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干又绿
——安达卢西亚走笔

2018-12-07 07:35岱峻
散文诗世界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尔罕塞维利亚摩尔

岱峻

安达卢西亚自治区,位于西班牙南部,左临大西洋、右傍地中海。最南端的直布罗陀海峡,与非洲仅隔17海里,是连接欧洲和非洲,交汇大西洋和地中海的神秘之地。公元711年,北非的摩尔人首领塔里克·伊本 ·扎伊德率六千五百名摩尔人和五百名阿拉伯人渡过海峡,登陆伊比利亚半岛,并以他的名字“直布罗陀”(阿拉伯语)命名,意即“塔里克之山”。这支摩尔人军队经过八年鏖战,占领了西班牙南部,为这片土地带来古兰经与伊斯兰艺术,带来橙子、稻米与火药。他们管这块土地称为“安达卢西亚”(阿拉伯语),意为“汪达尔人的土地”。“汪达尔人”是古代日耳曼蛮族的一支,这些后来的占领者摩尔人,及其后的欧洲人也都遵从先前的历史。

732年,当摩尔人军队试图再向东北进军,跨越比利牛斯山时,被法兰克宫相查理·马特在图尔战役(Battle of Tours)击败。从750年开始,摩尔人发生内讧,继后的伊比利亚半岛分裂成几个伊斯兰泰法(相当于诸侯国),大多臣服于科尔多巴哈里发。在之后的几个世纪中,伊比利亚半岛北部和西部的加利西亚、莱昂王国、纳瓦拉、阿拉贡、加泰罗尼亚和卡斯蒂利亚(Castile)相继成为基督教国家。1212年,在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的带领下,基督教各王国联盟将穆斯林赶出西班牙中部。

但在安达卢西亚地区,尤其是在格拉纳达王国,摩尔人仍维持了三个多世纪的繁荣。1492年1月2日,基督教军队大兵压境,格拉那达最后一位摩尔人统治者对基督教西班牙王国表示臣服。几个世纪以来,骄矜的胜利者、悲叹的战败者,屯田定居的牧人,化剑为犁的战士,流浪的吉普赛人,改宗的穆斯林、混种凯尔特人、复兴的摩尔风格……这块土地上不同民族宗教文化交互影响,构成了今日贫瘠干旱又激情似火的安达卢西亚。

安达卢西亚,植被稀疏,到处裸露着红土。只有橄榄树,蒙着一层浅灰色的绿。二十世纪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写过一首题为《树》的诗:

树,树,/干又绿。//脸庞美丽的姑娘/去采摘橄榄。/风,塔楼上的荡子,/把她拦腰抱住。//四个骑手经过,/骑着安达卢西亚的小马,/穿着天青和碧绿的外套,/披着长长的黑大衣。/“到柯尔多巴来吧,姑娘。”姑娘置之不理。//三个年轻的斗牛士经过,/他们腰肢纤细,/穿着橘红色外套,/佩带着古银剑器。/“到塞维利亚来吧,姑娘。”/姑娘置之不理。//夜色渐渐发紫,/光线渐渐分散,/一个年轻人经过,/手拿玫瑰长春藤。/“到格拉纳达来吧,姑娘。”/姑娘置之不理。//美丽脸庞的姑娘/继续采摘橄榄。/风的灰色手臂/围抱她的腰肢。/树,树,/干又绿。//

此时橄榄未挂果,要到九月才成熟。山野间,最寻常的是橘子树,但十分酸涩,只能榨汁做饮料。这种景色,在塞万提斯笔下也有描述,小说中坚信骑士道的唐吉诃徳骑一匹瘦马,带领着骑驴的仆人桑丘,就在这样的山野游荡。青年时读《堂吉诃德》,读不出塞万提斯的写作的真意,而今始知,狂放不羁的老绅士,与唐璜、浮士德、鲁滨孙等,都是无视神权,反对皇权,实现自我解放的个人主义英雄。回瞻故土,到处有风车,独不见唐吉诃德先生的影子。

一座古镇与一道老桥

安达卢西亚腹地,有一个著名的小镇——龙达(Ronda),是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记述过的罗马时代就有的古城。而今小镇被标注为“白色的天空之城”、“悬崖上的小镇”、“世界上最适合私奔的地方”等旅游名片。海明威在散文《午后之死》中宣称:“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是最适合的地方,全部城市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风景……”那个公牛般的男人或许在此有过愉快的邂逅?

海明威还写过那个斗牛场,据说龙达是西班牙斗牛的发源地,有着最古老的斗牛场及一座现代化的博物馆。现在每年9月,仍有世界各地的斗牛迷为一睹 “戈雅式斗牛”蜂拥而至。海明威在《死在午后》中,以相当长的篇幅叙写血淋淋的斗牛过程,常胜的斗牛士加利奥在告别表演时,一次一次地表示,要把一生中刺杀的最后一头公牛献给一些德高望重的朋友。但是到了最后一秒,他却对兄弟说:“何塞,你来替我杀。你来替我跟它斗。我讨厌它看人的那个样子。”他是第一个承认“恐惧”的英雄。海明威认为,斗牛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艺术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的艺术”,“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但在龙达的斗牛场,却全然体会不到这些,就像海明威就此引申出小说创作理论:“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

龙达古镇 ,一位拉琴的艺术家。 岱峻 摄

龙达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座立在悬崖之上,连接新城与古城的桥——努埃博新桥,所谓新是大桥竣工时间是在1793年。而老桥于1741年意外倒塌,致使50人丧生。而今,这座高750公尺,建成已历二百多年的新桥,是一座坚固的大石桥,桥拱藏有一间约60平方米的暗室,是曾经关押死刑犯的地方,现为购票入内的景点。

观赏这座桥,可以从新城左边下到桥下老街区。一座修道院前有一座圣徒雕像,还有一座石砌牌楼状的饮水台,拧开那个有动物雕饰的龙头,仍能喝到清澈的直饮水。桥底有路拾级盘旋而上,可以绕一个S形到桥对面。还可以从桥对面的左面下到谷底。那是观察拍摄古桥和悬崖上的小镇的最佳角度。

桥下谷底,乱石嶙嶙。万仞峭壁之上,一桥横跨。海明威一定曾在桥上蹀躞流连,四处观望。他曾将一次激战、一段情爱置于这一场景,写出名作《丧钟为谁而鸣》。小说情节聚焦在三个昼夜,美国某大学年轻的西班牙语教授罗伯特·乔丹,响应“保卫西班牙”的号召,参加国际纵队,在配合西班牙政府军的战略反攻中,奉命和地方游击队联系,担负炸桥引爆任务。他争取到游击队队长巴勃罗的妻子比拉尔和其它队员的拥护。战火之中,他和比拉尔收留的被敌人糟蹋过的小姑娘玛丽亚坠入爱河。罗伯特经历着情爱与大义的冲突,生离与死别的考验。在完成炸桥任务撤退之时,他的大腿被敌人打伤,独自留下担负阻击任务,最终为西班牙内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海明威在这部小说中引述约翰·唐恩的那首诗: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欧罗巴就减少,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海明威意在展现一幅西班牙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宏伟画卷。但作家的文学想象,却未能遮掩历史的残酷。战场上的罗伯特,倘若虎口余生,会不会倒在“老大哥”的枪口下?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也在“保卫马德里”的旗帜下,作为西班牙马统工党的一员,亲上战场,负伤住院。但他看到了比反法西斯战场更残酷的一面,革命的绞肉机——苏联“契卡”,正在肃清内部的“反革命”。正是这段经历,促使奥威尔反思发生在西班牙战场的革命,创作出反乌托邦名著《动物庄园》与《1984》。

一座盛产橘子和女人的城市

“他出生在塞维利亚,一座有趣的城市,那里出名的是橘子和女人——没有见过这座城市的人真是可怜……”来到这座城市旅游,莫扎特歌剧《唐璜》开场的唱段即有一种带入感。

位于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瓜达尔基维尔河下游谷地的塞维利亚,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和塞维利亚省的首府,城市人口约一百三十万,是西班牙第四大都市。城中罗马、哥特、巴洛克,以及文艺复兴等多种样式的建筑和花园,诉说着各个时期叠加交错的历史。现今入眼依然是挂满青色柑橙的橘树,一行行,一树树,淡雅的清香飘荡在斑驳而现代的街巷。街道两旁匆匆闪过快步行走的上班族。街头咖啡店,银发老人啜着咖啡,有一眼无一眼地翻看报纸。店铺小老板,掸着旅游纪念品和新款弗拉明戈舞蹈服上面的灰尘,把它们摆放在显眼位置。一脸肃穆的黑袍教士推开教堂沉重大门……林林总总,有如舞台剧,难怪这里会产生“卡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礼”等文学经典,而最负盛名的是斗牛、足球和弗拉明戈。

瓜达尔基维尔河,是塞维利亚的母亲河。河边的黄金塔,铭刻着一个划时代的年份——公元1492年。这一年,格拉纳达奈斯尔王朝最后一位苏丹投降,宣告摩尔人在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从此结束;天主教王国长达数百年“收复失地运动”最终胜利。这一年,热那亚人哥伦布再度来到西班牙。多年来,他游走西、葡、英、法诸国,试图说服那些国君,只要向西航行即可到达东方,却始终无功而返。而此次,刚征服格拉纳达的新主,开疆拓土及宗教热狂之心,混合着对东方香料和黄金的渴望,终于变为成就航海家梦想的国家意志。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甚至拿出自己装满珍宝的首饰盒,给哥伦布作为航海资助。8月3日,就在塞维利亚黄金塔下的瓜达尔基维尔河上,哥伦布率领船队扬帆启航。两个月后,船队到达新大陆,次年携带一些印第安人和黄金珍宝凯旋,西班牙从此进入海外冒险和殖民的“黄金时代”。

河边的黄金塔,最初是一座军事瞭望塔,始建于1220年,正值柏柏尔人所建立的伊斯兰教王朝穆瓦希德王朝时期。塔由12个等边构成,按罗盘针所指的十二个方位,分别代表通向世界的位置。现在这座塔共有三层,最上一层圆形建筑,是西班牙天主教王国的胜利者1760年添建的。塔楼平顶架火炮,扼守通往塞维利亚的河道。当年,这里曾是满载黄金白银从美洲回来的西班牙船队的终点,两岸塔底系有一条沉入河底的巨型铁链,若遇敌情即可将铁链用绞车从水中拉起,封锁河道。守护黄金珍宝,是这座塔名称的来源,还有一说是砖塔四周贴有一层镀金瓷砖,从河上远远就能看到熠熠闪光。而今,风光不再,河对岸那座黄金塔,据说早被拆除,也有人说毁于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黄金塔历经沧桑,屡有拆建,先后变成监狱、仓库、邮局。目前是海军博物馆,馆内陈列着信件档案、模型、古海图、古船模型及各种船头装饰等等,展示着西班牙海军昔日的荣耀。

旧城中心的塞维利亚主座教堂,原来也是一座建成于1198年的清真寺。政权易帜后,改为天主教教堂,1402年在原址重建,直到16世纪才完成,殿高42米,内部装饰极为华丽。这座主教座堂是哥伦布埋骨处,里面安放着这位航海家的灵柩。那座石棺由象征着西班牙四古国卡斯蒂尔、莱昂、纳瓦拉、阿拉贡的雕像所抬起,前面两尊雕像,一人手持船桨,一人手持十字架。塞维利亚主座教堂是世界最大的哥特式主教座堂之一,曾一度取代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成为世上规模第一大的教堂。1987年,主座教堂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教堂旁的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保存着大量珍贵的资料,包括塞万提斯的求职请求,哥伦布的航海日志,还有西葡划分世界的教宗诏书。大航海时代开启的地理大发现与宗教大传播,互为因果。

进入20世纪,西班牙国力衰退,尽管一战时坚守中立地位有过一个短暂时期的经济繁荣,但全国性的流行性感冒爆发,造成经济减速,国家负债累累。为重塑世界形象,于1929年在塞维利亚举办了伊比利亚美洲世界博览会。一座摩尔复兴建筑风格的主场馆建筑西班牙广场,就是当时留下的瑰宝。

西班牙广场,由建筑师安尼伯·冈萨雷斯设计。广场为一栋半弧形的红砖建筑,首尾各有一座高塔相,类似伊斯兰建筑的宣礼塔。弧形红砖建筑前有一道护城河,有许多道石桥与广场相连。建筑内侧墙与小桥桥面镶嵌着阿拉伯风格的青花瓷或金色瓷片。广场外墙是一排壁龛,用彩色瓷砖描绘了58幅画图,每幅画代表着西班牙的不同省份,描述了当地的历史典故与人文风情。广场中心占地面积相当于四个斗牛场,有一个大喷泉。十几辆马车在此揽客,踏踏马蹄声给广场增加了世俗的热闹气氛。这里是很多影片拍摄地,如哥伦比亚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星球大战2——克隆人的进攻》等。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弗拉明戈表演则是流淌的音乐,在卡门的故乡塞维利亚恣意奔涌。西班牙广场一道走廊的过厅前,两个女性舞者虽不年轻漂亮,但音乐一响,即若蛇起舞,腰肢扭动,裙摆飞扬,舞步穿梭往复,如云行水流。一曲结束,舞者手拿小碗,挨个近前收取铜币。

当晚,导游带领大多数团友自费去城里一个剧场观赏弗拉明戈专业表演。我们没去,怕不上档的草台班子减损原有印象。去年,马德里皇家歌舞剧团带着弗拉明戈《卡门》在中国巡演来到成都。半年前内子就在大麦网上订了票,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那是我青年的一个情结。1978年上大学前,我当过七年卷烟工,职业生涯唯一的兴趣点,是法国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也译作《嘉尔曼》)。小说被改编为歌剧、舞剧和电影,情节有取舍,主题始终是爱情,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小说开篇即是发生在卷烟厂门口的一场喧闹打斗,卡门出场——“红裙子,有很多破洞的白,摩洛哥红皮鞋,裸露着肩膀,衬衫上是金合欢,嘴里也衔着一枝金合欢”,她是能歌善舞,妖艳泼辣的吉普赛女郎,在卷烟厂的工间休息时与女工争执,负气伤人。监禁中,她引诱英俊的卫士班长唐·何塞得以逃脱。何塞因爱入狱,出狱后人生陡转,他为了占有卡门的爱情,被迫加入她所在的走私贩行列。卡门是一只自由鸟,很快就移情斗牛士埃斯卡米里奥。在卡门为斗牛场上情人的胜利而欢呼时,却死在爱人何塞的剑下……

故事最初的发生地,就位于今天塞维利亚中心广场花园附近的塞维利亚大学,墙上依然镌刻着皇家烟草工厂(la Real Fabrica de Tabaco)字样。当时就是塞维利亚的支柱产业,据说有5000名女工。尽管,当年我劳作的四川卷烟厂与卡门及其女工的那个雪茄卷烟厂毫无关联,却不能阻止遥远东方的一个青春男子的异想奢望。

是卡门拯救了弗拉明戈。“弗拉明戈”,一词源于西班牙的摩尔语“fellahmengu”,流行在安达卢西亚地区。1492年,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与丈夫费迪南德的军队攻下摩尔人的最后堡垒——格拉那达城。最初,他们恩威并举,宗教宽容,使在地的摩尔人和犹太人和平归顺。后来,“异端裁判所”说服新的君主背信弃义,强迫摩尔人和犹太人皈依基督教,否则就迁去非洲。仅在1499年,就有5万摩尔人接受洗礼,而更多的摩尔人、犹太人混迹在吉普赛人中,逃往荒野山林藏匿,或者走上漫漫流浪路。夜晚,他们边唱边跳,绝望、悲凉的歌声,夹杂着抗争和希望的情绪宣泄,这就是最初弗拉明戈。吉普赛人说,“弗拉明戈就在我们的血液里”,弗拉明戈音乐有50多钟,每种音乐都有不同的节奏模式;弗拉明戈舞蹈并无固定程序动作,是舞者即兴起舞,依靠和演唱者、伴奏者以及观众之间情绪互动。最初弗拉明戈还只是清唱,后来出现吉他伴奏,以及强节奏的拍手、踢踏,再配以舞蹈。近些年还出现一些别的伴奏乐器,如舞者手中的响板、手杖、卡宏(敲击木箱)等。

在弗拉明戈的故乡,作为旅者,我们以难得的两小时自由,体会流浪的滋味,以演出场馆为半径,在塞维利亚老街区穿行。从红砖瓦到青石壁,从弧型墙到阳台,那些古老建筑的形制,无论是小拱璇、外墙面、坡屋顶、圆弧穹顶,以及铁艺、陶艺挂件等,都夸饰着美的抽象变形,传达出阳光般明朗自然炽烈。在老城墙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踢足球;在一个修道院,有一个教会提供赞助的智障儿足球学校,足球也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自由奔放,甚至不守章法,就像他们身上流淌的血液。

到了今天,弗拉明戈一词,不仅是歌舞、吉他,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吉普赛人有句名言,“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体是用来相爱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文明越发达,社会组织化程度越高,个人的内心世界也越渐荒芜;盛产阳光、女人、足球和弗拉明戈的塞维利亚,旅游者想必会越来越多。

一座石榴般的红堡

格拉纳达,即西班牙语“石榴”之城。“没有一个城市,像格拉纳达那样,带着优雅和微笑,带着闪烁的东方魅力,在明净的苍穹下铺展……”雨果赞美的这座城市,位于内华达山脚下,是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格拉纳达省省会。

公元1236年,摩尔人在此建立的奈斯尔王朝,已是伊斯兰势力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后一块礁石。王朝缔造者穆罕默德一世,以数年之功,倾举国力之资,在四面楚歌声中为自己赶建了一座纪念碑。1492年,薄暮降临,夜色如巨大的蝙蝠笼罩着阿尔罕布拉宫(Alhambra),摩尔王朝最后一位君王波伯迪尔接受投降,屈辱地回到北非。西班牙“天主教双王”伊莎贝拉一世和费尔南多三世,作为胜利者进入这座宫殿,大致保留下伊斯兰建筑原貌,直到他们的外孙查理五世在宫殿和军营之间新建一座文艺复兴式的宫殿——查理五世皇宫为止。

阿尔罕布拉宫,阿拉伯语意“红堡”,据说,当初摩尔人建城用了很多红泥,故外观呈赭色,又称赭城。雨果曾写下诗句:“赭城!赭城!/一个被众多精灵镀上黄金的梦,/充满了婉妙的和谐,/圮毁的堡垒,/在静谧的午夜,/还有回荡着魔音的雉堞/……/穿过一千座阿拉伯拱门的月光,/正用白色的三叶草装饰女墙。”雨果情迷西班牙,缘自19岁时随母亲前往法国占领军雨果将军的西班牙营地。那是另一个凄婉的故事。

流沙湮故宫,好景不常在。又过了数百年,直到1828年,在费迪南德七世资助下,经何塞·孔特雷拉斯及其子孙三代建筑师的长期修缮复建,阿尔罕布拉宫才恢复旧貌。

拨云见月,光华再现,还得感谢一位美国人。1829年春天,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来此探访。风从内华达群山送来玫瑰香,潺潺泉水,莺歌婉转,宫墙上石膏制成的浮雕和阿拉伯式样图案,厅堂镶嵌的蓝色马赛克瓷砖,在散发着东方气息的宫室间,欧文沉浸在历史的沼泽地,难以自拔。他将收集到的故事传说进行整理,经过一百多天的伏案,写成《哥伦布传》《攻克格拉纳达》和《阿尔罕布拉宫》三书。他把昔日的西班牙带给全世界,赞美那些曾经的穆斯林统治者,有着傲气和诗意的智慧,曾经给伊比利亚带来先进的文明,经过几百年的经营建设,最终也带着尊严离开这片土地。

就像几块孤零零的岩石远远留在内地,说明过去洪水泛滥的深远。阿尔罕布拉宫就是这样的古迹——基督教国土中央的一座伊斯兰教建筑物,西方的哥特式大厦丛中的一座东方宫殿;一个勇敢、智慧、风雅的民族的纪念物,说明他们曾经征服、统治过这片国土,一度繁荣而终于消逝了。

要是没有欧文,阿尔罕布拉宫不知还会沉睡多少年?西班牙人感谢他,在阿尔罕布拉宫的森林小路旁,为他竖立了一尊塑像,尽管今天的游人与他擦肩而过,却多不知他的故事。在这些来自全世界的观光客中,也有几位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

光绪六年(1880),晚清干臣黎庶昌奉派出任西班牙参赞,曾居停伊比利亚一载有余。他在《西洋杂志》里写到曾往格拉纳达匆匆一游,盛赞阿尔罕布拉宫“重楼复道,曲折迷人”。

阿尔罕布拉宫。岱峻 摄

光绪三十三年(1907),康有为因百日维新失败流离异域。他认为晚清中国病入膏肓,须有一位“耐苦不死之神农”,于是“三周大地、遍游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路”,以寻找医治中国沉疴的“神方大药”。他在西班牙,游览了托莱多(Toledo,旧译陀鳌度)、科尔多瓦(Cordova,旧译诃度)、格拉纳达 (Granada,旧译迦怜拿大)和塞维利亚 (Seville,旧译筛非)等地,寻访穆斯林文化的断简残篇,写成一篇《回国三京访古记》,其中以在阿尔罕布拉宫(康译“亚蓝罢罅”)见闻最为详细。

1928年夏,在美国完成学业的梁思成与林徽因去欧洲度蜜月。父亲梁启超在信中为这对新人规划:“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的政治。”西班牙之行,带给他们什么感受,似未见诸相关文字,但林徽因的学生关肇邺曾转述老师参观阿尔罕布拉宫受到的震撼。林洙在《梁思成林徽因与我》一书中称,他们到达格拉纳达已是傍晚,两人即往阿尔罕布拉宫。此时宫门已闭,他们敲开门,苦苦央求守门人放他们进去。月光下、宫墙上,他们读到一段文字:“世上没有比生在格拉纳达却是个瞎子更悲惨的遭遇了。”生在仙境,看不到美丽,固然可悲;生在仙境,眼看美被摧毁,或更为悲催。这就像一个预言,在后来的日子里,“中国建筑科学之父”梁思成林徽因远不如美国人华盛顿·欧文幸运。

笔者知道这座城市这座宫殿,得益于美籍华人学者田晓菲的游记《赭城》,那是她与先生宇文所安的安达卢西亚之行。阿尔罕布拉宫由众多院落组成,分为行政场所、活动仪式场所、王族居所等部分,彼此独立又巧妙相连。进入宫殿的检票大门后,先进夏宫。墙壁上刻有伊本·赞拉克的诗句:“道路在此一分为二,西方的魅力吸引了东方”。田晓菲写道,“第一次进入赭城的游客,往往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因为有那么多的通道,曲径,拐角,门户。视线被阻隔,被牵引,被迷惑。一切都在回避,隐藏,包容,延宕;一切都在揭示,呈现,给人惊喜,无限延伸。”“虽然是白天,却可以很容易地想象这里的夜晚:牛奶一样的月光冲洗着爱霞轩的画壁,绿色的树荫变成银黑色,缀着流苏的靠垫与鲜艳柔软的织毯在戴满指环与银镯的手轻轻的抚摸下,发出苍白的彩光。在这样的夜晚,死于欲望的,是天上的群星。”“馨花洁白明媚的香气中,点缀着晶莹的喷泉和池塘的阿尔卡萨,金黄的瓷砖,黑色的牛首,血腥,阴雨,迷宫一般的巷子,晕眩,呕吐,浓郁厚重的朱古力,犹如化不开的夜色。一个城市可以通过很多感官的体验进入一个游客,成为他或她生命的一部分,被带走,带到世界各地,分散的碎片,陨石雨,化为新的,星辰一般的湖泊。”

水渠中庭(Patio de la Acequia),是水系改造的景点,喷泉流溅、花草颤动,拱形廊柱借景外间的近树远山,极似《一千零一夜》里的场景。水是这块干涸土地的生命。喷泉的水压依靠山体的作用形成,在沟渠中自然循环。这座宫殿,原是摩尔人改造罗马人的一处旧址。来自沙漠民族的工程师,先找水源,他们在内华达山脚下的达罗河上筑坝拦水,用六公里长的水道引向阿尔罕布拉宫,为调节水量又建造了一个巨型蓄水池,用类似戽斗水车的矿井提水装置,在保证园内所有园林用水的同时,还灌溉周围6公顷的土地。这完全是《古兰经》中提到的理想家园:“下临贯穿的河渠,果实常年不断,树荫岁月相继”。

查理五世皇宫,不同于传统的穆斯林建筑风格,整栋建筑外方内圆,环形的宫殿现已空空荡荡,也因此使建筑的细部更加突出:从每一座拱门的门框、窗框、壁龛到天花板,螺旋雕饰的阿拉伯文字和各种几何图形,精致繁复,尽善尽美。

拱卫皇宫的阿卡萨巴城堡(Alcazaba),现是一片军营废墟,脚下城墙一圈圈围绕。登上维拉塔,脚下是格拉纳达街区。栋栋白屋,屋顶大都为层叠瓦片。城中的阿尔拜辛区,是摩尔人、吉卜赛人混居地。那一座座带回廊的摩尔人庭院Carmen,白色外墙,总匍匐着藤蔓花朵。放眼眺望,安达卢西亚高原延伸至远方,远处的山峦即是西班牙第一高峰内华达山。

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庭园并非全是建筑师的杰作,也出自哲学家和诗人的创意。这些建筑似无精细规划与整体设计,却朴拙天真,细节值得玩味。这座宫殿以及影响后世的摩尔复古建筑风格一下子拉开西班牙与欧陆他国文化艺术的距离。有人甚至假设,西班牙若无穆斯林的进入,若无阿尔罕布拉宫,会不会产生毕加索、高迪、达利或马尔克斯那样的艺术家?

即使在衰败的时日里,阿尔罕布拉宫也是一座启发艺术想象的废都。1672年,英国作家约翰克莱顿写过古典悲剧《征服格拉纳达》,音乐天才莫扎特十七岁的一部歌剧《佐伊逹》也是取材赭城的阴谋与爱情。1827年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小说《最后的伊贲克拉吉》更是煽起人们对赭城的热情。近些年,有卡雷拉斯演唱,祖宾·梅塔指挥的歌剧《格拉纳达》;“近代吉他音乐之父”、西班牙演奏家塔雷加创作的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曲子响起:落霞漫过红色城堡,流淌着昔日旧梦,闪烁着迷茫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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