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生存的内在张力

2019-01-07 09:08朱迪
文化纵横 2019年6期
关键词:社会交往互联网

朱迪

[关键词]互联网 社会交往 网络社交

随着互联网尤其社交网络的兴起,当代青年的社会关系和社会交往发生了结构性的转变,呈现出许多既区别于当代中年人和老年人的社会交往模式,也区别于前互联网时代青年的社会交往模式的特征。本文综合利用多个调查数据、田野调查资料和文献资料,详细考察互联网时代青年社会交往的主要特征和趋势,并反思其对于青年生活方式、社会参与以及社会整合与发展的影响。

一、当代青年网络社交的形态与特点

(一)流动社会的亲密关系

不同于中年人和老年人对所谓网络与现实的区分,对于青年而言,互联网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日常化因而成为当代青年网络社交的基本形态。互联网的在场,并不是一个外在的“在那里”(over there),而是切切实实地生活在此处(here)。[1]无论是通过互联网对既有社会关系的维持,还是互联网带来的社会关系的扩大,青年社会交往显著的趋势是网络社交的日常化。

无论是通過互联网对既有社会关系的维持,还是互联网带来的社会关系的扩大,青年社会交往显著的趋势是网络社交的日常化。

这种日常化首先表现在对亲密关系的维护上。针对35岁以下青年的全国调查发现,53.2%的青年人认为使用了社交网络之后与父母的联络频率有所增加,30.9%的青年人认为使用社交网络之后与父母的关系更加亲近,另有近七成的青年人认同互联网和社交网络能够维系异地恋。[2]但是,互联网同样也可能强化不同代际群体之间的差异。调查数据显示,有三成青年表示会屏蔽或者部分屏蔽父母,70.8%的青年认为在社交网络上与父母之间的沟通存在着代沟,涉及聊天语言、网络表情的理解,关注的信息以及社交网络的使用习惯和频率等方面。这一方面是因为代际之间本来存在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之间的差异,另一方面也与社交网络的特征有关——在这样一个高包容性、多元化的平台上,青年和中老年都可以构建自己的文化,并且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原有的社会文化秩序,并非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和高科技的青年就天然地占据主导权,也并非社会经济地位稳固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就天然地拥有所有领域的话语权。因此,促进亲密关系和强化代沟在互联网中同时共存,塑造了一种流动的、不断协调的代际关系。

有研究强调线下亲密关系对人们的重要性,而随着网络社会的发展,互联网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逐渐弱化,生成亲密性社会关系的能力因此下降,从而使其在满足人们情感需求方面变得力不从心。[3]这种观点有一定合理性,但面对并不在意线上和线下、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而是强调“生活在此处”的青年时,其解释力可能会有局限。笔者在北京的田野调查遇到一位奢侈品行业猎头张女士,作为30岁出头的单身女性,她承受了来自父母和社会的压力,但是她所在的单身女性群——成员都经济独立、对生活目标有多元化的追求——并不认为大龄单身女性的身份有何“不正常”,这也给予张女士很多安慰和鼓励。不能转化为线下关系的互联网社交,也给予了很多青年人非常重要的情感支撑。

 (二)陌生人社交的新拓展

青年人以互联网为平台,拓展了与陌生人的日常交往方式,这一点突出反映在互联网上各种“群”的建立和运行。一类是“关系群”,由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连接所构成的群,比如家人群、同学群、同事群等;另一类是“兴趣/利益群”,由兴趣或利益连接所构成的群,比如读书群、游戏群、二次元群、单身女性群、维权群等。两类“群”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确,往往由社会关系连接的群,会衍生出或者转型为兴趣群或利益群,比如同学群可能会分离出游戏群或读书群。

这些“群”扩大和丰富了青年的社会关系,主要是陌生人关系、弱关系和趣缘关系。中国传统的社会习俗本质上是“熟人社交”,缺乏鼓励“陌生人社交”的机制和场景。然而,互联网提供了群聊、论坛、微博、弹幕等机制,增加了认识陌生人的机会,并且这种由共同话题和兴趣引发的交往更加自然。而且,这种通过互联网建立起来的弱关系,也日渐嵌入日常生活中,成为日常需求。比如在青年求职过程中,调查显示,86%的青年认为社交网络可以增加职业和工作机会;40.2%的青年人表示曾经通过社交网络找工作。

中国传统的社会习俗本质上是“熟人社交”,缺乏鼓励“陌生人社交”的机制和场景。然而,互联网提供了群聊、论坛、微博、弹幕等机制,增加了认识陌生人的机会,并且这种由共同话题和兴趣引发的交往更加自然。

 (三)人际交往的伴随化

社交网络作为一种新技术平台,其不同于过去社会日常化交往方式的一个重要特点——随时随地的伴随性。互联网上,人们通过分享各自的日常生活、消费偏好并互相评论或点赞,社会互动与交往从场景式的、有意识的,发展成为时时刻刻的、无意识的。青年虽然抗拒主流社会要求的人际交往,但其实他们在网络上的所有活动都带有社交属性。目前,这种伴随性的人际交往在青年群体中更加强调以兴趣分享和情感共鸣为基础。

例如,青年群体以微信社交工具为平台,以食物为载体,兴起了社交网络的“晒食”现象,突破传统在场互动的人数与时空限制,维系与巩固已有人际关系,建构出一种分享型的互动方式。[4]网络直播中,主播与粉丝、粉丝与粉丝之间的互动,为青年人提供了另一个人际交往的新场域。网络直播虽然以主播为核心,但也产生一种“群体社交”效果。粉丝通过弹幕留言、购买虚拟礼物等方式引起主播的关注与回应;主播对他们的关注和回应基于表演“前台”公开展现在其他群体成员面前,“前台”关注效应成为激励受众互动、增强群体粘性的一部分,用户不同程度地通过自我印象管理与角色扮演寻求认同。[5]

社交网络上的“晒食”现象,是人际交往伴随化的典型例证

与此同时,人际交往的伴随化塑造了一种“镜像式”的日常生活,反向嵌入青年的日常生活中。研究发现,伴随性的互联网生活,使得青年更为注重形象,并越来越愿意为此投入。消费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种连接(nexus)越发显著,[6]品味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因为它不仅关系到自身生活方式,还关系到收获怎样的社会关系。这就不难理解全国大学生调查显示,男大学生将贷款或分期付款更高比例用于数码产品(46%)、衣服(39%)、鞋(32%),而女大学生的信贷消费更高比例用于衣服(57%)、化妆品(41%)、鞋(34%)。[7]

伴随性的互联网生活,使得青年更为注重形象,并越来越愿意为此投入。消费作为日常生活的一种连接(nexus)越发显著,品味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因为它不仅关系到自身生活方式,还关系到收获怎样的社会关系。

二、当代青年网络社交的社会影响

(一)社会交往的部落化

西格蒙·鲍曼注意到,当代社会人们的社会依附(比如阶级)在下降;选择性依附或“新部落”——即人们通过分享自我形象,强烈地、暂时地所依附的小型共同体——在兴起。[8]互联网时代,青年的社会交往从集体性、体制化的家庭、学校、单位,走向去结构化,也反映了鲍曼的“新部落”理论。无论何种兴趣爱好或情感需求,借助信息技术,都更可能也更容易找到“组织”。这种网络社区可能是碎片化的、暂时的,甚至不需要仪式性的活动,而是通过无时无刻的信息交流和情感互助来加强认同感。

区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的兴趣小组、社区团体,当代青年社会交往部落化有两个新的特征。一个是兴趣爱好的专业性降低,一些“网红”所展现的并非专业性技能,可能就是某种生活方式(如健身、吃饭、旅游),却能够引起很多青年的共鸣。[9]与之相关的是另一个特征,是兴趣和情感的包容性增强,无论多么小众、多么“不务正业”的兴趣爱好,在网络上都能找到“同好”。比如,以游戏直播为主业的虎牙直播,幾乎把主流的游戏品类都做成了相应的趣群聚集地,爱好者们可以在看直播的同时通过弹幕交流。[10]

青年文化的部落式聚集塑造了独特的文化场域。一个典型的例子是QQ活跃用户群体的变化。中国的“70后”和“80后”是使用社交网络的第一代,然而随着他们成长为中年人也就是社会主流群体,“70后”和“80后”逐渐脱离QQ这个曾经属于他们的社交网络平台,现在的“90后”和“00后”才是QQ的主力。我们的调查发现,在QQ的各项功能上,“90后”和“00后”都超越了“70后”和“80后”。(见下表)

不同代际人群对QQ 主要功能的使用情况

社会交往的部落化通常起源于个人兴趣或利益,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很可能发展成为更具公共性的利益共同体,从而形成新的社会连接方式。

QQ是较早的社交网络应用平台,与它同时代的MSN如今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而QQ却一直活跃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QQ在设计上更强调娱乐属性。QQ除去基本的社交功能之外,其主打产品包括QQ空间、兴趣部落等,更侧重增强趣缘关系,这吸引了很多仍处于校园或初入职场的年轻群体。相比之下微信更强调职场属性,很多人的用户名选择了实名以方便工作联系,从而成为希望维系和拓展工作关系的中年人的社交场域。

社交媒体极大地促进了社会交往的部落化,以一种新的机制和连接方式重新构建了社会认同。人们在小范围内由于相同的关系或者利益兴趣形成认同,并且超越了地域和体制的限制。

社会交往的部落化通常起源于个人兴趣或利益,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也很可能发展成为更具公共性的利益共同体,从而形成新的社会连接方式。一种路径是兴趣或利益本身从个体性上升为公共性。典型的例子是维权,起因可能是个人利益受损,通过互联网寻找类似经历的受害者而有了“部落化”的雏形;进而在一些消费者的坚持下,往往能够引发公共性的利益诉求,比如提升食品安全监管、加强环境污染治理等。另一种路径是“部落化”的组织机制延伸到公共领域。今年国庆前夕“饭圈女孩”对“阿中”的集体表白,将极强的组织动员能力应用在国家认同上,把国家作为自己的偶像,喊出“守护最好的阿中”“我们都有一个爱豆名字叫阿中”的口号,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可见这种情感卷入和社会认同较强的自发组织,也能增强青年的集体行动能力,从而对公共参与和国家认同产生影响。

 (二)社会认同的扁平化

中年人和老年人往往对结构化和体制化的家庭、单位、社区比较认同,但当代青年更加认同符合特定情感需求和兴趣品味的群体,社会认同趋于扁平化。年轻人不再局限于原先体制化的认同,而是在网络的连接中跨越时空距离,即使兴趣爱好比较“边缘”,或者生活方式的选择相对“非主流”,也可能在网络社群中获得认同,从而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饭圈”,虽然不像传统组织那样有结构化的分工和规范,但是组织和动员能力很强,成员们在从事这些活动时体验到了复杂的情感,不仅仅涉及迷恋或崇拜,而且包括挫折和对抗,正是这两种反应的结合,激发他们积极参与,并进一步增强社群的结构和关系。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饭圈”,虽然不像传统组织那样有结构化的分工和规范,但是组织和动员能力很强,成员的时间精力投入和情感依附很高。粉丝为何对“免费劳动”无怨无悔?因为他们在从事这些活动时体验到了复杂的情感,不仅仅涉及迷恋或崇拜,而且包括挫折和对抗,正是这两种反应的结合,激发了他们积极参与,并进一步增强社群的结构和关系。[11]

社会认同的扁平化还反映在青年群体对权威的认同在不断下降,转而更强调对符合自己品味兴趣的普通人的认同。老年人遇到知名专家、权威机构等字眼立马会掏腰包买保健品,而年轻人对这些标签并不买账甚至反感。反之,那些彰显独特品味、符合细分需求的个体或群体,则能够引起年轻人的强烈认同。从近期“KOL(意见领袖)的下降、KOC(关键意见消费者)的上升”的商业趋势也可看出,年轻消费者在懂得了团队运作、流量交易的逻辑之后,正在远离所谓专业、权威的消费意见,而更愿意接纳身边人、普通人的推荐。例如,小红书博主的种草能力成为最早的KOC模式雏形;快手平台也涌现了一批“草根带货王”, 比如江西农民蒋金春、侗族女孩袁桂花。相对于名人的强势推销,农民通过日常生活的质朴介绍,更能够引起同理心,受到年轻粉丝的信任。[12]

当代中国青年的社会认同日趋扁平化

(三)反社交化

互联网介入青年人的社会交往,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反社交化”趋势,媒体也称之为“宅”“空巢青年”“孤独经济”或单身文化。互联网技术使得人际交往更加便利,“同好”和共同体的寻找更加容易。但另一方面,这也使得青年对共同体的选择变得更加挑剔,如果没有趣味相投的朋友,找不到合适的“组织”,今天的青年人往往会选择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信息庞杂、互动频繁的社会中,青年也希望保留独处的空间,主动孤独的状态正在变得流行。[13]

互联网为希望独处的年轻人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和渠道,让他们不需要频繁地跟别人打交道,也可以生活、娱乐甚至工作。据调查,职场单身人群在休闲时间宅在家用手机追剧、看直播、网购的情况最多,占比达64.6%,而主动参与交友活动的仅有12.5%,这意味着不扩大交际面的单身是一种主动选择。[14]脉脉数据研究院发布的《2017年孤独经济白皮书》显示,孤独人群的消费形式“意外捧红”了对单一个体消费有极大便利的行业和领域,例如手游、外卖、直播、迷你KTV、智能音箱、短租民宿等。[15]据饿了么和口碑的统计,2017年外卖“一人用餐”的订单数量比2016年增长了26%;不同代际人群中,“95后”的单人用餐消费笔数最多,增长速度也最快。[16]

舆论通常将“孤独”作为互联网社交的负面后果之一。面对手机、电脑活跃,而与身边同事、朋友缺乏交流,互联网满足青年情感需求的同时,似乎也强化了他们的孤独感。然而正如本文所强调的,网络社交成为青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青年的生活并非仅限于现实中的互动;在网络上与亲友、游戏队友、网友的互动对他们来说也是真实的。互联网社交对青年的主观福利、价值观和社会参与的影响,必须被正视。

网络社交成为青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青年的生活并非仅限于现实中的互动;在网络上与亲友、游戏队友、网友的互动对他们来说也是真实的。互联网社交对青年的主观福利、价值观和社会参与的影响,必须被正视。

三、开放还是隔离?

互联网社交的发展,为当代青年人的生活带来了“赋能”与“负能”两方面的影响:既有工具性赋能、情感性赋能和权力性赋能,[17]也有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意义上的“负能”。

一方面,网络社交有助于扩大青年的社会关系,提升青年的社会参与机会和社会认同。工具性赋能主要体现在互联网和社交网络扩大和丰富了青年的社会关系,也改变了青年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推动新观念、新技术、新艺术的兴起。情感性赋能主要体现在部落化的社会交往新模式,能够满足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情感、兴趣和利益需求。进而,互联网也促进了权力性赋能,提高了青年的社会参与机会,增强了青年的话语权,很大程度提升了青年的文化认同、情感认同和社会认同。

另一方面,网络社交一定程度上妨碍了青年控制时间分配和生活节奏,并加剧了代际和群体之间的社会隔离。移动社交的日常化虽然提高了效率,但也模糊了工作和生活的边界。而且大多数青年处于“职场新人”阶段,缺乏权力和资源控制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节奏,无所不在的网络社交容易让他们更加疲惫和无力。

社会隔离主要体现在社会交往的封闭性和群体隔离两方面。对于青年来讲,网络社交有“信息茧房”的风险。微信群、QQ群以及各类网络社区的内部交流,使得人们所接收的信息更加具有选择性,容易形成社会交往的阶层和群体壁垒。互联网的不同使用模式和“部落”本身有形和无形的边界,也可能造成代际隔离和群体隔离。年青一代对互联网有天然的亲和力,技术能力上更容易挑战父母、老师和其他年长的群体。群体之间的隔离既存在于微信群的邀请制、网络平台的会员制等有形边界之中,也存在于不同偶像的“饭圈”“用快手的不用抖音,用拼多多的不用京东”等无形边界之中。如此种种,都深刻反映了互联网时代选择本身即意味着圈子、阶层和认同。

不可否认的是,群体之间的社会经济鸿沟依然存在,拼多多的典型用户大多为低收入群体和老年人,快手的活跃用户大多生活在三四线城市,这些差异看似是品味兴趣层面的,实际上却源于更难以弥合的社会经济隔离。

这种群体之间的隔离——出于品味、兴趣、生活方式乃至性格等差异——如今趋于扁平化,而不同于金字塔形的阶层结构。因此,这种隔离的边界也更加具有流动性,一个人很可能跨越多个“部落”,既用快手也用抖音,既用豆瓣也看B站,“饭圈”之间也可能为了共同的目标而联合起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群体之间的社会经济鸿沟依然存在,拼多多的典型用户大多为低收入群体和老年人,快手的活跃用户大多生活在三四線城市,这些差异看似是品味兴趣层面的,实际上却源于更难以弥合的社会经济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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