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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1 03:09光盘
民族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肖亚庆小玉

光盘

芳原村人口最多的时候有313个,现在,王柱威是芳原村里唯一生活着的人。每天上午十一点半,王柱威都坐在路口,他木讷而又有所企盼地看着一辆辆汽车经过。因为难得有人上下车,多少年了,经过的汽车很少在路口停留,除了小禾的小班车。王柱威与小禾有个约定,隔两天小禾给他捎带一回肉或者豆腐。路口离村口有一里路,小禾来不及跟王柱威接头时,捎带的东西搁于路边,由王柱威来取。多半是小禾的班车提前了,只要小禾眺望,就能看到正走过来的王柱威。平常日子运营生意不好,小禾脸色不好看,但对王柱威总是热情的。王柱威同情小禾,跟着叹气。乡村人大都往城里跑了,留下来的很少,这个偏远之地运营量严重不足。

刚下过一阵小雨,现在天空开眼,出太阳了。惊蛰刚过,雷响雨多,万物苏醒。春天是王柱威最兴奋的季节,万物生长,花红树绿,对一年都充满希望。王柱威边走边抹汗,他刚才劳动来着。抬眼望见小禾的班车停在那里了,王柱威不着急,他不需要着急。小禾的班车却停住不动。兴许小禾有话说,王柱威这样想着加快步伐。

小禾从车上提来一条鲤鱼和几块豆腐。

“王老头,碰到上好的鱼,我自作主张给你买了。”小禾说。

“这鱼漂亮。”王柱威朝车内看,上面只有三个乘客。这一趟小禾可能又亏了,王柱威心里想。王柱威跟小禾算了钱,双方站着闲聊。一聊没个完,车上乘客催促,小禾跳上车,开车走了。王柱威目光追随小禾的班车,直到看不见。雨后天空明亮,春天的气息拔节似的一阵阵扑来。

王柱威老人在石头上坐下。这块石头他坐了多年,已磨得光滑。有车辆来往,但不多,王柱威通常要坐半小时才起身。王柱威没结过婚,年轻时,感情受过伤害,终身没娶。他有个养女,四十岁那年在路口捡的。养女当时没满百日,襁褓里留有出生年月信息。他捡回去精心抚养,托人打听是谁家孩子。养了两三年,不见生父生母来领,他办理合法手续,成了女儿。养到十二岁,亲生父母过来要孩子,王柱威还给了人家,一分钱补偿也没要。人们都说他傻,白白帮人家把孩子养那么大。王柱威不这么看,他感谢养女的,养女陪伴了他十二年,使他度过最难熬的日子。一晃眼,他老了。养女长大成人,嫁人立业。养女没忘记他,时常回来看望。最近些年,养女回来得少了。她跟丈夫一起在很远的大城市打工,回来一趟不容易。她给他买了手机,他不会用,养女教他使用方法,一转背忘了。然后手机闲坏了。村里后生成群结队外出打工,有了着落,将家里老人带出去。村里人都挺能干的,他们分别先到一线城市打工,挣了些钱就转移到三四线城市继续打工。三四线城市房价低,他们用全部的积蓄买房安家。在外的老人去世,火化就地安葬,没有送回故土。留在村里的老人先后去世,如今剩下七十八岁的王柱威一人。早几年,清明节还有人回来扫墓,最近三年一个也没回。他们大大方方地把村庄还给大地。附近村庄也正在像王柱威他们村一样逐渐衰弱,按此趋势,这一带山区的村庄终将会消亡。

早些年开始,政府给王柱威的生活补助提高不少,补贴每月按时打进卡里,他一个人花费不完。他信得过小禾,要用钱时小禾到镇上帮他取。平时他的钱无处可花,菜园子里种蔬菜,衣服几年不买一件。蔬菜无公害,多余的他送给小禾,他也想送给别人的,可过路车难得停啊。

终于有辆车停下,下来的是养女。王柱威站起来向养女招手:“玻璃,爸爸在这里呢!”玻璃是养女的小名,那年王柱威决定给养女起名时脚正踩着玻璃,突发灵感,名字就有了。玻璃带回许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大包。“又买这么多东西,我吃不了啊。”王柱威嘴上埋怨,心里却是甜蜜的。有人盼望子女孝顺,子女却不孝顺,王柱威不指望玻璃孝顺,她却很孝顺。“这些东西不是给你一人吃的,我也吃呢。”玻璃跟王柱威往村里走。这条平常只有王柱威一人行走的道路越来越窄,两边荆棘猛烈地生长,王柱威不及时劈掉,它们就要封路。

村庄里的杂草树木蓬勃生长,王柱威一天的主要任务之一是砍掉杂草,不让杂草淹没村庄,就像男人每天要刮胡子。村里的屋舍错落无序,村道杂乱无章,杂草肆意生长。当他从村东收拾到村西,再从南弄到北时,一年基本过去,村东边的杂草又长起来了。他长年一个人收拾着这个面积不小的村庄。开始他只注意到杂草,没在意小树苗,等他意识到小树苗成为绊脚障碍物时,小树已长高,他舍不得下手了。这些小树插在村中,与原来的大树挤占村里的空间。

“远看我们村只是一片林子。”玻璃发现了这个现象。

“都怪我,”王柱威说。

“不能怪你,这么大的村舍,你一个人力量哪够呢?”玻璃下厨做饭。缸里有米,王柱威不缺米,就算没注意,断了粮,他熬一锅蔬菜也能打发一餐。他的米也是托小禾买的。小禾每次给他买二十斤,他能吃一个多月。买米那天,小禾要提着米送进来,至少也要在王柱威劝阻之下送到半路。王柱威身体棒,这跟他长年劳动有关。这回回来,玻璃看到养父身体跟前几年一样没变化,心里放心了。

“爸,你收拾不完一个村庄,收拾一半、三分之一也是可以的。保证我们家屋子前后清爽就可以了。”正在剁肉的玻璃说。

“那哪行,不出两年,没收拾的地方就被杂草占领了。”王柱威说。

“他们都不要村庄,你一个人要来也没用。如果你是当锻煉身体,你就全部收拾,但要劳逸结合。”玻璃说。

“枧村老房子倒了一半,有些树从倒塌的墙土里长出来,树越长越大,把原来没倒塌的墙挤塌。”琉璃说。枧村是玻璃亲生父母的那个村,她在那里长到高中毕业。她读了个职业学院,没找到理想工作,换来换去的。嫁人后在家带孩子,孩子三岁了才带着孩子到远方大城市跟随丈夫。王柱威已许多年没去枧村,就是从玻璃被接走的那年开始,他再没去过。他怕见到玻璃。他想玻璃的时候,会偷偷在大山里放声大哭。他对枧村还有印象,玻璃告诉他哪座老屋倒塌,他能想象得出。

插图:安玉民

下午,王柱威带玻璃在村里转。他们手上都带着镰刀。村里老屋塌了两座,墙壁还在。村里两百年以上的老屋都集中在北边,最老那两座接近四百年。老屋里里外外都是古东西。每座老屋都有许多故事,王柱威每晚都在脑海里回忆从小听来的故事。村里人祖上从浙江迁来,是富庶人家。古代人生活讲究,雕梁画栋,刻石雕花,无所不用尽智慧。祖上最早建的老屋保存得不错,大集体那时是村里人集会的地方,包产到户后,也常成为大家聊天休息的公共场所。后来随着外出打工潮的兴起,越来越少人眷顾老屋,老屋缺了人气呵护,一天天走向衰败。这个问题,十多年前王柱威就注意到了,检查维护老屋成了他每天的一项工作。离开了人气,屋子衰败快,那些虽没有倒塌的老屋,离倒塌也不远了。

王柱威和玻璃边走边查看,每到一座屋前,就有相关记忆浮出脑海。王柱威能讲出老屋几代人的故事,每到一栋屋子前,他停下来讲述给玻璃听。再往前走,一座大约两百年的清代建的老屋出现状况,巧合的是,刚要接近,屋顶就塌陷下来,灰尘扑出半开的门。王柱威定在原地,沉重地说:“我预料它会在近期塌陷,但我没有能力阻拦。”

“爸,你也别太难过,该去的总要去的。”玻璃说。

“这是王久麟家,他的孙子据说當了大官。他们家是最早离开村子的一户。”

“老屋年久失修,随时有倒塌的危险,爸你不要靠它们太近。”

“能修理的能撑住的,我都尽力做。只恨我本事小。”

“这些衰败的老屋打乱了我完整的记忆。”玻璃说。

晚上下起了大雨,雨点像小锤敲打屋顶。风也大,狂呼呼的。雷电还来凑热闹。躺在床上,玻璃害怕,她开灯,不亮。情急中叫了一声爸。王柱威大约知道她没开亮灯,回应说:“准是电线又给刮断了。”村里就一户一人,风雪弄断电线时,镇供电所的人爱理不理,三五天不来修。有一回,给断了一个月电。王柱威无电照样可以生活,他不想求供电所的人,他们每次都骂骂咧咧,指桑骂槐,嫌麻烦。有一回那个姓黄的小伙子毫不客气地说:“老头你还不死,死了,我们就少了这个麻烦。你一户人家害得我们辛苦一整天。”王柱威不生气,说:“如果我死了,我变成高压电电死你。”小黄说:“你至少也应搬离村庄,不要一个人占一座村啊。”后来,电线断了,王柱威便不再通过小禾报修。断电的那个月,最后是小禾发现的,那次镇里给孤寡老人送一瓶油一袋米,小禾给送进来。小禾当即给供电所打电话,他那次脾气特别大,把对方骂得接不上话。

玻璃还是害怕,她听到村里鬼哭狼嚎,然后不停地叫爸爸爸。王柱威说:“我在呢,不怕,不怕。”玻璃搂着被子上养父床上来,王柱威笑她胆子比小时候还小。玻璃申辩说:“小时候,村里有很多人,现在,除了你就是鬼。”

“你害怕,我给你唱调子。”王柱威说。

“好啊。”

王柱威从前是村里的调子手,他能唱全部传统的调子,还新编创了许多调子。那时候村里初一、十五都要唱调子,老的少的都能唱。村里没人识现代简谱,只是口口传唱,用他们独特的方式一代代往下传。调子唤起玻璃的记忆,她轻声跟着唱。调子表达的都是人们劳动生活爱情的场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周边村也有会唱的,但以这里为正宗。王柱威嗓子好,是后辈所有人的师傅。今夜他唱得忘乎所以,如醉如痴。

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调子只有男的学唱,虽然没有规定女的不能学,但没一个女的正式去学。调子内容健康,积极向上,其中还有教做人道理,教人生产生活常识的,是育人的生动教材。玻璃她们职业学院有音乐系,玻璃这会儿想,如果从小就跟养父学习调子,说不定会喜欢上音乐,考上职业学院音乐系,有了知识就能够收集整理弘扬这个山里的调子了。许多优秀的音乐作品都来源于民间音乐,要是有一个能干的人能将这里的调子发扬光大,也许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玻璃没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她估计跟养父说这些没什么用。养父曾经感叹再没人跟他学调子了,他只是想就地一代代传下去,多余的不会去想。

玻璃在养父动听的调子声中平静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仍有小雨,但玻璃的恐惧随着黑夜离去了。上午父女俩去村里查看时,发现昨夜的那场暴雨又摧毁了一座老屋。那些暴露在外的古砖瓦和横梁,像失去生命的兔子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村里不能再待了,你必须跟我走。”看到这情景,玻璃咆哮起来。

王柱威似乎没听见,他蹲下去细看倒塌的墙壁。之前老屋常有倒塌的,但首先塌下来的不是墙壁而是横梁,墙壁通常在横梁倒塌多年后才逐渐倒塌。“有一股火药味,”他说。他用力吸气,玻璃跟着吸气,她没闻到火药味,她怀疑养父脑子出现幻觉。王柱威查看后找到残留的炸药包装纸屑,进一步肯定这墙是人为炸的。谁炸老房子干什么呢?昨晚那么大的暴雨。“有一伙人,眼睛盯着我们芳原村,老屋里任何构件都是宝贝。”王柱威说,“他们一定看中了墙上某块雕刻石,不炸开,他们撬不动。”

“村庄都让人炸了,我能离开吗?”王柱威想起了刚刚玻璃的咆哮。

“村里丢过东西吗?”玻璃问。

“据我查看,没有。”王柱威说,“有我在,村里一根毛都不会丢。”

“你能守得住吗?就算你能,你百年后呢?谁来守?”玻璃说。

王柱威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没说话。过了几分钟,王柱威说:“人们都离开村庄到城里打工,你也是。别人的家乡就那么好吗?”

“爸,乡下苦,乡下穷,条件差,人都往高处走的嘛。”玻璃说,“再说现在的农村环境……不说了,总之让人惧怕,想逃跑。”

玻璃劝养父到镇派出所报案,养父觉得报案没用。玻璃说:“有公安介入,他们还敢进来炸老屋?你不报,我报。”

王柱威跟随玻璃踩着铺满齐小腿深的杂草的小道来到路口,准备搭班车去镇里。小禾的车正好路过,听了王柱威的讲述,小禾卸下乘客调头载着王柱威父女俩去镇里。乘客十分不满,小禾说到镇里报案后立即回头接他们。乘客忍气吞声,班车少,又付了车费,也只能等小禾了。

两个公安干警进入芳原村,他们发现了导火索,确认墙壁是人为炸塌的。昨晚特大暴雨,作案者大约是进入屋子,避开暴雨,从室内墙脚实施爆破的。导火索长,足够他们点燃后撤离到安全地带。从现场勘察情况看,没有丢失物件,这次爆破是为下一次進村偷盗做准备的。村里古老的水缸、门前的石狮、漂亮的础石,都不是想搬就能搬动的,需要两人以上合力,需要路口有辆卡车接应。这是偷盗者昨天没下手的原因。地上可移动了的木头构件,也暂时没少。

暴雨清洗掉作案者的痕迹,他们早有预谋,昨天一定就在芳原村附近。公安干警认真作记录后想再详细问问情况,突然所长来电话说,“刘岩村发生命案,两伙同在外地打工的本地人,春节因赌博结仇,今天回乡约架。”

“乡里丢失东西,人家都不报案了,这种案子太多,在枧村也见怪不怪。”望着远去的干警,玻璃说,“但我们芳原村这个是爆炸大案啊。”

果真,公安没再过问芳原村的爆炸案,托小禾去打听,回话说,派出所力量不足,乡里治安差,顾不过来呢。

玻璃此番回村目的是带走养父,住几天是为了满足思乡之情。时间到了,玻璃要离开。养父不跟她走,哪里也不去。过天堂一般的生活也不去。

“东西是全村人的,主人都不要了,你守它们干什么?”玻璃说。

“你不懂的,就算你懂,你也理解不了。”

“我懂,我理解。但是,最终无意义。”

“大概村里人都是你这种想法,对祖宗留下的财宝不当宝,都无所谓,随意丢弃。”

“你守得了今天,守得了明天吗?明天,终究要丢掉的。”

“我活一天就要守一天。”王柱威说,“现在荒废的不是村庄……芳原村的气脉都快要断了。”

玻璃最终没能带走养父,含泪离开。

玻璃在家的这几天,王柱威过得快乐,女儿帮了他不少忙,村里的杂草野枝给修理掉一大半,还帮着完成一些支撑老屋梁柱的工作。即便只多一个人,力量都数倍增加。女儿一走,他心里空下来,郁闷好几天,小禾搁在路口的肉他都懒得去取,第二天臭了。小禾重新买了肉给送进来。

“你认为炸你村老屋的是什么人?”小禾说。

“我大概知道是谁。”王柱威说。

“你报公安抓啊。”

“没用的。”王柱威摇头。

“你一个人住着,万一哪天死了怎么办?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小禾说,“你不跟玻璃走,可以考虑去镇政府养老院。”

王柱威态度坚决说:“我哪里也不去,我离开了,芳原村就彻底完蛋。”

“你是个可爱的固执老头。”小禾笑着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王柱威坐在路口。他不等小禾,但是如果小禾能停下车跟他说句话,他非常愿意。小禾经过时,没停车,他只是减速伸出头说:“喂,王老头,你在等谁呢?”

我在等谁呢?王柱威问自己。他回答不上来。十来分钟后,一辆皮卡车停在路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村里的王柱相回来了,另外那个青年应该是王柱相的儿子。王柱威走过去,王柱相看到他后转过脸去。王柱威停下脚步,犹豫不决。王柱相三代单传,在村里势单力薄,以前老受家族人欺负。有过一次误会,王柱相单方跟王柱威结仇。王柱相有一儿一女,那年月在农村,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都是弱势群体,注定受各种欺负。他儿女争气,学习成绩好,先后考上重点大学,现在又分别在美国和加拿大定居。王柱相老伴不在了,听说他跟着儿子生活在国外,又听说他回来生活在县城。当年他一双儿女考上重点大学,威惊乡邻,王柱相一家扬眉吐气。村里人羡慕,但是没几天,都被打工大潮卷出村,他们散落在祖国的四面八方,开始了新环境的新生活,早把王柱相一家忘记了。那些出生在打工地方的后代不知道村里的事,也再没人拿王柱相儿女当榜样作比较。同村人因为相互联系少,后代们相互都不认识。王柱威也不认识,搁在以前,谁家养了几只鸡都知道。

王柱相带回许多东西,都是日常用品。王柱威最后还是走到跟前,打招呼说:“回来了?”王柱相抬脸,没有表示。东西多,王柱威主动帮搬东西。他儿子却呵斥说:“别碰!”

自从考上大学,他儿子鼻孔就朝天,对村里人谁也不理。虽然过去村里人没少欺负他家,但你一个大学生总该懂道理吧。双方就这么越隔越僵。他女儿也是这个臭毛病。那时村里人说:以后日子再穷,讨饭都不会上你家。无非如此。儿子在美国读完博士后,到广州工作生活了几年,后来才移去美国的。女儿呢,直接就在美国读完博士去了加拿大没回来。那时老伴还活着,王柱相夫妇到广州跟儿子生活。留在芳原村的老屋第一个倒塌。家里房子都没有了,回来干什么呢?王柱威想。

王柱相记仇,王柱威由他,他们是家族里同辈的兄弟,王柱威不想为难他。王柱相父子在村里转悠,寻找可以安身的房屋。一边寻,儿子一边埋怨:“回来干什么呢?看,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村里空气好,清静,哪怕站着睡觉也比外面强,更比美国强。”王柱相说。

他们最终找到了一座老屋,因为那是王柱威重点保护的房屋之一,收拾收拾就能住进去。屋主人去世,后辈早年外出打工又生了后代, 据说住在桂林,很多年这家人都没回来了。有消息说,主人已表态,谁要老屋让谁要去,恰好没有“产权”纠纷。“这房子你就放心住吧,没人要了。”站在门外的王柱威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没得到回应,王柱威就离开了。

王柱相住着,那老屋就不用王柱威维护了,老屋有了人气,就能活过来,还能越活越年轻。王柱威每天继续干他该干的活儿,村里多了个人,他心里明亮。尽管是个无端记仇的人。王柱威割杂草整理村容,王柱相视而不见。直到一天王柱威唱起调子,王柱相才走到门外。他仍然面无表情,一副苦大仇深模样。自从儿女有出息,王柱相也没少狂妄。村里人对他既恨又服。

“你外面的金窝银窝不住,倒跑回来住……窝。”王柱威高声说。

“不关你的事,我想回就回,芳原村不是你一个人的。”王柱相不友好地说。

“会说话了?会说话就好。”王柱威说。

“我又不是哑巴。我不想跟你说话。”王柱相还是那副陌生面孔。

“你再能,也没长两个脑袋。全村就我俩,你给谁耍态度?”王柱威放鞭炮似的说了一大通,火力猛,對方哑火。

王柱威不再理王柱相,碰上,不拿正眼瞧他。王柱相也不是总待在家里听收音机,有时候携带收音机在村里闲逛。有了收音机里的声音,有了王柱相的身影,芳原村热闹起来。哪怕村里住满敌人,只要他是爱村庄的,王柱威都同意。双方相安无事几天,王柱相上门来了。

“柱威哥,你能借我一点盐吗?不小心打翻在地上了。”这天清早,王柱相胆怯地说。

王柱威努努嘴,说:“自己去拿。地里的蔬菜,你想吃也可以随便摘。我看到你在开垦菜园,但你活儿干得很难看,我敢说你种不成菜。”

“为什么?”

“你技术不行,一看就明白。”

王柱相取了盐回家,然后到王柱威的菜地里采摘蔬菜,“我给你钱,多少,你开价。”

“收起你的臭钱。”

王柱相再次下地开垦菜地时,想起王柱威的话,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劳动人民。他是接近六十岁那年去广州跟儿子生活的,一进城就闲出了病,十多年来病越来越重。对于王柱威对他种菜技术的评价,他不服气,“我不是技术问题,是力气问题。”

“不要再丢丑了,我菜园子蔬菜够一个连队吃的,你随时可以去摘。”王柱威站在不远的地方大声说。

“我真不中用,才劳动一下下,就累得不行。我比你还小两岁呢。”王柱相说。

王柱威哼哼两声。他走到路口等候小禾。路口照例无人,他在固定的石头上坐下,经过的车辆稀稀拉拉。这个山区小镇人口少,经济不发达,进来推销产品、收购农产品的商贩非常少。上面也有驻村第一书记,也做了一些农业开发项目,但惠及面窄,就那么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富了起来,没得到真正实惠的人又跑出去打工。前两年上面准备大面积种植一种李子,说是新品种,通知发下去,没人愿回乡种。现在的人三心二意的,种植技术不过关,亏了一次,就不再相信上面。镇领导到县里发牢骚:有人说我们懒政,我们立了项目,让谁去实施呢,要人没人,要配合没配合。这里歪风邪气多,镇里干部压不住,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深入农户。政策落实不下,工作铺展不开,镇里干部无计可施。

小禾的班车停在路口,王柱威交代小禾要购买的日常用品,“盐要两袋,千万别忘了。”

第二天同一时间,王柱威过来取物品。小禾说:“你要这么多盐干什么?吃完了我再一袋一袋帮你买呗。”

“村里多出一个人,王柱相回村了。”

小禾想了想说,“哦,是他啊。他儿女都在国外,他不去享清福,回到这个穷乡僻壤干什么?脑子坏了吧。”

“他脑子没坏,都回来才好。”王柱威说。

“都回来守着你们破村?王老头你的脑子也坏了。”小禾说。他跟王柱威关系好,什么玩笑都敢跟他开。

王柱威给王柱相送盐来,王柱相眼睛一亮说,“你在哪里买的?村里有代销店吗?”

“鬼都没一个,哪来代销店。这十里八村都没一个代销店了。我托小禾从镇上买的。”

王柱相的菜地还是没整好,但是只要是土地,撒上种子也能长出苗,长得好不好,那另说。王柱威看不过意,操起王柱相的锄头挥舞起来。不到一个小时,一块漂亮的菜地就整好了。王柱相请他吃美国奶糖,还有美国午餐罐头。罐头不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在国内买的。家里的罐头够王柱相吃好长一段时间。王柱威说:“天天吃这些东西会破坏胃口,想吃新鲜的,托小禾买。”

“我本来没胃口,什么东西进了嘴都如同吃柴。”王柱相说。

“都说你跟儿女享清福去了,原来你是去受罪。”王柱威笑着说。

“我在美国像个哑巴,像聋子,像瞎子。吃不惯他们的东西,自己做中国饭,味道就是出不来。”王柱相说。

王柱相在美国硬撑了半年,死活不待了。儿女合资在广州给租了套房,如果他愿意可以永久生活在广州,如果政策允许儿女准备给他买套房。儿子以前单位给分了套福利房,他老伴走后,为了让他长年待在美国,儿子把房子卖了,切断他的退路。回国后,在广州他同样住不惯。以前有个老伴,两人还可以说说话,商量事,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老伴走了,他一只翅膀折断。死活要回老家来。儿子女儿都恨芳原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县城为他买了房,县城离芳原村不太远,生活习惯方言也一样,总可以了吧?王柱相仍然住不习惯。勉强生活了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他强烈要求回到村里。

儿子从美国飞回来安顿好他,又匆匆赶回美国。“我死后,儿子可能赶不上我的葬礼。”王柱相说。

“听说美国很远,到底有多远?”

“远得你脑子不够用。”

“这么远恐怕赶不上。”

“我老婆死的时候,儿女都没回来。说是太急,订不上机票,要几天后才能回。几天后他们的妈都烧成灰了,还回来干什么呢?我没让他们回。我给公安打了求助电话,公安安排殡仪馆操办的。他们母亲的骨灰兄妹俩一人一半带走了,回到美国、加拿大后,只留下小瓶,其余都抛进大海。”

王柱相有手机,里面存有儿子女儿的电话,还有110报警电话。他表示王柱威可以随时借用他的手机,不收话费。儿子给他充了很多话费,他想打到哪打哪、想打多久打多久。王柱威拿过来看,手机比他曾经有过的那个好看。

“你打吧,随便打。”

王柱威摸索了一会,无电话可打,玻璃的电话他记不住。玻璃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她打回来那次,他不懂得如何接听,没通上话。他的手机待机耗尽电后,搁在桌上闲坏了。王柱威还给王柱相手机,说:“你打吧,给你儿女们打。”

“现在他们那里是深夜,不能打。”王柱相说。

“明明是白天,怎么是深夜呢!”

“所以说,美国远得你脑子不够用嘛。”

王柱相比玻璃差远了,在村里,他什么也帮不上忙,总帮倒忙。王柱威宁可让他在一旁不出声看着也不让他插手。王柱相尽管帮不上忙,有了他,王柱威干活更有动力,浑身有劲。每干完一次活儿,就有一种成就感。王柱相渐渐理解了王柱威守村看家的举动。同样是从小在村上生长起来的,王柱相对村舍对祖先深有感情。从他原谅王柱威开始,他慢慢原谅了村里人。他愿意静下来听王柱威讲村里的故事。那些年,王柱相一家跟村里人不来往,对村里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在他离开村子的这十几年,村里发生了许多事,王柱威一一说给他听。

“你说,你养了一对能干的儿女又有什么用呢?”一天王柱威说,“到头来孤寡老人一个,跟我一样嘛。”

到了今天这个份上,王柱相在村里的优越感没有了,他不生王柱威的气,在那里唉声叹气。但是一个山区穷娃能在美国加拿大立足,王柱相满意,只要孩子们过得快乐,上哪里都行。

回到村里静养,王柱相身体虽没好多少,心情却格外舒畅。他觉得芳原村才是自己的安心之所。村里随子女在外仍健在的同龄老人,他们想家吗?王柱相跟王柱威有过一次深入的交流探讨。也许他们不想了,习惯了外面的生活;也许很想,但被子女绑架。不管他们想不想家,王柱威都对他们有怨气。

看到斜挂在木壁上的二胡,王柱相的记忆复活。那年月,王柱威就是边拉着这把二胡边唱调子的。王柱威还能吹笛子,但是笛子不适合吹调子。现在这把二胡已经像死人的残骸。“你还能拉么?”王柱相问王柱威。王柱威没有立即回答,他不能肯定还能不能拉。拉二胡需要听众,多少年村里就是他一人,他兴奋不起来。这天王柱相也去到路口,他交待小禾到县城帮买把二胡回来。

“你会拉吗?”小禾问他。

“我不会,你说我能学会拉二胡么?”

小禾想了想说,“应该能吧,你们芳原村的人有音乐细胞,以前个个能拉会唱,更会吹。”小禾先笑了,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吹笛子。”

两个老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笑罢,王柱相说,“那就买两把回来。我跟王柱威学。”

小禾多方打听才找到一家卖二胡的,小县城乐器专卖店少。价格最少的要三百元。从前乡村人都自己制作二胡,成本低。这么贵的二胡买不买呢?店主说,先买两把回去,不合意明天可以来退。我不光是店主,我还是艺术家,不做强买强卖生意。小禾带着两把二胡回到路口。王柱威哥俩在那里等着,王柱相說有惊喜,原来王柱相要送他二胡。王柱威多年没制作二胡了,主要材料不难找,弦线和松香难找,不然的话他早自己制作了。曾经他多次想开口让小禾帮买材料,最后没说出来。

“二位王老头,二胡太贵了,三百元一把,不给还价,如果你们嫌贵我去退。再找找便宜的。”小禾说。

“你为什么不买最贵的呢?”

“最贵的二三千元,你买吗?”

“买啊。”

王柱威推推王柱相的手肘说,“三百元一把够贵的了,二胡再好,拉不好也白搭。”

小禾停住车跟两位王老头闲话,车上的乘客都下来看热闹。有人起哄,要王柱威拉二胡唱调子,王柱威推不掉,便坐到他那块固定的石头上开拉。他调试好音,开始拉的时候生疏,音乐走样。几分钟后,调子找到了,愈发顺手。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乘客们听得入迷,年长者曾经听过,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会唱的不会唱的都跟着唱。有几辆过路车停下,乘客伸出头来观看“露天演出”。

“是王柱威在唱,难怪唱得好。没有谁唱得比他更好了。”他们评论起来。

“现在会唱调子的少了,年轻人大概都不会唱。”

“演唱会”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大家才鼓掌尽兴而去。

一分钱一分货,三百元的二胡比他从前自己制作的好多了。王柱威拉了三百元一把的二胡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二胡。他连声说好好好。“要是你拉三千元一把的二胡呢?”王柱相说。“那当然好,肯定爽神死了。”

“明天我让小禾换把最贵的。”

王柱相不容王柱威申辩,第二天就让小禾换回了三千元的。晚上,王柱威一拉就是两个小时,大叫过瘾。

王柱相住的老屋离王柱威比较远,两人来往不方便,王柱威叫他搬过来两人同住,相互有个照应。王柱相求之不得。拉二胡,王柱相从最基础学起,他拉的声音比锯烂木头还刺耳。王柱威耐心指导,也伴着笑骂。芳原村有了音乐,就不再寂寞。

生活在愉快中的王柱相身体仍然没有完全好起来。他体弱,晚上睡觉,手脚到天亮仍然是冰凉的。王柱威发现后,给他熬生姜红糖水喝,晚上给他捂脚。王柱相闲置十多年的身体“透支”过多,终究没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冬天,一场大雪来到山区,十里八村白雪茫茫。路上不见行人,交警部门封闭了山区道路,所有车辆禁止行驶。天寒地冻,王柱相身体每况愈下。王柱威全力护理他,使尽土办法。花已接近干枯,浇再多水、下再多肥料也没用。王柱威预感他快要离开人世,建议王柱相给国外的儿女打电话,让他们提前赶回来看最后一眼。王柱相不打,他有气无力地说:“美国加拿大太远了,他们回来一趟很费事。我这不是还没死吗?如果儿女们回来了,我又没死,不是瞎耽误他们的工作吗?”

“等你死了,还知道给儿女打电话?老子病重,儿女有责任看望,不死也必须回来看。”王柱威说。

王柱相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流出来。王相威拿过他的手机,鼓捣半天也弄不出电话,屏幕锁死,像只模型。

这个山区常年下大雪,有的年份,下得特别大、特别久。今年就碰上了。大雪压垮了进入芳原村的电线杆,电线断了,芳原村晚上无电。供电所明知道电线断了,路过也不主动维修,他们去抢修别的村的电线。别的村留守的人也不多,即使是大村庄往往不到二十人。大雪后的第五天,小禾给王柱威送来粮油和肉。他的车不能开,是冒着风雪从镇上步行十来公里来的。

“王老头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饿死了呢。”小禾调侃说,“早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就不受这个罪了。”小禾掀开王柱威的米桶盖,“我没白跑,明天你就断粮了。”

自从王柱相回村,王柱威心情好,饭量比往时增加,身体似乎更好了。所以,这几个月的米就不像从前那般经吃。王柱威嘴硬,说:“我断不了粮,雪地里有吃不完的蔬菜,野菜都能充饥,更不要说我种的。”

喝了姜茶,体力恢复后,小禾拄上防滑拐杖回镇上。“下雪好,我不用出车,可以好好休息。”他边走边心不由衷地说。走出一段,他折返。

“村里不是还有个王老头吗?”小禾说。

“躺在床上呢。”王柱威说。

“哦,跟你在一起,他就饿不着。他生病了吗?”小禾说。

王柱威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老毛病,估计躺养几天就好了。”

小禾来到床前,说:“王老头,你好好养病,我走了呵。”

第二天凌晨,王柱相病逝在床上。王柱威责备说:“有本事给你儿女打电话啊?!”

办丧事,王柱威一个人奈何不了。他必须去叫帮手。出门之前他鼓捣王柱相的电话,期望出现奇迹:正巧他儿女打电话来,或者能拨通他儿女的电话。但他是痴心妄想。王柱相死的不是时候,等大雪过去,哪怕在小禾到来时死亡都好啊。王柱威也没小禾的电话,平时他们用最原始的办法接头。

户外北风呼啸,气温低,昨天小禾说是零下6度。王柱威不清楚零下6度的概念,年轻的时候遇上大雪天气,他不怕冷,从来不知道那是多少度。他心情沉重,步子在光滑的雪地上迈得十分艰难。离芳原村最近的桃树村有接近四里路,山区就是这样的,村落稀少,间隔远。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到邻村。

“王柱相死了。”他对他们说。

桃树村跟芳原村差不多大,但是有一半人在外面打工买房安家了,没买房的在家建了小洋楼。看上去,楼房林立,里面却是空的。桃树村只剩下五个老人和十来个孩子。

“联系不上他儿女,村里人也联系不上吗?”有老人问。

“他们不是村里人了。”

“别说丧气话,族里死了人,他们总着急的。”

“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

“走吧,我们去安葬王柱相。”

能够行走在雪地上的三个老人随王柱威去往芳原村。不能行走的表示再联系一些人,最好能联系上年轻人来帮忙。

他们慢慢地走,为了不滑倒,他们一步是一步,稳扎稳打。他们摔不起,一摔不是摔死,就是摔残。道路高低不平,有时候是坡路。反正人死了,著急没用,他们特别注意自己的安全。

费了老劲,几位老人终于到达芳原村。王柱相没备棺材,王柱威让出自己的。这一带办丧事,出殡要看日子,棺材漆桐油,还要守灵唱孝歌。桐油难找,纸钱也没有。要是不下雪,这一切都能解决。镇上有卖,近十公里大雪路呢,谁能去买呢?叫小禾送来,他一定能做到。可是,谁有小禾、店主的电话?几个老头凑在一起犯难。

“你是他哥,丧事该怎么办,你做主。”一个老头对王柱威说。

“把他放进棺材,钉上扣钉,抬出去埋了?”王柱威望着大家说,“这太简单了吧,对不起死者。”

“他吧,回来找死。命就这样,怪不得别人。”另一个老头说。

他们并不忌讳死者就躺在旁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天黑时,又来了四个邻村老头。附近三四个村没一个年轻人。

“要不放到冰雪融化再办理丧事?”新来的一个老头出主意说。

“什么时候才冰雪融化呢?”大家忧郁。

“也许冰雪融化,他儿女就回来了呢。”

一个老头看了看王柱相的手机说:“电耗完了。”

“没电好啊,他儿女打不通电话一定着急,能猜出父亲出事了。”

等到冰雪融化不现实,多数人的意见是尽快安葬。天黑了,一地的大冰雪,墓坑挖不成。几个老头做了饭,他们平时也难得一见,年轻的时候,那时还是集体劳动时,常见。三天两头集中到大队部前的平地上开“千人大会”,村与村之间常有走动。附近的事,他们都清楚。现在不是那时候了,通讯尽管发达,别说乡里,就是村里谁家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容易知道。王柱威不喝酒,家里没一滴酒。没酒也好,人老了,不喝为好。他们围坐着谈起过去,回忆年轻的时候,对当下和未来,他们头脑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聊得远,忘记了正在守灵。一个老头会唱孝歌,但是没有大鼓——村里曾有几面大鼓,年久不用,坏了。王柱威用盆当鼓。盆的声音完全不同大鼓。听起来特别刺耳。

“王柱威你唱调子吧。”

王柱威取下二胡,其中有一个老头会拉几下二胡。这个老头以前就没拉好过,现在更是生疏,他跟不上王柱威,倒是在制造噪音。这个老头自觉地不拉了。王柱威用三千元那把二胡拉。这把二胡音质优美,赏心悦耳。他们年轻的时候偶尔也唱过调子,许多外人都知道这一带流行调子,但以芳原村最为正宗。

“这么多人唱调子给他听,他灵魂肯定安宁了。”

唱到半夜,轮流休息。天亮时,分工协作,有人去挖墓坑,有人处理后事。王柱威为王柱相寻找墓地。王柱威在昨天求援回来路上就想好了一块地,他到实地查看后,觉得这里风水不错,对得起王柱相。墓地不远,太远不行啊,几个老头抬不了多久的棺材。

条件不好,只能从简再从简。接近傍晚,一切准备妥当后,八个老头抬着王柱相出门。这里出殡选择太阳落山时分,取日落西山之意。王柱相在世时清瘦,但躺进棺材就特别沉。天冷路滑,头顶还在飘雪,八个老头走一阵,歇一下,有时候拖动棺材来省力。他们身上发热,有微汗从皮肤里冒出。第三次休息后,王柱威说,抓紧吧,天快黑了。他们同时弯下腰去抬棺材,有两个老头身体虚脱,用不起力,强行用力还没起步就摔倒在地。棺材掉在地上,八个老头跟着摔倒,乱作一团,八人不同程度受伤,两个人的伤势严重。活人重要,他们轻伤救重伤,艰难地往回走。雪地太滑了,天上飘着雨夹雪,掉下的雨不久就凝结。回来路上又有人摔倒。

“我害了你们。”王柱威吃力地向七个老头道歉。

“不怪你,是我们没用。真的老了。”

天完全黑下来后,他们回到王柱威的家。没有电,屋子黑乎乎的。重伤者安排在床上躺着,王柱威受伤不轻,但他不能躺下,他知道一躺下就难起来。现在有许多急事要做。他给炉火添柴,给大家熬姜糖水。他家里备有自制的跌打损伤药,让他们相互敷用。

跌伤了,就应该告诉家里人。带着手机的老头给村里留守者打电话,给在外地打工的子女打电话。聪明的子女打120急救电话。但是雪太大,县医院的120救护车进不来,交警不敢放行。大家都着急。山区里的公路崎岖起伏,如果不开直升机,谁的车都不敢进来。

到了半夜,八个老头的身子疼痛更加厉害,他们忍不住集体呻吟。八个人用药量大,王柱威备的那瓶跌打损伤药水每人涂抹两遍后用光了。

装着王柱相的棺材落在雪地里,经过一夜的雪盖冰冻,与大地连在了一起。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到下午,有个受伤老头的儿子向公安报警求援,公安局汇报给县里,县里指示镇里进来救援。镇里干部行走十来公里进到芳原村,来的都是中青年人,他们带来担架。这个消息在镇上传遍,小禾闻讯跟着镇里干部进来。他带来的几个人负责掩埋王柱相。镇里干部分别担着八个受伤老头去往镇医院时,小禾几个年轻小伙去弄棺材。他们敲落棺材上的积雪,在通往墓地的路上挖开一条道。小伙子们力气大,虽然也费了不少力,但还是顺利完成了安葬任务。

八个老头在镇医院住着,病情控制住了,但身子骨都严重受损,两个脊骨重伤的老头,不能动弹,医生说,估计这辈子他俩可能再也下不了床了。

老头们在镇医院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此时,冰雪融化,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春节前几天,王柱相的儿女因打不通电话,知道凶多吉少,相约着从大洋彼岸回到芳原村,没见到父亲。村里空无一人。到县城父亲的住房找,也没找到。再回到芳原村一带打听,这才知道父亲已经入土。

七个老头都由子女或者亲戚接回家了,王柱威寂寞难耐,他吵着要出院。镇里干部告诉他,他这种情况镇里可以给予医疗补助,医保报销比例也挺高的,不必担心医疗费。但是,王柱威很倔,听不进意见。

“我回去守村。”

“你们村一个人都没有了,有什么可守的?”

“我们村家财万贯,在我手里不能丢,哪怕丢掉一根横梁,将来我都没脸去见祖宗。我不能成为罪人。”

那人讽刺说芳原村无人,王柱威听了很刺耳,自尊心受到打擊,反击说:“你们村又剩下几个?!”

那人承认,他们村也没剩几个。那些在外买了房子的已说过,不再回来。没明确表示将来不回来的,平时很少回到村里。他们在城里出生长大的孩子融不进城市,又回不到乡村。相对城市,这些孩子回到农村就是废物。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一身的热血都用来惹是生非。桃树村有一个人的孩子因为斗殴捅死了人,前年秋天被枪毙了。老人们都不希望那些在城里娇生惯养、一身坏毛病的第三代回到农村,农村治安环境差,他们是破坏社会环境的主力军。都回来,乡村将会动荡不安。

王柱威趁人不备拄着拐杖走出医院,找到小禾,要求小禾拉他回村。小禾跟他聊了好久,最终妥协,送他回村。

近年,有一伙人眼睛死死盯着芳原村。这伙人不外出打工,游荡在乡村偷盗,老屋子里的构件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到手后卖给古董商能得不少钱。偷不成,能买到的也买来赚差价。偷盗者与一些败家子里应外合,许多古村遭到劫难。他们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古董商,这商人店铺坐落在玫瑰岛河边,他租下镇里废弃的一座两层大楼房,摆满了各式收购、收集来的古董。春雷响过后,以小玉为首的这伙人再次出动到芳原村。

王柱威拄拐杖到村里巡逻,村道上的杂草疯长,他弯腰困难、手不能持续使用镰刀,奈何不了野草。王柱威巡逻到村头,正碰上小玉这伙人进来。他们来了三个,一起五人,还有两个晚点进来。王柱威站稳脚,举起拐杖说:“不许进来!”小玉示意同伙停步,嬉皮笑脸说:“王老头,你受伤了?”

“赶快离开!”王柱威严厉地说。

小玉后退一步,说:“我们来陪陪你,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村庄,太寂寞。”

“你们没安好心。去年那个暴雨的夜晚,炸塌了我村老屋一堵墙。”

“你有证据吗?”

“证据确凿。除了你们,谁还敢来炸!公安准备把你们抓进牢房。”

小玉三人装模作样仰天大笑。“去年你还身强力壮,现在废了。”小玉说,“我们想取走什么就取走什么,你只能干瞪眼。”

“你们要是长了两个脑袋,就进来取。”王柱威瘸步逼进。

王柱威跟小玉这伙人交锋好几年了,他们没能从芳原村取走一砖一瓦。王柱威跟他们拼命,他们不敢。那次王柱威掀翻了小玉,柴刀对准小玉的头。王柱威每一次舞刀都是照实了舞,他不怕砍死砍伤他们。王柱威强悍,小玉这几个壮年硬是斗不过他。小玉他们求财不索命,站在邪恶一边,注定败给正义。三天两头王柱威跟小禾接头,也在一定程度上为震慑小玉一伙带来辅助。

“王老头,我们进来跟你商量事,不跟你冲突。”小玉说。

“没得商量。”王柱威说。

“我们花钱买,价钱很公道。别的村庄都在卖‘废品,你守着废品没用。废品长霉菌会危害你的健康。我们都帮你来了。”小玉说。

王柱威退回去几步,那里搁着柴刀,他费力取到,持刀走回原地。看到王柱威手上的刀,小玉三人不敢说话了。王柱威不怕死的举动每次都奏效。

路口停住一辆面包车,小玉另两个同伙走进来。那个叫猛子的壮汉是这个团伙的二把手,小玉最得力的助手。“跟他论什么理,冲进去抢!”猛子喝过酒,借酒劲大呼小叫。他冲在第一位。通往公路的这条路狭窄,两边长满荆棘树木,守好这条路,就能阻止进攻。王柱威柴刀挥动起来,那一刀,猛子躲过了,否则脑袋会被削掉。猛子滚爬着后退,与紧跟着的人撞作一团。猛子惊魂未定,一泡尿不受控地湿了裤裆。“不能强攻,要智取。”小玉说。

五个人商量出对策。猛子惊吓过去后,复仇之心滋长。他取来一根长棍,顶住王柱威前胸。“最好有一根长叉子。”猛子说。王柱威下意识挥刀砍长棍,棍子没砍断,胸口受了一击,一股剧痛袭上心来。王柱威忍住疼痛,柴刀投向猛子。猛子躲闪,刀背拍打在他左肩上。他失去战斗力,长棍掉落在地。

但是,王柱威也失去战斗力了。小玉说:“冲啊,快去抢古董!”

他们差点将双手阻拦的王柱威撞倒,小玉怕他跌伤,特意扶了一把。路边草丛中还有把镰刀,那是昨天王柱威试图砍杂草留下的。王柱威忍痛取来镰刀,大喊:“不许进去,再不回来,我割断脖子!”

小玉停下脚步,回头看王柱威。王柱威镰刀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小玉害怕了,带领同伙退出村口。他们走远后,王柱威回到家。他的西药吃完了,中药还有。小禾每三天除带给他生活用品,还带来中药。这是镇上那个徐中医开的方子,药也在他药铺买的。徐家世代中医,在这一带名声很响。中药是对路的,但身体康复仍不尽如人意。小禾批评过他,“王老头你太着急了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要有耐心。”

晚上,王柱威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去重点地方巡逻一下。上个月小禾帮着在村里安装了简易路灯,电费王柱威付得起。王柱相儿女给他汇来五万元感谢费。“这对洋人兄妹有钱啊,”小禾帮王柱威支取汇款时说。之前王柱威不要,他认为王柱相儿女没欠他什么,他倒是感谢王柱相的,王柱相叶落归根,最后关头走了“正道”。劝的人多了,他就犹豫了,小禾的劝说最有力:“你拿這笔钱在村里安装路灯啊,有了灯,看谁还敢来偷东西。”王柱威就依了小禾。有钱挣,供电所积极,他们按王柱威的意思村道上都安上路灯,三组开关设在他家里,操作方便。

清晨,王柱威早早醒来,他关掉路灯走出屋子。他一瘸一拐巡逻、重点检查完毕,来到村口。小玉猛子他们在村口外边弄出一块平地,扎起了帐篷。小玉朝他走来,走近才看清小玉一直面带虚假微笑,先前他以为小玉在哭。小玉的假笑比哭还难看。

“早啊,王老头邻居。”小玉说,“远亲不如近邻。”

“你没资格住在这里。”王柱威说。

“我们住这里你管得着吗?”

王柱威的确管不着。本村的地盘以村口为界,村里更多的地盘在村那头。村那头连绵的山起伏的地,都是芳原村的。祖宗出于方便、扼守家园,用建筑封住家园。芳原村占地不小。

“昨晚我梦见你王老头死了。你还活着,都要吓死我了。我再梦几次,你一定能死。”小玉说,“虽然人说梦与现实相反,但如果同样的内容梦见多次,梦就会灵验。听说在沱巴山区有职业引梦师,哪天我去引梦,尽快把你梦死。”

王柱威不生气,不上当。他知道自己的命并不掌握在小玉的梦里。王柱威反击说:“那我们就来比一比哪个先死。我一梦你们死五个,万一我先死,当鬼也要把你们几个梦死。”

小玉说:“我不能跟你比梦死,你的这个比赛不公平,我们不在同一年龄水平上。”

猛子插话说:“我不信你王老头活得比我们长,你腿断了腰断了,身子废了,还能活几天?等你死了,我们住到芳原村慢慢拆老屋取古董。发了财,百年后我们到那边请你喝酒,你先不要投胎,等我们的酒喝。也不要投胎成不是人的东西。若你执意不等我们,自己负责。”

两天后小禾送中药进来,徐中医说接下来怎么用药必须查看病人身体、把把脉。小禾想送王柱威去镇上看中医,王柱威不去。这点小禾想到了,所以他还照原来方子拿了药。

小禾问他村口外那两顶帐篷谁扎的?王柱威说强盗扎的。小禾骂小玉他们太嚣张。这十里八村,还有哪个村没遭遇强盗?现在的人建了洋楼,老屋倒了不心痛,在外扒生活顾不上。没多少人建设家乡,相反,还有各色人等破坏家乡,家乡已无法吸引他们漂泊的心。

“只要村里没有我,芳原村就遭殃。”王柱威说,“我住院幸好下大雪,又是春节,才没进强盗。强盗也要过春节嘛。”

小禾说:“我有个主意,给你买几条狼狗,协助你守村看家。”

小禾第二天把徐中医请到芳原村,还真为他买来两只当地看家狗。王柱威从前一直养着两只狗,有一天狗被人毒死了。又养了两只,又被毒死,反复三回。看着这两只摇头摆尾的看家狗,王柱威有说不出的心思。也许不出三天,它们就会被人弄死。在别的村庄他们弄死狗是为了吃肉,在芳原村,弄死狗意在偷盗。

徐中医检查后,心中有了数,用药上有所调整。返回的路上,徐中医对小禾说:“王柱威年事已高,气血严重不足,恐怕活不过三年。”

新到家的两只看家狗尽职尽责,跟王柱威很快达成默契。这个地方传统的看家狗个头不大,但凶猛异常,只要主人发出命令,上刀山入火海在所不辞。根据主人口令,它们能完成对敌轻重撕咬、驱逐出境等多种任务。王柱威驯狗还行,虽然比起从前的族中高手差一截,但也还能成事。这两只狗天生聪颖,王柱威事半功倍。村中族人各式人才都有,有驯牛高手,有种田高手,有医术高手,还有音乐高手比如王柱威。不过二十多年,这一切人才全部消失了。王柱威带着两只狗站在村口,它俩极具威慑力的吼叫,足以让旁人吓破胆。小玉他们的帐篷一天天往外移,两只看家狗步步紧逼,除了王柱威的规定动作,还做自选动作。小玉他们移到路口时,再不好意思扎帐篷,撤了。小玉他们不甘心,研究对付看家狗的方法。他们曾经搞死了王柱威看家狗的方法,在新到的两只狗身上毫无效果。王柱威给两只狗分别取名永金、永玉,这两个名字是芳原村始祖的名字。三百多年前,永金永玉由父亲带着从浙江迁移来到芳原村。后来有后代从芳原村搬离,在山区别的地方建村安家,为的是族人多占山占地。那时候,搬出去的后代们每年回来认宗。再后来,母村人烟逐渐稀少,不知不觉,就没人认宗了。年轻人都长年外出打工,这个传统再没人继承。

王柱威知道小玉他们就在附近,随着他身体欠佳,甚至走下坡路,他们又在重新设计加快掠夺的时间表。村中杂草越长越高,越长越硬朗,王柱威不能视而不见,他每天都尽力砍除一点,砍一点算一点,总比不砍强。他砍草的速度远远追不上杂草的生长。杂草好似长在他身体里,令他坐立不安。两只看家狗尽职尽责,聪明可爱。一只狗去巡逻,另一只狗就跟随王柱威,巡逻一圈换上另一只。它们充满灵性,王柱威相信祖宗灵魂附狗体上了,或许这就是祖宗投胎来的,或者祖宗派来的。

小玉一伙是不死心的,他们私下搞到一只猎枪,兴冲冲来跟王柱威较量。永金永玉嗅觉特别灵敏,它们早早就闻到搞事者的气味。永金冲出村外,以最严厉的吠叫警告小玉一伙。猛子手持猎枪,他走在队伍前面,脸上得意洋洋。走到最佳射程地点,猛子停下脚步,抬枪瞄准止步狂吠的永金。

王柱威拄拐站在村口,手中柴刀举在胸前。永玉与永金配合默契,永玉暗钻刺蓬,像猴一样灵巧。王柱威看出了看家狗的战术,但他还是很紧张,他怕永玉慢半拍。王柱威提醒永金小心,永金左右跳动,猛子的枪口移来移去,移得他心里发毛,他准备乱枪射击。永玉从侧面扑了上去,猛子栽倒地上。枪响了,子弹飞向天空。

“永玉咬他衣服,下口不要太重!”王柱威大声叫道。

永金追过去,将前来救人的小玉一伙杀退。猛子打斗不过永玉,只要他略为占上风,永金就过来协助永玉。猛子不再反抗,向看家狗和王柱威求饶。

“还敢打狗么?”

“不敢了。”

“还敢进芳原村么?”

“不敢了。”

“再敢进来,咬断你们的脖子。”

王柱威下令永玉放掉猛子。他的衣服被撕破,身上脸上留下多处狗爪血印。小玉一伙丢下猎枪灰溜溜逃走。

与小玉一伙的斗争没有最终结束,但是危险已经降到低点。要是再养三只像永金永玉一样的看家狗,东南西北各布防一只,第五只当他的贴身保鏢,那就好了。但小禾说了,别说三只,像永金永玉这种绝妙的就是一只也难找了。这两只看家狗是祖先的化身,多要,也是不可能的。王柱威这才死心。

连续晴天,春天正慢慢过去,浓烈的夏天步步走来。去年大雪天因安葬王柱相受伤的两个老头来芳房村看望王柱威。这两个老头当时受伤最轻,相对年轻几岁,伤痛好得基本可以了。王柱威兴奋,一只手不停舞动,让永金永玉摇尾欢迎。他们就地坐在村口大树下,互相问好讲述病情。有三个老头还躺在床上,他们再也起不来了。另外两个老头虽然生活能自理,却远不如受伤前。受伤老头的子女无一不埋怨王柱威,“芳原村只剩他一个了,该死了呀。”有子女恶毒地说。老头们不后悔安葬王柱相,“要是你们碰上了,能不去帮忙吗?”有的子女听后就不说话了。在这一带,一提婚丧嫁娶,谁都愿意去帮忙。理是这个理,家中老人受伤致残他们就接受不了。聊天中王柱威想到了王柱相儿女给他的那笔巨款,他当初应该分一些给受伤的老头,不能自己全要。当时他安装路灯的心情太急迫了,要是永金永玉早一点到来,情况肯定不一样。他越想越责备自己,心情沉重,影响了聊天。一个在场老头留有小禾的电话,打通后王柱威让小禾帮忙取下所有的钱。小禾说,“你卡上只有两千元了,你取这么多钱干什么?”永金永玉到来前,王柱威积攒了差不多五千元存款,两只看家狗消耗掉他大半银子。永金永玉聪明能干,最大的毛病就是特别能吃。传说祖宗永金永玉就特别能吃,能吃才能干事,不要随意嘲笑能吃的劳动力。光从能吃这一点,便印证了永金永玉就是祖宗投胎,祖宗守家护业的愿望通过灵犬来实现。

小禾弄清王柱威的用意后,劝他不必给受伤老头送现金,“你一个孤寡老人,谁都能理解。”多年来,小禾是王柱威的业余账房先生,无偿服务王柱威。小禾取了些钱帮他买来七份礼品,开车送进来。小禾的车到达路口时,王柱威和两个老头已在那里了。王柱威执意要去看望别的老头。

躺在床上的两个老头流下感动的泪水,他们不责怪王柱相王柱威,只怨自己不中用。几个老头聚在一起,有人提议王柱威唱调子。王柱威满口答应。王柱威没有清嗓子,直接就来。王柱威主唱,别的老头随唱。少了伴奏,小禾提示说,“要不我去取二胡。”

小禾取来二胡,老头们已唱了七八曲。王柱威主拉,那把三千元的高级二胡在他手里激情吟唱。略通二胡的老头拉两百元一把的,伴奏声音杂乱,但没人阻止拉不好的那个老头。

小玉他们私购枪支给自己带来了麻烦,王柱威通过小禾把丢弃在现场的猎枪交给派出所,公安干警对这个团伙实施抓捕。这伙人中有两个是本地人,带着小玉在山区里东躲西藏。公安追得紧,山区里藏不住,逃到外地。

走村串寨行偷盗之事的不止小玉一伙,本地的、流窜的,常在山区活动。小玉一伙逃走后,另一个以小卜为首的团伙大喜过望。小卜干不过小玉,小玉盯住的地盘,小卜不敢染指。小卜把自己打扮成乞丐摸到芳原村探虚实。他猜得出,芳原村这里是块硬骨头,不然小玉他们早就得手了。小卜一伙听说过芳原村好东西多,可从未进过村,芳原村看似空荡,实则严实,连个内线都找不到。小卜走出路口两百米,永金就冲上来驱赶了。小卜把手中的骨头丢过去,永金不理会。除了王柱威的食物,它谁的都不接,包括小禾。小卜用棍子跟永金斗,永金不畏惧。他不拿棍子还好,一使棍子永金就扑了过去,咬伤他的腿。击退小卜,永金得到王柱威的嘉奖。永玉正站在一座洋楼的顶上眺望四周。这是村里建得最早建得最高的楼房。主人在外发了财,买了别墅,第一个断了回村养老的念头。

村里杂草丛生,村道几乎淹没。一些老屋天井里还长出了小树苗。大约树种是小鸟带来的。王柱威干着急,他想请人来修理村舍,小禾说:“上哪里给你找人去?来的人越多,你们村的财富暴露得不就越多吗?”为他送生活用品进村,小禾每回都象征性地帮他修修杂草,小禾的举动不过“杯水车薪”。“叫你养女回来帮你呀。”小禾每次都这么说。

玻璃快两年没回来看他了。他想她。他们相互联系不上。小禾帮着找了屋子,找到一个破旧作业本,上面记着玻璃的电话号码,但打过去是空号。玻璃换号后告诉过他,他把号码没当回事。他不愿玻璃牵挂,又渴望她牵挂。

“她不是我的养女。”王柱威回应说。

“你承不承认都是事实。她对你不孝了?”小禾说。

“她很孝顺。我才养她十一二年,不该享受她一辈子的孝顺。”王柱威说。

“她这么久不来看你,一定把你忘记了。”小禾说。

“忘记就对了。但她不会忘记的,她一定碰上很大的困难。我最担心她遇上灾祸。”

在永金的陪伴下,他慢慢走向村口。这一里路他走了很久,中途还休息了五次。坐下休息回望村庄时,他能看到高高在上眺望芳原村四周的永玉。他对永玉露出夸奖的笑容。

他坐在路口那块专用石头上时,全身像散了架,受过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盯着每一辆经过的车看,即使看不到玻璃,下来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哪怕是小玉小卜。

小玉一伙还在外逃,但他们的心一刻没离开过芳原村。小玉物色到一个名叫小收的马仔进山区打探情况,如果被公安追查猎枪的危险解除,小玉一伙立即回来。他们盯芳原村好几年了,不能前功尽弃。王柱威身体下坡路走得厉害,他们自认为曙光快要到来。

小卜到城里打了狂犬疫苗,养好身体后带着人马又进来了。他们从侧面进入。村四周有小山,林子厚荆棘多,行动不方便,但也便于隐藏。小卜五六个人分成不同进入点。他们是来踩点的,先弄清楚老屋的布局,搞清楚宝物情况,再详细研究,制订最佳方案。进入林子,小卜嘀咕说,这鬼地方,抬着宝物根本通不过呀。他初步想法是打通多条道路,赶在小玉他们回来之前抬走宝物,能抬走多少算多少。

永玉站在高处放哨,小卜一伙的身影被它发现了。它长叫一声报警。永金听出情况,嗖一声跑向重点区域。王柱威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手持柴刀一瘸一拐赶去。

永金永玉贼精,并不吠叫,悄然接近目标。从不同角度进入的团伙,有两组已经会合。永金永玉突然狂吠,他们嚇瘫在地。永金永玉心不慈爪不软,扑过去逮住一个就咬腿。

小卜与王柱威遭遇,见只是一个老头不是狗,他不怕。王柱威柴刀投过去,没打着,小卜弯腰拾柴刀的瞬间,王柱威手中的镰刀紧接着投了过去。镰刀砸中小卜后脑。王柱威和看家狗越战越勇,小卜一伙落荒而逃。

小收摸情况时,发现了小卜团伙。接到电话,小玉冒着危险立刻从外地赶回。

小卜团伙六人中,四人受伤,其中三人被狗咬伤。再次受到重创,他们对王柱威生起仇恨。

小玉他们站在村外安全区域。永金照例在正面,永玉潜伏侧应。王柱威看不到永玉,却能感觉到永玉就躲在两侧某个草丛中,随时会发起进攻。

“你们来晚了一步,那伙人抢了先。盗走了村里最值钱的沉香木雕花、紫檩木凳子、海南黄花梨八仙桌。”王柱威讽刺地说。王柱威意识到对付小玉他们还必须用智慧,因此他采取离间计。

好东西“失窃”,小玉一伙怒不可遏,他们轻声骂着王柱威。“你们盯了几年,还不如他们盯一天。”王柱威进一步火上浇油。

“他们什么时候偷走的?”小玉压住怒火说。

“昨天晚上下半夜,现在天才刚亮。他们应该没走多远。他们的水平比你们高,我家这么厉害的看家狗都没奈何。”王柱威朝一个方向指,那地方恰是小卜一伙前天逃走的地方。

“他们长什么样?”

“为首的大脑袋,还有两个眼睛小小的。个子都没你高。”

“是小卜!”

小玉带人朝小卜一伙扑过去。小卜他们到城里治狗伤,打狂犬疫苗,被疯狂寻找的小玉找着了。小卜说没搞到宝物,小玉不信,命令对方东西必须原封不动地交出来,没得商量。小玉最多给小卜一点辛苦费。他们从医院争吵到街上,争吵到广场上。小卜被狗咬过后胆子比以前肥,敢于跟小玉比拼。小玉比小卜个儿高,但小卜壮实,两人打斗成平局。双方团伙短兵相接,各有受伤。当天傍晚,两个团伙约架在玫瑰河岸上,他们手持砍刀铁棍。双方刚一接触,武警和公安将他们包围制服。他们火拼的结果是,都被关进了笼子。这个群架打得动静相当大,全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小禾消息灵通,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柱威。王柱威松了口气,没几分钟,他又紧张起来。芳原村是块肥肉,盯着它的不只有小玉小卜。而且,小玉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柱相儿子王志民的一个大学同学叫肖捷,盛夏季节,肖捷陪同父亲肖亚庆到这个山区来。山区里清凉,安静,空气好。肖亚庆是著名私营企业家,他挣钱挣得无滋无味,挣出一身病。肖捷叫肖亚庆退休,肖亚庆试着退休,把企业大权交给副总裁打理。他到欧洲旅游了整整一年,年底到公司一看报表,效益比他全盘管理时还要好。肖捷对经营企业没兴趣,他宁愿在研究所里拿普通工资,干自己喜欢的课题研究。肖亚庆继续交出大权,去美国旅游。他用两年时间游完全世界主要景点,公司效益却年年递增。肖亚庆见钱反胃,不想工作,但又对清闲生活腻味,世界末日来临似的惶恐不安。肖捷试着带肖亚庆进山区来,换一种方式刺激肖亚庆的神经,指望山区重新激活父亲生活的热情。

肖捷并不知道同学王志民的老家就是这一带的。王志民不爱跟同学来往,自卑,敏感,他的这种性格来自于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小时候家里受族人欺负,处处被人小看,进了大学因为来自农村、家庭贫困而心事重重,老是开不了心。他的底细少有同学知道。王志民拼了命地学习,成绩始终遥遥领先。大学里成绩好,没多少人表扬羡慕,因此也没什么人注意他。大学毕业后他跟所有人都不联系,同学们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他最后去了美国。

肖捷开着父亲的豪车经过芳原村路口,见到坐在石头上的王柱威,刹住车。“大爷,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肖捷说。王柱威看到下来的不是自己等的人,淡淡地说:“没有。”“不能吧,你们这地方山清水秀,曾经东西南北两条古道在这里交会,总留下许多好玩的风景吧,比如一些二三百年的老屋,古道上一些风雨亭、石刻。”“没有,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不要问了,快走。”王柱威不耐烦地说。陌生人一提老屋、石刻这样的敏感名词,王柱威就警觉。肖捷来之前做过些功课,资料上说了这里的古道,说了前人留下许多物件。这些年,收藏火爆,激发许多假收藏真发财的人的梦想。他们到处淘宝,能偷就偷,能取就取。两条主要古道上的石刻,古凉亭留下的建筑材料,甚至是古道上的石板都被人掏空。石刻上有历代文人墨客的诗句“墨宝”,那些人收了石刻拓印上面的文字,制成书帖卖。许多书法爱好者将这些民间书帖当宝贝,想通过临摹,自成一派。两三个特别有灵气的书者,临摹数年后,写的书法真达到出神入化境界。

肖亚庆走下车,他举头四望,当他目光与王柱威相遇时,被王柱威强硬的目光击退。王柱威有一股子野性杀气。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肖亚庆竟然倒吸一口凉气。他提醒肖捷说,“我们走吧,到别处看看。”

“先别走,我从地图上查到了,就在这附近有一座最古老的村庄。”肖捷放大手机地图,看到芳原村两个字,立即说:“就是它。”他走近王柱威,“大爷,请问芳原村怎么走?”

“这里没有芳原村,你们走错了地方。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想干什么?”王柱威说。

“我们从城里来,想随便走走看看。”肖亚庆笑着说。

“没什么好看的。你们走吧。”王柱威给了身边的永金一个暗示,永金就凶恶地叫起来。

“大爷管好你的狗,不要伤到人。”肖亚庆跟儿子走开。

王柱威说好的。他再给永金一个暗示,永金狂吠着身子探向前。小禾的车过来停下,挡住永金,给肖家父子解了围。小禾取了王柱威的生活用品下车,“这两个开豪车的人是干什么的?”他问王柱威。

“他们也盯上芳原村了。”王柱威压低声音。

小禾过去探虚实,肖亚庆主动解释说:“我们进来随便玩玩。那个老头对我们心有芥蒂,当我们是坏人了。”

“壞人都写在脸上的。”小禾说。

小禾的回答很刺激,肖亚庆说:“我的坏字写在脸上哪里?”

“我看不出,”小禾说,“王老头有双火眼金睛。”

肖亚庆拿出香烟递给小禾一支,这烟太好,小禾接过来。一旁的肖捷说:“爸你给他一包吧。”小禾又接了。点上香烟后,小禾问:“你们父子在哪里发财,太有钱了。”

“钱足够多的时候,你会厌恶。”肖亚庆说。

“看来你是厌恶钱了。”小禾说。

“还真是这样。我不仅厌恶钱,还厌恶生活。人活着真没意思。”肖亚庆说。

肖捷插话说:“先生你听到了吧,我爸病得不轻,我吧,想陪他进山里来治病。”

“这可有意思。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发的财?”

“巴洛电器你总该知道吧,巴洛就是我们公司的名字。”肖亚庆说。

“巴洛好有名啊,我家里的洗衣机就是巴洛牌,质量不错。你是巴洛的老板?”

“对,我是董事长兼总裁。”

“我怎么相信你?”

“你上网搜一下,看看网上的肖亚庆是不是我。”

反正也无聊,小禾打开手机,搜出图片,对照后说:“还真的是你。”

“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能被人认可,肖亚庆开心。

“这也不一定,一些大老板表面上是好人,实际很坏。”小禾感觉到这对父子容易接近,又在自己地盘上,说话就放肆了些。

“王老头有两只武功盖世、绝顶聪明的看家狗。”小禾暗示说。

“刚才领教过了。能给我们介绍一两个古村落吗?我爸大学时学的是民用建筑,从事过专业十几年,虽然专业丢荒多年,功底还在的。”

“看看古建筑就能治病?”小禾笑着说。

“试试看呗。如果引起了我爸的兴趣,病就能治,甚至还能根除。”肖捷说。

“山外古村多了去,我们山区哪来什么古村。”小禾说。

“山外古村的确多,能看的我都看过,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东西,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造假厉害,仿造水平差。只有偏远闭塞地方的古村才可能原汁原味。”肖亚庆说。

“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古村,对不起。”小禾说,“再见。”

“先别走啊,再聊几分钟呗。”肖亚庆说,“你们这里出了什么名人?”

“名人有啊,芳原村出了两个博士,是两兄妹,可惜定居到美国加拿大去了。”小禾说。

“我爸问的是古代名人……”忽然肖捷反应过来,说,“原来还真有个芳原村。”

小禾说漏了嘴,急忙纠正说:“这个村没有了,消亡掉了。”

“这怎么可能?”

“反正没这个村了。”

“芳原村的那兄妹叫什么名字?”

“哥哥叫王志民,妹妹,我不知道叫什么,好像小名叫长豆。”小禾不能再说,说得多漏得就多。车上乘客催得紧,他丢下肖家父子。

小禾的车开走后,路口空了,王柱威突显出来。“大爷,我们就是来玩玩,没别的企图。你放一万个心。”

“我一个大学同学就叫王志民,”肖捷说,“会不会就是他呢?”肖捷给同学打电话,打了大约八个电话,终于要到了王志民的美国电话。前不久,王志民因为业务回了一趟国,业务对象又是大学同学,就互留了电话。肖捷拨通越洋电话,时段不对,肖捷还是打了。比预料的好,铃没响几声王志民接了。肖捷兴奋地介绍自己,王志民想了想说,“哦,你是肖捷,怎么了?”态度不冷不热,像跟一个陌生人说话。大学四年,肖捷好像跟他没正面说过几句话。王志民自我边缘化,在他个人小天地里生活学习。肖捷告诉王志民他在芳原村路口,这里有个老人怀疑他们父子不怀好意。肖捷向王志民大致描述了王柱威的相貌,王志民说可能是我家族里的伯伯。王柱威已带着永金摇晃着离开了路口,肖捷追在后面说:“柱威伯伯,你的电话!”听到人喊自己名字,王柱威停下脚步。

王柱威狐疑地看着跑过来的肖捷,接近后肖捷说:“王志民找你。”

王柱威心想王志民要交代他什么事,接过电话。王志民说,“柱威伯,那对父子不是坏人。”电话挂断。

肖亚庆跟了过来,他说:“我喜欢古建筑,最痛心有人破坏。”一句话说到王柱威心坎上,但王柱威的警惕没有放松。

“我以前的专业是民用建筑,就是为群众建楼房的。后来下海搞实业,丢了专业。听说这里有古村,我的兴趣就来了。”肖亚庆说,“这是我儿子,在省城一家研究所工作。跟你侄儿王志民是同学。外面的古村损毁严重,不知道你们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这里没什么古建筑。”王柱威仍然淡淡地说。

“王师傅你还是不相信我。古村是先人留下的宝贵财富,必须保护好维护好,不能成为历史的罪人。”肖亚庆说。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抢就是偷,你还拐着弯。”王柱威说。

“你这是骂人。”肖亚庆说,他不生气,“要是你真不愿让我们进去,我们就不去。到别处转转。”

肖亚庆父子礼貌告辞。父子俩开车胡乱行走,向人打听附近古村。听了他们的指引,去了两三个村庄,都没见到心动的。有的老屋塌了,只有一个空架子,构件不见了。有的老屋只有一块空地,留下几个巨大的基石在那里哀鸣。

王柱威对肖亚庆父子目的不明,两人走掉,他倒有点舍不得。由于永金永玉的认真负责,芳原村里近段时间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只有肆无忌惮生长的野枝杂草。几天后,王柱威征求小禾对肖亚庆父子的看法。小禾说:“表面上,他们的确不像坏人。那么大个老板,能看上你村里那些破东西?只有毛毛贼才惦记。”

王志民主动给肖捷打来电话,肖捷没料到。王志民问肖捷跟父亲去芳原村干什么了?聊天中肖捷得知,芳原村是个古老村落,相比他小时候现在损毁严重,过不了一二十年就有可能全没了。

肖捷决定再陪父亲进山一趟。父子俩理解王柱威的不友好,反过來对王柱威产生敬佩之情。为了让王柱威信任,父子俩去到镇上。没看到小禾。他们去了镇政府。肖亚庆敲开镇长办公室的大门,他早准备好了公司介绍信。巴洛电器公司在这一带市场占有率大,大老板突然降临,镇长喜出望外。

“我想去芳原村看看。”肖亚庆说。

“行啊,在这个地盘上你上哪里我都陪同。”镇长说,“你看中哪块地,我就给你哪块,只要你投资,为我们山区经济发展提供保障,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肖亚庆笑了笑,没正面接话,说:“我们现在能去芳原村么?”

镇里两位干部开车带路,镇长坐在肖亚庆车里。镇长暗暗吃惊这车的豪华。有一回无意中坐了副省长的车,都没这个感觉。镇长不遗余力地介绍镇里情况,以资源优势为主。优势是自然生态好,劣势是缺人,有时候镇里干部进村宣传政策,干部比村民还多。各村委干部也没什么积极性。“但是,如果有了产业,有了企业,人是会回来的,至少大部分会回来。有了人气,干事业就有了基础。”镇长说。

“要想拉他们回来,经济上去了,生态还不能破坏。有的乡村经济做得活,但环境相当糟。”肖亚庆说。

“肖董事长说得太对了。金山银山绿水青山, 我们全要。”镇长说。

车到路口,停下来。镇长抱歉地说,“这路没法修,村里都无人居住,修了没意义。”

“不是还有一个王柱威吗?”

“噢,对了,是有一个叫王柱威的老头。就只有他一个人,跟没有也差不多。山区里,村庄人口普遍不多,已经有两个小村荒废好几年了,他们带着老人外出打工,就再没回来。”镇长说。

“空村了呗。”

“比空村还过,村子都没在乱树杂草中了。”镇长说。

站在高处的永玉看到越来越近的人群,声音从稀少到密集。王柱威已经到达村口,身边的永金随时听候命令。

“王老,我是全厚桂,镇长。”镇长高声大喊。

王柱威听出了声音,他命令永生停止驱赶。王柱威对镇长印象深刻,在镇医院住院期间,全厚桂看望过他两次。他医疗费用的自费部分也是镇长签字给解决的。

“镇里来贵人了,王老,这是巴洛电器的肖董。”镇长说。

“我还是你侄儿王志民的大学同学。”肖捷套近乎说。

镇长拍巴掌说:“这太好了,我进来当镇长第一天就有人提起王志民,他太厉害了。”

“镇长你们这是……”王柱威说。

“就是来看看,考察考察。看看能做什么致富项目。”镇长说。

“我们村什么项目也不能做。”王柱威说。

肖捷搀扶王柱威缓缓向前,深入村中,连接一起的古建筑就出现了。肖亚庆边看边称赞,古代建筑师有他们独到的智慧,古代人建房除了适用,更注重装饰美化。一堵墙一扇窗户一个盆架,都要精心设计雕花刻字。用现在话说,他们每天都生活在艺术殿堂中。古人建筑思想虽然不完全适应当下,可是他们的理念和某些智慧值得我们借鉴学习。

“虽然损毁了一些,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完整最有代表性的古建筑群。”肖亚庆说,“从现在起,不能有一点破坏,必须严加保护。全镇长,我建议你们纳入镇里的重点工作中。”

“好好好,肖董说得对。下一步我重点抓。”镇长说。

肖捷拍视频,他对古建筑没有研究,但经父亲解说,他也感觉到古朴的美。以前单位搞活动去参观古村落,他最不爱去。有朋友邀他走村串寨看古村,他没兴趣。在他眼里,古村阴暗潮湿,生活基础设施极差,让他心里堵得慌。那些用废旧老房改的民宿,他同样住不惯。

肖亚庆看得仔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全厚桂心不在焉,希望快点结束,跟肖董谈些“有用”的项目。机会难得,送上门来的肥肉必须咬上一口。三个小时后,终于结束,镇里干部都饿了。王柱威与肖亚庆谈兴正浓,肖亚庆谈到的大都是王柱威没想到的。王柱威的思维很简单,就是想守住祖宗留下的财富别丢弃。肖亚庆想的除了保护维护,还要住进人来。古村修复后当旅游开发区,有了游客有了管理,谁还敢进来偷一砖一瓦?这是长久之计,王柱威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谁来修复?肖亚庆拍着胸口说,我。肖亚庆全额投资,综合开发,村民占干股。

全厚桂拍手说:“好啊,这个项目特别好。”但他并不满意。开发古村发展乡村旅游,投资大时间长见效慢,对镇里的经济发展起不了多大作用。再说,这个项目只是利于芳原村人和开发商,对山区别的人无利。镇里的那些农业开发项目也一样。有人进来承包土地养鸡养牛种菜,都是些小局部项目。如果芳原村这个开发项目做起来,数字上虽然投资大,但对于镇财政来说还是虚的。他想暗示肖亚庆再投资一个大项目,能直接对乡财政收入产生重大影响那种。肖亚庆跟王柱威话投机,聊得火热,没去顾及全厚桂的心思。

回到省城,肖亚庆立即召开公司高层会议,积极推进芳原古村开发项目。初步估算,这个项目投资巨大,回报缓慢,有董事会成员不赞成。他们看了肖捷拍回的视频,芳原村规模不小,项目做下来需要三到五年。这不符合公司当前总体发展思路。第一次董事会没通过。肖亚庆强行成立了芳原古村开发组,派人去芳原村實地考察。

考察组跟王柱威见面,他们详细测量,仔细绘出草图。考察组出发前,肖亚庆跟全厚桂打了电话,全厚桂带人在路口等候,然后陪进村。出村后,全厚桂对考察组人说:“这是个好项目,可难度大。因为你们首先要征得全村大部分人的同意,虽然他们的户口大都迁到打工的城市了,但这是他们的财产。他们各奔东西,想找齐所有人签字很难。再说,他们未必就同意你们开发。”

“我们帮村里人保护祖宗留下的财产,帮他们挣钱,还有不同意的吗?”

“道理没错,但可能没你们设想的那么简单。你们进来投资我镇热烈欢迎,就没有设计过建设时间短收益快收益大的项目?”全厚桂说。

“这是高层的设计,我们下面人只管照做。”

“这个项目有风险。”全厚桂烧火说。

考察组回来向董事会如实汇报,全厚桂一席话让原本不看好的董事有了反对的理由。考察组还带回全厚桂的话:“如果巴洛公司另投资一个短平快并且对镇财政增长有利的项目,芳原村那边的基础工作镇里帮做,一定做好服务工作。”目前公司来看,另投资项目不现实。眼下的电器和电子产业已经牵扯了他们全部的精力,资金上也难以抽出来做别的项目。第二次董事会几乎是否定了芳原村项目。

当晚肖亚庆有一个大胆想法,出卖巴洛全部股份退出巴洛。卖公司,肖捷不反对,但要全额投资芳原村项目,肖捷不答应。肖亚庆年事已高,折腾不起。就算将来项目做成了,肖捷也没办法去管理。他是科研人才,不是经营人才,兴趣不在经营管理。肖亚庆主意已定,谁反对都没用。第二天,他做了出让股份的决定。消息一出,轰动业界。巴洛是个好公司,有购买意愿的不少。不到两个星期,肖亚庆股份被抢购完毕。

“让老头去折腾吧,兴许更利于他健康长寿。你妈早不在了,我们没时间陪他,他能有一个特别有兴趣的项目做不是很好吗?”肖捷太太劝肖捷说。

太太说得对,肖亚庆自从见到了芳原村古建筑,精神焕发,饭量明显增加,身上的病痛也不轻易犯了。

甩开董事会,做自己的主,他拥有的现金资产够他做芳原村项目前期的。肖亚庆想组建一个古村开发公司,正物色人选。他委托一家人才公司帮做,有了人选他要亲自面试。

肖亚庆再次来到芳原村,他跟王柱威坐在村头大树下长谈。愿景在两位城乡老人头脑中描绘而成。王柱威没见过世面,他脑中闪现的是芳原村人丁旺盛,人来人往,每座屋子都炊烟袅袅。肖亚庆脑中则是一个村容村貌一流,游客如织的新型村庄。老屋除了改造成民宿旅馆,还可以出租。能够按照芳原古村保护维护要求“修缮”的租客,让租客自己修复。像城里人出租清水房一样,能省一大笔钱。

现在的问题是,双方要签订一个合同,签合同前得让村里人知晓、同意,这是村人拥有的最基本的权利。王柱威有代表他们保护祖宗财富的资格,却没有代表全族人签字开发利用古村的资格。村里人在哪里呢?王柱威一个都不知道。

“慢慢来,不着急。他们一旦回来就跟他们说,只要联系上三五个,就能联系到全村人。”肖亚庆说。

他们会回来吗?都好些年了,只有王柱相回来。王柱威没有信心。王柱威不会使用手机,老年手机也不会用。对本地音乐那么有感觉的他,手机就是学不会。肖亚庆把电话号码给了小禾,让小禾当王柱威肖亚庆的联络人。肖亚庆许诺,芳原村项目启动后,小禾随时可以进公司来工作,能干的话可以当经理做管理工作。小禾没去过别的改造后的古村落玩过,想象不出将来的样子。但他相信肖亚庆未来的设计,看好芳原村的前景。

此时,国家出台古村重点保护政策、措施,文件一级级发下来,要求各乡镇申报。镇里开会选定了几个村,经过筛选,桃木村、大水村、芳原村进入最后名单。县里说了,这次每个乡镇可以申报两个。芳原村从哪方面说都排第一,毫无争议,最后权衡来权衡去另一个指标给了大水村。桃木村人听到消息,表示不服,几个老人代表来镇里上访。镇党委副书记、古村申报工作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接待他们,“结果是镇里班子定下的,我改变不了。第二批申报工作马上就要启动,第二批名单你们跑不掉。”

“大水村放第二批吧,我们要第一批。”

大水村听说桃木村到镇上闹,生怕不保,也组织人马到镇里来。两拨人马争吵不休。古村申报重点保护成功,国家有一笔很大的资金到位,村里小道消息说了,钱到了村上,修复古建筑是幌子,村上可以从中抽油水。这两个古村矮子比高比出来的,古建筑除了基石、不完整的墙面和不便拿走的物件,都被偷走,被村里败家子卖了。但有经验的人,从留下的基石能够推测出她的原貌,修复的基础好。许多古建筑都是根据资料和口头传说、设计者猜想重建的,古村做旧现象也不在少数。有一座古村,因为修铁路,全拆了,有一个商人把物件全买下,编好号,在异地买下地块,按一比一比例恢复一座村庄,表面上看没毛病,实际其中用了不少做旧材料。人们似乎也默许接受做旧行为。镇里申报桃木村、大水村,理由是充分的。

两村相持不下。全厚桂刚从县里开会回来,见两个村争吵不休,突然有了主意:芳原村拿下,桃木村、大水村都上。副书记说,芳原村最有实力啊。

全厚桂拉副书记到一边说:“芳原村有人看中要开发了,不需要国家投入资金重点保护。再说了,芳原村就一个要死不活的老头,谁来实施保护工作?那两个村,多少有几个中年人在家。”

副书记明白过来。他去找镇党委书记汇报说明修改结果的理由,书记同意,还笑骂全厚桂真是个人精。

发生在镇里的事情,王柱威不知道。他望眼欲穿地盼村上有人回来。玻璃也不回,她一定是碰上特别麻烦的事了,否则不会两年不回来不托信……无人回家的信息王柱威通过小禾转给肖亚庆,肖亚庆听后也非常着急。他每半个月到二十天进芳原村一次,细细观赏古建筑,录像拍照,做规划。他最近查了许多有关南方古村落古建筑的资料,学到不少知识,对古村研究兴趣更加浓厚了。肖亚庆注入许多新的未来的保护开发计划王柱威大为赞同。肖亚庆每一次进来,王柱威都在心里说,“我快离世,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他握紧肖亚庆的双手不放,使出最大力气握着。肖亚庆被他握出泪水。

责编手记:

相当长一段时间,落后破败、空巢化、被城市榨干了的乡村,农民与留守儿童……一系列标签充溢在与乡村有关的话语中。小说《等待》没有回避这些,甚至是用更加冷峻的目光观察着芳原村“唯一生活着的人”——王柱威的日常。他固执又坚决地经营、保护着村子,年迈力衰、生活艰难、不被理解、随时有被偷盗者伤害的危险……这些,都不能使他的决心动摇一分。王柱威是芳原村的“守护神”,不,他即芳原村,“他离开了,芳原村就要彻底完蛋”。然而,就是这看起来孤苦无依的王柱威、孤寂破败的乡村,救活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玻璃,给了她安稳的夜晚;理解和接纳了负气出走的王柱相,给了他温暖的归宿;吸引和治愈着失去人生方向的肖亚庆,给了他新的目标和希望。作者旁观的“冷眼”中其实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一股暖流,他看到了乡村的衰颓,也看到了它的尊严与值得等待的生机;这股暖,来自灵魂深处,它没有太阳的炽烈或是火把的热焰,就一直以恒定的温度烘烤着、抚慰着人心。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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