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僧伽歌》歌颂的是谁?

2019-01-21 02:02孙应杰
文史杂志 2019年1期

孙应杰

关键词:僧伽 ;《僧伽歌》;《李白泗州和尚赞》

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

问言诵咒几千遍,口道恒河沙复沙。

此僧本住南天竺,为法头陀来此国。

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意清净,貌棱棱。亦不减,亦不增。

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万岁胡孙藤。

嗟予落泊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

一言忏尽波罗夷,再礼浑除犯轻垢。

李白这首诗中歌颂的僧伽(527—710),是唐高宗时从西域来华的一位高僧,龙朔(公元661—663年)初到长安,之后东去南下,长期在江淮之间施教弘法,济世救民。他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个特殊的传奇人物。生前,他从一个外来的番僧成为举国敬仰的大德高僧,被唐中宗尊为国师;死后,又从一个人间高僧成为佛界的大圣菩萨、泗州文佛,受民众世代崇拜,其信仰流传千年不衰,并东传日韩,为推动佛教中国化和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贡献。李白的《僧伽歌》是唐代第一篇描写僧伽的文艺作品,对宣扬和推动僧伽信仰的流传起了重要作用。然而自北宋末以来,学者们對此诗的真伪和歌颂对象一直争议不休。北宋徽宗、钦宗时的董逌在《广川书跋》中说,他看了蒋颖叔即蒋之奇所作的《僧伽传》后考证,僧伽死于唐中宗景龙四年(公元710年),而李白当时只有9岁,不可能与僧伽接触;但李白在《僧伽歌》中却说“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所以知此诗不是李白所作。而明万历年间的学者胡震亨则认为李白《僧伽歌》所歌颂的对象是唐代另一个同名的胡僧僧伽。此后,学者们多取此说,直到今人所编的各种李白诗集注释也沿用此说,有的明确提出“唐代胡僧法号僧伽者甚多,中宗时之僧伽乃葱岭北何国人,此诗中之僧伽‘本住南天竺,当为印度僧人,显然是另一人。”[1]但这些都是推测之言,并未拿出可靠的资料来佐证。笔者在研究僧伽生平和僧伽信仰的过程中,却发现了确切的史料,足以证明《僧伽歌》不仅为李白所作,而且是为歌颂泗州僧伽而作。

一、《僧伽歌》源于《李白泗州和尚赞》碑刻

清乾隆钦定四库全书收录的南宋人编的《宝刻类编》卷七中,在前蜀名臣徐远条下有“李白泗州和尚赞,乾德三年(公元921年)立,同上(成都)”[2]的记载。《宝刻类编》,虽是南宋无名氏所撰,但被明《永乐大典》和清钦定《四库全书》收录。能为两朝最高统治者钦定的御书所收,足见其价值之高。《四库全书》的编纂者纪晓岚等在此书的提要中指出:“独此书搜采赡博,叙述详明,视郑樵金石略、王象之舆地碑目,增广殆至数倍。前代金石著录之富,未有过于此者,深足为考据审定之资,固嗜古者之所取证也。”[3]所以此书《李白泗州和尚赞》碑刻的记载是我们考据审定《僧伽歌》真伪和歌颂对象的可靠资料。它告诉我们:李白确实写过歌颂泗州僧伽的诗,而流传至今的宋刻本《李太白全集》中只有《僧伽歌》一首歌颂僧伽的诗,所以《僧伽歌》就是《李白泗州和尚赞》。

这一碑刻立于成都,也说明这一史料的可靠性。四川是李白的家乡,家乡人为李白的诗刻石立碑,是很自然的。四川又是当时僧伽信仰最盛行的地区之一。北宋黄修复《益州名画录》记载: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成都大圣慈寺南畔创立僧伽和尚堂,画家辛澄依“胡人真本”画僧伽像及诸变相,“未毕,蜀城士女瞻仰仪容者侧足,将香灯供养者如驱。”[4]可见中唐时四川僧伽崇拜就相当狂热。唐僖宗年间画家常重胤又在此寺画了一幅《泗州和尚真》。[5]直到宋范成大游成都时还看到有三处寺院画有僧伽像。[6]迄今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僧伽像实物,是四川安岳县西禅寺石窟第一号窟的僧伽三十二化相,其年代约在唐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7]其后,晚唐、五代至宋,四川的僧伽石窟石刻像就更多了,现今国内存世的僧伽石窟石刻像也是巴蜀一带居多。所以前蜀时人将李白的《泗州和尚赞》在成都刻碑而立是可信的。其实,李白的《泗州和尚赞》在唐代流传很广。据日僧圆珍《入唐求法目录》记载,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他曾在浙江天台求得《泗州和上赞》带回日本。虽然圆珍没有标明作者,但如果不是李白所作,不可能影响这么大,值得日僧求取回国。

唐人编的李白诗文集到宋初时已经散佚大半,北宋咸平元年(公元998年)著名文学家、地理学家乐史有感于李白诗文的零散,开始搜集和整理李白诗文集,编为《李翰林集》二十卷,收录李白诗七百七十六篇;后又编《李翰林别集》,收录李白的各类文章六十五篇。到了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史地学家、藏书家宋敏求决定重辑李白集。他在乐史所编李白诗文的基础上,再次进行搜集辑佚,其《李太白文集后序》云:“咸平中,乐史别得白歌诗十卷,合为《李翰林集》二十卷,凡七百七十六篇。史又纂杂著为别集十卷。治平元年,得王文献公溥家藏白诗集上中二帙,凡广一百四篇,惜遗其下帙。熙宁元年,得唐魏万所纂白诗集二卷,凡广四十四篇。因裒《唐类诗》诸编,洎刻石所传,别集所载者,又得七十七篇,无虑千篇。沿旧目而厘正其汇次,使各想从。以别集附于后,凡赋、表、书、序、碑、颂、记、铭、赞文六十五篇,合为三十卷。”[8]他从王溥家藏李白诗集、唐人魏万(即魏颢)所纂李白诗集和唐类诗诸编、石刻及别集中辑得104篇、44篇和77篇,加上乐史所辑776篇,共1001首诗,各体文章65篇。以宋敏求的地位、学识和见闻,他在重编李白诗集时,前蜀徐远刻石立于成都的《李白泗州和尚赞》碑必被其搜集进来。但因他以“赞”作为文章之体,而《李白泗州和尚赞》是诗歌之体,故他在将此诗收录入诗集时,即以首句“真僧法号号僧伽”而把诗名改为《僧伽歌》。

与宋敏求同殿为官的有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蒋之奇等一大批著名文人,他们谁也没有对李白的《僧伽歌》提出疑问。在神宗朝担任过江浙荆淮等路制置发运副使、朝奉大夫的蒋之奇在读了《僧伽歌》后,引发了他为僧伽作传记的兴趣。他在所作的《泗州大圣普照明觉国师传》中说:“余读李白诗云‘真僧法号曰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于是知所谓僧伽者,李白盖尝见之矣。又读韩愈诗云‘僧伽晚出淮泗上,势到众佛尤恢奇。又韩愈斥佛,至老不变,若僧伽之神异,虽愈亦不敢诬也。故常欲为作传而未暇遑。比余之楚之秦,而得僧伽事益详,于是遂纂辑而为之传。”[9]身为宋文坛领袖的欧阳修写过《泗州塔下并峨眉山开启谢袷享礼毕道场斋文》[10],王安石也写过《泗州塔谢晴斋文》[11],特别是苏轼曾经多次瞻仰泗州僧伽塔,写下了不少歌颂僧伽的诗文。他们熟知僧伽的生平事迹,凭他们的学识,应该看得出《僧伽歌》中李白与僧伽年龄上的矛盾,但他们并没有像董逌那样提出异议。

苏轼曾对宋敏求编的李白诗集中一些诗的真伪提出过质疑,认为《姑孰十咏》《归来乎》《笑矣乎》《赠怀素草书歌》语言浅陋,非太白所作,但他对《僧伽歌》毫无怀疑。他在《东坡志林》中指出:“泗州大圣《僧伽传》云‘和尚何国人也,又云世莫知其所从来,不知何国人也。近读《隋史·西域传》,乃有何国。”[12]同样是看了蒋之奇的《僧伽传》,读了《传》中李白的《僧伽歌》,苏轼与董逌的态度截然不同,不仅肯定这是李白所写的歌颂泗州僧伽的诗歌,而且引起了他对李白出生地的兴趣,并进行了考证。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还为宋所编的李白诗集考订整理,不仅“考其先后而次第之”[13],还粗略勾勒了李白一生的事迹游踪。为什么与宋敏求同时代的大文豪们没有对《僧伽歌》提出怀疑呢,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知道此诗的出处,知道《李白泗州和尚赞》碑刻的存在,因而毫不怀疑此诗是李白对泗州僧伽的礼赞。

应当说,宋敏求编辑李白诗集,扩大了李白诗的数量,后人看到的李白集都是以此为蓝本,对李白作品的保存和流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也留下了缺憾。他没有标明每首诗的具体来源——也许当时的一些文人知道,然而时间一久,后人就无从考辨了。这也是为什么《僧伽歌》在当时无人质疑,却在几十年以后被董逌发现了矛盾而认定是伪作的原因。

二、唐代文献中法号“僧伽”者只有泗州和尚一人

僧伽,乃梵语,原为“众”“和合”之义,后成了出家佛徒的統称。但自唐以后,“僧伽”二字则成了泗州和尚的专门法号。除泗州僧伽外,唐代是否还有其他以“僧伽”为法号的僧人呢?笔者翻遍了有关唐代文献,没有找到第二人。

从唐人有关泗州僧伽的记载看,唐代最早提到僧伽和尚的是唐高宗时期的高僧、“南山律宗”的祖师道宣律师(596—667)。他在高宗乾封二年(公元667年)所著的《创立关中戒坛图经(并序)》中,把他于二月八日和夏初奉诏在终南山净业寺两次举行开坛传戒时应邀参加这一盛典的39名著名的高僧大德记载下来,列为第一名的就是“终南山云居寺大德僧伽禅师”。[14]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列为第29名的荆州开圣寺慧俨禅师,正是《宋高僧传·僧伽传》中“将弟子慧俨同至临淮”[15]建寺弘法之人。这不仅为我们解开了慧俨的来历之谜,也证明了这里记载的僧伽就是日后的泗州和尚。

唐代第一个为僧伽写传记的人是大书法家李邕(674—747)。他在中宗朝曾任左拾遗,玄宗朝曾任北海太守。他所写的《大唐临淮县普光王寺碑》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刻立在泗州。碑云:“……普光王寺者,僧伽和尚之所经始焉。和尚之姓何,何国人,得眼入地。龙朔初,忽乎西来,飘然东化。独步三界,遍游十方”,对僧伽进行了热情的歌颂和大力宣扬。

唐代小说家牛肃是第一个将僧伽事迹作为传奇故事写入作品的人。牛肃,生卒年不详,据专家学者考证,约生于武则天圣历年间(公元698—700年),死于唐代宗时,是李白同时期人,曾任岳州刺史。[16]他所撰的《纪闻》是唐代最早的传奇作品小说集。此书虽已久佚,但宋《太平广记》保存了它120多篇作品,其中的《僧伽大师》篇记载的就是僧伽的生平和神异事迹。此篇最后写道:“师平生化现事迹甚多,俱在本传,此聊记其始终矣。”[17]说明牛肃在写《僧伽大师》篇时曾参看了僧伽的本传,则《僧伽本传》比《纪闻》问世更早。其后,唐代古文运动的重要先驱者之一、中唐著名古文家、韩愈的老师梁肃(753—793)曾写过《泗州开元寺僧伽和尚塔铭》,可惜其文已佚,在其友崔恭为其所写的《唐左补阙梁肃文集序》中有:“若以神道设教,化源旁济,作泗州开元寺僧伽和尚塔铭”[18]句。唐宪宗元和(公元806—820年)间曾任翰林学士的李肇在他所撰的《唐国史补》中亦提到:在风浪中航行“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19],这个僧伽即泗州和尚已成为船家的保护神。晚唐著名志怪小说家段成式(803—863)在所其撰的《酉阳杂俎》续集卷六《寺塔记下》记载了长安崇义坊招福寺“寺西南隅僧伽像从来有灵”的故事。[20]这个僧伽也指的是泗州和尚。晚唐五代时的王定保在其所著的《唐摭言》的《节操篇》中写裴度未发达时游洛阳香山佛寺,“忽有一素衣妇人致一缇褶于僧伽和尚栏楯之上,祈祝良久……”[21]这说明中晚唐时泗州僧伽已在全国寺院普遍供奉。此外,唐代人所写的关于僧伽的作品还有许多已佚,只在《宝刻类编》《宝刻丛编》等留下了篇名。

泗州大圣僧伽大师造像(在重庆大足北山石窟)

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的一首《送僧澄观》诗,也提到了僧伽:“僧伽后出淮泗上,势到众佛尤恢奇”。[22]

除泗州僧伽之外,其他凡以“僧伽”为名者不管是僧人还是俗人,必有前缀或后缀以示区分。从正史看,《旧唐书》列传第七十五《张镒》:“是夜,楚琳遂与其党王汾、李卓牛僧伽等作乱。”[23]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天竺》:“(开元)八年南天竺国遣使献五色能言鹦鹉。其年南天竺国王尸利那罗僧伽请以战象及兵马讨大食及吐蕃等,仍求有及名其军。玄宗甚嘉之,名军为怀德军。九月,南天竺王尸利那罗僧伽宝多枝摩为国造寺,上表乞寺额。敇以归化为名赐之。”[24]《新唐书》列传第八《诸公主》:“房陵公主始封永嘉,下嫁窦奉节,又嫁贺兰僧伽。”[25]这些名字在“僧伽”前都有前缀(姓),有的同时有后缀。查唐以后的史料,包括文人的作品,也是如此。

再看佛教典籍。由玄奘口授、其徒辩机所记的《大唐西域记》提到了许多含“僧伽”字样的名字,同样有前缀或后缀。如卷五:“城西南五六里有故伽蓝,是阿僧伽菩萨请益导凡之处。”卷六:“止尼拘庐陀僧伽监。”卷七:“至阿避陀罗羯刺拏僧伽监。”卷九:“从此北行三十余里至那烂陀僧伽监。”卷十:“城西二十余里有跋始婆僧伽监。”唯一单称僧伽者出现在卷十一介绍“僧伽维国”的文中:“时赡部洲有大商主僧伽者,其子字僧伽维。”[26]但这个僧伽是大商主,也没有来华。由西明寺僧道世撰于唐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的《法苑珠林》一书也记载了不少含僧伽字样的胡僧,也都有前缀或后缀。如卷二十一“罽宾僧伽难陀禅师”,卷二十四“沙门僧伽提婆”“僧伽跋澄”。[27]开元时的释智升所撰的《开元释教录》,记录了自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至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共664年间176名译经僧所译的大小乘经律论,其中没有一个单独以僧伽为名的僧人。[28]查唐以后的释教典籍,除了泗州僧伽,也从没有以僧伽单独为法号者。

明代僧人释镇澄于万历年间所撰《清凉山志》中有“僧伽神异”条:“僧伽师,南天竺人,持文殊五字咒,多神异。唐天宝间,来游清凉,不入人舍,夜坐林野,携舍利瓶,夜则放光。尝入定于中台之野,天花拥膝,七日乃起。经夏。还天竺,达长安,李太白作歌赠之。”有学者引此材料证明此僧伽非泗州僧伽。其实,这里所记之僧伽正是泗州僧伽,而绝不可能是天宝间的另一胡僧。因为天宝时距僧伽去世才30多年,唐皇室不会置皇室的尊严和权威于不顾,任凭一个外来僧人滥用唐中宗尊奉过的国师的名号,佛教界也不会允许一个外来僧人冒充观音菩萨化身的僧伽。释镇澄将神异的泗州僧伽记入书中,是为了用僧伽来抬高清凉山。试想,作为观音化身的僧伽,持文殊五字咒来中台入定,七日乃起,这对五台山来说是多么有光彩的事。释镇澄读过李白的《僧伽歌》,又想借助李白的名头来进一步宣扬僧伽来五台的事,便从李白这首诗作于天宝中而反推僧伽于此时期“来游清凉”。在释镇澄等僧人的心目中,僧伽是观音化身,随时可出现在人间,所以无论是天宝中来五台也好,还是与李白见面也好,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借重僧伽就行。查清初在明万历年间修订基础上重新官修的《山西通志》,亦有僧伽到五台山的有关记载:“演教寺,在中台顶,唐建,有舍利,藏于铁塔。唐僧伽大师尝入定中台,天花绕膝,七日而起。”它就删掉了《清凉山志》中僧伽“唐天宝间来游清凉”[29]的说法,而直接指明就是唐僧伽大师入定中台,避免后人误解。

西安大雁塔广场上的玄奘像

三、《僧伽歌》是李白对泗州和尚的礼赞

李白为什么在流落江淮时写下赞颂泗州僧伽诗?一是出于对老乡的崇拜,二是出于他由道向佛的转变。李白生于长安元年(公元701年)。其出生地,据郭沫若考证,在西域碎叶,唐中宗神龙初(公元705年),其父李客举家迁回四川。[30]而僧伽来自西域,是他的老乡。李白家境富裕,从其父“高卧云林,不求仕禄”[31]看,李客应是一位巨商,因而当李客听到老乡僧伽被中宗拜为国师后,乘来长安经商之机,特地帶上爱子李白,一起拜见僧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僧伽与李氏父子谈经论道,“论三车”“说空有”,给童年的李白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早年,李白醉心于访道成仙和功名利禄,对佛教并不重视。天宝三载(公元744年),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后,落魄江湖,身心交瘁,才想到要从佛教中求得解脱。当他来往于江淮之间时,到泗州普光王寺参谒僧伽真身,忆起童年与僧伽相见的景象,感慨不已,想到如今流落天涯,再难遇到僧伽这样的真僧与他谈经论道,助他解脱了,遂作《僧伽歌》以缅怀僧伽,这是完全合乎情理,也是完全合乎这首诗的本义的。

即使李白童年时没有见过僧伽,也不等于他就不可能写出或不应该写出“有时与我论三车”的诗句。因为李白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有着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他在普光王寺参拜僧伽真身时,肯定会与寺中高僧包括可能尚未去世的僧伽的徒弟木叉、慧岸等人,谈禅说法。他把这些高僧的形象融入诗里,想象着“意清净,貌棱棱”的僧伽正在与他“论三车”“说空有”,使内心痛苦的他获得了心灵的清净,这正是李白浪漫主义风格的体现。

至于根据此诗“此僧本住南天竺”,与僧伽来自何国不符,就认为此僧伽非泗州僧伽,亦不能成立。僧伽的来历本身就是一个谜。蒋之奇的《泗州大圣普照明觉国师传》云:“或问‘师何姓?答曰‘姓何。又问‘师何国人?答曰‘何国人。然人莫测其何等语也。”可见僧伽“姓何”、是“何国人”,皆是僧伽回答别人时顺着人的问话随机所言。这段对话应在僧伽生前就已流传,李邕根据这段对话而很自然地把僧伽写成是何国人。其实这是一种禅语,所以禅宗的典籍,如北宋的《景德传灯录》、南宋的《五灯会元》、元代的《释氏稽古录》都将这段对话收入书中。它告诉人们:姓何,名谁,哪国人,对世俗之人而言是血缘、地缘的象征,而在出家人看来,只是个符号,不管姓甚名谁,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凡是懂得禅理的人,对僧伽的话都作这样的理解,并对坐实僧伽为何国人者加以嘲笑。蒋之奇的侄儿蒋璨就在《题僧伽传后》云:“余西入关,至雍,过僧伽故寺,读李邕所作临淮普光王寺碑,言僧伽姓何,何国人也,而窃笑之。噫,至言妙斯,以待知者而后晓,岂李邕等所及邪,唯万回以为观音化身,信哉!”[32]北宋僧人释惠洪在其所撰的《冷斋夜话》中也云:“唐李邕作碑,不晓其言,乃书传曰:‘大师姓何,何国人,此正所谓对痴人说梦耳。李邕遂以梦为真,真痴绝也。僧赞宁以其传编入《僧史》,又从而解之曰:‘其言姓何,亦犹康会本康居国人,便命为康居会。详何国在碎叶东北,是碎叶国附庸耳。此又梦中说梦,可掩卷一笑。”[33]可见,僧伽的国籍原无定论,但他来自西域,是确定无疑的。唐代的西域范围很广,包括了天竺。《旧唐书》的《西戎传》就包含了《天竺传》,《新唐书》的《西域传》中也包含了《天竺传》;而且在唐代,印度高僧大多是从西域来华的,所以李白在诗中写僧伽“此僧本住南天竺”,亦无不可。

注释:

[1]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第三册,卷第六《僧伽歌》题解,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861页。

[2]《李白泗州和尚赞》,载《宝刻类编》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目录类,金石之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宝刻类编》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目录类,金石之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4]《辛澄》,载《益州名画录》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艺术类,书画之属。

[5]《常重胤》,载《益州名画录》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艺术类,书画之属。

[6](宋)范成大:《成都古寺名笔记》,载(明)周俊复编《全蜀艺文志》,卷四十二“记癸”,《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集部,总集类。

[7]牛长立:《论古代泗州僧伽像僧、佛、俗神的演化进程》,《宗教学研究》2016年第2期。

[8][13](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下册,卷三十一附录,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477-1478页,第1478-1479页。

[9][32](宋)蒋之奇:《泗州大圣明觉普照国师传》,明万历十九年李元嗣刻本,载全国公共图书馆古籍文献编委会编《天津图书馆孤本秘籍丛书》,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9年版,第827页。

[10]载《欧阳修全集》,《内制集》卷七,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661-662页。

[11]载《临川文集》卷四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集部,别集类。

[12](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页。

[14](唐)道宣:《关中创立戒坛图经并序》,大正新修《大藏经》,1892号,第45册,807页。

[15](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八之《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传》,《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释家类。

[16]参看黄楼《牛肃<纪闻>及其史料价值探讨》,《史学月刊》2005年第6期;曾庆丽《牛肃<纪闻>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

[17](宋)李昉:《太平廣记》卷九十六之《僧伽大师》,《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小说家类,异闻之属。

[18](唐)崔恭:《唐左补阙梁肃文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唐文粹》卷九十二,集部,总集类。

[19](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小说家类,杂事之属。

[20](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六,《寺塔记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小说家类,琐记之属。

[21](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四之《节操》,《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小说家类,杂事之属。

[22](唐)韩愈:《送僧澄观》,《御定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集部,总集类。

[23]《张镒》,《旧唐书》卷一百二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正史类。

[24]《西戎·天竺》,《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正史类,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5]《诸公主》,《新唐书》卷八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正史类。

[26](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地理类,外纪之属。

[27](唐)道世:《法苑珠林》,《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释家类,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8](唐)释智升:《开元释教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释家类。

[29](清)《山西通志》卷一百七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

[30]郭沫若:《李白和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第2版,第3页。

[31](唐)范传正:《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文苑英华》卷九百四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集部,总集类。

[33](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子部,杂家类,杂说之属。

作者:南通市僧伽文化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