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中的得与失

2018-12-08 09:46江琳
上海戏剧 2018年5期
关键词:伯恩芭蕾灰姑娘

江琳

此轮上海站的巡演中,马修·伯恩版《灰姑娘》采用了“舞蹈剧场”的概念,相较于前年《睡美人》上演时所用的“芭蕾舞剧”,这一提法更为准确。伯恩注重“剧”在作品中的地位,他强调故事情节的逻辑和人物情感的真实,且热爱探寻剧场的多样性,编舞上也不拘泥于古典芭蕾语汇。时隔二十年,我们依然惊叹于伯恩在《灰姑娘》中挥洒的大胆想象,但同时也为他探索“舞蹈剧场”时所面临的局限而感到遗憾。

伯恩版《灰姑娘》的创作灵感来源于音乐。在观看弗雷德里克·阿什顿版《灰姑娘》之后,伯恩说自己从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中看到了跳动的黑暗之心。此版《灰姑娘》(1948年)和洛基斯拉夫·扎哈洛夫版(1945年),皆含有古典芭蕾的变奏、慢板和双人舞,情节和场次设置上没有很大差异,都较忠实地遵循了原著。而伯恩版的《灰姑娘》与这两部作品大相径庭,他破译了蕴藏在普罗科菲耶夫音乐中的现代密码。

在对舞蹈音乐的探索中,普罗科菲耶夫沿用了古典芭蕾音乐结构,同时又兼具了20世纪音乐的独有色彩。现代性有时让他与古典芭蕾格格不入,扎哈洛夫版《灰姑娘》被诟病,除了因为人物缺乏个性、戏剧冲突勉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现代风格的音乐与传统神幻剧并不协调。然而,恰是普罗科菲耶夫音乐的现代性,才帮助伯恩勾勒出一个二战硝烟下的现代世界。

作曲家对戏剧效果的强烈渴望也与伯恩不谋而合。普罗科菲耶夫的舞蹈音乐创作,始于苏联戏剧芭蕾全盛时期。彼时的“戏剧芭蕾”正独占苏联舞界,舞蹈深受戏剧影响,不再被“慢板—男女变奏—Coda”的程式束缚。不少舞蹈家效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向演员讲述全剧的艺术构思,并对剧本做出根本性的改动,使它发展得更合乎逻辑。

伯恩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戏剧芭蕾”的特点。他在《灰姑娘》中处理了原作中一个逻辑问题:当魔法消失一切打回原形,为何灰姑娘的水晶鞋仍然存在?在这里,灰姑娘的鞋子是她一直珍藏着的,她甚至偷穿继母的皮草配这双鞋子,想象自己在舞会中跳舞。此外,伯恩还解决了一个情感逻辑问题:男女主角不是在舞会上跳了支舞就爱得难舍难分,浪漫爱情自有它的机缘。“王子”——空军飞行员哈利,在伦敦大轰炸期间被灰姑娘所救,灰姑娘对哈利产生了懵懂的情愫;随着故事的进展,舞会后哈利与灰姑娘已有了肌肤之亲,在战争大环境的催化下,他们格外地需要彼此。当然,伯恩的改动不限于男女主角。灰姑娘的仙女教母,变成了一个男性天使,他不止是一个人物,他还代表着“时间”、“死亡”和“命运”。年老体弱与轮椅相伴的父亲、成日酗酒的继母、两个跋扈的姐姐、三个性格迥异的兄弟,每个人物都有清晰的故事线。

更多元素的融入,以及对剧情与人物个性的深入挖掘,让伯恩不得不增加哑剧表演的比重。第一幕几乎都是哑剧的叙事手法,独舞首次出现在灰姑娘偷穿继母衣服配水晶鞋时,但叙事仍在发生:恋足癖的哥哥将爱玩枪的幼稚弟弟轰走,想细细把玩灰姑娘的双足;群舞首次出现在灰姑娘救了哈利后,士兵们来家中做客,他们舞蹈作乐的同时,伯恩设计了一个大家撮合女兵和裁缝弟弟的剧情。闲笔的使用可以丰满人物,但是舞蹈场面缺失,剧情功效性过重,会显得琐碎。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种手法在第三幕發挥出很大作用。灰姑娘和哈利终于在疗养院找寻到对方,他们将鞋取出,激动地确认彼此后,此处并没有出现扩展性的双人舞,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真实的肢体表演。二人略显生涩地接触着对方,将久别重逢后满心欢喜却欲言又止的人物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后舞台上出现不同装束的爱侣,他们拥抱亲吻互诉衷肠,时钟已过12点,魔法还在继续。那一刻,童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故事,它离我们是那么近,仿佛硝烟弥漫下的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是一出浪漫童话。

无论是纯舞蹈还是情节舞,都不是语言文字的叙事艺术。对话是最易让人理解的,而舞蹈却要到达言语以外的地方,去挖掘埋藏在对话间的“潜台词”。伯恩并没有将作品完全做成一出“音乐剧”,没有让他的人物开口,或许就是因为,生活中一些难以宣之于口、诉诸文字的东西,往往能通过舞蹈的手段充分地表达出来。

正如第一幕灰姑娘将哈利的帽子戴在人台之上,想象哈利邀请自己共舞,正是情窦初开的粉色少女幻想;又如第二幕男士们和灰姑娘的群舞,通过集体的高把位托举和一层层的穿插变化,轻易就将灰姑娘的魅力四射展现出来;再如第二幕飞行员宿舍中,灰姑娘与哈利床边缠绵悱恻的双人舞,大量的斜线调度,以及灰姑娘依附于哈利的空间造型,短短几分钟就能将人物关系和人物内心外化出来……语言很难直接地传达出情绪顷刻间的变化,在舞蹈中,我们却能看到灰姑娘心灵所包含的全部感情。

既然是“舞蹈剧场”,仅仅依靠舞蹈是不够的。伯恩版《灰姑娘》的魅力,不单在于它的舞蹈、音乐与戏剧性,还在于它能迅速将观众带入规定情境,并沉浸其中。这一方面是由于服装道具和舞蹈语汇的真实性。伯恩及其团队对伦敦大轰炸时期的历史背景做过大量案头工作,无论是闪电战烟雾缭绕的街道,或是地下的巴黎咖啡舞厅都有依据。群舞场面中使用的诸如林迪舞和吉特巴舞等都是二战时期的流行舞种。

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剧中对20世纪40年代电影的致敬。伯恩利用舞台的纵深复制了《魂断蓝桥》的地铁、《相见恨晚》的火车站等场景,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二战背景下伦敦的群像。对电影手法的借鉴还体现在第二幕的闪回。午夜钟声敲响,代表着时间、死亡和命运的天使出场,灰姑娘与王子在战火中失散时,伴着烟雾她看见这样一幕:她的父亲,那个一出场便坐轮椅的父亲身着军装从远处走来,继母不顾父亲的哀求,用枪射中父亲的膝盖和心脏,随后她的兄弟姐妹将父亲扶至轮椅推下场。为什么此时会出现这样的场景?这里的天使可以理解为命运的化身,他的出场其实就意味着灰姑娘命运的转折。这也就是为什么当灰姑娘与哈利的幸福时刻被收走后,灰姑娘瞬间看到了父亲跟继母曾经的冲突,看到整个家庭悲剧的成因。幸福戛然而止,爱和温暖不复存在,她生命中的两个悲剧时刻相互交叠了。

相较于对场面的细致刻画,伯恩对灰姑娘和哈利的人物内心并没有更深层次的思考。当灰姑娘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完全可能从一个懵懂无知、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发生转变为另一个人。但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改变与自我挣扎,灰姑娘仍是一个等待被拯救的角色。第三幕只用了一定篇幅去描述哈利的找寻,最后的重逢也只是在命运之神的安排下,为了相遇而相遇。

扮演哈利的演员在采访时表示,灰姑娘在哈利那里找到了家的温暖,而哈利在灰姑娘身上找到了完整的人格。这是主创期冀观众能够从剧中看到的。对于灰姑娘,这个在命运面前无力还手的人来说,哈利是她唯一的出路,意味着一个家;而对于哈利来说,当他找到心爱之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意味着他将肩负起责任。看似是他拯救了灰姑娘,实则是灰姑娘赋予了他完整的人格。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在作品中寻找到这一企图的踪迹。作为创作者,伯恩试图表达的理念并没有被有效的实现。

19世纪情节芭蕾的改革家让-乔治·诺维尔认为,“一切艺术都是携手并进的……它们中间每个人各自走自己的道路,因为各有各的原则,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见,某些显著特征,某些相似神态,表明它们骨肉相连,表明它们互相需要,以求共同提高,互相辉映。”各种艺术是密切相联的,伯恩看到了音乐、戏剧、电影和舞蹈之间的联系,他让我们从《灰姑娘》中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探索中的作品的确难以尽善尽美,不过,这仍然不失为一部在细节上十分出色的作品,其中灌注的新意和热情也足以吸引观众。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在读)

(摄影/Johan Persson、郑天然,图片提供/上汽·上海文化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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