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

2018-11-14 08:41王棘
山东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阿海老婆婆

王棘

阿海感觉后脑勺那儿还在隐隐地疼。

他们已经翻过了几座山,现在总算看到了村庄。不能两个一起下去,这样目标太大了,容易暴露。他们都想下去,他们已经饿坏了,也渴坏了。总得有一个人妥协,不然他们还得再干上一架,他们都已经没有干架的力气了。

“你他妈快点回来啊。”留下来的人嘱咐下山的。

“知道了,知道了。”下山的已经下了山。

留下的是阿海。阿海找了个晒不着太阳的地儿躺下来,他觉得舒服多了。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那件事,不去想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他幻想着自己是在海边度假,就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和海风吹拂。海浪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退回去,轻柔地挠着他的脚板心。他的名字叫阿海,他却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海,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看看大海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他们跑了一天一夜,他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在这之前的那些日子,他总是睡很多觉,有时候从白天一直睡到天黑,他被尿憋醒,心想天怎么还没亮呢。在逃的途中,一个念头曾不经意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以后再也不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他感觉腿上像被针扎一般疼痛,他睁开眼,支棱着身子,挽起裤脚,看到小腿上爬着几只硕大的黑色蚂蚁。连这些小畜生都来欺负他了。他将它们一只一只地从腿上捡在手心之中,用另一只手从中拈起一只最大的,轻轻搓动食指和拇指,瞬间就使得它粉身碎骨了,之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处决了剩下的那些蚂蚁。这就是代价,他心想,没有谁能犯了错而不承担代价的。他仍不解气,站起来在地上寻找蚂蚁洞,找到了就解开裤子用尿冲,他的一泡尿冲了十多个蚂蚁洞。

他抓了几只蝉和蚂蚱,用打火机烤着吃了,吃过后他觉得更饿了,要是能抓到只松鼠或是野兔就好了。狗日的阿义还没有回来。太阳已经升到正当空,阳光猛烈,阿海觉得热,就把衬衫脱下来顶在头上,他怕晒得中暑。他开始下山了,都是些羊肠小道,他脚下发软,出溜跌倒了好几次,一双手掌全都磨出了血,却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让他绝望的是,村庄离他仍有不短的距离,下了这个坡,还得穿过一大片荒地,这才能踏上那条蜿蜒的村道。

一群黑色的鸟从他头顶飞过,它们翅膀拍动空气的声音让他焦虑不安,那么像脚步声。他停下来,四顾张望,并没有什么异样,光秃秃的山上也藏不住人。他有点羡慕那些鸟,起码它们还有双翅膀。

狗日的阿义一定已经在村里吃饱了,也喝足了。他心想,狗日的阿义一定把我给忘了,等下山吃过了东西再跟狗日的算这笔账。不知村子里的人好不好对付,他们会不会问自己从哪里来?若是他们问起了又该怎么说呢?狗日的阿义可别说露了馅。

他快到山下了,终于看到那片荒地的另一边似乎有一个人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停住脚步,极目远眺,想要辨别出到底是不是阿义。有点像,可他又不太敢确定,隔得太远了。管他呢,他心想。他不想抱太大的希望,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不抱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阿海看清楚了,那就是阿义。阿义在向他招手,阿义跑起来了,看来他一定是吃饱了。

阿义可不是吃饱了嘛。此刻阿义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杏儿来往阿海手里堆,圆溜溜金灿灿的杏儿,有的熟透了,一挤就流出了汁水。阿义总算缓过来了,他喜形于色地说,“咱们走运了,村里就只有一户人家,这人家里,就只剩一个老婆婆了。”他说着不再掏杏,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阿海骂道,“你他妈的,有馒头不先拿馒头。”

阿义笑道,“我也是一高兴就把馒头给忘了。这馒头就是那个老婆婆叫我给你拿的,她说杏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

阿海三两口就把馒头吃下了肚,他觉得脚步不再发虚了,头脑也不像之前那般晕乎乎的。他们加快了脚步向村里走去,一路上阿义再三强调说村里就只剩一个老婆婆,阿义还说他们逃得也蛮远的了,说不定那些警察早就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捕,他建议他们不妨在这个村子里住几日,休息休息。听阿海同意了他说的话,阿义不禁停下来仰天长叹道,“终于不用再没明没夜地逃了!”也难怪阿义如此,此前一直是阿海拖着他不停地跑啊跑啊,昨天夜里他们打架也是因为阿义死活不肯跑了,他们才打起来的。

阿义快活起来,他不断地催促着阿海快点走,就差没拉着他狂奔起来,好让他快点看到那个自己称之为“专门为咱俩打造的避难所”的村子。

“那个老婆婆说村里的人们都搬到城里去住了,村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我问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她说她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呢,她说她吃的东西都是自己种的,她还说她一个人根本就吃不完……”他们走上了那条碎石子铺成的村道,离那些土黄色的房子越来越近了。

那些土坯房的窗子都用木板钉着,走近了看会发现,房顶大都已经坍塌,院子里的臭黄蒿长得有一人那么高。那些院子的街门大部分都是木栅栏,偶有一两家是铁页钉成的,也已锈烂露出了里面的木骨架。村里多杏树,路两边三三两两地连成一片,都有一抱多粗,树枝下面的地上落了一层杏子,有的已经腐烂了。

“看见没?”阿义指着不远处说,“看到那些鸡了吗?那些鸡后面的院子就是那个老婆婆家了,我刚进村里时,找了好半天人家,要不是看见了那些鸡,我真把这儿当成个荒村了,那你可就没有馒头吃了,你得谢谢这几只鸡。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跟荒村也差不多。”

“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嘛。”阿海说。他说完朝不远处挥动着手臂嘘了一声,一群灰扑扑的麻雀扑棱棱全都飞了起来,落在旁边的一棵榆树上面。那几只觅食的鸡也被吓到了,后知后觉地扑扇着双翅跑回到院里去。

阿海见到了阿义口中所说的老婆婆。老婆婆看上去少说也有六十来岁了,腰背佝偻得像一个问号,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里水水的,像是刚刚哭过一般。阿海还注意到,她的左眼皮老是不自觉地抽动。

老婆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好,阿海问她怎么不像其他人那样,搬到城里去住,她却直拉着阿海叫阿海上炕坐。阿义悄悄对阿海说,“她没听见你问的那句话,你得在她耳边大声喊,她才听得到。”等阿海在炕上坐了,她便从锅里端上来一大碗炒鸡蛋和三四个馒头,叫阿海趁热吃。过了一会儿,她看到阿海只是一个劲地吃馒头,这才想起忘了拿筷子,“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她摇着头叹道,从饭柜拿了筷子递给阿海,自己复又跨坐在炕沿边上。

等阿海吃过了饭,老婆婆将碗筷收拾了下去。她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长长的枕头,对阿海和阿义说,“你们一定累坏了,你们睡一会儿吧。”她将枕头递给阿义,阿义接过枕头就枕在上面躺下了,他舒展开双腿,手拍着枕头的另一边叫阿海也躺下来睡。他说,“还是躺着舒服。阿海你别装客气了,咱们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能躺着就不坐着,能舒服一天是一天。”

阿海又看了老婆婆一眼,见她也指着枕头示意他躺下来歇歇。阿海把头枕在枕头上躺下来,背对着老婆婆,他悄声问阿义为什么这个老婆婆也不问他俩来这儿是干啥来了。阿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怎么没问?我费了好半天劲才跟她说明白。”阿海问阿义是怎么说的。

“我说咱们是来找同学的。她告诉我说村里的人都搬走了,都搬去了城里,我就问她怎么没跟着人们一起搬到城里去。”

“她怎么说的?”阿海问。

“她说她在等她的儿子回来。”阿义说,“她说她的儿子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来过了。”

“我说她对我们怎么这样热情,她一定很长时间没见过活人,没跟人说过话了。”

阿海醒来时没看到阿义的身影。老婆婆在地上走来走去,她是在忙着给他们做饭。她老是忘记东西,一会儿去取这,一会想起来了,又去取那。她似乎挺高兴,阿海看到她脸上带着笑意,嘴里轻声哼着什么,她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并没有发觉阿海已经坐了起来。

阿海来到院子里,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天上红彤彤一片,那些圆圆的山头也染上了红,像是烧着了一般。院子很宽敞,南边用荆棘围起来长长的一块菜地,靠墙种着些芫荽、西红柿、黄瓜等菜蔬,墙角还有四五苗黄花。阿海看着这些不由得想起家和自己的母亲来,老家的院子里墙边也栽了一排黄花,母亲总是在清晨早早地采回还带着露珠的黄色花朵。这些年来,他虽离家越来越远,黄花浓郁的香气却仍常常在他金戈铁马的梦中弥漫飘散。

阿海看见那些鸡一只只自觉地钻进了那个石头和木棍搭就而成的鸡窝,屋顶烟筒里冒出淡蓝色的炊烟。阿海心里的不安又冒出头来了,它驱使着他走出去,鬼鬼祟祟地走到每一个院子门口,探头观望,侧耳倾听(伴随着咚咚的心跳声),直到确认里面的确没有人住才罢休。阿海觉得自己像一个小鬼,因为惧怕阳光,故而一直躲藏在阴影下瑟瑟发抖。

那个屋子里的动静很大。阿海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没有幻听,他小心翼翼地向窗户下面靠近过去,那声音更大了,像是在翻箱倒柜寻找什么。阿海鼓足勇气,透过洞开的窗口朝里面观望,他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阿海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骂了一声。

阿义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是阿海,也骂了一声,说,“你他妈走路没声啊,吓死老子了。”说着不等阿海回骂过去,他就一脸得意地向阿海招手,叫阿海进来,“给你看点好东西,你绝对猜不到我找到了什么。”

阿海从窗口爬进去,他闻到一股腐朽的气味,他问阿义到底是啥,“难不成是钱?”

“不是,再猜。”阿义说。

“银元?”

“不是。”阿义连连摇头。

“尸体?”

“你他妈猜得越来越离谱了。看那儿!”阿义俨然很得意,他手指转着圈指向墙角,嘴里还配着音乐。

“枪!”阿海脱口而出,“这是猎枪吗?有没有子弹?”

“这叫火枪,”阿义纠正道,“它打的不是子弹,而是火药和铁砂。你下来和我一起找吧,找火药和铁砂。”

天黑了下来,他们提着搜寻到的战利品往回朝老婆婆家走,阿义边走边吹着口哨,阿海觉得烦,却也没有阻止他。路上阿海问阿义是否确认这村里除了老婆婆之外再无其他人了,阿义表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你觉得这像是个有人居住的村子吗?”阿义反问道。

阿海无言以对,他问阿义,“这枪你打算用来干啥?”

“当然是打猎啊,”阿义说,“要是警察来了,有了这家伙我们也可以抵抗一阵子。”

“你在这里打猎,就不怕这枪声把警察引来?”

“没事儿,那些警察一定找不到这儿来。再说林子里树那么多,枪声也传不了多远。”阿义想当然地说,“不过这火药受了潮,得重新晒干才能用。”他补充道。

阿海心想出了事就迟了。可他知道,阿义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老婆婆在搅面糊。阿海看她搅得很是吃力,自己也正闲着无聊,就主动说要帮她搅,老婆婆听清了他的话后,很爽快地答应了。老婆婆告诉阿海说,这搅面糊呢,要一直顺着同一个方向搅,不停地搅,直搅到里面一个小干面疙瘩都找不出来,这才算是搅好了。阿海就照着她说的那样,专心致志地搅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面盆上、筷子上以及自己的双手上,筷子在面糊里划过一圈又一圈,刚划过的印子随即便消散了。阿海的思绪又飘远了。

“你这个孩子,还挺有耐心的。”老婆婆笑盈盈地说,她已经开始切菜了,“不像我那个小子,他就跟你那朋友似的,是个急性子,以前他替我搅面糊,总是搅一会就嫌麻烦了,说是搅得手酸,可这摊煎饼偏又是他最爱吃的饭。”

阿海并不搭话,他现在是能少跟她说话就尽量少说,他跟她说一句话,得说七八遍她才能听懂个大概。她的耳朵里似乎早已塞满了经年累月积下的灰尘,它们固执地阻挡着外界的一切声音进入其中。

老婆婆把红萝卜和土豆都切成了细细的丝儿,她又切了些葱花和蒜末,往锅里倒了油,又给灶膛里添了一把莜麦秸。莜麦秸一下子就着旺了,火舌舔着锅底往上攀爬,锅里的油开始“嗤嗤”地响了。老婆婆把葱花蒜末倒入油锅里,锅里更加热闹起来,近乎喧闹了。

阿海估计菜炒得差不多了,因为他看到老婆婆把它们全都铲到了紧挨着大锅的一个小很多的锅里,并用盖子严严地盖住了。老婆婆问阿海搅好了没有,阿海说应该差不多了吧。她接过面盆,凑近瞅瞅,说,“哎呀,搅得匀匀的了,我真没想到。我以为……我的那个小子,他一次也没搅好过,每次都还得我再搅半天……我的小子最爱吃摊煎饼,每次他回到家,第一顿饭我就给他做这摊煎饼……”

老婆婆拿了一个小土豆,拦腰切成两半,她拿起较长的那一半。她又往锅里倒了一点点油,这次没有添柴,她先是用手里的半个土豆把锅里的油一圈一圈地抹开抹匀,这才用铜勺舀了一勺面糊倒进锅里,接着就用铁匙把面糊往开摊,也像抹油一样,从中间一圈一圈地往开摊,面糊由一团变做了薄薄的一片,像是不情愿这种改变似的发出滋滋的响声。

老婆婆将铲出的第一块煎饼铺在铝制的小锅盖上,又从小锅里铲了一匙菜撒在煎饼上,“你快趁热吃,趁热吃才好吃呢。”她边说边缓缓地弯下身子,往灶膛里加了一小把莜麦秸,“你把菜在饼上面摊开,卷起来吃,那样最好吃。”

“以前出锅的第一块,都是给我那小子吃。”她直起身子说,然后把新烙好的煎饼铲进一个铁盆内。

阿海很爱吃老婆婆做的饭,阿义却总嫌太清淡了。他只吃了一块煎饼,就又提着那把枪出去了。这些天他们之间说的话越来越少了,阿义常常提着枪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到天黑了还不见他回来,有好几次,阿海都心想他一定是一个人逃出去了。

在这里,阿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同老婆婆一起度过的。通常,阿海一般都坐在窗边,老婆婆背靠被子坐在他的对面,她的手里总是拿着针和线在织什么东西。她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也没人和她说话),却喜欢自己讲,她的嘴总是不闲着。

换作以前,阿海一定早就听烦了,可现在他却庆幸有个人对他说这些,他努力吸收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他在自己的脑海中重现她说的那些情景,有时他想象自己是无处不在的上帝,面带冷峻的表情,悬浮于往日的天空,冷眼旁观这个村庄的一切秘密与卑鄙,以及它是如何一天天地落寞、荒芜。有时他又想象自己就是老婆婆口中所说的那些人,比如她那常年卧病在床的男人,比如他那倔强的“小子”,抑或是这个村里曾经与她吵过架的一个妇人。

阿海看到自己躺在炕上,瘦得比不上一把干柴,他口里低声呻吟着,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针扎一般地疼。他心里知道别人替不了他,自己的呻吟声只会让她更加心焦,可是他忍不住。

那次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责骂,自己就负气离家出走了。他先是出了村子,然后就上了龙尾山,太阳在头顶烤着他,汗水流进眼眶。就这样一直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小腿被荆棘划满了一条条血印子,他心里想,自己就算在外流浪饿死冻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村里的人都搬走了,这正合我的心意,我跟你说吧,村里没一个好人。你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好了,他们就眼红你诅咒你,你不如他们了,他们又都看你笑话,嘲笑你,挖苦你……在村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个个都是长舌妇,天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他们什么都知道,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他们全都搬走了,这可真是合了我的心了,我就爱清净。”

阿海低头在拧螺丝,他面前摆着个黑白电视机。这是他在另一间屋子里找到的。他记起自己小时候把家里的旧电视卸开玩儿,可是后来却怎么也不能按原来的样子安回去,为此他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狠揍。白天他看到这个黑白电视,它与他小时候卸开过的那个模样差不多,他忽然就想再试一次,看看卸开了还能不能再装好。

“他们都说,我那小子在外面学坏了,有说他赌钱输了好多钱的,有说他贩毒的,还有说他被关进监狱了的。他们都是背着我说,可他们恨不得我听了伤心绝望呢,他们都知道这些话总会传到我的耳朵里的。可我不信,我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我自己心里有数着呢。”老婆婆又在抹眼泪了,她是想她那小子了。

“他们一家一家的都搬到城里去了,他们临走时劝我,叫我也搬下去吧,他们说在城里捡废纸也比在村里强。可我不能走啊,我要在这村里等我那小子回来。要是他回来了,却找不着家了……”

阿海从一堆螺丝和零件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他感觉自己像是透明的。他想他的身体里一定也漂浮着一粒粒尘埃,在他透明的身体里,它们就像是黑暗中的萤火虫。

对于阿海来说,夜晚是最难过的。老婆婆每天早早地就睡下了,她只要一躺下,就再不出一声儿了,她从不翻身,也不说梦话。阿海甚至都听不到她的呼吸声。躺下的她似乎变成了一株植物,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什。阿义已经有六天还是七天没回来了?阿海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阿义是在黄昏的时候才出去的。

狗日的阿义,阿海在心内骂道。狗日的阿义,他骂出了声。他越想那件事发生的整个经过,越觉得,如果不是阿义一时的丧心病狂,他俩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是狗日的阿义将他拉进这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是阿义打破了他原本平静却安逸的生活。

阿海躺在炕上,他圆睁着双眼,似要透过这重重的黑暗,看到他的未来,他的下场。

在他眼前闪现的是那个女孩不断挣扎的肉体,以及她那快要蹦出眼眶的一对眼珠。阿海的心跳得越加快了,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那个女孩的脸消失了,她的身体也一点点地被黑暗消融、替代。阿海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身上的被子沉得厉害,他坐起来,将被子掀到一边,就着从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阿海看到被子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还注意到,自己的肚子是那般干瘪,还透出鱼鳞样的光泽。

他又一次想到,是阿义非要拉着他去公园的。狗日的,他骂道。

阿义跟他说,公园里有姑娘。他还说他已经跟这个姑娘混熟了,他愿意介绍她和阿海认识。阿海是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才跟着他去的。

虽已过了正午,外面的阳光却依旧猛烈,大地也蓄满了热量,柏油马路上散发出烧焦的味道。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阿海心想哪个姑娘这会儿上公园啊。他站住不走了,他说想回去睡午觉。阿义拖着他往公园那边走,他说,“真的有姑娘,我要是骗你,是你孙子。”

一眼望去,公园里空荡荡的,阿海问阿义姑娘在哪。阿义用手指了一个方向,阿海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边的那个秋千在微微荡着,上面竟真的坐着个姑娘。她上身穿着白色半袖衣,下身是一条明黄色的长裙,跟秋千架一样的颜色。

阿义让阿海在这儿等着,他说他去把她叫过来。

阿义过去了。他靠在秋千架上,他先是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阿海便看到阿义抓着秋千绳摇了起来。女孩越荡越高,她的长裙飘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脚踝和小腿肚。阿海似乎听到她的笑声了,像小女孩儿一样天真的笑声,他忘记了太阳的曝晒,就那么一直傻站在阳光下等着。

女孩荡秋千荡了有十多分钟,阿海看到阿义一边给她摇秋千一边在向她描述着什么,他还用手比划着。女孩像是终于信了他的话,她从秋千上下来了,阿义带着她过来,他跟她说阿海是他朋友。阿海看到女孩懵懂地点了点头,“你的朋友?”她重复道。“嗯,我的朋友。”阿义说,“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阿义带着他们往公园南边的树林那个方向走去,阿海记得,在去树林的半路上会经过一个人工湖。“那个秋千就在那边的树林里。”阿义对女孩说。“离这儿不远。”女孩听了,兴奋起来,她忽然拉起阿义的手,牵着他让他快点走。阿海注意到,女孩胸口处有巴掌大的一片油污。女孩拉不动阿义,她自己向前跑去,跑出去一段距离又回过头来,叫他们快点走。

阿海问阿义想要干什么。阿义指着女孩说,“你看出来了吧,她脑子有问题,到了小树林,咱们就哄她和她做那个,她脑子不好使,很好哄的。”

“你就不怕被人看见?这可是犯罪。”阿海低声道。

“她什么都不懂得,她不会告诉人的。咱们只需要找个偏僻的地方。”阿义说。

“你就那么肯定她不会喊叫?”

“我会哄她的。你看这不哄得她跟我来了嘛,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阿义不耐烦地说,他快步跟上了女孩。

他们绕过了那个湖。女孩问怎么还不到,阿义说快了,马上就到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比巴博口香糖,“给你。”他对女孩说。女孩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她撕开包装纸,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脸的满足。

他们已经看到树林了。一路上女孩边走边让阿义看她吹出来的泡泡,她吹得又大又圆,泡泡吹得太大了,只听“噗”的一声,泡泡破了,白色的口香糖糊了她多半个脸,她嘿嘿地笑着,一边用手往下扯粘在脸上的口香糖,扯下来就填回嘴里,重又大嚼起来。

她一定是吃惯了口香糖的,阿海想,阿义一定也知道这一点。女孩不再吹泡泡了,她换了一种玩法,她把口香糖用舌头顶在上下牙之间,她在口中用力一吸,随即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玩得不亦乐乎,把秋千也抛诸脑后了。

阿义认为这儿够偏僻了。他们来的路上,也的确不曾看到一个人影。阿义停了下来,女孩看阿义不走了便也站住了,她还在玩,她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啪”“啪”的声响;除了这啪啪声,四下里一片寂静,阿海忽然觉得这声音像是从外面传来的,就像是有人在不远处拍手。他的后背冷汗直流,他心想干脆一走了之,阿义爱干啥干啥,都与自己无关。

阿义又掏出三个比巴博,女孩伸手要拿,阿义却把手攥住了,女孩疑惑不解地看着阿义。阿义说,“想要吧?你把上衣脱了,它们就是你的了。”

女孩得到了口香糖。她迫不及待地扯掉包装纸,把它们全都填进了嘴里,她一边嚼一边笑着。她的乳宛如两只欲飞的鸽子,她在嘴里活动牙关嚼口香糖的时候,它们就在她的胸前悠悠地颤了起来。

阿义似乎是怕它们飞走了似的,他猛的把女孩扑倒在地。

女孩在被扑倒的那一刻只尖叫了一声,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在使劲往下咽却咽不下去。她不停地挣扎着,用手揪阿义的头发、衣服,用脚踢、蹬,她的脸变了形了,她的眼珠子就要蹦出来了。

阿海还在犹豫不决,他看着女孩的身体,以及她那扭曲变形的脸孔,一时间没了主意。

“你愣俅啥呢,快帮我按住她,按住她的手。”阿义冲阿海低声咆哮道,“用她的衣服捂住她的嘴。”

阿义将那条明黄色的长裙扔给阿海。阿海脑中一片空白,他听到阿义又在叫他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照着阿义说的做了,他将裙子团作一团,死死地按在女孩的脸上。他一边按着女孩的脸,一边四下环顾,那“啪”“啪”的声音仿佛一堵堵墙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而来。

那声音像拍掌,啪,啪啪;也像是折断一根树枝,啪,断成两截了。

此刻,宛如拧开了一个水龙头,这声音如水般从虚无中流出来,渐渐地注满了整间屋子。阿海不是这水里的鱼,他感觉快要窒息了——如果不从这里逃出去的话。

已是后半夜了。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它们都躲到云彩后面去了。阿海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之中,他的心在狂跳,他感觉那个女孩就尾随在他身后,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就等他走累了,他一停下脚步,她就会冲上来捂住他的口鼻,他将也体会一遍窒息的感觉。阿义也逃不过,阿海心想。他仿佛又听到了口香糖被吸破时发出的“啪”“啪”声,他惊骇地回头看,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阿海在心中默念,仍旧没有停下脚步。老婆婆的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他心想,老婆婆真可怜,一个人住在这荒村里。她一定也害怕呢,她留在这里就为等她的儿子回来……她能等到她的儿子回来吗?“我看悬。”他低声嘟囔道。

老婆婆慈祥的脸在微微笑着,仿佛在说,“会的,会等到他回来的。”阿海又想到,老婆婆自己可能并不觉得苦,因为她心中是有希望的。阿海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他的眼角就湿了,又想到母亲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自己了,他的眼泪就决了堤,他抽泣起来。

“在这世上,谁都活得不容易。”他的脑海中响起老婆婆曾说过的这句话,“是啊,可不是嘛,都不容易。”他说出声来,他浑浊的嗓音在这空旷、寂静的黑暗中显得分外突兀,他暗暗得意,假装自己是在同别人说话。

“你跟我说过的那家人,就是被女婿浇汽油放火的那家,”他大声说道,“我真不敢想象那画面。”他刚说完那画面就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的眼睛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耳朵听到了火花爆炸开来的啪啪声、一家老小撕心裂肺的哀鸣声……

他边走边复述着老婆婆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过现在他说话的口吻已经改变,他不是在同老婆婆对话了,而是同她那离家多年的儿子,他在向他讲述他离开的这几年里村里所发生的那些事。他幻想着那个年轻人终于回来了,而自己则是接替老婆婆等着他的人,因为老婆婆说过,她怕儿子回来了找不着家。

他指着一处破败的院子说,“那是你三表叔以前的房子,你三表叔五年前在工厂里看机器让机器给吞了。工厂里赔了六十万,你二表哥拿这钱在太原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村里人都说你三表叔是自己钻进机器里去的……”

阿海看到了那个山洞,他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他不再说话了,他的唾沫已经用尽。他现在只想钻到洞的深处去,那逼仄阴暗的地方。也许那里会比较潮湿,可他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藏身之所了。

他感觉像是在走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他的心平静下来,他要坦然接受命运安排好的一切。

他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不要过来……”接着他便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借着枪口发出的微弱火光,他看到阿义的整张脸已经完全扭曲了。

阿义说,“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不到……”他的身体在发抖,上下牙不由自主地互相撞击着,发出嗒嗒、嗒嗒嗒的声响。

阿海等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去,可身体似乎对此并没有感觉。阿义对着他又连开了几枪,铁砂穿过他的头颅打在山洞顶壁上,阿海看到,阿义似乎绝望了,他不再开枪了,重又蜷缩回那个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腿,在瑟瑟发抖。

阿海走出洞外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他想该去和老婆婆道个别。

2016年3月2日,地方电视台晚间新闻播报了关于两个月前,那起轰动全县的强奸杀人案件的最新进展:

县公安局警察人员今日在赵北乡谷凹村北面的山上,发现了犯罪嫌疑人之一的孙镇海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经法医鉴定,死者是由于后脑勺受到重击而亡。警方推测,在逃的过程中,两名嫌疑人曾发生争执并大打出手,孙镇海极有可能是被其同伙误杀。

另外,警察人员还在村中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初步断定,死者大概死于去年三月,也可能更早。据法医推测,死者年龄在七十五岁左右,很可能是疾病致死或饥饿致死。

镜头转换,画面里现出一间低矮的土房子,记者介绍说这里就是发现该女性尸体的地方。随后镜头缓缓移动,一些粗壮的杏树出现在电视画面中,“这是一个没有人住的村子,一个消亡了的村庄。”画外音说。

最后,一位秃顶的警察信誓旦旦地承诺说,他们一定会加大力度缉拿另一名在逃的嫌犯,争取早日将其抓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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