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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7 19:38裘帕·拉希莉醒木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母亲

裘帕·拉希莉 醒木

每个星期六,都会有新的一家人来这里入住。有些一大早就来,从较远的地方,准备在这里度假;有些傍晚才来,情绪低落,可能是迷路了。这里的小山路标不清晰,很容易迷路。

这天,新来的一家人做过自我介绍后,我带他们去熟悉环境。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我的母親来做,但这个夏天,她在附近小镇上帮一个外出度假的年长绅士打理事务,所以这些事得由我自己来做。

像平常一样,他们有四个人:爸爸、妈妈和两个女儿。他们跟在我后面,两个女孩蹦蹦跳跳,欢快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在阴凉的露台下面停留了一会,观看四周的草坪,茅草屋顶遮住了阳光。有两个扶手椅和一张沙发,铺着白色的垫子,还有一些可以日光浴的休闲椅,一张足够坐十个人的木质大桌子。

我打开玻璃推拉门,给他们展示室内状况:温馨的起居室,壁炉前的两张舒服的沙发,储藏丰富的厨房,还有两间卧室。

在父亲卸下车里的行李时,两个女孩,大概七岁和九岁的样子,已经关上了门,消失在房间里。我告诉母亲备用毛巾和毛毯在哪里,以防夜间变冷。

我告诉她杀虫剂藏在哪里,建议他们入睡前除掉苍蝇,不然黎明前的嗡嗡声会吵得人心烦。我跟她解释了怎么去超市,如何使用房间后面的洗衣机,以及在哪里晾晒衣服,其实就在父亲花园旁边的院子里。

我补充道,客人可以免费采摘生菜和西红柿,今年西红柿丰收,但很多已经在七月雨季中坏掉了。

我尽量不去看他们,而是做自己的家务,浇灌花园。但他们如此快乐和兴奋的场景,时不时地吸引着我。我听到女孩们穿过草坪的声音,记住了她们的名字。客人们一般敞开着推拉门,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父母在房间里面的交谈,他们打开行李箱,收拾行李,讨论着中午吃什么。

我们住的小屋距离几码远,高高的树篱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风。多年来,我们的房子只是一间屋子,作为我们三个人的厨房和卧室。两年前,在我满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开始为年长的绅士工作。在积攒了足够的资金后,父母向那位拥有房产的雇主申请增加一个小房间,作为我的卧室。

父亲作为这个大房子的管家,照顾着这里的一切:修剪树木,耕种田地和葡萄园,饲养着主人钟情的马匹。

主人生活在国外,但他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外国人。他时不时会回来住一阵子。他是一个人,没有家人。在回来的日子里,他白天骑马,晚上在壁炉前读书。然后,再次离开。

除夏天外,很少有人租住这里的房子。这里冬天冷到刺骨,春天雨水太多。从九月到第二年六月,我父亲每天清晨送我去学校,我不适合待在那里,感觉很难融入群体,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这家姐妹俩看起来很相似,你能很快辨认出她们就是姐妹。她们已经穿上了合身的泳衣准备去海滩玩,海滩距离这里大概十五英里。妈妈看起来也像个女孩,她娇小玲珑,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挽起来,肩膀纤瘦。她光着脚丫在草坪上行走,尽管爸爸不让她这样做,告诉她里面有豪猪、大黄蜂和蛇。其实爸爸说的是对的。

他们仅仅待了几个小时,却感觉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他们带来的在这里待一周的东西散落满地:书、杂志、笔记本电脑、玩偶、连帽衫、彩色铅笔、纸垫、人字拖、防晒霜。午饭时间听到了他们叉子敲击着盘子的声响,每次玻璃杯放在桌上时,我都会注意到他们。听着他们安静的谈话声,闻着咖啡壶里飘来的芬芳,夹杂着香烟味。

午饭后,爸爸让其中一个女儿取来他的眼镜,研究了大半天地图,列出了附近可以游玩的小镇,考古点和遗址。妈妈对这个不感兴趣,她说这是她一年中唯一没有工作任务和会议的一周。

随后,父亲带着两个女儿起身前往海滩。他离开的时候问我大概得多久到那里,哪个海滩最漂亮,还问了这周的天气预报,我告诉他有一股热浪即将来袭。

母亲则待在家里,但还是穿上她的泳衣,准备去晒太阳。

她拿出一张躺椅,我以为她要小睡一会,但我出去晾衣服时,看到她在写东西,在腿上的一个小笔记本上,用笔写着。

她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周围的风景:不同深浅的绿色草坪,远处的小山、树林;闪耀着蓝色的天空,黄色的干草;褪色的篱笆和低矮的石头墙组成的地界线。她仔细观察着我每天都会看到的景色,我很想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当太阳开始落山时,他们穿上了毛衣和长裤,防止蚊虫叮咬。父亲和女儿们在海滩后的热水浴中弄湿了头发。

女孩们告诉母亲他们的行程:燃烧的沙子,微微浑浊的海水,温柔而令人失望的波浪。全家人步行一小段路,去看马匹、驴子和一只关在马厩后面围栏里面的野猪。他们每天都会看房子前经过的一群羊,有几分钟,它们会挡住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经过的汽车。

父亲一直用手机随时拍照,他给女儿们介绍李子树、无花果树和橄榄树。他说从这些树上直接摘下来的果子味道不一样,因为它们闻起来有阳光和乡村的味道。

父母在露台上打开了一瓶酒。他们尝了一点奶酪,当地的甜点。他们欣赏这里炽热的景观,赞叹巨大的、流光溢彩的云,还有十月里石榴的颜色。

夜幕降临,他们听着青蛙声、蟋蟀声和风儿的沙沙声响。尽管有微风,他们还是决定在外面吃,享受天然的夜光。

我和父亲默默地在屋里吃,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抬头。自从母亲离开后,晚饭时间是没有交流的。母亲在吃饭时喜欢说话。

母亲不能忍受这个地方,像父亲一样,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到这里来的。她不喜欢生活在这个国家,感觉无处可去。她说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友好,他们太封闭了。

我不喜欢她的抱怨,不喜欢听她说话,尽管她说的可能是对的。有时候,她抱怨太多,父亲宁愿睡在车里,也不和她睡在床上。

晚饭后,女孩们在草地上玩耍,追赶萤火虫,用手电筒玩。她们的父母坐在露台上,在无尽的黑暗中,凝视着天空在思索。

母亲喝了一小口热柠檬水,父亲呷了一小口白兰地。他们说生活在这里正是他们希望的,即使是空气也是不同的,这里的空气如此干净。这里的人很可爱,就这样生活着,远离人群。

早上第一件事,我去鸡舍收鸡蛋,它们温暖而苍白。我把几个放到碗里,带给客人当早餐吃。通常情况都没有人,于是我把鸡蛋放在露台上。但是后来,我注意到,通过推拉门,看到女孩们已经醒来了,沙发上的饼干袋、面包屑、咖啡桌上翻倒的麦片盒。

女孩们试着赶走萦绕在房间里嗡嗡作响的苍蝇。姐姐拿着苍蝇拍,妹妹沮丧地站在一边,抱怨着她还在等着苍蝇拍,她说她也想拍打它们。

“你声音大点,这里很吵,我听不见。”姐姐说。

我放下鸡蛋,回到了我们的屋子拿来苍蝇拍,借给女孩们,这样她们都很开心。我没有再重复这样的事实——睡觉前打死这些蚊子会更好。显然她们玩得很开心,尽管有嗡嗡的苍蝇和女孩们拍打的声音,她们的父母一直睡得很香。

两天后,像往常一样,上午晚些时候,父亲去小镇咖啡馆买咖啡和报纸。喝完第二杯咖啡后,去超市买了些必需品。回来的路上,尽管小山有些湿滑,他仍然小跑着,结果被一只牧羊犬挡在十字路口,当时他特别害怕,还好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位母亲和我做着同样的活:清扫地板,做饭,洗衣服。每天至少晾一次衣服,我们的衣服混合晾在一条绳子上。她胳膊上挎着装衣服的篮子,告诉他丈夫,她很开心这样晾衣服。因为他们住在城市里一个拥挤的公寓,从来没有机会把衣服晾在户外,像现在这样。

午饭后,父亲带着女儿们去海滩,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东西,夹着香烟,聚精会神。

一天,从沙滩回来,女孩们追赶着在草坪上跳动的蟋蟀,跑了几个小时,抓住了好几只。把它们装在一只罐子里,里面装有从父母沙拉里偷来的几片番茄片。她们把它们当宠物伺养着,给每一只起了名字。第二天,蟋蟀都死了,闷死在罐子里。女孩们伤心地大哭,把它们埋葬在李子树下,在土堆上插了一些野花。

还有一天,那位父亲发现放在外面的人字拖丢了一只。我告诉他可能是狐狸把它叼走了,有一只狐狸经常在附近徘徊。我告诉了父亲,他清楚附近所有动物的习性和藏身之处,他最后找到了鞋子,还有一只球,以及上一个家庭丢弃的购物袋。

能看出这些客人非常喜欢这里的田园风光,没有开发的天然风景。他们喜欢这里的每一处细节,这些帮助他们思考、放松、畅想。当女孩们用采摘的黑莓染花了她们的漂亮裙子,母亲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让父亲给她们拍照,然后把衣服清洗掉。

我一直在想,他们是否真的清楚生活在这里的孤独?他们是否了解这里的每一天都一样?在这破旧的房子里,夜晚大风猛烈地吹打着窗子,感觉整个地球都在晃动,整夜的雨声让人无法入睡,他们是否明白?数个月,我们孤独地生活着,和群山、马匹、昆虫,还有天边飞过的鸟儿,他们是否喜欢被刺骨和寂静吞噬的整个冬天?

昨天夜里,来了好多汽车,是那家父母邀请来的朋友们,带着他们的小孩,在草地上嬉闹追玩。一对夫妇说过来的时候交通不是很拥挤。大人们沿着房子周围走了一圈,太阳落山的时候走进花园,露台的桌子已经准备好。

谈笑声在夜里格外响亮,我听到了他们吃饭时说的一切。这家人讲述着在这里经历的所有小意外:偷吃西红柿的蟋蟀,李子树下的葬礼,牧羊犬,叼走人字拖的狐狸。母亲说和大自然如此亲近,女儿们受益匪浅。

在设定好的时间,蛋糕准时出场,插着蜡烛,我才意识到今天是这位父亲的生日。他即将四十五岁,每个人唱着生日快乐歌,然后切开了蛋糕。

我和父亲吃光了一些熟过头的葡萄,我正在收拾桌子时,听到了敲门声。看到了这俩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她们给我们送来两块蛋糕,一块给父亲,一块给我。还没等我说谢谢,女孩们就已经跑掉了。

我们吃着蛋糕,客人们谈论着政治、旅行以及城市里的生活。有人问那位母亲,从哪里来的蛋糕。她说是一位客人从附近的一家蛋糕店带来的,她说了蛋糕店的名字,以及蛋糕店所在的广场。

听到广场的名字,我的父亲放下叉子,低下头。他看向我时,眼神激动,突然起身走出去抽烟,毫无防备。

我们以前也住在那个城市,父亲就在那个广场卖花,母亲帮忙。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很开心的一段时光,虽然住的地方狭小。他们为客人们准备好装扮餐桌或走廊的花束。刚到这个国家,他们学会了很多花儿的名字:玫瑰、向日葵、康乃馨、雏菊。他们把这些花的根部浸在一排水桶中。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男人。我父亲一个人,我母亲那会怀着我,在家里,因为他不想让她晚上加班。那天已经很晚了,广场上其他的店铺都关门了,父亲正准备放下炉排。

其中一个人让他再打开店铺,说他准备去看他的女朋友,想要一束漂亮的花。父亲同意给他做一束,即使这个男人很无礼,而且还有点醉酒。

当父亲拿起做好的花束,那个男人说它太少了,让父亲再加一些。父亲添加了一些花,数量已经超出很多,直到那人满意。父亲用纸包起花束,用彩带绑起来,并打上蝴蝶结。告诉他价格。

男人从钱包掏出一些钱,不够花的价钱。当父亲拒绝把花交给他时,他骂父亲是一个傻叉,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给一个漂亮姑娘捆绑好看的花束。接着,和其他两个人,他们一起打父亲,直到他的嘴里满是鲜血,前门牙被打掉。

父亲呼喊着救命,但那个时间,没有人能听得到。他们说,从哪来,滚到哪去。他們抢走了花,把父亲就那样留在原地。

父亲进了急救室。他一年内都不能吃固体食物。我出生后,他看我第一眼时,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从那以后,他一直挣扎着说话,说出一些变调了的词语,像一个老年人。因为缺失的牙齿,他羞于微笑。母亲和我都能理解他,但其他人不理解。他们以为他是一个外国人的缘故,说不了当地语言。有时,他们甚至以为他是哑巴。

梨子和苹果成熟后,我们把它们切成薄片,看起来透明一样薄,便于他吃。

一个老乡给他介绍了这份工作,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对乡村生活并不熟悉,他一直生活在城市里。

在这里不用张口就可以生活和工作,也不用担心被袭击。他喜欢和动物们生活在一起,耕种土地。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保护着他的原始田园。

他送我去学校时,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他希望我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完成学业,去上大学,然后离开他们。

第二天清晨,那位父亲开始装车。我看见他们一家四口人,全都晒黑了,好像更亲密了。他们不想离开,早餐的时候他们说明年还会再来。几乎所有的客人在离开时都会说同样的话。但很少有人再来,对他们来说一次已经足够。

在出门之前,那位母亲给我看了冰箱里不想带回城市的食物。告诉我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她已经开始想念了。也许,当她感到压力,或者要被工作压垮时,她会想念这个地方:清新的空气,小山,日落时灼热的云彩。

我和这家人道别并祝福旅程平安,一直看着他们的汽车消失在视野,才回去收拾房间。第二天将有新的一家人入住,我铺好床铺,打扫干净房间,清理掉女孩们拍死的苍蝇。

他们忘记了,也许是有意留下来的一些不需要的东西,我保留了下来。女孩们画的画,沙滩上捡的贝壳,最后一滴香水沐浴露,模糊的购物清单,以及那位母亲在纸上用小字体写下的关于我们的一切。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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