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护法》中的“花生镇”
——与《美丽新世界》中“宇宙国”相较

姜 淼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动画电影《大护法》于2017年7月中旬上映，该影片构建了一个步步惊心的奇异世界。这是一部自主分级为PG-13的成人动画电影，里面充斥着如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一般的暴力美学和各种出人意料的情节。

此影片所构建世界的奇异处在于，主人公“大护法”闯入的边远小镇由“花生人”组成。从外表看，花生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嘴唇，默然无声地拥在一处好似密密麻麻的复制品。花生镇到处都贴满了宣传油画，镇中房屋耸立，人员密集，诡异处在于除了不间断的脚步声和枪声之外没有半点声音。《大护法》中的花生镇和《美丽新世界》中的宇宙国(又译为世界国)有许多异曲同工的元素。本文将从三个方面去探讨花生镇和宇宙国之间令人惊异的相同之处。

一、“乌托邦”的森严等级制度

花生镇中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其中最底层被称为“蚁猴子”，“蚁猴子”蛹化成功则为花生人。同时，未蛹化的“蚁猴子”又是花生人的主食。这一段和电影《云图》中的情节设定非常相似，工作满年限的克隆人被秘密处理成“soup”,作为正服役的克隆人之蛋白质补充来源。不同处在于花生人吃的是曾经的“自己”，克隆人吃的则是未来的“自己”。

花生人分三六九等，他们有些是执法者，背负斧手执枪，四处搜捕打破规则者和入侵者；有些拥有工作，如为欧阳家服务等；其余大部分是平民。这就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度：执法者花生人—有工作的花生人—平民花生人—蚁猴子。

在《美丽新世界》中，宇宙国中人与人之间等级同样泾渭分明。宇宙国纪元2532年的人类全部都由“伦敦中央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培育而成，每人从出生时就被定下了社会地位。人们被分成五个等级，即为α、β、γ、δ和ε，每个等级内又有优劣之分，如α又被分作α+与α-，以此类推。根据“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一个卵子不再受自然规律的制约，通过萌蘖、增生和分裂可形成96个胚芽，即每个受精卵最多可生成96个相同的孩子。不仅如此，还有“波孜纳普技术”可以加速卵子的成熟，辅以波坎诺夫斯基程序，两年之内便可收获150批恒等多生子女。这样的技术繁殖，和花生镇中源源不断地大批量生产花生人十分相似。除此之外，这些多生子们和花生人们所处的环境有异曲同工处。不论在宇宙国抑或花生镇，相同的面貌、思想以及相同的行为才是被允许的。宇宙国的格言是：“社会，本分，安定。”总统要求社会必须稳定：“没有社会的稳定就不会有人类灿烂的文明，没有社会的稳定就不会有我们的安居乐业。”具有不同面貌、思想和行为的人则被视为异类，而异类在“乌托邦”中的结局就是被毁灭。

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花生镇是一个可怕的存在，里面的居民麻木、愚昧、冷漠，不能接受新生事物，相互之间也没有情感和思想上的交流。外来人甫一入内就受到追杀，稍不留神便死于非命。但从局内人的角度来看，花生镇则是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人人有屋住，有衣穿，有食吃，还有“老神仙”不遗余力地保佑。至于如何解释小镇里时时响起的那些枪声，也可以认为是执法者们为了保住平民的安宁才开的杀戒。而从循规蹈矩的花生人的角度思考，他们有义务帮执法者们把那些不安分之人揪出来，以保证小镇上的安全能够持续下去。无独有偶，宇宙国也是一片美丽的“乌托邦”,正如梦得弗所言：“现在社会安定，人民生活幸福，应有尽有，若是得不到的他们也绝不强求。他们是富裕、安全的，而且他们也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都按固定的条件设置，从一而终。”

花生镇中监视无处不在。花生人脑袋上经常会钻入一朵形似红花的监控器。在宇宙国中，如果有两人要相互交谈则会分外警惕，认为“门口肯定有人”。花生人晚上都会被“洗脑”，由一根圆且细长的管道接在头部，进行思想灌输。无独有偶，宇宙国的孩子们从幼年就接受“睡眠教育”。统治者们将条例用柔和的声音做成录音在婴儿们睡觉时不间断播放，直到其长大成人后，这些心理暗示已构成了“不仅是孩子们的心灵，而且是成年后的心灵——一生的心灵”。强行灌输的理念深深地烙进了被统治者的头脑中，变成了真理一般的存在。反观花生镇中，花生人里的觉醒者小姜，即使已知欧阳吉安是个老骗子却依然下跪哀求，而不是奋起用暴力反抗，这正说明了极权统治之下洗脑策略的高明之处。

森严的等级制度、不间断的洗脑策略保证了花生镇历经数代都平静而漠然地处于“吉安老神仙”的统治下。而在宇宙国中，人们是“波坎诺夫斯基群”，他们在工作与娱乐中木然度日，推动整个庞大的福特纪元缓慢向前行进。

二、“乌托邦”中的最高统治者

欧阳家族世代经营花生镇并从中牟利，这一代最高统治者为欧阳吉安。欧阳吉安为自己掀起一场造神运动，镇上的规则与信仰都由其一手安排。而在宇宙国中出现的最高统治者则是穆斯塔法·梦得弗阁下，“世界十大总统之一”。在最高统治者制下，花生人和宇宙国的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花生人们信奉的是天上飘浮的黑色大花生，宇宙国中的人们不再信仰上帝，改为信仰“福特”。

在花生镇里，花生人虽然没有和人类相同的外貌，但是他们一样拥有思想意识和行动力。不过对于最高统治者而言，花生人不过是欧阳家豢养的鸡犬与猪猡。欧阳吉安通过种种手段促使“蚁猴子”蛹化成花生人，再用“蚁猴子”为食物将花生人养大。而花生人身上一旦长出“黑蘑菇”，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成熟。这对欧阳吉安则意味着又一场丰收——他要的是花生人脑中的黑色晶石。同时，因为“恐惧”是晶石发黑的主要因素，故欧阳吉安告诉花生人，身上一旦长出“黑蘑菇”便是感染了瘟病命不久矣，让这批花生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待花生人彻底成熟后，欧阳吉安会将他们全部杀死并从中获利。总之，欧阳吉安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操控着花生人。

对宇宙国总统而言，民众是“一刻不停地永远运转着”的机器上的螺丝钉，“就像一群可爱的被驯服的动物”。他们从瓶子中通过一道道精密的流程被养育出来，按照需要分发到社会的各个工作岗位中去。宇宙国同样也在精神和肉体上实现了对子民的全方面统治——除了婴幼儿时的“睡眠教育”，在他们长大成人后则通过发放药物“唆麻”令其感受生理和神经上的快乐。

无论在哪个“乌托邦”中，“爱”都是不被允许的。在欧阳吉安的花园中，有两个花生人因拥吻被处死。而宇宙国中，人们成年后两性之间可以任意匹配，但谈论感情却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因为“人的本能欲望是一种‘力’，而且是一种强力”，所以这种富有力量的情感于极权统治者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因素。不仅两性之爱遭到禁止，连人类对自然世界的爱都是不被允许的。宇宙国中甚至建立了“新巴普洛夫条件设定室”，让人们从幼时带着“对书本和鲜花的厌恶长大成人”。毕竟,“智识的、精神的、艺术的创造力，对于极权主义来说，就像暴民的歹徒自发力一样危险”。

最高统治者们凌驾于众生之上并通过种种手段控制众生。欧阳吉安看重的是花生人脑中的晶石，宇宙国总统则需要民众为国家添砖加瓦。于欧阳吉安而言，花生人在死时才能体现出其存在价值。而在宇宙国中，活着时人们勤恳工作，在他们死去后体内的元素则通过火化继续为宇宙国效力。

三、外来的野蛮力及内在的启蒙力

《大护法》开头上演了执法者追捕普通花生人的一幕，被追捕者似已逃过一劫，但最终因他人告密被执法者枪决。而宇宙国中人们奉行“娱乐至死”，并通过吃药品“唆麻”来获得极致快乐。这些说明不论花生镇还是宇宙国，都处于一个凝固的胶着状态，仅凭内在的启蒙力很难打破僵局。

在“局内人”眼中祥和的世界里，总会隐隐存在着不安定因素。于花生镇而言，“大护法”本人就是极大的危险因素——其意味着外来的野蛮力。无独有偶，宇宙国中也存在着一位拥有外来力量的野蛮人。此二者都和“乌托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大护法为寻找失踪太子而闯入花生镇，野蛮人约翰则跟着母亲琳妲来到了“美丽新世界”。他们同样都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感到惊奇。所不同的是，大护法一开始就觉得花生镇里充满了诡异气息；而约翰在母亲的影响下，原先对“新世界”充满向往，后觉得惊惧,这才慢慢地意识到宇宙国之可怖。

花生镇和宇宙国中多数民众都没有自我意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提到：“绝对的统治并不容许任何一个生活领域中的自由创造力，不容许任何一种无法完全预见的活动。”她认为“极权主义教育从来不是灌输信念,而是摧毁可以建立任何信念的能力”。但是不管多么胶着的局势之中，总存在着一股内在的启蒙力。启蒙者具有自主思考力和判断力，如花生人隐婆和宇宙国中的伯纳、何姆霍尔兹等。

从某种程度而言，外力将“乌托邦”中现有的平静撕开了裂缝，为内在的启蒙者提供了展示真相的契机。花生人在高压下从不敢开口说话，隐婆开口后，欧阳吉安称其得了“瘟口病”并判其有罪。而公开判决对隐婆而言是危险也是机遇，因为她得以借此机会将真相公之于众。启蒙的目的在于立人，“对内来说是自律的，对外来说就是创造的，即自我或个人应成为一个‘自律’的创造的生命”。启蒙者们唤醒民众，渴望民众拥有自主意识，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创造力和无限可能。

在启蒙者的影响下，“乌托邦”中出现了新的觉醒者——那些曾经在民众中格格不入的孤独者，如花生人小姜和宇宙国的部分成员。小姜本就是个异类，他会四处游荡并渴望了解外在世界。这也是他能在隐婆的启蒙下成为觉醒者的先决因素。宇宙国中，约翰在总统面前据理力争，要“上帝”“诗”“自由”“罪恶”以及“受苦受难的权利”。曾经拥有α+身份的何姆霍尔兹与野蛮人结出了亲密的友谊，成了觉醒者之一并被流放。在《美丽新世界》文末，因为野蛮人不停地鞭打自己来忏悔，民众也受到了感染，效仿其行为彼此疯狂殴打，曾经的井然有序在这一瞬间被破坏，这在一定范围内意味着他们对曾经规则的打破。从花生人的觉醒和宇宙国的混乱可以看出，《大护法》与《美丽新世界》背后的核心都蕴含着强烈的反乌托邦意识。

当观影者按照“大团圆”的惯性思维推断结局是启蒙者和觉醒者获得胜利时,影片又一次打破了人们的期待视野——启蒙者并未一直承担启蒙的责任。隐婆说出了花生镇的惊天秘密，点亮了启蒙的火把，随即销声匿迹，最终觉醒者小姜被欧阳家的御用屠夫一刀毙命。导演不思凡在这场视觉盛宴中注入了反思意识与批判精神，这在动画电影中尤其难能可贵。影片末尾花生人们撕掉了纸做的眼睛和嘴唇，这意味着民众的觉醒。但可怖的是，觉醒后的花生人用暴力强迫民众撕下纸眼睛，民众稍有不从便被枪决。这不禁令人思索，欧阳家族的极权统治结束后，是否会出现一个属于花生人的新极权统治？这些都隐匿在“冰山”下等待观影者进一步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