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文人李奎报涉茶汉诗的儒释道蕴涵与艺术情趣

2019-01-07 15:18付春明
福建茶叶 2019年6期
关键词:品茶饮茶茶文化

付春明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 223800)

朝鲜半岛较早地引入并接受了中国的茶文化,据《三国史记》记载,新罗善德女王(公元632—647年在位)时代已有茶,由此可知,最迟七世纪中叶饮茶习俗已传入朝鲜半岛,但那时茶仅供统治阶级上层及僧侣用来祭祀、礼佛。统一新罗时期(668—935),中国茶文化由朝鲜半岛的上层阶级、僧侣进一步向普通民众传播,种茶、制茶兴起,饮茶方法除了借鉴中国唐代的煎茶法,还兼用煮茶法。高丽时期(923—1392),受中国茶文化的影响,朝鲜半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茶道、茶礼,茶道由高丽初期的煎茶道转为中后期的点茶道,茶礼流行于王室宫廷成员、僧侣、百姓中。值得一提的是,高丽儒佛道三家茶文化盛行,佛家甚至将茶礼用于日常的修行。此外,高丽时期的茶文学也盛极一时,出现了郑梦周、李穑、李仁老、李奎报等具有代表性的茶人,他们创作了不少涉茶汉诗。特别是高丽中期的著名文人李奎报(1168—1241)留下了32首涉茶诗,这些茶诗体现了他对儒释道思想的理解及对茶文化的独特领悟,颇具研究价值。其后的朝鲜朝时期(1392—1910),茶文化由前中期的由盛转衰,再至末期的复兴,推动复兴的代表人物如丁若镛、金正喜、草衣大师等,尤其是着有《东茶颂》和《茶神传》的草衣大师被誉为韩国的茶圣。若将李奎报放置于整个茶文化、茶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他的地位不可小觑,可视为朝鲜高丽时期茶道精神的集大成者。因此,本文将以李奎报的32首涉茶汉诗作为研究对象,发掘其特有的儒释道蕴涵与艺术情趣,以及对古代朝鲜茶文化精神建构、中朝茶文化交流所起的重要作用。

1 经世济民、心忧天下的儒家精神

李奎报被称为一代儒宗,他自己也以儒者自居,他一生恪守儒家言行规范,且一生怀抱经世济民之志。虽然李奎报一生遭遇颇为坎坷,但其济世忧民的心志与实践未曾改变,他的汉文学创作即以此为主旋律。李奎报涉茶汉诗虽不以儒家的兼济天下为主要思想,但也有两首借茶表达与民同忧的儒者情怀的诗歌。《苦雨歌(双韵下犯傍韵)》针对持续一整月的倾盆大雨而发,诗人慨叹:“可惜南亩漂嘉禾,其奈四海苍生何。瓮中美酒香已讹,讵可酣饮令人酏。箱底芳茶贸味多,不堪烹煮驱眠魔。掩被虽欲寐无吪,打窗喧溜可从他。凡百防人多跌蹉,久矣此雨伤天和”[1]398,由于忧虑百姓苍生的安危和疾苦,诗人夜不能寐,无须箱底芳茶来驱走睡魔。另有一首《孙翰长复和,次韵寄之》,诗人在诗中交代了创作缘由,因读朋友的茶诗,“见之忽忆花溪游(花溪,茶所产,君管记晋阳时往见,故来诗及之),怀旧凄然为酸鼻”[1]426-427。接着诗人由茶诗论及采茶人之艰辛:“品此云峰未嗅香,宛如南国曾尝味。因论花溪采茶时,官督家丁无老稚。瘴岭千重眩手收,玉京万里赪肩致。此是苍生膏与肉,脔割万人方得至。一篇一句皆寓意,诗之六义于此备”[1]426-427,李奎报认为茶叶乃百姓历尽千辛万苦所得的民膏民脂,实属不易,可谓曲尽民隐。在诗之结尾,诗人发出希冀:“知君异日到谏垣,记我诗中微有旨。焚山燎野禁税茶,唱作南民息肩始”[1]426-427,诗人渴望统治者能悟出诗中的讽喻之义,取消税茶的栽种,切实为百姓减税减负。以上两首涉茶诗均表现了李奎报作为一名儒者怜悯黎民百姓的疾苦,为民分忧的精神境界。

2 乐道任性、随缘自适的释道情怀

李奎报虽然一生秉承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但其并不排斥释道,相反,他深受释道影响。李奎报所生活的高丽时代国教是佛教,他从青少年时代已接触佛教,广泛阅读佛家经典,对佛教思想感悟较深。而几乎在同时,李奎报涉猎《庄子》等道家经书,他所著的《白云居士传》、《白云居士语录》承继了庄子《逍遥游》、《齐物论》的思想。他常寻访古刹寺庙,与佛僧交游,所创作的2000多首汉诗中,与寺庙、僧侣相关的多达250多首,另有不少散文涉及佛禅、僧侣。晚年的李奎报尤其热衷参禅悟道,喜诵《楞严经》,他甚至将其儿子送入佛门参禅悟道。因此,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称李奎报“奉佛敬僧,称笃信者,其当时之代表人物也”[2]174似乎一点也不为过。李奎报欲将禅道、释理打通,正如他所言“若将释老融凫乙,莫斥吾家祖伯阳”(《是日宿普光寺,用故王书记仪留题诗韵,赠堂头》)[1]394,他的不少涉茶诗不仅反映了他对佛禅思想的感悟,也体现了佛禅的意趣。

道家之“玄”与佛家之“空”有共通之处,道家无为清净的隐逸与佛家不执着于俗世的思想相近。李奎报涉茶诗的主题之一即借助释道摆脱现世的纷扰,通过内心的修炼求得心灵的安适。而达到此种心境的重要途径之一便是从俗世抽身而出,寻访清幽寺庙,在山水的澄明中,在与佛僧的茶饮交谈中,悟道乐道,随缘任性。

李奎报的《宿双岭》一诗的颔联“孤村畏盗犹横戟,古院逢僧暂试茶”[1]384将人间的忧患与寺院的静谧对照,尾联的上句“此身会作江山主”[1]384明确表达诗人想归隐山林以求解脱。无独有偶,李奎报在《复和》一诗中又以儒道对比,表明心志:“多劫头燃难自救,片时目击总成空。厌闻韩子题双鸟,深喜庄生说二虫。活火香茶真道味,白云眀月是家风”[1]363。虽然诗人内心深处顾念国家危难,但又因现实的困境,似乎要摆脱儒家忠君爱国的伦理纲常的羁绊,与白云明月为伴。此诗最后两句“邂逅忘形聊得意,不惭当日老庞公”[1]363-364,其超然物外、归隐田园的心志可见一斑。李奎报有时会携全家人一起避居寺院,烹茶闲谈,暂时寻求一份悠然闲适:“肺渴更知村酒好,睡昏聊喜野茶香……三伏早休民讼少,不妨时复事空三”(《寓居天龙寺有作》)[1]389。另有《暂游感佛寺,赠堂头老比丘》一诗言道:“问道已忘流谪恨,楚臣胡奈浪沉湘……浮名总落心虚外,妙道犹存目击中。石鼎煎茶香乳白,砖炉拨火晚霞红。人间荣辱粗尝了,从此湖山作浪翁。”[1]471李奎报在与佛僧的饮茶论道中,对其昔日所遭受的贬谪之痛已释然,个人的名利荣辱都是身外之物,妙悟禅理才是喜悦之事。越是以佛禅之理关照外在的现实世界,关照自身,李奎报越是体悟出只有淡泊名利,消除荣辱的顾虑,过恬淡自在的归隐生活才是解脱之道,也只有如此,他在俗世饱经忧患的困顿的心才能找到最终的栖居之所。《与玄上人游寿量寺,记所见》一诗便是此种心态的最佳写照。诗人在诗中交待造访僧人的缘由“初为尝茶至,还因有酒留”[1]445,却未想到不仅纾解了内心的烦忧,还收获了对禅理的深刻领悟。“踯躅登危构,宽闲泻滞忧。一轩穷远眺,万像赴冥搜”、“物化观无限,诗篇拾未周。恍如来别界,旷若释幽囚。……赖有优哉地,方驱郁矣愁”[1]445-446,相较于解忧与观“物化”,自我反省与另谋出路更重要:“江山皆可意,薪水足充求。半世违兹乐,浮名是我雠”,“禄薄何须慕,官微尚可休。终身知有所,筑室早营谋。但恐归来晚,宁劳更相攸”[1]446。

李奎报以茶水的清香隐喻人的清心寡欲、清幽自适,他甚至从煎茶、饮茶中悟出随缘任运的“大道”。《游天磨山有作》有诗句云:“困卧松轩山月白,煎茶不问岩泉涸。我乐忘忧师大噱,本自无忧谁是乐”[1]460,诗人已领悟忧愁源自患得患失,驱除名利之心便是乐。《题黄骊井泉寺谊师野景楼》:“早占清幽君自适,晚逢佳胜我方惭。洗心投社如同隐,汲水煎茶尚可堪”[1]473,在诗人看来,洗却利欲熏心,如同过隐逸生活,这种汲水煎茶式的清幽自适是一直心仪的。《憩施厚馆》中,诗人由“试尝一瓯茗,冰雪入我喉。松轩复暂息,已觉浑身秋”[1]348,彻悟出:“我性本旷坦,所至任意留。得坎即可止,乘流即可浮。此留有何恶,彼去有何求。大哉乾坤内,吾生得休休”[1]348。诗人已看淡人生的浮尘与得失,认为去留随心所欲,随缘任运是生命大智慧,类似于道家的与世无争、不被物所役的旷达超脱的精神状态。

李奎报的涉茶诗还体现了他以平常心观照和享用自然与生活,饱含禅意、禅趣。禅宗将人们从读经、拜佛、打坐、出家、念佛的繁琐单一中解放出来,主张煎茶洗钵、行走坐卧、挑水劈柴乃至吃喝拉撒皆为神圣,将佛教信仰世俗化、日常化。李奎报对此深有体会,他以在家修道者的身份,将佛教观照的世界生活化。诗人《又次新赁草屋诗韵五首》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理想的佛教世界的日常生活化的现实图景,“杜门无客到,煮茗与僧期。荷耒且学圃,归田当有时”(其一)、“坐石吟移日,开窗卧送云。尘喧即咫尺,闭户不曾闻”(其二)[1]398,林深园静,门无杂客,种田吟诗,煮茶与僧人期会。诗人对此赏心悦目:“默笑观时变,闲吟感物华。在家堪作佛,灵运已忘家”(其四)、“深藏玉自贵,不采兰何伤。独喜童乌辈,蹁跹绕我床”(其五)[1]398,静观自然万象,乐享儿孙绕床,平常心即为道的禅趣尽显。《宿濒江村舍》一诗中的诗人在江边过着放浪形骸、闲云野鹤般生活,特别是“散尽旧书留药谱,捡来馀畜有茶经”[1]358让漂泊不定的羁旅多了惬意,少了忧伤。即使蜗居在城东一角,又赶上冬日大雪,诗人却“来打禅扉声剥剥,警咳一声虚谷答。入门眩恍见台阁,似见小空随善觉。隔林吹火栖鸟落,渴汉求茶泉欲涸”(《又分韵得岳字》)[1]366,最后,“一夕忘怀这里乐,大胜三笑游卢岳”[1]366,诗人引用虎溪三笑的典故作结,与佛僧饮茶论道的喜悦溢于言表。李奎报的《又次绝句(六首)韵》也颇能体现其将禅趣融入山水日常的倾向,细雨、疏林、巢雀、乱蜂、园圃、残霞、肥菌、香蔬、曲坞、弱柳等田园意象一一入诗。诗中通过细腻的铺陈描写,“人闲如老衲,地僻似山村”(其三)、“乞茶凭岳叟,看竹懒邻家”(其六)[1]397-398,这种在家为佛式的闲适自在怎不让诗人沉醉呢!

3 煎茶论道、品茶赋诗的艺术情趣

虽然李奎报自称诗、酒、琴乃其人生三大嗜好,但他对饮茶、茶道的钟爱丝毫不亚于其余三者。而他对茶的喜好以儒释道思想为基础,与中国文人一样,道家的清静无为、佛家的悟道参禅、儒家的修身养性,都被融入到文人的茶道中。因此,文人的煎茶论道、品茶赋诗格调清雅,境界高远,其艺术品味远非一般品茶人所比。

李奎报所处的高丽中后期已讲究流行于两宋时期的点茶法,所用茶具、饮法均仿效中国,品茗的方式较之唐代更加精致。诗人在《谢人赠茶磨》中提到用茶磨“研出绿香尘”[1]438,即绿色的茶粉,而茶粉正是宋代点茶所用。李奎报的《游九品寺迫晚》、《游天和寺饮茶,用东坡诗韵》两诗也提到点茶。此外,文人饮茶讲究茶叶的品种、煎茶的水源的意蕴,追求色香味俱全,更看重环境之清幽、格调之高雅,精神之愉悦。李奎报的《云峰住老圭禅师,得早芽茶示之,予目为孺茶,师请诗为赋之》一诗专门为答谢禅师所得的珍贵孺茶所作,因为这种早芽茶在溪水边的残雪里抽芽,采摘、焙成团都颇费功夫,富贵人家都很少见,而诗人却有幸品尝到禅师用惠山水煎的孺茶。“砖炉活火试自煎,手点花瓷夸色味。黏黏入口脆且柔,有如乳臭儿与稚”[1]425,诗人不仅大赞孺茶的涩味、口感,更是感慨:“吃茶饮酒遣一生,来往风流从此始”[1]426。诗人还力赞居士友人所送的新芽为“仙茶”(《谢逸庵居士郑君奋寄茶》)[1]485。《得南人所饷铁瓶试茶》一诗则为茶具“铁瓶”而作,取建溪茗,再加上寒冰水装入此瓶煎茶,“初如喉声哽,渐作笙韵永。三昧手已熟,七勒味何并。持此足为乐,胡用日酩酊”[1]322,为此茶饮,诗人愿放弃饮酒的嗜好。《题璨首座方丈》也云:“山室茶谈足,何须索酒杯”[1]380,足见品茶论道的魅力。难怪李奎报自言:“评茶品水是家风”(《腹用前韵赠之》)[1]380。

李奎报的涉茶诗注重营造空品茶时空灵清幽的环境,不仅与澄明宁静的心境相呼应,还充溢着高雅脱俗的情趣。如《聆公见和,复次韵答之》一诗,“占断岩根结小庵,薜萝缘壁挂茅檐。晚凉新月偏窥户,夜静清风自卷帘”[1]306,清风明月、薜萝岩根等疏落的精致营造出淡泊的意境,因此,自然引出结尾“茶谈未罢还浮白,箫洒中间阑熳兼”[1]306-307,所透露出的恬淡若水的心境颇得饮茶之真趣。《访安和寺幢禅师,师请赋一篇》中,诗人在夏末秋初与禅师品茶,即使残暑未退,但诗人通过“青山”、“岩前水”、“晚凉”、“青瓜”、“冰液寒”[1]441-442等意象勾勒出一幅夏日清景,在如此清幽的环境饮茶,诗人不禁由衷地发出“衲僧手煎茶,夸我香色备。我言老渴汉,茶品何暇议”[1]441的感叹。李奎报不仅借鉴了陆羽《茶经》看重饮茶者品德的茶道精神,也追求品茗时心灵的净化与悟道怡情的风流高雅。诗人认同禅茶一味,茶品即人品,《腹用前韵赠之》云:“吾帅也是僧中龙,梵行无亏禅德备。山堆金帛尚欲施,谁秘新香忍不寄。收藏慎勿轻与人,除却灵台澄似水”[1]426,诗人称颂禅师德行兼备,而能与禅师一起品茗者也必为气味相投、志同道合者。又《访严师(此师稀置酒,见我必置,故以诗止之)》一诗为止禅师以酒招待诗人而作,因为比之饮酒,诗人更醉心与德高之人品茗论道:“僧格所自高,唯是茗饮耳。好将蒙顶芽,煎却惠山水。一瓯辄一话,渐入玄玄旨。此乐信清澹,何必昏昏醉”[1]138,与其喝得酩酊大醉,不如共同探讨人生之道、万物之道,而此种论道之乐岂非俗世之一般品茶人能体会!

在李奎报看来,不仅茶、道一体,茶、诗也一体,清淡的茶味、空寂的禅境、诗歌境界的清空具有相通之处,那么,文人的品茶赋诗别具一番高雅的艺术情调。李奎报有数首涉茶诗抒写与禅师品茶、论诗赋诗,写得超然飘逸,文采盎然。如“食罢禅房暂啜茶,半山红日已西斜”“万柳影中南北路。一溪声外两三家。卒然得句聊题壁。寄语阇梨莫羃纱”(《八月二日》)[1]351、“野水摇苍石,村畦绕翠巅。晚来山更好,诗思涌如泉”“爱凉凭水槛,眺远上云巅。老衲浑多事,评茶复品泉”(《和宿德渊院(二首)》)[1]370。再如“静中得句堪呈佛”“石鼎烹茶代酒卮”(《访严禅老,用壁上书簇诗韵(二首)》)[1]379。而《房状元衍宝见和,次韵答之》一诗中“此茶品绝可无诗,况复平生素酷嗜”“寓心独待识茶人,不是风斤谁斲鼻。碎铛扑火久不煎,正怯儿曹轻品味”“评人余论移于茶,说脉论源聊见寄。读了冷冷洗烦闷,恰如醉面洒寒水”[1]427诗句可谓是诗人将茶品、人品、诗品合一的最佳写照。

4 结语

总之,茶如同酒、琴、自然山水等一样,作为审美对象进入高丽文人李奎报的视野,成为其体道、悟道的物质与精神载体。无论是兼济天下的儒家之道,还是品茶体悟佛释之理、品茶赋诗,都是在追求心灵的自由,生命的充实,这无疑是文人在茶道中应有的审美情趣与生命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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