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先生之碑

2018-12-19 11:18解良
满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造字

解良

西山的枫叶红了,我也随着凉爽的秋天返回北京,看到七月里我从网上购回来放在书架上的一套十六开本的三册书。我老家在辽宁新宾,那里在四百多年前曾出过两位造字著书的人,所造文字渐而广之,为一个民族通用。我书架上的三册书就是其中一个造字人用他创造的文字写成的。两位造字人都在历史上各有名号,我却乐意称他们为乡先生,因二人所造文字及留下来的文字记载仍存于故乡,能让今人听到那时的乡音,悉知那时的乡事。

新宾的地理位置靠近吉林省边界,山为长白山余脉,第一位乡先生造字的地方是一道岗,夹在一大一小两条河流中间,叫硕里岗,现时已无人居住。当年,岗上有一座借三层台地围起三重土垣的山城,史称硕里岗城,近代又称佛阿拉城,佛阿拉意为老旧的山岗。乡先生时为青年,住在城中屋顶盖草内盘火炕的土坯房里,城中还有一位四岁幼童,虽然未参与这次造字,后来也成为造字著书的乡先生。乡先生造字过程是这样的:城主将两个青年部下叫到城主所住的木栅城里,令二人为本民族创造文字,推广使用。二人量力而不敢应承,推诿说,我等实不能。二人与全城人一样终年披甲,职业是战争,造字的底气不足。城主显然生气了,当场开导二人如何如何造字,吼,我意已决,你们就照我说的去造吧。

一个青年在造字过程中被城主杀掉,罪名谋反。另一个青年按城主之意用蒙古文字母逐一将本民族的语音连缀成句,终于造出了因文见义的文字。死去的青年名叫噶盖,造出字来的叫额尔德尼。额尔德尼世居都英额,土生土长,既没有仓颉那样能观天俯地的四只眼睛,文化程度也不高,何以能造出字来?这个问题到了民国初年才有一个叫奎善的清史馆校勘撰文揭秘:“盖造文字,本乎人心,人心之灵,实根于天地自然之理,非偶然也。”

我家乡多山林,高山莽林与乡先生有翰墨缘。故,诞生在硕里岗上的文字矗立高耸,如古树,似孤峰。三十三年后,那个四岁的幼童长大成人,随城主所率大军入主沈阳,他在城主死后受城主第八子皇太极的旨意进一步完善了这种文字,此人名叫达海。由额尔德尼造出来的文字史称老满文,新满文由达海完善固定,成为有清一代的国书。额尔德尼造出老满文后即用这种文字记“档子”,达海等人续之,于是这个世界上便有了一部用老满文和新满文记录的清王朝入关前所建立的后金政权的编年史书《满文老档》,共180册,洋洋大观。

捧起一本写家乡的书会有一种亲切感,披阅家乡的历史会让人感慨良多,观览这片土地上令人敬畏的英雄前贤,可酌古斟今。我购买的这三册书是译成汉文的《重译满文老档·太祖卷》,即额尔德尼当年所记“档子”,读来三者俱全。

《太祖卷》实录了那个城主——努尔哈赤在我家乡的往事,读来有同乡感,亲切感。书中的努尔哈赤简称为汗,汗有句口头禅:“我本人,我生的儿子们”要带头冲杀云云,在后来的一系列史書里汗却变了口风,满口文言,动辄“上”与“朕”,我就纳闷了,汗的古汉语水平比我高出许多,谁教他的呢?经过一翻研判我才发现他被后来的朝廷史吏用文言绑架,失去了语言本真。重读《太祖卷》,遥望遥远的硕里岗,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此时的努尔哈赤真实可信,生动质朴,语言鲜活形象,说的是硕里岗与赫图阿拉的话,做的是硕里岗与赫图阿拉的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乡先生额尔德尼,若没有他创造的文字和留下来的文字记载,今人就听不到那时的乡音,看不到那时的乡事。

五月,下了蜂蜜般的雨。出赫彻穆路,去十八岭行猎,进入北喀路时,雨滴滴地下。那以后,可以看到柞树叶上有琉璃般的光彩。舐舐是甜的,正是蜂蜜。汗一面舐一面说:“这太好了,诸贝勒大臣也舐舐。”贝勒大臣们都舐了。

《满文老档》是满族文学的开端,出自乡先生笔下的“蜂蜜般的雨”白描出一幕“天地人”完美交融的鲜活画面。让后人知道那时我家乡的生态环境多么可人,山林里的野蜂蜜随处可得,一队鲜衣骏马者行猎于林间即可舐食从树叶上天然流淌下来的甜甜的稠稠的野蜂蜜。又过了一年,我家乡在七百里地方下起了蜂蜜雨,“蜂蜜雨”这个词也被汗与贝勒大臣们视为兴国旺家的吉兆,乡先生也像抿了一口蜂蜜在嘴里。

“这条河有不结冰的道理吗?”

这条河是乌拉河。努尔哈赤单人匹马站在乌拉河中,水齐马胸。在他对面的小船上,娶了他三个女儿七次立誓又一再背叛的布占太跪求岳父大人退兵。努尔哈赤不直接回答,而是用河水结冰来警告布占太,我可以退兵,你若再次背叛,我的大军还会打过乌拉河——大约在冬季。

我们再听听一位降军败将怎样对努尔哈赤这样使用满语黏着语:

“你们的众兵像密林的树,像流水一样,(我们)对着你们的甲胄像在十二月见到的雪和冰一样,我们城的兵怎能抵抗呢?”

乡先生在《太祖卷》里记事,多用简白而富于动感的描写:

天刚亮出现黄色明亮的光线,贯穿在西沉的月亮中间,光线像布幅一样宽,月亮向上有二竿,向下有一竿多长。天现黄色,人的脸面也成淡黄色;汗跃上马背,士兵犹如天地震动一样全部跑去乘马,荒僻禽鸟不到的地方,上万的兵腾起征尘;汗乘大白马(满语称作雪团花),披明甲,张黄盖,吹喇叭、锁呐,敲锣打鼓前进。接下去,整旗,分翼,吹着法螺进攻,两军互相射出的箭犹如急风卷雪,蜂穿花丛。

读到这,你闭上眼睛去想,老北风卷起屋顶上的积雪呼啸着如铁布衫般横扫过来,冻硬的雪粒漫天飞,似万箭穿射;成群的野山蜂在花丛间来往穿梭,振动的翅膀像扬声器发出一片嗡嗡声,如箭之啸;如此形象的描写是乡先生留给我等后人的一场视觉盛宴。

《太祖卷》像散文,似杂记,不仅让我们从中读到了诸如大刀船,花豹街,抱见礼,兵吃炒面马饮水,向天洒牛血等一些既陌生又新奇的事物,又屡屡读到金句:

人若折名,甚于折骨。

一百个人吃一百只羊吃不饱,一个人吃一只羊吃不了。

天地间尽管那么遥远,因为公正信守法度,所以四季不相违,风雨日月运行,大道永存。

长于酒宴上当差的人,在战场上却无用。没有别的才能而能歌唱的人,就让他在众人的宴会上歌唱。如果那样,那个人还是有用的。

如果讲立国之道,怎样才能巩固,议事要忠诚,法令要严格。蔑视制定的严格法令,乃国家的魔鬼。

乡先生用《太祖卷》记录了汗的天命观,治国之道,战争之道,外交之道,也写士兵与部民耕种,婚丧嫁娶,草屋防火等大事小情,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让后人从中见识了一个部落酋长向一个民族大首领过渡的艰难历程。

额尔德尼,满语意为“珍宝”。汗1616年正月初一上尊号台,是“珍宝”为其宣读的奏章,颂扬汗恩养大国如日月出来一样光明。后来发生的事让人扎心,这块稀缺的“珍宝”被汗唾弃,罪名是他妻子私收了两颗准备为儿子治牙疼的东珠,偷偷藏在井里,被人告发。乡先生为汗的事业奋斗一生,最后家被抄没,与妻子一起踏上了黄泉路,享年四十二岁。

嗻——安吉!安珠!几百年过后,我祭天还愿念杆子,脱帽向这位稀为珍宝的乡先生致敬。另一位乡先生达海同样英年早逝,死在三十八岁上,好在他是累死的。

达海出生在硕里岗城西几里许的烟囱山下,觉尔察地方。四岁那年跟着父亲艾密禅来到硕里岗城,做了汗的部民。《八旗通志》这样称达海:“生而聪颖,九岁即通满、汉文。”这种说法曾让我心生疑问,一个出生在以女真语为母语的女真部落里的孩子,说他九岁就会用泥草编拉哈辫,编得如何如何好,没有人不相信。说他九岁即通满、汉文,实在让人感到惊奇,难以置信。通过一番考察之后,我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达海出生的那一年,有朝鲜使臣申忠一到访过硕里岗城,秘作《建州纪程图记》,内中透露城中不仅有汉人军师歪乃(龚正陆),还记下汗的胞弟家过年贴出“迹处青山、身居绿林”的汉字春联,可见汉文化在这里已登至“上层建筑”。当时,女真贵族人口较少,家中从事农业生产的奴隶大多是通过掳掠和交易来的汉人、朝鲜人,在硕里岗城里已经形成“汉文化”的小气候。达海生来就是个歪才,打小就不喜欢骑射,四岁来到硕里岗城,正赶上汗和额尔德尼推广使用老满文,满文发音为女真语音,谙熟母语的达海学起满文如鱼得水,渐渐将满、汉文融会贯通,成为一颗读书种子,遂被努尔哈赤招至麾下,居内院司文翰。凡涉“与明通使命,与蒙古、朝鲜聘问往还”起草文告,整订国书,发布各种命令、文告,涉及需用汉字兼抄的都由达海“承命傅宣”。再后来,汗又命达海翻译汉典,让他从此踏上了摘取“满族圣人”桂冠的艰辛之路。

二十五岁那年,达海出大事了。三月里,汗家的两个女子吵架,相互揭短,一直埋头為主子作文案的达海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女子会让自己灾难临头。汗的近身侍女秦台与一个叫纳扎的婢女发生口角,纳扎骂秦台淫荡,和弄库通奸有染。秦台反击纳扎:“你这么说有什么真凭实据?我和弄库在哪里通奸了,通奸后我给他什么信物了?我却知道你和达海通奸的真相,你曾经给过他两匹蓝布!”此事被汇报到汗那里,纳扎和秦台被叫来当众对质,纳扎是得到汗的大福晋允许才送给达海两匹海蓝布的。汗则强调:“福晋们不经我允许不能私自把一块绸缎、一庹布匹送给外人。这不是我吝惜财物,因为发生私自赠与的事,就容易使人受到诬告。”于是认定达海和婢女纳扎通奸成立,定死罪。

达海因为汗需要他随叫随到,一直住在汗家内院,这时还没娶上媳妇。汗的身边美女如云,且有很多“库存”,经常赏妻给别人,却让达海一直打光棍。达海近水楼台出轨,却要被主子处死,这对他无疑于晴天霹雳。最终,达海还是靠自己的才学挽救了自己的小命。汗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一个脑筋急转弯,想,男女都是死罪,这是罪有应得,可杀掉达海就没有人像他那样精通汉文汉语了,于是改判只杀掉纳扎,赐达海“刺耳鼻”刑。纳扎被处死,达海被一条铁链锁在木墩上,鼻子,耳朵被钉子钉在上面,就这样被囚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的疼痛就像缀于土墙表面防止雨水浸蚀墙壁的拉哈辫,在风中呻吟。

这次死里逃生让达海刻骨铭心。此后,他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翻译汉典上。再后来,他随汗几经辗转迁入沈阳,汗去世,皇太极设立文馆,达海成为文馆总领袖,开始展示自己的才能,翻译出明朝典章《明会典》、兵书《素书》、儒家典籍《四书》《国语》等。1631年正月里,皇太极来到文馆,翻看达海正在翻译的《武经》,书中讲一古代良将,想把一瓢酒赠给士兵喝,见酒太少,遂将酒倒进河里,使一河的水都带着酒味,他与士兵临河同饮,士兵们大受感动,拼出死力赢得战争的胜利。皇太极立即召来诸将领开会,举一反三,批评额驸顾三台将战死的士卒用绳子拴着尸体的腿拽回来。训斥道,主将如此轻蔑部下,岂能激发士兵的战斗力?又给大家讲起春秋名将吴起爱护士卒的故事,令众将受到教育。

达海用自己的译著改变着后金汗的世界观、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从而去改变世界。皇太极也承认这一点,他说:“初我国未深谙典故,诸事皆以意果行。达海始用满文译历代史书颁行国中,人尽通晓。实佐一代文明之治。”

达海与师长额尔德尼一样既是早期的满族知识分子,乡先生,官为小吏,又是汗之“大秘”。努尔哈赤修武备,重农耕,立四旗,创满语,建立后金政权,成功的背后均有“大秘”的一份功劳。每逢战事他们又被派上战场当翻译,出任谈判的使者,出生入死。皇太极不仅在文献上依赖达海,打仗也带着他出征。在北京城下,达海奉旨带书信与明廷谈判,明廷闭关拒不议和,他又奉命修书两封放于德胜门与安定门外。在沙河驿,他以汉语谕降,手执黄旗登上永平城,用汉语招降军民,慰劳降将,安定民心,因立功被皇太极授予三等甲喇章京官职,1631年获“巴克什”称号。转年三月,他呕心沥血推出新满文,四月又随皇太极出征察哈尔部,六月上旬不幸染病,病情日益恶化。皇太极得知达海病重,即派大臣前往探视,赐予蟒缎等财物,只是达海已不能说话,不日后病故,年仅三十八岁。皇太极惊悉噩耗,挥泪对群臣说:“今闻病笃,深轸朕怀,其有身未曾宠任,朕当优恤其子,尔等以朕言往告之。” 达海的尸骨归葬于沈阳城东南五里处,被皇太极赐谥“文成”。

到了康熙朝,朝廷曾先后两次在达海墓前树立两甬石碑,记载达海创造新满文的功绩,康熙九年所立墓碑保存在盘锦市“中国辽河碑林”内。1933年四月,达海墓在沈阳市沈河区文化东路附近被发现,一座青砖铺成的方形墓室,一个青花瓷骨灰罐。

写到这里,我眼前出现一座高高的纪念碑,这是一座纪念两位乡先生的丰碑,耸立在我家乡苏子河南岸的烟囱山下,早年的觉尔察地方。也许,很多到过我家乡的人会说,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座碑,碑在哪里?对此我只能如实相告,这座纪念两位乡先生的丰碑还在我的想象里,不懂雕塑的我还在构思中,雏形是一双靴子,一把连水带泥的拉哈辫。

靴子是达海人生中的一个特殊符号,他死后入殓竟然“求靴无完者”,连一双完好的靴子都没有找到。这不能说达海生前连一双靴子都买不起,只能说他“不修边幅”,他对满族文化事业专心致志,不仅忽略了靴子,也忽略了一切身外之物。我知道属于达海的那双完好的靴子已经化成两个向下的小箭头——为新满文作了句号。满文的句号即两个向下的小箭头。

我家乡的老辈人都知道何为拉哈辫。女真人将草放在稠泥中拧成辫子称“拉哈”,用泥草辫在立起来的房架上密编成墙,中间填上土踩实,外面抹上大草泥,拉哈辫在土墙内起着“筋”与“骨”的作用,像今之钢筋一样使混凝土墙坚固。在我看来,当年的额尔德尼与达海既是满、汉、蒙、朝鲜等多民族之间文化交流的使者,又是满族文化的先驱,两位乡先生在满族崛起的过程中就是民族文化中的“筋”与“骨”,就是发挥着凝聚作用的“拉哈辫”。

我在构想,用风与火做原材料塑造一座纪念碑,碑身是满文“书”字的字形,这个字形状很像一只苍鹰驮着一个留辫子的人。鹰是万鹰之神海东青,人是达海托着一颗“珍宝”,珍宝是额尔德尼的化身。鹰的两翼一边是呼啸的山风,一边是熊熊燃烧的野火,将无形的风与跳跃的烈焰化为两只巨大的翅膀,给人以搏击天地的力量。我的这种构想来自达海用满文赋予自己的极具生命活力、可视、可听、能给人持续想象的名字:Dahai。

Dahai由满语动词 dambi 派生,表示风吹、火燃烧的动作,后缀hai 表示一直在持续一个动作。达海的名字即:风一直在吹,火一直在烧。这个名字让我感到心灵被震撼,顿觉山风野火在眼前焰舞。达海的一生就是风与火的媾合,野焰燎天,中情烈烈。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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