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离了洪洞县

2018-11-15 11:59王顺法
雨花 2018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王顺法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记忆中第一次听到父亲唱这段戏的时候,我才6岁,是在村西圩子山边我家的自留地上,其时,父亲正与母亲蹲在地上种油菜。

那时,已挺过了自然灾害。自留地上的南瓜、山芋,就着分到的口粮,基本能塞饱一家七口人的肚皮了。父亲自豪啊,用麸皮、树皮熬过了那三年,大饥荒中我家竟没死一个人,父亲为此感到无比满足,便唱起了这段戏。母亲带着灿烂的笑,边栽着油菜苗,边时不时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父亲,我分明感到那戏是他唱给母亲听的。因为我在地边,离他们稍微远一些,父亲在唱的时候,大概怕旁人听到被误以为轻浮样,故压低了声音,我除听岀了第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外,下文一无所知。

父亲在周岁前就没了我奶奶,15岁时又走了我爷爷,他是在庙里做了小和尚才活下来的。可他16岁时得了场“牙骨疯”,没钱医治,便落下个嘴巴微歪的毛病,从此便被人叫做“歪嘴和尚”。

歪嘴是不影响念经的,父亲本以为可以安稳度日了,哪晓得乡里抓壮丁,保长凑不满人数,便在半夜派人用细麻绳去庙里捆了尚未发育的“歪嘴和尚”,把他送进了保安团。

三年之后,他们一个加强连,148个人,在一次跟日本人的战斗中,被打死了147个,剩下他一个,全凭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下河里,潜游了百米进了芦荡才拾了条性命。

父亲认识母亲时已35岁,那年母亲只有18岁。

母亲是丁山镇上做大缸的。外公被日本人抓去海外做劳工了,外婆与母亲做大缸时,因没有男人帮忙,干活很不容易。那时父亲在窑场做工,见她们母女如此辛苦,便常去帮忙。然而,外婆见他虽能说会道,却长得丑,还知道父亲是个上无片瓦、下无插身地的穷光棍,便情愿少干活、少挣钱,也不要父亲去帮助她们娘俩,生怕父亲会动自家姑娘的念头。

帮不上忙可以不帮。父亲空下来时便在窑场边清唱起“苏三离了洪洞县”。父亲嘴虽歪了,可一点也不影响他唱戏,而且父亲唱的梅派京剧有板有眼,硬是把母亲唱动了心。在一个月黑之夜,她竟跟着父亲跑了20多里路,来到了镇南一个叫凰川湾的大山坳里,租了个草房落了脚。

也真是老天有眼,关照有情人吧,娘过来才一个多月,便碰上了解放,碰上了土改。

父亲是正宗的孤儿出身,成个家不容易,土改工作队很同情他,优先分给了父亲两间瓦房。父亲开心啊!没有我娘给他个家,哪里能碰着这么个好事?不说自己长得有多丑,仅凭娘比他小17岁这一点,父亲便把娘当宝贝。13年过后,娘更是为他添了四男一女五个孩子,父亲怎会不感激母亲?据母亲讲,父亲虽然性格急躁,但从婚后至父亲离世,近50年的时间里,父亲不但从来没有对母亲有过一次高声,还常常在娘耍脾气的时候,在娘的耳边悄悄唱上一段“ 苏三离了洪洞县”,直唱到娘笑了为止。

夏天的夜晚,我们总喜欢把饭桌搬到门外的小河边吃晩饭。我7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父亲吮吸着娘炒的螺蛳,喝了二两劣质白酒后,边用蒲扇为在一边洗衣的娘扇着凉风、赶着蚊子,边又对娘唱起了这戏。那时,他唱的第一句唱词我已记得滚瓜烂熟了,但对第二句歌词始终弄不清——“将身来在大街前”的“将”字,它唱起来后,与我们家乡土话说生姜的“姜”字发音完全一致,我便问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支吾了半天说不上来。还是母亲边洗衣服边做了回答:“姜身呀,苏三惨啊,身子苦成生姜一样了呀。”

父亲听了连声夸起娘来:“听听,知道了么?你娘识字的,‘姜身’便是苦出身啊。”娘听了父亲的夸赞,笑了,搓起衣服来“咔嚓咔嚓”更加有力。

哦,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了苏三很苦,是“姜身”。我在父亲对母亲唱起这段京戏的时候,不仅知道父母那个时候最开心,还大致上知道这段京戏有6个句子,唱完6句后,便要打拍子了。那拍子父亲不会打,便总用鼻子哼着完成这段京戏。反正我也不用心去听他唱的戏,也根本不知道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开心时就会唱京戏,只知道娘在听父亲唱戏时很受用,因为只要父亲唱起那6句京戏,娘便总会把笑挂在脸上。

可是,万万没料到,从来是父亲得意地唱,娘得意地听的这段京戏的,有一天,却演变成父亲在哭泣声中唱给母亲听。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清早便来了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他们不由分说,用捆猪的细麻绳反绑着父亲走了。那些凶神恶煞的来人在推搡着父亲走时,娘吓得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呜……呜……”地哭,甚至连哭的声音也不大,浑身发抖,像在用筛子筛豆子一般。父亲听到哭声,虽绑着,竟还会回身笑着对母亲说:“法他娘,没事的,我只要去革委会说清问题就好。我是孤儿,出身贫农,还打过日本人,说清了,就会回来了。”然而父亲的安慰没有起任何作用,因为母亲看得很清楚,父亲在说这一番话时,那些人正用脚尖踢赶着父亲。

父亲所有的解释在这些人面前一无所用,他回到家时,不仅皮青肉肿,还带上了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从此之后便是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三天两头跪扁担,四处游斗。有一天,因“借”给邻大队斗争,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斗得父亲再也撑不住了。

母亲忠厚老实,话很少,但自己的男人一举一动都在她心上。那天后半夜,父亲挣扎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悄无声息地爬起了床,开了后门,来到用茅草盖的柴仓里,顺手拿起挂在柱上打柴用的担绳。哪知他刚摘绳在手,就听到了后边轻轻的一声呜咽,回身一看,见娘正跪在他的身后。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双手撑地,跪在父亲身前轻声呜咽。父亲拉娘起身,可怎么也拉不起来。父亲无奈,只得也跪下身子,抱住了娘,在轻声哭泣中告诉娘:“法他娘啊……我顶不住了,我实在是吃不住了哇……你就让我一了百了吧……”

娘这时也开口了。夜深人静,她怕惊醒孩子,吓着孩子;她更怕吓着邻居,怕把事情闹大,又让父亲背上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娘嚅动着嘴唇,告诉父亲:“老大才17岁,小的才3岁,你走了,我拖得动吗?跟你私奔来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我是听了你唱‘苏三离了洪洞县’才跟你成家的,只要你有一口气,便会对我好,便会唱戏给我听。你现在拍拍屁股就走,家里的大梁倒了,我们还有活路么?要走可以,要走一起走,连儿女带着一起上路……”娘又哭起来了,跪着哭,就是不起来。

那晚的事是在分田到户后,娘偶然间才和我说起的。我问娘,父亲最后为何放弃自杀的?娘回答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你老子还不是舍不得我么?那晚,我说了这些道理,他听后也醒了,并再三保证不犯傻了。可我怕啊,他要是再犯呢?你们还有活路么?他见我不依不饶,实在没法子哄住我,最后竟还唱了那么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只一句,唱的时候还带着哭腔,但我知道,他这是真醒了……”

那年,我爱人开起了一家卤菜店。客人买白斩鸡时,大致都知道店里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要么买一只,要么半只,没有再分解着卖的。买整鸡的人生意好做,买半只的人,我爱人总不好意思将鸡头、鸡脖子搭配给人家,因为平时与父母在一起生活时,父亲总在吃鸡时把肉多的鸡身给我们子女吃,自己只啃些鸡头、鸡脖子,且看他总啃得津津有味,我便时常把店里的鸡脖、鸡头送去给父亲下酒。那时父亲虽年近80岁,身子依旧硬朗,上山打柴还能挑个百十斤。我常见父亲在享用着娘为他斩好的鸡头、鸡脖时,母亲静坐在一侧,倾听父亲边喝酒边唱着那6句京戏。父亲唱的时候很是郑重其事,因为母亲正享受其中。个把小时的小酒中,父亲唱了几遍只有娘知道。我们早就听着耳里生了老茧的这段戏,但对娘来说,好像从来都是刚听到一般,如此上心,如此享受。

1995年的春天,83岁的父亲说喉咙发炎了,我与兄长们便送他去城里医院做检查。回来时,我们痛哭着告诉母亲:“父亲得的是食道癌,晚期。医生告诉我们,不用看了,也就一个多月吧,要上路了……”

母亲听了既没说话,也没哭出声。只是和以前受了惊吓一样,浑身不停地打颤,就像筛子筛豆子,摆动不停。嘴唇也不停嚅动,泪如断线的珍珠,一串串掉在地上,但就是不出声。

父亲是个丑男人,却有颗玲珑心,他一眼就从母亲的神色里知道了他的病情。他分别找我们兄妹五人谈心:“走,不怕,人早晚要走,埋的地方我与你们娘早就看好的,是在村西杨梅坞岗子上的毛竹林里。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为你们吃够苦头的娘,一定要代我好好照应……”

父亲卧床之后,母亲便寸步不离,几乎日夜不睡。那天夜里,娘打瞌睡了,猛然听到“当啷”一声响,娘睁眼一看,父亲的床头,那把去掉了木柄、抄着草木灰让父亲吐痰的铁锹,被父亲抓起后又因手里没力气,重重地摔在地上。母亲惊问父亲,为什么要拿它?父亲此时已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他还是强装笑脸,他对母亲说:“这样连累你可不行啊,早点上路,也好让你早点睡个安稳觉呵!我本想拿铁锹来割喉的,可拿起一看,铁锹没锋口!”

父亲原来是想自杀了!母亲急了:“法他老子啊,你怎能想着寻死了呢?你可是个儿孙满堂的人,家中长辈弄了个寻死的法子走的,这不孝的罪名可不是要罩在儿孙们头上一世?连我也要被众人骂呀!我待你好你能自杀?还不是送个证据给人骂?”父亲听了连忙认错:“喔唷,全亏你提醒我,我可不能让你们为我背上这口黑锅!那我就坚持吧,坚持到断气!”

最后的几天,父亲连粥汤也不会喝了,说话也很艰难,兄弟们白天黑夜全在陪守。

那天下午,我从丁山买回一个西瓜,想榨一些瓜汁让父亲润一下喉咙。还没进房,忽听到房里响起了那段久违的京戏——“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父亲会唱戏了?我惊呆了,连忙进房看望父亲。只见父亲正对母亲艰难地说着:“我唱给你听了50年,总算也听见你唱给我听了,只有6句呀,可你听到今天也只能唱上两句,怎么记不住呢?哦……不过,也不怪你呐,孩子一大群……苦了你了,能记着两句,唱给我听着走,我已知足了啊……”

15年之后,2010年春天 ,81岁的老母在我这个小儿子家里静等上路。尿毒症,晚期。最后的几天了,娘的大限将到。这天下午,娘仰躺着感到胸闷,我爱人便搀扶起她为她抚摸着胸口。娘要与我们永别了,我心如刀绞,强装着笑脸对娘说:“娘,看你的气色很好,小毛病也快好了,来,让我来唱段京戏你听听!”我坐在床沿,把娘的身体抱着,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紧搂着娘,第一次开腔唱起了那段父亲唱了50年的戏段:“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娘笑了:“还年轻人呢,和我一样,只能唱两句。你老子可是会唱6句的。”我分明又看到了她在父亲面前听他唱戏时流露的娇羞神态。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在步出她的房间后,我快步来到离家足有300多米的山边,放声痛哭。

次年,清明就要到了,爱人正准备着上坟时乡下人该备的物品。我忽然想到,我应该还要带些什么。想了半天,我知道了,我要带上那段京戏,我该在二老的坟前唱上一段,让二老放心,他们的哺育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就是他们唱过的戏我也不会忘记。我打开百度音乐,搜索“苏三离了洪洞县”一曲,打开一看,吓了我一跳——父亲唱了一生的那个戏段,并非6句唱词,而是8句。父亲每次唱完这6句唱词后,总用“郎、郎、郎、郎……”的拍子代替,分明是父亲没有记住这段戏的全部唱词。当然,是否另有原因,我也无从知晓。不过,我把那段戏曲听了十几遍后,能学着唱完了,又用笔抄下了那段唱词。

这天,在父母坟前,待兄弟姊妹与晚辈们所有的上坟仪式结束后,我跪在父母的坟前,把写着歌词的信笺烧给了他们,并呜咽着为他们唱起了这个完整的戏段: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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