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衣裳

2018-11-14 08:41詹政伟
山东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英华沈家体育场

詹政伟

1984年的那个初夏夜特别闷热,宿舍走廊里、学校食堂前、厕所外、传达室里,凡是有水龙头的地方,到处都挤满了人。随便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蒲扇哗哒哗哒的声音,连空气里也充满了一股焦灼味。

陆彩娟和方英华一起到了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河边。她想,天再热,在河边总归能清凉一些的,没有风,也有水汽在。

让陆彩娟没有想到的是,不要说小河边,就连小河里,居然也有那么多的人,是的,学校里的许多男同学此刻正浸泡在水里,打着水仗,发出愉悦的笑声。看到陆彩娟和方英华,他们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便有人尖叫着朝她们喊:哇,你们也来游泳呀!

游泳?陆彩娟心里嘀咕道,谁游泳啊!方英华看男同学们活跃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汗流浃背的模样,就有些眼热。游不游?她小声问陆彩娟。陆彩娟摇摇头。你疯啦,他们是男生!我们是女生!方英华便勾着头一声不吭了。

河里的那些人因为岸边有女同学在看着,游得更加起劲了,玩得也更加起劲了,河里飘满了他们卖弄的欢叫。

河面上轻轻吹来一阵风,方英华张大嘴,贪婪地吸着,说,彩娟,你选的地方不错,真的很不错,我嘴巴里吃到风了!

陆彩娟吃吃吃地笑,好像被方英华的幽默给打动了。

就在这时候,校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喊叫,地震啦!地震啦!

陆彩娟有些惊讶,拉着方英华一起站起来,这时候,地真的又动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喊:地震啦!地震啦!!

方英华的脸色一片煞白。

在河里游泳的那些男生,被陆彩娟经嗓子挤压而变得尖锐的恐怖声音惊住了,一下子他们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但是很快,一个男生带着哭音大叫起来,快逃啊!再不逃就没命了!他带头从河里爬上了岸,甚至连脱在岸边的衬衫和长裤也没有穿,就像一只水獭那样,弓着背,身子一耸一耸,飞快地跑着。

陆彩娟尾随在那群游泳的男生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跑着跑着,方英华就不见了。

他们这一群人跑出没多远,便与从学校里出来的一群人撞上了。他们原来打算要往学校操场上跑的,但里边出来的人,拼命摇着手说,操场那里已经站满了人,再也站不下了。

那应该往哪里去?从河边过来的那群人迟疑了一下,接着队伍也停顿了一下。陆彩娟看见一个身子瘦小的男生挥舞着一只胳膊说,我们往体育场去吧,一定要朝空旷的地方走,空间越大,我们生存的希望就越大!

走, 快去体育场,体育场空间最大,快去体育场!呼应的人此起彼伏地嚷嚷着。

大家跟着我走!又是那个瘦小的男生在大声说。天知道他从哪儿搞来了一支手电筒,握在手中,对着人群轻轻晃动着。

借着光亮,陆彩娟看清楚了那些从校园里涌出来的人,他们的穿着实在太奇怪了,穿什么的都有——拖鞋、汗衫、短裤、长裤、游泳裤……有一个还把一条毛线毯裹在了身上。也不怕热。陆彩娟估计他里面什么也没穿,他只能这样,在此以前他在干什么呢?

一个高个子的人连比带划地喷着唾沫,他的嗓音又尖又细:动作一定要快,要是前面突然出现地裂,那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就像一条虫掉进了缝里,一会儿,那缝儿就闭合了,过上几万年,我们再被发现时,都成了化石了。琥珀,你们知道吗……他居然古怪地开始嘎嘎嘎笑起来,但他的笑声是抖动的,一点都不连贯。

陆彩娟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起来,脚步变得凌乱不堪。她清晰地记得上初中时,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关于琥珀什么的文章,老师还绘声绘色说,一只蝉正聚精会神歌唱,灾难突然发生了,它一瞬间被岩浆包裹了,它什么也不知道,就成了一块化石,几十万年过去了,它被发现时,神态还栩栩如生……

前方的那支手电在晃动。

陆彩娟突然想到什么,她拼命地往前挤。可是人实在太多了,她距手电不过十来米远,却像挤了一个世纪。她低着头在人缝里钻,被推搡的人不满地说,挤个屁啊,你以为前边就不会地震,一震,先把你震下去。

陆彩娟不理睬这些,她像一条鲇鱼,一直挤到了那个拿手电的瘦小男生身边。她不认识他,当她站在他身边时,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哗啦——”一声巨响,前面不远处的一堵长长高高的围墙倒了,正在全速前进的人群呆住了,队伍里面有人喃喃地说,完了完了,地震来了,地震真的开始了。有几个女的压抑着哭出了声,继而这声音便迅速地弥漫成一片。陆彩娟的心揪紧了,她下意识地拉住了那位瘦小男生的手。握电筒的瘦小男生表情严肃,脸绷得铁紧,但她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颤动,他依然扯着嗓子喊着,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一定要加快速度,到了体育场我们就安全了。

临近那堵倒塌的围墙时,从破墙那边黑压压地涌出来一大批人。这边的人顿时高兴起来,呵呵,原来是围墙那边的人把围墙推倒了,而不是地震来了。大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妈的,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把围墙推倒呢?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们真的以为前面已经成废墟了。有人在骂娘。

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到这支匆忙行进的队伍中来,这支队伍的阵容变得越来越庞大,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人身上还背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黑暗中一点都看不清那是些什么玩意儿,那种嘈杂令陆彩娟害怕。

天闷热得厉害,陆彩娟的手一直紧紧抓住瘦小男生的手,好像怕他会突然放开她逃跑似的。那瘦小男生也听任她这样,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总是很起劲地为大家鼓着劲。

陆彩娟所在的师范学院位于这座城市的东北角,而体育场却在南边,他们需要穿越大半个城市才能到达那里。他们不敢穿小街、小巷、小路。深怕地震突然来临,两边矮小房屋上的瓦片会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甚至一命呜乎。他们的脑子里固执地有着这样的念头:越往空旷的地方走,保险系数就越高。于是他们只得沿着大路走。先是环西一路,再上环西二路,左转弯,转向建国北路,再到人民路,然后右转,从人民路往南,上新华中路,然后是体育场路……

有人高声埋怨着,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害老子连自行车也不能骑,跑步也不能跑,要是骑车、跑步的话,老子早就到那儿了!声音在队伍的上空飘荡,洒落到人们的头顶。

路上,陆彩娟看见有不少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前的空白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居住的房子。昏暗的路灯下,他们的脸皱得像苦瓜皮。你们站在这里,等于是在等死,一片瓦,一截砖、一块玻璃,都会要你们的命!有好心人手舞足蹈地善意提醒。当那些人得知他们这样的境况很危险时,他们才如梦初醒,纷纷加入到这支前行的队伍中来。

在建国路和人民路的交叉路口,有一男一女在打架,女的披头散发躺在地上哭,嘴里发出不活了不活了的凄凉叫声,男的则挥舞着一把竹丝扫帚,不断地往女的身上抽。妈的,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打死你!没有人理会他们,大家只顾拼命赶路。

陆彩娟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平素她从来没有这么快地走过路,好像在急行军,她一刻不停地想,自己的老家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那儿离这里足足有几百里路呢!自己的爸妈他们现在肯定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儿已经开始地震了。

接下去什么时候会再一次或者再几次发生地震,陆彩娟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地震中生还,她同样不知道。我不能死,家里还等着我念完大学工作呢!哦,我也不想死,我还年轻,我才二十岁啊!陆彩娟不无悲哀地想,哎,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偏偏要到这个城市里来求学!本来她完全可以不到这个城市来的,就是因为牛胜江。牛胜江报考了这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逼得她也跟着他填报了这个城市的师范学院。她和牛胜江是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恋人。

牛胜江现在会在哪里呢?陆彩娟很奇怪自己在此之前居然一点都没想到他,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感到不可思议。先前可从来不是这样的。怪就怪地震来得太快,她连想他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牛胜江,都怪你,非要来这个城市,不来,我也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要是我死了,我爸爸妈妈怎么办?弟弟妹妹怎么办?他们一定会伤心死的!陆彩娟忍不住想哭一场,她感觉太委屈了。一瞬间,许多的不如意潮水一样涌来。

体育场终于到了,长长的队伍一阵欢欣鼓舞,有人还得胜般地吹起了口哨,陆彩娟也如释重负,但叫她大吃一惊的是:体育场里居然也到处是人,仿佛大家都是得到通知跑过来的,是啊,常识告诉大家,应该到体育场来,只有体育场才可以给他们逢凶化吉、趋利避害的机会。

瘦小男生拉着陆彩娟的胳膊往体育场里边挤,他们好不容易在足球场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以置放下他们身子的地方,身心疲惫的他们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就再也起不了身了,只得将酸涩的眼睛投向黑兮兮的天空,他们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直到此时,陆彩娟才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紧紧抓住瘦小男生的左手松开,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抓了那么久。

你叫什么名字?

陆彩娟。你呢?

沈家兵。政教系的。你哪个系的?

汉语言文学。

互相介绍过自己后,他们又无话可说了。

隔了好久,陆彩娟才问,你说,地震会什么时候来?

沈家兵显得茫然,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不上来,我真担心它来,这家伙是说来就来的,唐山震那么一下,整个城市就毁了。起先有谁清楚它会来?

太可怕了!噢,你不要说了,你一说,我的心慌兮兮的。陆彩娟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她的眼前好像真的浮动着无数倒毙的人和无数倒塌的建筑物,还有淋漓的血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家兵看她一眼,嗯,可这是事实。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比不上一棵小草,一只蚂蚁,小草、蚂蚁都不怕地震,我们却不行。

陆彩娟不想就这个沉重的话题深入下去,她满腹心事地想着牛胜江。这样的时候,牛胜江却偏偏不在身边!陆彩娟心里暗生怨恨。接着她又想到了同寝室的方英华。要不是她老是跟着自己,说不定她会想到牛胜江的,说不定她会过去和牛胜江会面。但方英华跟着,她就无计可施了,她总不能带着她一起去牛胜江那里。她还不想让别人知道牛胜江,牛胜江是她心底的秘密,她何必要将这个秘密在同学那里公开呢?

这体育场会不会发生地裂?陆彩娟问沈家兵。

沈家兵可能刚才体力消耗太大,此时已昏昏欲睡,他接连打着呵欠,那些话听上去软绵绵的,不知道啊,在这种自然灾害面前,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因为从理论上来讲,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对的,确实应该呆在这里,这里比较空旷,可要是我们的地下突然裂开了一条大沟,那我们的理论就变得非常苍白了……我只是担心,人越来越多,要是发生一点意外,人挤人也会出大事的。踩踏事件,我们还见得少么?

陆彩娟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喉咙口。她想沈家兵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因为就在他们说话间,他们已经被逼得站了起来,想安稳地坐在草地上已成了一个奢望。总是不断地有人往空隙处挤,填充着空隙。

现在是什么时候?沈家兵问陆彩娟。

陆彩娟把手腕伸到沈家兵那里,她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那是爸爸的,她一上大学,爸爸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沈家兵打开了手电,他一手搔着头皮,嘟哝着,都一点多了,地震怎么还不来?

你希望它来?陆彩娟尖叫一声。

哪里。可你能阻止它来?不要忘记,刚才已经有过几次预震了,不是那几次预震,会有这么多的人感觉到?要照平时,我们现在肯定正在呼呼大睡,做梦还来不及,怎么会深更半夜跑到体育场来喂蚊子?

沈家兵不说还好,一说,陆彩娟觉得全身都痒了,好像有成千上百的蚊子在叮咬她。她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周围的人越涌越多,一阵汗水的酸臭味搞得陆彩娟非常难受,她很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打过后,鼻子稍微舒服了一些,胃里却难受起来,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最令她不安的是,她的膀胱涨得厉害,她想小便。她知道体育场的东西两个角上有两个大型厕所,但要想走到那里谈何容易。陆彩娟深怕一走出去,不但原来站的位置让人占了,恐怕连回都回不来了,她会迷失在人群中的。那么多黑压压的人,她能顺利地回到原地?这近乎是个奢望。她不敢冒这个险。

陆彩娟只能靠不停地扭动身子来减轻膀胱的压迫。这件事搞得陆彩娟很难受。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那地方如果让人轻轻碰一下,尿水会立即喷射出来。

沈家兵仿佛看出了点什么。你哪里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陆彩娟的脸愈发红了,也愈发烫了。好在茫茫夜色替她遮挡住了不少尬尴,她悄悄说,蚊子太多了,它们老是喜欢叮我、咬我。我是B型血,最受蚊子的青睐!

沈家兵笑得开心,他调皮地开玩笑,蚊子也知道B型血的女人皮肤要嫩,血要甜。

陆彩娟刚一说完,就有些后悔,她不住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你就不能说实话?明明是被尿憋得难受,还非说蚊子,风马牛不相及!她恨恨地想,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又憋了一阵,终于熬不住了,扭身体,掐虎口,顿脚……都不管用,尿水井喷一样涌出来,先是她的短裤湿了,再是长裤。她怕人看出她在尿尿,赶紧弯下腰。沈家兵问她怎么啦。她说胃不舒服。沈家兵什么也没有说,他将眼前站着的位置让出一些来,让陆彩娟蹲下。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心很细。她闻到了自己从裤腿里溢出的尿躁味。她羞愧难当,但身体却一阵轻松。

体育场上空的高音喇叭是突然响起来的。有人在喊话,大意是因为体育场里人太多了,希望在场的人员有计划地进行疏散,避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后果,安全是第一的,我们从东门和北门两个地方先开始。

高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但好像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体育场内的人纹丝不动,大家像是没有听见高音喇叭的劝导,顾自在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更多的人则双手抱胸,木然地看着黑乎乎的天,好像想从中琢磨出点什么来。有些地盘抢占得大一些的人甚至还睡到了地上,边上全是随身携带的铺盖。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们的身体,他们便会暴跳如雷。你他妈的瞎了眼了,没见你大爷躺在这儿?被骂的人要么闷声不响,要么连忙道歉。也有个别嘴硬的,当即反唇相讥,踩上一脚有什么了不起,等会儿地震来了,才让你知道厉害。哼哼,我们统统完蛋!

不时地有人尖叫,你这个流氓,干嘛摸我胸?接着是一阵骂骂咧咧声,见你的大头鬼,谁摸你?你以为自己是仙女啊,是别人挤过来的,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挤我,我只能挤你,你叫我朝天上飞?有人愤怒地反驳,接着又复归平静。

高音喇叭声一如既往地响着,但人们只把它当作了催眠曲。

沈家兵颇为不满地说,疏散?瞎胡闹,现在怎么能疏散?只能守住口子,不要再让人进来!

陆彩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瞌睡得厉害,她现在只想把头搁到草地上睡一会儿。但她的头无法平稳地摆到地上,她只能将头搁在膝盖上。什么沈家兵,什么牛胜江,什么方英华,什么蚊子,什么尿躁气,什么嘈杂……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她只想闭上眼睛,只想睡!

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传来雷的滚动声,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更重了,大家请注意,请立即有序退出体育场,因为马上要下雷雨了,在野外容易遭雷击,请尽快疏散!撤离!

这一招多少还有点灵验,不少人开始慢慢地往体育场外挪动。但更多的人却不动弹,他们骂骂咧咧,说什么的都有,有些人趁机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把平时不敢骂的内容,全都骂了出来。

陆彩娟被边上一个粗暴的声音惊醒了。

这时候,闪电也起来了,一忽儿一忽儿的,看着瘆人。那些往外移动的人重新停住了脚步。天似乎更加潮热了,那架式好像整个夏季的热量全都跑到这一刻里来了。陆彩娟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出来了,又焐干了,焐干了,又湿透了。她浑身软绵绵的,嘴唇上都生出了一层细密的燎泡。因为一身又一身的汗水,身上的尿躁味似乎轻了一些,这让陆彩娟的心稍安。好在沈家兵背着的书包里还有半水壶水,她问他怎么会带着水壶?能掐会算?沈家兵有气无力地说,哪里,我游泳时,一直都带水的,不带,嘴巴干得厉害,会游不动的。

陆彩娟暗暗抿了一下嘴,幸亏这些水,否则她想自己会晕倒的。这一刻,她居然有些佩服眼前的这个瘦小男子了。他为什么能做到那么从容?

雷慢慢地近了,就像滚铁圈的孩子,忽轻忽重的,没一点准头,闪电越来越频繁,一下比一下亮,它们就在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有人忍不住害怕,终于大哭起来,是孩子,显然没有过这么压抑和沉重经历,有人一哭,马上便有人响应,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慢慢地,各种各样的哭声连成了一片。又有人尖叫着喊,不好啦,有人晕倒啦,有人晕倒啦!但这声音很微弱,很快就被雷声盖下去了,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往体育场外挪。谁都清楚,雷雨来了,暴露在空旷的体育场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不走?陆彩娟低声问沈家兵。

沈家兵不无担心地说,最怕这个时辰地震,我们会前功尽弃的。陆彩娟原意是想走的,但让沈家兵这么一说,心里先虚了,万一一出体育场地震就来了,那该如何是好?于是又不想走了。由于从体育场里撤出去的人渐渐多了,她这下可以往四周伸展一下手脚了。她全身扑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这时候,倾盆大雨一下子来了,连个铺垫也没有,就哗哗地下起来。体育场里有人高声喊,好极了,再不下,我们真要渴死了。

风雨交加,还有闪电和隆隆的雷声,陆彩娟胆颤心惊,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场面,她发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只能用手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沈家兵的嘴里则念念有词,最好不要震起来,最好不要震起来。

砰!一声巨响,巨响过后,哭声立马响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哇,我妈妈被打死了,我妈妈被雷劈死了!

真的还是假的?

人都没气啦!

……陆彩娟只听见声音,但她看不见具体的人,只知道是从体育场的中间部位传过来的。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她想像不出被雷劈死会是怎样的,会变成木炭么?继而她想到了自己,她的牙在格格作响,雨水已经把她全身都淋透了。

沈家兵,我——我们也会被雷劈死的!她听见自己喊。

沈家兵的身子愈发矮小了,他说我们逃吧,再不逃,雷说不定真会落到我们头上来的,雷公又不长眼,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呢!

可是现在到哪里去呢?体育场里水茫茫一片,连个遮挡的地方也没有。陆彩娟急得嘤嘤嘤地哭起来,她捂着耳朵,无助地看着沈家兵。

体育场里的哭声响成了一片,高的高,低的低,尖的尖,细的细,就像在开追悼会。沈家兵拨开陆彩娟捂着耳的手,附在她耳朵上说,陆彩娟,我想好了,我们到司令台那里去,躲在那里总比在这里好。这里太空旷,容易遭雷击,说完,他飞快地往司令台方向跑,他跑得那么快,就像一只鸟在飞,蜻蜓点水似的在水面上飞过去了,手电筒抓在他手上,一闪一闪的,如同一只硕大的萤火虫。

沈家兵说的没错,司令台那里的确要好一些,至少他们淋到的雨少了许多。他们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佝偻着身子,看无数的人在滂沱大雨中狼奔豕突。他们看不清他们的脸和表情,只能像看木偶戏一样地看着,但他们猜想得出他们的惊慌、狼狈和哀怨。

刷——!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紧接着一个炸雷“砰”的一声,砸在了司令台的东南角,把那个角给削平了。

陆彩娟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陆彩娟再次被响雷惊醒,发现沈家兵正在狠命地用肩胛撞着一扇小门。陆彩娟幽幽地问,沈家兵,我还活着吗?沈家兵高兴地说,陆彩娟,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要把门撞开,我们钻进去就安全了。哈,你不知道吧,这是体育场专门用来放体育器械的。

在沈家兵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下,门终于被撞开了,但只是下半截被撞出了一个口子,沈家兵试图把上半截也撞开,却没有成功,只得放弃了。陆彩娟想不到沈家兵这么瘦小的个子,居然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被撞开的口子,只有人的半个身子那么高,沈家兵先钻进去,然后陆彩娟也爬了进去。这时候,他们只想避开那叫人恐怖的闪电和炸雷。地震带来的恐惧反倒是减轻了。

里面黑乎乎的,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外边炸雷还在响着。一个接一个,或远或近,声声震耳,闪电没有规律地划闪着。他们两个坐在破旧的跨栏用的栏干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陆彩娟,雷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打到我们了。沈家兵如释重负。

你敢保证?陆彩娟仰脸问。

当然保证。理论上说,我们是安全的。沈家兵信心满满地捻了一个响指。

沈家兵,你说,要是现在发生了地震,我们会被埋在这里么?陆彩娟怯怯地问,她的心还是忐忑着。

沈家兵愣了,起先涌起来的那一点点好感觉,让陆彩娟这么一问,顿时消失殆尽。他喃喃道,会的,地震一来,我们呆在这样的地方肯定没救,司令台塌了,我们会被罩在里面。

陆彩娟“嗷”地一声跳起来,她拼命地往那个破门洞外钻,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出去。

你出去或许会被雷劈死!沈家兵说。

陆彩娟往外伸的脚停住了,她无力地重新坐回到原地。

嗵!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雷。

但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各自沉重的喘气声。

难道我就这样呆在这里等死?如果我出去,炸雷也会追着我的,万一打着了,那就完蛋了!那些离开体育场的人会到哪里去呢?我本来应该跑出体育场的,偏偏听信了沈家兵,要跟着他跑到这个鬼地方,我怎么那么相信别人?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没有主见?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想到死,陆彩娟不寒而栗。

她的脑子里跳出了牛胜江的身影,一想到他,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牛胜江啊牛胜江,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她的眼里立马盈满了泪水,委屈极了。

你怕不怕?沈家兵幽幽地问。

怕。陆彩娟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怎么会不怕呢?她发现自己的上下嘴唇在打架。我也怕。沈家兵牙疼般地咂巴了一下嘴,但怕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他的话音刚落,器械室里的一些东西哐啷啷哐啷啷地响起来,墙壁上掉下的泥沙落了他们一身,一只不知是蜘蛛还是其他什么虫子的东西,急速爬过陆彩娟的脸,陆彩娟惊慌失措地尖叫了一声,举手用力将它拂向远处。沈家兵脱口而出,地震了。

陆彩娟吓得一头扎进了沈家兵的怀里,怎么办?她颤着声音问。

沈家兵轻轻地说,别怕,别怕。他的手轻轻地拍着陆彩娟的背。那些东西响了一阵后又复归平静。雷还在响,还在炸,一个接着一个。全世界似乎全都是雷声。

陆彩娟抱着沈家兵一动也不动,深怕一松手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比先前冷静多了,也不再感到特别害怕了,她的心里升腾而起的却是遗憾,陆彩娟,等会儿地震一来,你便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到这个世界匆匆走了一圈,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

陆彩娟忍不住抽泣起来。

沈家兵从口袋里摇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笨手笨脚地替她擦着眼泪。

陆彩娟把沈家兵抱得更紧了,她俯下头,头发飘散开来,在沈家兵的脸上摩娑着。沈家兵很想把陆彩娟推开的,可她抱得紧紧的,怎么也推不开。沈家兵你别推我,就让我抱抱你。陆彩娟呓语一般说着,接着她开始吻沈家兵的嘴和额头。沈家兵也呼应起来。

他们有些忘乎所以了,不知道真的危险正向他们走来。那是一架形体巨大的脚手架。

该诅咒的地震终究没有来,但体育场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垃圾。

那天,一个工作人员准备从司令台的那间贮藏室里拿一根橡皮管冲洗草地和运动场,那么多的垃圾把他们搞得筋疲力尽。他意外地发现那扇总是锁着的门被弄破了,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他嘟哝着说,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可偷的?他以为是小偷下了毒手。他猫腰进去后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然后跌倒在地,但马上,他就发出了锐利的尖叫声——

他们想不通一男一女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他们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又被一架倒下来的脚手架压住了。

为寻找这两个人的确切身份,公安部门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等到确认下来,又是许多天过去了。陆彩娟和沈家兵的同学和老师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陆彩娟和沈家兵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方英华提供了一个细节,地震来的那天晚上,我们走散了,她也不知道陆彩娟去了哪里。

牛胜江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啊,陆彩娟一定是被这个叫沈家兵的家伙逼迫的。可随后他又否定了自己,要是谋杀,那陆彩娟怎么会和他抱得那么紧呢,像一对情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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