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学角度论《故事新编》对现实的批判

2019-01-27 11:31盛世超汕头大学515000
大众文艺 2019年14期
关键词:新编小东西女娲

盛世超 (汕头大学 515000)

一、引言

在《故事新编》序言当中,鲁迅提到了弗洛伊德。“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1说明鲁迅当时也受到了西方心理学的影响。在中国20世纪,鲁迅是研究弗洛伊德学说较早、较系统的一位学者,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对心理学的独到见解,尤其是精神分析理论,使鲁迅对人类生存和中国人民精神的分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五四时期,许多学者大量引进西方书籍和理论,其中很多人借用西方心理学分析中国民众的心理,企图通过心理学来找到中国民众愚昧无知、国家落后的根源。在以“科学”和“民主”的旗帜下,以反封建和思想解放为立足点,文学界掀起了心理学研究的思潮,各种著作层出不穷。鲁迅就是在这种热潮下写下了《不周山》(后改为《补天》)的。

二、集体无意识下的中国民众

文化具有潜移默化的特征,人在不自觉中就会处于一种思想的控制之下。在个人出生之后,意识形成的初期,就被灌输各种思想。这些长辈们所认为的“真理”在不知不觉中已进入我们的大脑中,并影响着我们的实践行动。在长时期无意识的形态中,中国的民众被奴化为“顺民”,五四时期的民众认为“顺民”就是“良民”,对社会是有利的,人应该成为“顺民”。如果谁不是“顺民”,就是社会的敌人,这种“异类”应该把他从社会上抹除掉。正是在如此错误的“集体无意识下”,中国的民众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异类的人血馒头”,而且还乐在其中。而鲁迅却发现了其中的可怕之处,而他发现的原因,是因为他跳出了当时时代的“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指的是形成神话主题象征的一种人类思想的遗传倾向,这些象征是变化多端的但没有失去他们基本的模型。荣格认为某些思想和观念的倾向是遗传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里包括本能和原型。在中国人古人的思想里,“圣人之言”是乃天道,是绝对的正确,任何人都不应对其否定。这种“绝对化”的模式,在清末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新高度。所谓物极必反,“绝对化”到一定程度,就必然引起“否定化”,在近代真正意义上打响“批判现实”第一枪的就是鲁迅。

鲍特金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一种社会学遗传,人的情感原型是后天形成的,并不是出生时所固有的。在《理水》中,“下民代表”被洪水侵害的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当地民众也因洪水而日益穷困,可是当“下民代表”见到考察官员时,却谎称老百姓过得还不错,有“滑溜翡翠汤”、“一品当朝羹”,而考察官员却“信以为真”。当“下民代表”告诉民众要进贡食品时,“下民们”却“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做一团。他自己是锯木板,来做进呈的盒子。”官员们知道洪水的危害,可是却不办实事,依旧尸位素餐。如果哪位官员勤政爱民,反而是个“异类”,这在官场上会成为公敌。在官员们的“集体无意中”中:懒政是正常现象,勤政反而是不正常的了。在“下民们”的集体无意识中:官老爷是第一,“上面”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即使自己饿着、穷着、甚至隐瞒实情也在所不惜,“下民们”认为这是正确的,因为大家都如此。鲁迅通过对不同阶层“集体无意识”的剖析,深刻表现了民众愚昧无知、任人宰割的悲惨境地,也讽刺了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官宦人员。

在鲁迅那个时代,民众受千年思想的奴役,几乎已经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种“奴役化的集体无意识”使民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大多数人在这“奴役化的集体无意识”浑水中漂泊荡漾。只有跳出这潭浑水,才能看清这个真实的世界。

三、三种人格下的人物形象

(一)人最多——本我人格下的人物

“本我”是意识层面的原始状态,属于满足本能冲动的欲望,有时会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而不择手段。本我人格下的人,是最没有“意识”的人。而在《故事新编》中,这种人却最多。这些都是一些成群结队的小人物,没有名字、没有地位、甚至没有灵魂。比如《补天》中,那些只知道嘎嘎唧唧被捏造出来的“小东西”,“Akon,Agon!” “Uvu,Ahaha!”它们没有语言,没有名字,因为它们即使有语言、有名字也只是“本我”的原始状态,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不是“人”就没有语言和名字。在天崩地裂之时,其中一个“小东西”开始开口说话,说明他已经具备了“意识”。然而它只是请求女娲救它一命,这种仅仅停留在“生存层面”的“小东西”,女娲自然不屑一顾,当其中一个“小东西”掉入水中时,女娲依旧不管不问。“这倒是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事。”2除此之外,还有《理水》中的“下民代表”“大家”、《采薇》中的“民众”,都是“本我人格下的人物”。在鲁迅笔下,这些“小东西”、“下民代表”、“大家”、“民众”其实就是当时广大的“中国民众”。他们愚昧无知、麻木不仁,在“本我人格”中不断沉沦。仅仅停留在“生存层面”,毫无思想意识,更不懂得“反抗”。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人物,正是中国的芸芸众生。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也是一个令人扼腕的群体,这不知是幸与不幸!

(二)最自私——自我人格下的人物

从心理分析角度来看,“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往往处于社会生活的现实要求、超我的道德追求与本我的利益追求之间,在具有“超我”意识之前,“自我”状态下的意识,是一段探索的历程。《故事新编》中,很多有“自我意识”的人物,但是这些人物是鲁迅最要“批判”的人物,因为他们是最自私的一批人。如《奔月》中的嫦娥,很具有“自我意识”,像是一个“追求自由恋爱的现代女性”,在后羿如此的厚爱下,依然不知满足。在《理水》中,考察官员很有“自我意识”,他们“吃过面包,开始考察”、听学者们的讲解、听单个“下民代表”的诉说、走后还要带贡品美其名曰“公呈”。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却最不把人命当回事儿,整日碌碌无为、中饱私囊。《出关》里的尹喜,把《道德经》放在了“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账房先生和书记认为“赔本”了,因为他们认为《道德经》还不值五个饽饽,而尹喜给了老子十五个饽饽。

“嫦娥”“考察官员”“尹喜”“账房先生”“书记”等人所代表的都是鲁迅那个时代的“上层阶级”。嫦娥代表“涓生子君”式的“小资产阶级”,考察官员代表媚上欺下、尸位素餐的高层官僚,账房先生、书记代表圆滑、狡诈的底层官吏。这些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识”、自我理性的人,然而这个“理性”却是“自我的理性”、“追求利益的自私理性。”这些人是一群“脱产者”,只消费而不生产,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比起那些“小东西”,他们对国家更有危害。

(三)最孤独——超我人格下的人物

“超我”是理想型的人格,是人格结构中的道德良心和自我理想部分。《奔月》这个故事中,后羿是一个英雄、好丈夫、好猎手的形象,他为天下苍生射日、为黎明百姓射杀封豕长蛇,然而却被老太太敲诈、被逢蒙袭击、最终被嫦娥抛弃。《理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禹,一心为民、心系天下、而老婆跑到局门口去骂街,被称其为“杀千刀的”,属下因为他不肯同流合污而排挤他,舜帝因为他的功绩而防着他,一个经天纬地的大英雄却被世人所不容,何其悲哀!《非攻》中的墨子,为了宋国千里迢迢去楚国说理论战,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宋国转危为安。而这样一位英雄在归途上,却受到了冷落。后羿、大禹、墨子都是“超我人格”的人物形象,是高尚道德的代表。鲁迅笔下这些人物的代表如刘和珍等。而这种“高尚的代表”却被那种“小人”排挤、被“小东西”不理解,他们是“孤独的”英雄,鲁迅对他们充满了赞美之情,但这赞美之中也有深深的叹惋。

四、人类欲望的合理性

(一)对卫道士的反击

鲁迅是承认人的欲望的,而且认为这是人的本能,对于“存天理,灭人欲”这种泯灭人性的论调他是深恶痛觉的。这种理论应该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接触的。鲁迅和弗洛伊德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当弗洛伊德学说发表的时候,鲁迅在日本仙台医科专门学校应该接触过。在《故事新编·序言》中,鲁迅表示:在1922年的时候,他就有意识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进行小说创作。“《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做的第一篇。”3鲁迅看到报纸上有对汪静之《惠的风》批评,“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轻快诙谐的语言中显示出鲁迅对欲望的认可和对卫道士的鄙夷。

弗洛伊德认为,人本能的心理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通过刺激会释放出来,使主体得到满足。如果这股能量长期压抑,而进行升华和转化,就会成为创作的源泉。这种心理能量是一种正常的能量,人类要正确认识它。在五四时期,很多卫道士批判个性解放和女性独立,打着文化正统的旗号招摇过市,这是反人性、不正确的行为。鲁迅通过弗洛伊德理论,通过《故事新编》表现出了卫道士的蔑视和对人性的赞美、欲望合理性的认同。如《补天》中,女娲以大地之母的身份出现,这是一个女性的角色,而且通篇大量描写了女性的躯体,“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膀”,“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一个身材姣好、气质娴雅、慵懒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而在当时,对于类似文章,有些文人却“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鲁迅对其是轻蔑的。

(二)神的欲望化

读《故事新编》觉得小说中的“神”很像人类,因为其中的“神”都有欲望,都像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女娲也会累、会感到“无聊”,后羿也要吃饭、也会被妻子抛弃而大发脾气。神拥有了人的脾性,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神了,而是“神化的人”。而后羿更像是人类,每天要吃饭、睡觉、打猎,猎物只有乌鸦会被老婆骂,这就跟世俗中的中年男人一样。而嫦娥吃饱饭之后常去隔壁打麻将,嫌弃自己丈夫“没出息”,就抛弃丈夫吃仙药飞升了。这些故事都体现出神也有欲望、痛苦和无奈。当时社会上人民麻木不仁,封建迷信在农村根深蒂固,信神拜佛现象屡见不鲜。在《故乡》中,“我”与闰土寒暄之后,闰土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对闰土来说,“香炉”是个重要的东西。即使是鲁迅的母亲,也依然信神拜佛。

《故事新编》中的神没有了神的威严,仅仅剩下世俗人类的正常欲望。《故事新编》的“去神化”对打破传统封建迷信,还原神话本相具有重要意义。

五、结论

《故事新编》揉和了鲁迅小说的特征和心理学的分析意识,取材于古代题材,穿插现代的生活模式,将古今共性之处杂糅起来。在“集体无意识”下,中国的民众麻木不仁、冲当看客,“本我”的底层人民是中国的大多数,“自我”的上层阶级尸位素餐,而“超我”的英雄式人物却孤独奋战、无人理解。即便如此,鲁迅也承认人欲望的合理性,对卫道士的的虚伪加以抨击。通过对“神”世俗化的分析,使人与神的界线模糊,对解放人性具有重要意义。在当下中国,心理学影响日益深厚,鲁迅先生所批判的现实却依旧在重演,如果我们能够运用科学的心理学方法深入研究鲁迅先生的作品,一定会在当代社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注释:

1.茀罗特说,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此处乃翻译问题。

2.《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二卷第361页.

3.《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二卷第3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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