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时落有时

2019-01-10 06:57张玉静
北方文学 2019年36期
关键词:金宇澄创伤繁花

张玉静

摘要:金宇澄的小说《繁花》是近年来少有的成功之作。从小说开始的岁月静好到小说结尾的沉默不言,主人公在时代的剧烈变革中受到无法治愈的心理创伤。青少年时期经历的种种荒诞和悲伤成为始终无法抹去的回忆并作用于现在。因此,《繁花》的底子是灰色的,调子是悲凉的。

关键词:《繁花》;金宇澄;创伤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2012年甫一问世,便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兴趣并接连获得各类文学大奖: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2013年,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一届鲁迅文化奖年度小说奖;2015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繁花》进入书场,排成话剧,在沪影响巨大。相应地,评论解读这本35万字小说的各类文章也如繁花生树,群星点点。从业内大名鼎鼎的《读书》、《当代作家评论》到名不见经传的各类地方刊物,无一不说《繁花》。有的刊物(如《名作欣赏》)还开了《繁花》专栏,同期开展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可以说《繁花》在文艺界引起的轰动是近些年少有的。即使在书出版7年后的2019年,截止到今年9月底,就有20余篇文章发表在各类刊物上。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这本小说强大的生命力及持久不衰的新鲜感。由于小说本身无论从编排结构还是叙事语言都令人耳目一新,因此评论文章的视角也犹如万花筒,各有其精彩。有的从文章的“方言”或改良沪语的“韵致”说起,提到方言与普通话对中国近现代写作的影响[1]。有的大赞小说的编排结构,认为单双数章节所代表的新旧两个时代交叉编排的“珠花式”结构延续并更新了《海上花列传》首先使用的“穿插、藏闪”技巧[2]。有的从上海这座城市的视角入手,提及书中“博物画式”的20幅手绘城市插图,以及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的上海城市书写[3]。有的着重小说的叙事特色,认为“心理化”和“诗化”的笔法以及联想、梦境、幻觉、潜意识及魔幻手法的运用是“现代性体验塑造的城市诗学”[4]。《繁花》大获成功后,金宇澄在媒体采访和发表的写作感想中多次提及自己的“说书人位置”,向“旧话本小说致敬的设想”及“无心插柳”的创作历程,也给众多的评论者提供了绝佳的素材。有的联系作者的家世及成长历程,从新中国成立到九十年代的当代史入手,认为小说绝非单纯的都市市井小说,而是用不动声色、看似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描绘了六七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国家波澜壮阔、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及千万小人物的挣扎和感受[5]。陈建华《世俗的凯旋》也认为《繁花》“在观念和结构上打破了‘宏伟叙事,历史必须恢复其世俗的主体”[6]。程光炜更多的基于作者的回忆录《回望》、《洗牌年代》和两篇访谈入手,找寻书中人物和作者相似的人生轨迹,认为作者“以通俗为幌子,掩藏了精英叙事的真实用意”[7]。还有的谈及小说的“蒙太奇手法”[8]、“性叙事视角”[9]。总之千姿百态,色彩纷呈。

《繁花》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它借全书近百人之口,不疾不徐拉家常般口述了上海这座大都市从六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风云变幻,百态人生。里面有日伪时期的监狱,地下党人的情报,有敏感少年的开心与失落,文艺青年的感伤与绝望,中年男女的困顿与压抑。有资本家生活的精致与败落,革命家庭的荣耀与耻辱,工人阶级一贯的贫困与局促。有灯红酒绿的轻歌曼舞,有活色生香的桃色传奇,有推杯换盏的半推半就,有亦真亦假的暧昧调笑。那些纯真的、虔诚的、仗义的、善良的、哀伤的,那些卑鄙的、圆滑的、失算的、奸诈的、贪心的,都不动声色,默默说着自己或他人的故事。“做人,多少尴尬啊”[10],“说荤说素,其实是悲的”[11]。

小说虽说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主角,但沪生与阿宝应该是书中的中心人物。以他俩为圆心聚拢起一串人物带出另一串的众多面孔,拉东拉西,说南说北。小说以沪生和阿宝在夜晚苏州河畔的对话结束:

沪生说,我一直听玲子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宝笑笑说,一样的,玲子也问过我,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沪生笑笑不响。[12]

这两个凡事几乎“不响”,与所处时代及周围人物似乎刻意保持疏离、看来有些怪异的中年男人,从短暂美好充满生活诗意的少年时期,经过颠覆惨烈的革命运动,如两次世界大战幸存下来的士兵,带着无法治愈的精神创伤,走入中年时期荒诞的光怪陆离中。他们既未练就“悠然见南山”的心境,也难以实践“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哲理。他们的“不响”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懒于诉说。说了会心痛,会心碎,会失去生活的勇气。也无人可说。有相同经历的怕回顾血淋淋的过去,酒场欢场也不过逢场作戏。两人的凡事“笑笑”,是无奈的笑,是苦涩的笑,是替代了言语的笑,是看淡了名利的笑。日日奔波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何处才能安放他们孤独的内心?逝去的并不遥远,虽然极力躲避,但因创伤太过深刻,一不小心就自然流露出来。沪生的口头语“我不禁要问”,阿宝第一次见到李李,就想到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朋友大妹妹,又想到了大妹妹的邻居少年朋友小毛。更不用说书中出现多次的代表纯真美好的蓓蒂和阿婆变成鱼被猫叼走的梦境或曰魔幻。两人的成长史就是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的当代史的真实写照。

小说开始的六十年代初期,两人十几岁少年。沪生出身于空军干部家庭,阿宝祖父资本家,父亲投身革命,从事情报工作。两人的童年生活条件应该十分优渥,兴趣爱好是集邮、看电影、航模,朋友圈子也是喜欢读旧书的姝华和视钢琴为生命的蓓蒂。书一开始是十岁的阿宝与六岁的邻居蓓蒂坐在温热的三层屋顶瓦片上看城市风景,听黄浦江船鸣。公园、教堂、祖父洋房,一并收入眼底。书中手绘插图第一幅便是两位小小少年并坐屋脊看风景。书脊最上方的装饰画也是如此。这是阿宝永远的记忆。两人聊阿宝喜欢的植物、花卉主题的邮票部分,几乎是全书阿宝说话最多的章节。一个“穿碎花小裙子,头戴蓝蝴蝶结,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幻想自己是公主的小姑娘,和少年阿宝欣赏路边集邮店新出版的外国植物邮票,讨论将来邮票上印什么植物,什么花、果、蔬菜、树木可入邮票。两人说得热烈,聊得兴奋。“蓓蒂笑笑说,阿宝种花,我就做蝴蝶。阿宝说,嗯。蓓蒂说,其实我就是蝴蝶。阿宝说,我喜欢树。蓓蒂说,嗯,蝴蝶最喜欢花,喜欢树,喜欢飞。”[13]蓓蒂冰雪聪明,阿宝心里欢喜。如果一直这样岁月静好繁花盛开下去,生活可能就像书中黎老师想象的那样,“两个人,安安静静,我擪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14]运动来了。蓓蒂爸爸被举报听“美国之音”,父母一去不回。家被抄得乱七八糟,代表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钢琴也成了革命和专制的对象,和成千上万代表资产阶级的私人物品被扔进旧货市场。阿宝和朋友帶蓓蒂寻找钢琴就是寻找蓓蒂最后的精神寄托。钢琴永远地消失了,连同钢琴主人蓓蒂及帮佣绍兴阿婆。作者或许不忍直视这排山倒海的运动中孤苦无依的一老一小的消逝吧,于是就用了魔幻或曰浪漫的手法,借由几个人的梦境,几次言及两人变成两条鱼,被前来搭救的黑猫衔进黄浦江。结局是伤感的,又是欣慰的。代表纯真的小姑娘终于远离了血淋淋的现实世界,游进了自由自在的天堂。蓓蒂的消失是阿宝心上永远的痛,是阿宝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不了解两人童话般的美好过去,就无法理解九十年代已经中年的阿宝,为什么会几次三番得到女性朋友如此的评价:“听说宝总不结婚是因为心中有一个小小姑娘。”[15]后来阿宝的父亲被隔离审查关押,用祖父的话说是“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16]这样的家庭背景,阿宝的爱情自然接二连三地无疾而终。阿宝的女友雪芝,作者不吝用最美的语言来描写。“文雅曼妙”,“吐嘱温婉,浅笑明眸”[17],平时“要临帖,打棋谱,集邮票”,两人“落子棋枰”,聊字帖,看邮票,观落雪,赏腊梅。阿宝眼里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18]。两人讲来讲去,毫不拘束。雪芝像小时候的蓓蒂再生。可惜雪芝父亲及五个哥姐极力反对,雪芝也只是哭哭啼啼,顺从了事。阿宝精神又受重创。及至九十年代,阿宝做了外贸,成了宝总,酒场欢场花蝴蝶嗡嗡不断。势利心机的梅瑞,水性杨花的汪小姐,直白外露的吴小姐……,阿宝一律笑笑,不动心思,“只做正经生意,不考虑越轨投资。”[19]直到碰见“高挑身材,明眸善睐”的李李。两人见面,“眼神就安稳,随便讲讲,近来过往,有一点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琐细,生意纠葛,不需斟词酌句。”[20]可能两人都历经磨难,防备心强,互相缺乏信任吧,一方试探演戏,欲擒故纵,一方犹豫迟疑,拖拖拉拉。蓓蒂和雪芝让阿宝对情感有了洁癖,李李的过往是他无法逾越的心理魔障。阿宝讲的地狱里的人拼命想拽住荷花根到天堂的比喻让李李彻底灰心,最后远离人世,遁入空门。又一繁花凋谢。虽是潮热的黄梅天气,阿宝想到“雀入大水为蛤”,这句话意为寒露时节,秋风萧瑟,阿宝心情也随之悲凉。“阿宝觉得,如果李李化为一只米白色文蛤,阿宝想紧握手中,再不松开,但现在,阿宝双拳空空。”[21]

出身空军干部家庭的沪生似乎十几岁就有随遇而安、心如止水的秉性。他和宋老师关于“腻先生”的对话读来十分伤怀。沪生被起外号“腻先生”,斗败的蟋蟀,宋老师鼓励他要勇敢,不要轻易言败。沪生说,“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22]中学时期,穿了新军裤的沪生被同学拉去看“破四旧”,斗“香港小姐”,见“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23]恋人姝华的遭遇,更让沪生对这个变态疯狂的世界产生怀疑。姝华在作者笔下是典雅智慧的象征。她“不声不响,只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24]沪生带小毛来访,她本孤傲冷淡,面无表情,见小毛送的闻一多编《现代诗抄》,就“面孔一红”,“眼神柔和起来”。见到拉玛尔丁《和声集》,“立刻捧书于胸,意识到夸张,冷静放回去。”[25]她随手一翻,是穆旦的诗。作者对这首诗的厚爱也体现在书中。正文有,跋中有,封底也有。“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游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这是那一代年轻人无法企及的向往吧。身处血腥革命中,爱读书的姝华似乎是唯一一直清醒的。“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26],“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27],“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28]。时代使然,姝华去吉林务农,给沪生写来绝交信,两人“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人和人,无法沟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29]几年后,偶然在车站,沪生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30]正是姝华。插队嫁人,生完第三个小孩,精神异常,逃票回沪,被关无锡,刚被放出。和沪生谈话,一会儿说要去“波光如练,烛尽月沉”的沧浪亭,一会儿背“沧浪亭畔,素有溺鬼”,“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31]姝华的遭遇令人唏嘘。疯狂丧失理智的时代,知识被蔑视践踏的年代,清醒的人沉入更大的悲伤,每个渺小的个体都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姝华走后,兰兰的母亲忌讳沪生的家庭问题,不许两人来往。女友梅瑞觊觎阿宝的资源,绝情而去。沪生和白萍的婚姻,就像过家家。一个为了有房子住,一个为了方便出国。婚后半年,白萍出国一去不回。别人问起,沪生也只是笑笑。如果说阿宝是因为缺乏信任而戒备身边的女性,沪生则更糟。作为离婚律师,他都懒得了结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又或许已婚这个标签能给他挡住很多烦恼吧。他们两个就像海明威笔下从战场归来的士兵,机械工作,被动生活,虚无绝望,怀疑一切。“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32]即使徜徉在流动的盛宴,也逃不脱宾客尽散,情谊难留;即使流连于迷醉的花丛,也总有繁花落尽,随水东流。《繁花》的底子是灰色的,调子是悲凉的。

沪生和阿宝的身上都有作者金宇澄的影子。金宇澄1952年生于上海。其父解放前做地下情报工作,各种运动,风起云涌,上山下乡,远赴黑龙江插队八年。回城之后,做街道工人。1988年任《上海文学》编辑至今。即将退休之时,终于写就《繁花》,一炮而红。一生的积累,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喷薄而出。近60年的个人沉浮,近60年的国家巨变,近60年的上海镜像,近60年上海市民的悲欢离合,尽浓缩在一部35万字的《繁花》。

参考文献:

[1]項静.方言、生命与韵致——读金宇澄《繁花》[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8).

[2]金雯.金宇澄的谜语人物:负情感试论[J].读书,2016(8).

[3]王书婷.“博物诗学”视野下的《繁花》文体解析[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5).

[4]朱军.《繁花》的都市本体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5(9).

[5]陈晓明.当代史的“不响”与转换——《繁花》里的两个时代及其美学[J].文艺争鸣,2018(5).

[6]陈建华.世俗的凯旋——读金宇澄《繁花》[J].上海文化,2013(7).

[7]程光炜.为什么要写《繁花》?——从金宇澄的两篇访谈和两本书说起[J].文艺研究,2017(7).

[8]赖映池.《繁花》中的蒙太奇创作手法探微[J].名作欣赏,2018(7).

[9]张惠苑.暧昧中的疏离——从性叙事看金宇澄《繁花》的上海书写[J].关东学刊,2017(5).

[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金宇澄.《繁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6,416,442,67,340,240,26,278,295,5,59,427,18,148,48,71,149,149,152,197,299,300,442.

猜你喜欢
金宇澄创伤繁花
金宇澄称网络文学和纯文学是殊途同归
作家金宇澄获台北书展小说类大奖
轻寒(小说节选)
心有繁花
金宇澄推出最新传记文学《回望》
两种麻醉方法对老年创伤患者术后早期认知功能的影响
“繁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