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喜剧

2018-12-08 11:15吴春彦
戏剧之家 2018年28期
关键词:喜剧悲剧

吴春彦

【摘 要】作为中国当代戏剧史的重要剧作家,赵耀民的剧作致力于在喜剧手法下对于人、时代与社会等种种悲剧表达的探究。其剧作《志摩之死》沿袭了赵耀民一贯的荒诞视角,在怀旧的大幕前,在表层喜剧手法的经营中,看似漫不经心地展现出悲剧的无奈内在,呈现出饱满的戏剧张力。

【关键词】悲剧;赵耀民;志摩之死;喜剧

中图分类号:J8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8-0013-02

赵耀民剧作《志摩之死》因话剧《志摩归去》的上演而进入普通大众的视线,所获褒贬不一,甚而一度被质疑曹禺戏剧文学奖的获得是否实至名归。舞台剧的商业效应与不完美表现,无疑是一柄双刃剑,为剧本增强影响力的同时也掩盖了其文学力量,置剧本于尴尬的境地。剧本的舞台演绎受限于若干非主观因素,以演出表现与艺术效果作为评判标准未免失之偏颇。与以往执着于小人物的立体书写不同,《志摩之死》选择了浪漫诗人徐志摩作为演绎对象,设定了空难志摩未死的荒诞情节,在七场不同情景的转换间,揭示出温情背后丑陋的人性,而在爱的幻灭、美的虚妄、自由的缺失等种种桎梏中,诗人最终只能选择死去。赵耀民虽以喜剧创作而著称,但在他的剧作建构中,“悲”与“喜”并无先后或主次之分,他强调“喜剧要走向深刻,必须具备一个悲剧的主题”[1]。在其剧作喧闹的喜剧手法之下,是对于人与人性、时代与社会等种种悲剧的沉重反思,在幻象与真相的对峙与背离中,成就了他“荒诞喜剧”的理论与实践。《志摩之死》沿袭了赵耀民一贯的荒诞视角,在怀旧的大幕前,在表层喜剧手法的经营中,看似漫不经心地展现出悲剧的无奈内在,呈现出饱满的戏剧张力。

作为一个人,徐志摩的存在是悲剧的。他的身份似乎是诗人,但是人们永远只记得他那些为爱喃喃碎语、浸透八卦的小诗;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但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却是他错综混乱的感情生活。第二幕中,剧作家让他直白地宣泄道:“我是康桥学政治经济学出身,我有自己的政治和社会的理想,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我是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介绍进中国的第一人;我在我主编的报纸上发起过对列宁主义和赤色苏俄的讨论;我和胡适之他们创办了新月社,不遗余力地播种中国的新文学;现在,我还准备倾我所有的精力和财力来做社会改革的‘乡村计划。可所有这些,别人都不感兴趣,只对我的恋爱感兴趣。”意欲成为汉密尔顿以及政治经济学出身也改变不了他基础算数都无法理清的事实,对于新文学的影响远次于其恋爱话题与情诗的魅力,所谓的“乡村计划”在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背景下更是无法实现的梦呓,他终究只是人生的失败者。

胡适对于徐志摩人生“爱”、“自由”、“美”单纯信仰的评判,在梁实秋那里被解读为“不是‘爱,自由与美三个理想,而是‘爱,自由与美三个条件混合在一起的一个理想,而这一个理想的实现便是对于一个美妇人的追求……志摩的单纯信仰,换个说法,即是‘浪漫的爱。浪漫的爱,有一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这爱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永远存在于追求的状态中,永远被视为一种极圣洁极高贵极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旦接触实际,真的与这样一个心爱的美貌女子自由结合,幻想立刻破灭。原来的爱变成了恨,原来的自由变成了束缚,于是从头再来开始追求心目中的‘爱,自由与美。”[2]剧作对徐志摩“浪漫的爱”的悲剧进行了最为直接而残酷的解析,而这亦是其悲剧人生的概括。他以诗人澎湃的热情崇拜爱、追寻爱,为了与他所爱的林徽因结合,他抛弃结发妻子张幼仪与新生婴孩,而不管他如火一般热情,“在水一方”的佳人若即若离、求而不得,累其魂牵梦萦。在他“死后”,他真切地看到曾经的爱侣、心中的伊人为了关乎自己隐私与利益的日记,多方经营;仍然抱有绮念的他再靠近,幻想在“爱墙”内与“美”的爱人充分享受自由,享受生命的欢乐时,才发觉自己只是心爱女子曾经的情感依托之一,只是被赠与情诗的若干人之一。这样的爱是否美,是否自由,是否还是单纯的信仰?虽然剧作家在浓浓的怀旧情绪下,给予了一个温情而决绝的赠与日记的举动,但答案已然昭示。陆小曼曾经是徐志摩欲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爱、自由、美”追寻的信仰。但激情过后的婚姻,在生计的艰难维系中,浪漫消耗殆尽,早已无法继续的生活已经成为诗人的负累,而“死”确实是如释重负的痛快。这一切这样虚妄,爱卸去伪装之后原来如此的不尽如人意。死去的志摩幻想着回到贤淑大度、“低到泥土里”的前妻张幼仪身边,求得安慰,但她已与徐父相互依偎取暖,诗人“爱”的诉求早已无处安置,滞留于理想与现实的困顿之中。

《志摩之死》虽是指定命题,但赵耀民拒绝媚俗,不为小资式“人间四月天”的谎言所惑,以浓厚的岁月积淀与透彻的生活体悟,谈笑间、调侃中揭露了人的面目与生活的真相。剧作践行了他早年有关荒诞喜剧的创作理论,即“创作者对于人生的不幸、痛苦和不合理现象佯装无知无觉,只顾以逗人发笑的笔法冷静地、超然地描写这不协调的事物,结果似乎是在漫不经心、不知不觉中揭露出事物的荒诞性。”

“荒诞”式的“死”是剧作演绎的基础,首先体现在肉体的逝去。徐志摩在剧中是否“死”了,剧作开场展现的是肯定的“伤逝”场景,确认了志摩的死亡;随即第二场又呈现了苏北小镇上志摩和副驾驶出售古董和字画的场面,引出二人在徐州机场下了飞机、由他人顶班的陈述,让人信服地认为上场中的“死”只是一场误会。但,其后第三到第七场中志摩的出现来去自若,景象詭异却又表述合理,其存在与行径已是肉体无法完成的任务,存在着的志摩已是无处安放的灵魂。志摩之“死”还体现在信仰丧失与理想幻灭所带来的心灵的死亡。肉体的死催促其灵魂寻找生机,也让志摩有机会真切、透彻的直面真相——知己友朋、恋人亲人的背叛、不忠等种种行径,已经让其心灵孤独无依,而乡村建设计划早已被现实宣判死刑,志摩最终只能选择“死”去,尾声中徐志摩与副驾驶的对话郑重宣告了其从肉体到心灵的真正死亡。

喜剧性外壳的经营还体现在主人公徐志摩激昂澎湃的对爱情、对事业的热情,以及这种期望与现实相矛盾所产生的荒诞性。如,第二场中,志摩对于乡村计划的畅想与副驾驶所陈述的现实之间的落差:

徐志摩 ……我可以说服乡公所,就在这里选一个村,作为我“乡村计划”的实验基地。

副驾驶 (冷冷地)这里的乡公所全是些鱼肉乡民的腐败分子。

徐志摩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还可以游说这里的乡绅富豪捐资捐物,再加上我的“义卖”所得……

副驾驶 这里的富豪不是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就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即使捐钱也是诈捐。

徐志摩 先建一座庄园,到处种满鲜花,宛如世外桃源……

副驾驶 这里耕地不足,加上三年旱两年涝的,常闹粮荒。

徐志摩 再办一所艺术学院,让村民们学习诗歌、音乐、绘画、舞蹈,对了,还有话剧。

副驾驶 这里军阀混战,该学点军事;或者训练跑步,逃难时用得着。

诗人自以为是的期望显然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副驾驶冷峻的话语陪衬下显得幼稚而可笑,在喜剧因素的烘托下再次强化了诗人的悲剧性人生,揭露了所谓“文化人”精神的虚空及与现实的脱离。赵耀民呈现于筆下的知识分子群体,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精英,本应代表着光与亮,却呈现出人性的暗与淡。不说虚无中的徐志摩,即便是被誉为所谓“新文化的代表,旧道德的楷模”的胡适,一面以志摩好友自居,一面与陆小曼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在听闻“八宝箱”中有陆小曼的日记及与己的通信后,更是诱逼凌叔华交出后毁去。这样道貌岸然矫饰的无情剥落还不止于胡适,在剧作流畅的行文与诙谐的对白中,充斥着民国文人诸多轶事的调侃,这就为剧作的悲剧主题沾染了些许暖色调的喜剧色彩。剧作第五场,是典型的过场戏,交代了志摩日记缺失四页的不知去向,引出了第六幕徐林相见的戏份。其中,鲁迅也不慎成为了剧作家戏谑的对象,不管是“广平兄,我是你的小白象呀”或是“偷看别人洗澡”等轶事传闻的调侃,还是《我的失恋》打油诗的吟咏,“注重行动”的战士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与“空谈理想”的“情种”似乎也并无区别。

喜剧氛围的经营还体现在细节处的构造,有插科打诨式的戏谑,对当下社会现象予以讽刺,如第一场中:

领 队 你演我的二姨太。

队员乙 二奶?

领 队 别看是二奶,可是堂堂洋学堂里出来的大学生,能诗会文,洋文也会。

队员乙 我本来就是大学生。可我们老师说了,不允许大学生当二奶,否则开除学籍!

领 队 老师当然不允许了,除非你给他当,不要钱。

虽然,诸如“老师当然不允许了,除非你给他当,不要钱”之类的行文未免有些俗套,但讽刺了时下师德沦丧,充斥媒体的诸多高校潜规则事件的同时,也保证了剧作的“笑点”。至于如第三场中众人对于徐志摩“文字姻缘箱”争夺中陆小曼持续呼声的描写,更是喜中有悲:

陆小曼 (喊叫)请把志摩的日记给我,我要编他的全集!我对志摩的在天之灵起过誓,我的余生就这一件事……(突然掩嘴,打了个哈欠)

[停顿。众人注视着她,她羞惭地低下头去。

在胡适、凌叔华、林徽因等人为己利益争夺志摩遗物强硬而剑拔弩张的对峙中,陆小曼微弱而无力的呼喊根本无人理睬,本是志摩的遗孀,却无权获得他的遗物,这种对比所产生的是“荒诞”情境下人物命运的悲剧性。

此外,剧作对于徐志摩的诗篇亦有所取舍,在诸多不美的场景中插入了诸如《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偶然》等浪漫而唯美的诗篇,以此为工具,在鲜明的对比中,对诗人美好诉求进行了否定,对人世的污浊进行了强有力的讽刺;至于如文末《毒药》的运用更是入木三分地深化了剧作的主题。

结语

赵耀民坦言他想表现的不是历史,而是现实,但他在题材的选择与建构中,为作品包裹上了浓厚的怀旧外衣,并因着对主人公徐志摩的偏爱,并未残酷而理性地对其进行解剖与批评,故而,如作家王安忆所说,“这个戏里有很多抒情和伤感主义”[3],在批判、揭露的同时仍不乏温暖而柔和的色调,也因之消磨了原本的力量。

参考文献:

[1]赵耀民.当代喜剧创作和中国话剧的未来.赵耀民戏剧杂谈[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103.

[2]梁实秋.谈徐志摩.梁实秋散文[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235-236.

[3]潘妤.专家把脉《志摩归去》,为剧本叫屈[N].东方早报,2013-5-29.

猜你喜欢
喜剧悲剧
伟大的悲剧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喜剧大师
喜剧大师
泄洪的悲剧不能一再上演
《喜剧总动员》喜剧人 放肆笑
“含泪的笑”——《欢乐喜剧人》对喜剧的重新诠释
猫的悲剧
近视的悲剧
《欢乐喜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