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子

2018-11-15 10:26徐可
海燕 2018年6期
关键词:爹爹生产队

□徐可

傍晚时分,东头人家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声,然后是愤怒的叫骂声。哭声夹杂着骂声。哭声是女人的,一个中年女人发出的;骂声是男人的,一个老头儿发出的。

大人们都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干活,还没放工;除了有老人的,家家户户都锁着门,静悄悄的。我们几个小毛孩子放学刚回家,正聚在一起玩耍。在一片静寂中,这哭骂声格外刺耳。循着声音找去,哭声和怒骂声都来自二爹爹(二爷爷)家。哭的是他的独生女儿,我的堂姑;骂的正是我二爹爹,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儿。我爹爹兄弟三个,老大——也就是我爹爹——和老三早就死了,饿死的;就剩二爹爹还活着,在这个家族中辈分最高。他正在破口大骂:“这个挨枪毙的!这个挨枪毙的!家里要灭门绝户!”“灭门绝户”,是我们这里骂人最狠的话,非有深仇大恨说不出这么恶毒的咒骂,可见他骂的并不是他的女儿、我的堂姑。从他们的哭骂二重唱中我们得知,他骂的是一个贼子——小偷。

二爹爹家遭贼了。

二爹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在兰州工作。听说特别远,具体在哪儿?不知道。只知道很远很远,远得好像在天边一样,我们有限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抵达。当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做什么工作。只知道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比我们的县城要大多了。他一年回来一次,过年的时候回来。穿一件皮夹克,我们穿的都是鼓鼓囊囊、土了吧唧的老棉袄,这皮夹克,只在电影里看到坏人穿过。头发往后梳着,大背头,很洋气,很气派,像画像和电影里的大人物一样,比我们大队的干部要气派多了。说一口蛮里骨碌的话,跟我们这儿人说的话不一样,虽然差不多也能听懂,但是发音怪怪的,令人生畏。每次回来带很多东西,还有我们不多见的糖果,亲戚、本家的孩子能够分到一块两块。请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喝酒,打长牌——类似麻将的一种游戏,赌钱的。因为有人在外面工作,所以他们家比别人家都有钱,住的是砖墙瓦房——别家几乎都是土墙草房。

像他家这样的在我们村里不多,也就两三户。还有一个是我的三外公——我妈的三叔。这可真是一位大人物,在上海工作,据说是一个什么厂长,派头十足,说话从鼻孔里出声。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大队干部,见了他都赔着笑脸。另一位也是我的本家,我的一个堂姐夫。可巧了,也是“倒插门”,他倒不远,就在南京工作——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有多远。不过毕竟在本省,感觉上比那个什么兰州要近多了。大忙的时候,他会回来帮忙,割稻,割麦,跟农民一样干活。人精精瘦瘦的,穿着精精神神的,也说着一口蛮话——我们这儿把一切非本地话都称作“蛮话”,很让人敬畏。后来我到北京上大学后,我堂姐说了好几次,让我路过南京的时候到堂姐夫那里去住。那时,从北京坐一夜绿皮火车到南京,再坐长途汽车回家。买不到当天的汽车票的话,就要在南京住一宿。我有好多同学在南京上学,每次都是住在他们的宿舍。拗不过堂姐的热情,有一次我就去了。才知道他是一个工人,好像是家兵工厂,几个人住一个集体宿舍,上下铺,跟学生宿舍一样。稍有不同的是人少一点儿,大概三四个人吧。自己用小煤油炉在楼道里烧饭吃。因为多了一个人,一个工友临时到别处借宿了一晚。这是后话。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没有哪儿不穷的。大家过的都是一样的苦日子。只有极少几家条件好些,住着当地罕见的砖墙瓦房,估计早都被贼子盯上了。偏偏二爹爹家倒霉,没看好门,被贼子偷了。我们本地的贼子不多,只有一个,曾经偷过我家,那还是我三四岁的时候。这次偷他家的是一个外地贼,过路贼。

我们村里的住户,沿着两条河一字排开:一溜沿着南边的小河由东向西左右排开,门前是一条宽阔的土路,到我家西侧转折向北,通往邻县的一个小镇,那是本地的主干道,每天人来车往,很是热闹;一路沿着东边的小河由南向北前后排开,小河与房屋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土路,算是支道吧。三条路正好形成两个90°的直角,我们两家正好住在东西两个路口把角处,都是最繁忙的“交通要道”。我家屋后有一个竹园,很显眼,路人问路、村人指路都是以这个竹园为标志物。村里平时很少有外地人来,只有这条大道例外,天天有陌生的过路人。这两个位置最显眼,只要想偷,很容易得手。白天人们都在地里干活,家里都没人,正好下手。一旦得手,半个小时就能跑到邻县小镇。

这个贼子估计早就踩好点了。一下手就偷了好多首饰,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大概还有钱。堂姑的孩子放学回家,看到锁着的大门被人“卸”下来了,吓坏了,连屋也不敢进,赶紧跑去叫回爹爹和妈妈。进屋一看,一片狼藉。

二爹爹和堂姑的哭骂声在村里回荡,刚刚下工的人们都聚拢过来。毫无疑问,贼子肯定是往邻县逃去了。从我们这里到小镇,中间是一大片平坦的农田,还有两条小河,河边是芦苇荡,贼子无处藏身。如果进了小镇,那就不好找了。有几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去抓贼子。有的骑车,有的跑路,带着麻绳。还好,贼子还没跑到小镇就被抓住了。估计是背着东西跑不快。

一根绳子把他绑回来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老家一共遭过三次贼。

第一次,是我家被偷。偷窃的是本地的那个贼子。那时,我还没上幼儿园(当时,上小学前需上一年所谓的“幼儿园”)。我家还住在老住宅地。我奶奶还在,一个人住两间房,坐北朝南;我家住三间房,在奶奶房子的西侧,坐西朝东。我家西边,是三奶奶和她的儿子一家。

那一天,我哥哥带我从外婆家回家。哥哥也小,不过比我大几岁。刚刚走到奶奶家屋后,突然看到有人闪进我家家门。那时,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木门,门是两扇,两侧门框上下各有两个凹槽,门轴卡在凹槽里,开门关门时可以转动。白天出门用铁锁锁上,晚上睡觉用木栓栓上。如果忘了带钥匙,可以抬起门板从凹槽里卸下来。这样的门,防君子不防贼子。我们一眼看出那是我们当地的贼子,他采取的就是这样的“卸门法”。

这个贼子是个惯偷,因为偷盗,已经多次被公社抓去,五花大绑,头上被剃了横竖两道,涂成一个红十字,游街批斗,听说还挨打。可他贼性不改,出来又照偷不误。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又被抓走批斗,每隔一段时间就听到他的媳妇嚎啕大哭,跳脚骂街。不过这个贼子有个特点,他只到外面去偷,从来不偷本地人家。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大概是偷盗界的“帮规”吧。所以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贼子,但谁也没见过他偷盗,谁家也没被他偷过,他的英雄事迹只流传于人们口耳间。每次他被抓走了,才知道他又偷东西了。这次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会看上了我家。

这个贼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个头很高,长相很凶,他那牛卵一样的眼睛一瞪就能吓死人。声音也很凶,一声吼就能吓破人的胆。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改邪归正,不当贼子,改杀猪了——能杀猪就能杀人,所以一样吓人。虽然他并不偷本地人家,但是大家都怕他,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礼貌的距离。

当时大人们都在生产队的地里上工,不知为什么我奶奶也不在家——估计是到三奶奶家串门聊天去了。家里没有人,静悄悄的。同样不知为什么,这个贼子不用上工,他就到我家上工来了。我和我哥哥吓得躲在奶奶屋后,既不敢逃跑,也不敢出声,连大气也不敢出——怕被他发现,被他掐死。那时电影里经常有坏人掐死小孩的镜头。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直等到他干完活儿,带上劳动成果,走得很远了,这才敢起身跑到田里,叫回了父母亲。检查的结果,是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没了——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贫穷之家最值钱的东西罢了。报告到队上,结果是——没有结果,因为谁也不敢去招惹他,更不敢报案。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次,是生产队被盗。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生产队有一个很大的仓库,砖墙瓦房,主要是堆放粮食,兼存生产工具。旁边有值班室,每天有人值夜看守。虽然是砖墙,但也很旧了,有的砖已经松动了。大概没想到会有人偷,生产队也没有修补。有一年,半夜里,仓库后墙被人挖了个大洞,偷走了好几袋粮食,稻子、麦子、豆子之类。这次偷盗属于专业水准,有预谋,有准备,有配合,不是一个贼子所能完成的。值班员睡得太死了,居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第二天起来后才发现,贼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现在这是第三次。

正是农历五月,春末夏初。气温适中,清爽宜人。

农人们干了一天的活,可是晚上还不得歇。麦子收割了,要抓紧脱粒,趁大太阳晒干归仓。怕下雨。一下雨就全完了。如果淋了雨,再好再多的粮食都废了。所以晚上社员们还要到生产队的大场上去脱粒。那年头,经常这样“挑灯夜战”,好像是“农业学大寨”的做法。我的父母回家歇了会儿,擦把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只听队长的口哨“嘟嘟——”地响了起来,又赶忙出门“夜战”去了。

生产队的仓库前有一个很大的场地,我们叫它大场,很平整,用来开会,打稻子,打麦子,打豆子,剥玉米,晒稻子,晒麦子,晒玉米,晒豆子,偶尔公社的电影放映员也会来这里放一场电影。仓库旁边是办公室兼会计室、饲养室、值班室。大场的东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池,四周池壁用砖砌成,有台阶通往池中。这是生产队里的牛专用的“避暑山庄”。每到天热了,池里蓄上大半池水,水牛干完活后,就赶到池里歇着。它们大都是卧在池底,把整个身子都淹在水里,只留下脑袋在水面上,既可消暑降温,又可防蚊蝇叮咬。水池很大,可以容纳好几头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发明,真聪明!

几只电灯、汽灯把大场照得亮如白昼。几台脱粒机在突突突地轰鸣。社员们在忙着,有的负责操作机器,有的负责传递麦捆,有的负责往机器里递喂麦捆,有的负责把脱过粒的麦秆堆到一起。脱粒既是体力活,又是个技术活,要技术熟练,胆大心细,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曾经有人手被卷进脱粒机里,血肉模糊,成了残废。

晚上干活辛苦,但也有好处——生产队里管饭。这是一年中少有的生产队管饭的机会。白米饭,红烧肉,还有青菜,可以放开肚皮吃,管够。还有稀饭,没有掺玉米糁的,纯米粥。那时穷,平时连肚子都填不饱,更别说吃肉了。所以,晚上干活不但不苦,还是美事。不但干活的大人可以吃,像我们这样的小毛猴子来蹭饭,也没人说你。

何况今天还多了一样乐趣:有贼子可看。

贼子有什么好看的?是啊,不知道。就是好奇,想看。

我和小伙伴们都去了,要看看这个贼子到底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

贼子被抓回来了,就绑在大场边的树上。

我们赶到大场上,饭菜已经烧好了。空气里弥漫着饭香、肉香,香喷喷的,让人直流口水。脱粒机依然轰鸣着,一部分人仍然在干活;另一部分歇了手里的活儿,一人抱着一个大碗,围在大树下,边吃饭吃肉边看热闹。

大场上很亮,只有大树那边有点暗,又被人们围着,看不清贼子什么样。我们使劲儿吞咽了几口口水,终究是馋虫战胜了好奇心,先跑到盛饭的大木桶前,每人盛了一碗米饭,上面堆满了油汪汪的红烧肉,青菜是不屑吃的。有肉吃,谁还吃菜啊?像饿死鬼投胎,一个个端着饭碗狼吞虎咽,一边吃着,一边相约着去看贼子。

贼子就在大场东边的树上吊着。可是我们竟有点犯怵。在我们心目中,我们本地的那个贼子就是天下所有贼子的“范本”。五大三粗,长相凶狠,一瞪眼、一声吼就能吓死人。虽然明知贼子已经被捆起来了,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也许是担心贼子记住我们的相貌,以后报复我们吧。不过我们还是鼓起勇气,互相招呼着,挤进人群,终于看到那个贼子了。谁知这么一看,倒让我们大失所望。

那个贼子双手被反扭在背后,用麻绳捆绑起来,吊在树上。脚尖刚刚够着地面,半悬空的。细看上去,年龄不大,估摸也就十几二十岁吧;个头不高,又瘦又小,穿一身脏兮兮的破衣裤,身上的黑肉都露出来了——哪有肉,都是黑皮,瘦骨嶙峋的。脸上又黑又脏;头发乱蓬蓬的,像乱草一样,也是又长又脏。一股馊臭味,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生产队长——也是我大伯——正在大声地呵斥他。我的二爹爹,也在旁边,边骂骂咧咧边抽他耳光。他低垂着脑袋,嘴边被打破了,鼻涕、口水和着血,一起往下流。一直在哼哼,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谁都可以上去踢他一脚,打他一巴掌,一点儿也没有想象中的凶狠。

虽然快到夏天了,可是晚上还是挺凉的。可那个贼子却是满头大汗,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一直在往下滚。只听他嘴里在哼哼着:

“爹爹奶奶啊,求求你们了,给我点水喝吧。”

不知道他哼哼多久了,有气无力的,好像快虚脱了,反正没人理他。见我们来了,他又大声哼哼起来:

“爹爹奶奶啊,求求你们了,给我点水喝吧。”

也许是嫌贼子叫得烦了,我的二爹爹气冲冲地拿起一只舀子,走到池边舀满了水——水里混合了牛粪、牛尿和其他脏物。二爹爹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可知道这水有多脏!端到贼子跟前,举起来就要喂给他喝。只见生产队长一把打掉二爹爹手里的舀子,断喝一声:

“你昏了!要害杀他啊!”

那水不但脏,而且很凉。

队长转过头来,让人盛了一碗稀饭,端到贼子嘴边,让他喝。那贼子像饿急了的狗一样,伸长脖子,就着碗边把粥喝完。还想吃,队长不理他了。

这个贼子的长相,一下子粉碎了我们对贼子的所有想象。我们很快就对他没了兴趣,回家睡觉去了。听说第二天,生产队里的民兵就把他押送到公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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