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老头

郁毅雯

爷爷走了，因为一场车祸，不是他笑谈过的“寿终正寝”。在审判结果未出来之前，遗体不能火化，只能送去做冰冻处理。送行仪式那天来了很多人，包括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黑老头。

除了我们自己家人外，黑老头来得最早，他是赶最早一班车来的。黑老头是爷爷的“酒肉朋友”。五年前，爷爷奶奶替大伯经营农家乐，黑老头则在农家乐的旁边替儿子看管桃园。

黑老头中年丧偶，一个人孤单得很，所以经常来串门。从一开始的互送鸡蛋、桃子、蔬菜，到后来坐在农场院子里的大树下谈生活谈儿女。两个子女不常陪在身边的老头同病相怜，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个人互称对方为“胖老头”“黑老头”，因为一个胖，一个黑。

后来，因为爷爷腿脚生了毛病，便回了老家。临走前，爷爷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黑狗送给了黑老头，说是要留给他做伴。搬家时，黑老头里里外外地帮着爷爷奶奶安置，就像是忙活自己的事一样。

爷爷奶奶回老家之后，黑老头还是经常来看他们，每次都不空手，总带着点山里的特产，或是拎着一壶两个老头都喜欢的烧酒。老友相见，有酒有菜，还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场面很是温馨。黑老头一般都头天来，第二天下午再回去。

黑老头一向身体很好，精气神十足，这次却很萎靡。他站在我旁边，我清楚地看到他黝黑的脸庞上浮现的悲戚。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送行桌，眼睛空洞洞的，细看时，又能看出其中足以冰冻时间的深情。

送行仪式一直进行到了下午。突然，天开始下雪了，大风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黑老头看看外面，看了看再也不能回应他的胖老头，对我奶奶说：“外面开始积雪了，我先赶车回去，出殡那天再来。”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哽咽。奶奶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这么大的雪，我找人送你回去吧。”黑老头摇了摇头：“不用，大家都忙都累，我坐车很方便的。”我们都知道，汽车到站后还要走好几里山路才能到桃園，所谓方便，只不过是不想给人家添麻烦罢了。

奶奶见黑老头执意如此，只好嘱咐他注意安全。奶奶用失神的眼睛看着黑老头，嗫嚅着：“老胖前两天还念叨着要找你喝酒呢。”

见奶奶悲恸的样子，黑老头脸色也愈见沉重，他再次郑重其事地说：“出殡那天我一定来！”

这时，在外面玩雪的小表妹回到屋子里，问我：“姐姐，你说这雪还能下多久？”我回答：“天气预报说要下好几天。”正要出门的黑老头顿住了脚步，他听到了我的话。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摸着什么，一边摸一边转身。黑老头叫着奶奶的名字，想把刚摸出来的几张红色的东西给奶奶。可他终究还是把手又放回了口袋，只叮嘱奶奶好好照顾自己。就在他疾步往外走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他眼睛里快止不住的泪水。我知道，他是怕雪一直下，大雪封山，不能如约赶来，他想用钱表达一点儿心意。黑老头年纪也大了，走积雪的山路，没有大半天根本到不了车站。去年，一个独居老人摔倒在大雪天里，再也没有站起来。当时黑老头和爷爷谈起这件事，还唏嘘不已，说年纪大了，万事都得小心。可黑老头最终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是个守信的人，既然答应了要来，就一定会来。

天公作美，出殡那天晴空万里，黑老头来了，来得最早。一整天，他都在忙里忙外的，忙到没有车回去了。我和爸爸一起开车送他。到桃园已经很晚了，门口只有小黑狗眼巴巴地在等黑老头。黑老头下了车，在夜色和车灯光中往前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敲了敲车窗。他脸色有些严肃，说：“你爸上山了，好好对你妈，想看戏什么的都带她去。”待爸爸认真答应了之后，黑老头才又一步步地走进桃园。

通过车窗，我看到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脱力般地蹲下来，抱着因他回来而不停摇晃着尾巴的小黑狗说：“胖老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