。她抱怨丈夫不能为儿子盖楼房、买汽车,无法给儿子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没有能力让家里过得更为风光。而在城里开发廊的香罗虽然对丈夫没有太多的抱怨和唠叨,但对丈夫是既同情又瞧不起。因为丈夫的无能,香罗只得自己“冲锋陷阵”,在城里开起了带有色情性质的发廊,并且做了芳村首富大全半公开的情妇。而香罗的丈夫根生对这些佯装不知,住在香罗盖起的大房子里,等待老婆回来并为她准备美食。此外,占良媳妇小鸾、瓶子媳妇、开饭店的春米,因为自家男人的孱弱而倍感委屈,责备抱怨之声不断,并傍上了村里有钱有权的男人。

与家庭中的夫妻关系相似,村落中的性别关系也在资本的度量下发生着倾斜,财富的多寡直接影响着一个人在村落性别关系中的权力和地位。财富多则占有的女人就多,反之亦然。大全和在城里开发廊的芳村最漂亮的女人香罗一直保持着夫妻之外稳定的男女关系,还轻易地沾上了村里年轻风骚的女子望日莲,而且,只要一个暗示,就会有女人投怀送抱。不仅首富大全拥有多个女人,以怕媳妇出名的小工厂主增志名义上怕老婆,可实际上却也有娜子、瓶子媳妇这样的情妇。而且,村子里稍微有些经济实力的男人都会找一两个情妇。拥有情妇,占有多个女人是对男人的似贬实褒。女人如同洋房、汽车一样,成为男人足以炫富的商品。兰月的弟弟、增产的儿子,在拥有了一定的经济财富后,也会去拈花惹草。这成了一种既定的模式和循环。

而稍有姿色的风骚女人为了不受穷而故意与有钱人调情,通过依附有权势的男人以获取实惠和利益。香罗、春米、瓶子媳妇、望日莲等就是这样的女子。香罗依附于村子里的首富大全以支撑自己在城里的色情发廊;春米家的饭店需要村干部的公款吃喝,村主任建信自然就成了她家的座上宾;而生在穷人家的女儿采莲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成了村子里的一朵“望日莲”。

与嫁为他人妇的女子不同,采莲是一位未出阁的姑娘,这一形象在作品中就具有了代表性。采莲是一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却生在了一个穷人家,父母一辈子老实本分,无法给予一个女孩子想要的生活。眼看着村子里其他人家房子越盖越高,生活越来越好,不甘于被人瞧不起的采莲成了“望日莲”。“望日莲”就是向日葵,跟随着太阳的方向而转动。“望日莲”是芳村人给采莲起的外号,采莲所望的这个太阳就是芳村的新富土豪和掌握着政治权力的男人。

欲望在芳村的空气中流动,笑贫不笑娼已然成了乡村中约定俗成的信条,即便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和媳妇,虽然遵守着传统的道德伦理,没有身体的出轨,但也会在潜意识中想入非非,将性幻想映射到梦境之中。翠台的儿媳妇爱梨是新过门的媳妇,端庄而懂礼,但她的一个梦却暴露了其内心的情欲。梦境中与她欢爱的人不是丈夫大坡,而是她心目中敬重的一个男人。虽然爱梨进行了道德上的自我谴责,但却得到了心理上的愉悦体验:

爱梨觉得脸上滚烫,心里暗骂,这算怎么个意思?真是不要脸,怎么就做了这么一个荒唐乱梦。梦里那个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一会儿觉得是大坡,一会儿又觉得不是。只记得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水味儿,弄得她眼晕心醉。

眼晕心醉,这是无法言说的情欲躁动与身体快感。而关于色情的流言也是快感体验的一个声部。绯闻和流言在村妇们的舌尖上搅拌并被快意地传播,那流言看似是对轻狂女子们的谩骂与嘲笑,殊不知,那也是潜意识欲望不易察觉的自然外化,是披着正统外衣的色情。喜针、鸡屁股嘴等是芳村流言的传播者,作为恪守着芳村传统性别伦理的女人,她们的内心其实也有着一些遗憾和渴望。她们嘀嘀咕咕地传播着黄色新闻,情欲和快感就在对他人的色情故事和道德言说中生成。这些闲言碎语不是光明正大而是在背地的阴暗角落中以秘密的方式播散,并逐渐地发酵膨胀。在精神文化缺失的乡村,这种色情流言成了乡村世界中的一种娱乐与狂欢。

付秀莹为她的一部小说集命名为《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在有的时候,时间是静止的,只有一些恒常的故事以变形的方式轮番上演,经久不衰。村落中的欲望,村落中的流言就是岁月流转中不变的恒常中的一种,是循环时间下的话语反复。而流言中的欲望也成为流动着的持续生命力的隐秘存在形式,这种自然状态下的两性关系或已成为乡村中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虽然它有悖于家庭伦理和正统的性别伦理,但那蠢蠢而动的欲望,再混合上相互播散的流言,粉色的暧昧故事也就渲染成了村落中的一抹酥红,带着槐花的腥甜,既迷乱又氤氲。

三、 诗化——散文化风格

付秀莹对芳村投注了浓厚的情感,芳村成为小说《陌上》当仁不让的主角。为了塑造好这一主角,作者在叙述方式上做了精心选择。其中,人物志式的散文化结构,文白夹杂的诗意化语言使小说具有了浓郁的古典美学意蕴。

散文化是结构小说的最主要手法。《陌上》不是以事件构筑章节,而是以芳村中的一个个人物为叙述中心。全书共25章,每一章叙写一个人物,重点写了23个人物,几乎囊括了芳村中的各个阶层。这种以人物来结构小说的写作笔法具有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特点。同时,这种结构方式使芳村中的各色人等彼此勾连,而最为主要的人物又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章节中浓墨重彩地出场,鲜活而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第一章“翠台打了个寒噤”,这一章是翠台的主场,其他人物围绕着翠台依次出场。通过对翠台的叙述,翠台的音容笑貌和内心的各种愁绪清晰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此时,翠台年轻时的闺蜜,开发廊的香罗与翠台相遇,大全也在翠台与香罗的言说中被提及,但二人的面貌是模糊不清的。在书的第二章“香罗是小蜜果的闺女”中,香罗成为主角,香罗的身世、身份、人生经历、内在心理被细致地展现,第七章“大全大全”中,这位一直被言说的芳村首富,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独自出场了,而这位“大能人”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有着日常的喜怒哀乐。大全成了一个立体的而不是符号化的人物。

这种人物传记式的小说写作手法缘于付秀莹对人物的观察和思考,“大约,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对于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究竟怀着怎样浓厚的兴趣。地铁上那个神情忧郁的男人,那个圆润安静的姑娘,那个穿着高跟黑丝的长发女子。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喜欢揣摩他们的内心,我想读懂他们的心事”。

作者的努力有了成效,小说中塑造的二十几个人物立体鲜活地行走在纸页之上,他们的外在形体,他们的衣着打扮,他们的言谈举止,他们内心的那点小心思,无不纤毫毕现。同时,他/她的故事又与芳村中他们/她们的故事交叉相连,构筑出一幅芳村的人物画卷。

人物肖像法是《陌上》最为主要的小说结构方法,人物成为作者着力表现的对象。在人物塑造上,作者采用了中国古典小说中的白描手法,从动作和语言中体察人物的内心。这样,每个人物都带着各自的音容笑貌出现在读者面前,不仅轮廓分明,而且很有质感,在可视可听中体悟他们的内心世界。如对占良媳妇小鸾的内心揭示就是通过动作和语言来表现的:

小鸾起身嗵嗵嗵走到案子前,一把把那案子掀翻了,上面的针头线脑儿、剪子尺子,连同衣裳料子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小鸾一面哭一面发狠道,我今儿个把我这双贱爪子剁了!这辈子再也不伺候人!

因为丈夫占良的低收入,心灵手巧的小鸾靠给村里人裁裁剪剪增补些家用。但跟那些富裕人家的媳妇相比,小鸾总是觉得委屈。这委屈在心里一点点聚集,终于在某个瞬间爆发了。通过小鸾的动作(“一把把那案子掀翻了”)和语言(“我今儿个把我这双贱爪子剁了”),她的委屈、她的郁闷、她的内心欲望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这种短句子、侧重于言与行的白描手法具有“红楼”笔法的特点,轻快简洁,韵味悠长。

偏重于中国古典的审美风格,《陌上》在结构上采用了散文化手法,在语言上则具有诗化的特征。这种诗化特征表现在多个方面,其中,情景交融是极为突出的一个方面。

《陌上》中多次出现雨景,春雨、夏雨、秋雨,细细密密的雨多与人的心绪相连,它是泪的外化,是女人们清冷而怨愁的心。翠台的雨,兰月老师的雨,爱梨的雨,点点滴滴,都化作了愁肠万转,成为“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

翠台为了儿子大坡的工作精心包了野菜饺子去求香罗,在香罗家高大的门楼前,她的脚一滑,一盘饺子撒落在了雨地上,“雨点子鞭子似的,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阵子冷,一阵子热。饺子们散落在泥地上,白生生的,在黑夜里格外触目,像是一只只眼睛,巴巴地盯着她看,直把她盯得又恼又臊”。翠台被生活磨砺成了一个怨妇,但她内心依然好强而倔强,她屈辱的泪水只有伴着雨水默默地流淌。雨和泪汇合一处,言说着内心无法释怀的艰辛与凄楚。

作为乡村教师,兰月的心绪更为细密而惆怅,她的出场一直伴着细雨:

早晨,果然下起小雨来了。滴滴沥沥的,也不大,却很紧。雨丝细细的,一千簇一万簇银针似的,从半空里落下来,落在树木上,花草上,苏苏苏苏地乱响。街上的人们见了,相互感叹着。好雨呀。是呀,好雨。大街上湿漉漉的,麦田里也湿漉漉的,却是更加碧绿了。整个村子烟雾蒙蒙的,被微风一吹,便恍惚了。

这哪里是雨的恍惚,分明是人的内心的恍惚,是乡村女教师兰月恍惚心境的外化。在这种情境中,人的内在情感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显示出作品拟人化的诗性特征。

《陌上》最难能可贵的诗化是将地方性的方言也融化在了诗意之中。方言的运用更真切地还原了乡村的味道,这是在城市化之前还存留着的乡村气息。在小说中,方言随处可见,因为它就是芳村人的民间语言与交际语言。而如何把方言诗意化,则是考验一个作家功力的地方。其实,对于付秀莹来说,方言已经如同普通话一样,成为她得心应手的语言。方言不单起到点缀的作用,而且能让作品蓬荜生辉。

我们来看这一段:

到了后晌,雨倒渐渐小了。院子里湿漉漉的。菜畦里也湿漉漉的。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个时令,正好种菜。早在前几天,增产就种了豆角,种了茴香,栽了茄子,栽了西红柿,还从小盆子家弄来几棵丝瓜秧子,又弄来几棵瓠子秧子,栽在西墙根底下,正好那里有一棵槐树,让它们顺着往上爬去。

“后晌”比“下午”更带有乡村的时间意识和生活情景,而“栽了茄子,栽了西红柿,栽在西墙根底下”中的“栽”既富有地方色彩,又丰富了叙述语言。

方言不只是普通话的点缀,它还和当地的风俗文化连接在一起。如傻货、小别扭、瓶子媳妇、望日莲、鸡屁股嘴等人名,体现着当地的命名文化和民间智慧,在“小别扭媳妇是个识破”一章里,“识破”是乡村的一种职业,这一职业又与当地的风俗相关。作为一种职业,“识破”与巫婆的职能相近,与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在村里的身份相当,负责人的精神抚慰。在新中国成立后农村破除迷信,“Shipo”们被认为是装神弄鬼愚弄人而被打压了下去,销声匿迹几十年。在商品化时代,“Shipo”们又在乡村中“还魂”。《陌上》重新打捞起这一现象,并对这一职业给以文字上的命名——“识破”。在小说中,不再是《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式的装神弄鬼,而是人在内心对神灵的无尚敬畏:

一进屋子,迎面墙上挂着神,宽宽大大的一整幅。神案上有一个铜的香炉,斑斑驳驳的,点着一炉香,供着时鲜果木。银花净了手,把衣襟掸了又掸,在地下的一个大红垫子上跪下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借助神灵来窥破人的内心,发出一种寓言式判断,并通过灵魂的净化,达到对人的精神救助。小别扭媳妇银花就是这样的“Shipo”。此时,风俗不是和政治,而是和文化连在了一起。不过,“Shipo”虽然有“识破”的意思在,但作为一种职业,应该是“师婆”更为准确。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结构上的散文化也给作品带来了一些问题,那就是《陌上》虽然是以芳村这一村落为主角,但却缺少一条必要的逻辑线索和必要的中心人物。人物肖像法是小说创作中经常用到的手法,如《红楼梦》、《水浒传》,如《呼兰河传》。但这些作品有一个内在的中心点在,《红楼梦》以宝黛钗的爱情为主线,《水浒传》有一百单八将的造反,《呼兰河传》则以“我”为叙述视角,通过这一视角将童年记忆中的人和事打捞了起来。《陌上》中心线的缺失使人物的选择缺少了依据——可以随意地添加,也可以随意地去除,成了真正的散。“写尽天下人的心事”,这是一个理想,但也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厅重点社科项目“20世纪中印女性文学比较研究”(项目号:ZD201728)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付秀莹:《陌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以下小说中的引文均出于此书。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78页。

③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版,第78页。

④张柠:《土地的黄昏》,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⑤付秀莹:《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⑥付秀莹:《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自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⑦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页。

⑧付秀莹:《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自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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