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声律背后的审美思维感知汉语的独特魅力

2019-01-30 14:03
中学语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鹳雀楼汉语思维

陈 涛

美国人类学家、语言学家萨丕尔说:“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的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的、形态的——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

汉语正是汉民族集体的表达艺术,其语音的、节奏的、形态的审美因素构成了汉语的独特魅力。

一、声律背后的“二元相对”审美思维

先请对比欣赏下面两首小诗。

登鹳雀楼(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登鹳雀楼(畅当)

迥临飞鸟上,高出尘世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千百年来,广为传唱的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相对来说,畅当同名之作知者较少。两诗在艺术水准上有什么差别呢?王之涣《登鹳雀楼》的第一句朝西遥看,第二句是向东眺望。一西一东,视野广阔,也打开了读者的眼界。其次,“白日依山尽”是眼前实景,“黄河入海流”是虚写,因为鹳雀楼所在的地方(山西)是望不见大海的,实际上是诗人的想象,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黄河波涛汹涌,朝着东方,向着大海,奔腾而去。第三,有了这两句的铺垫,接下来“更上一层楼”之所见就可想而知。黄河气势之澎湃,境界之雄阔,尽现笔端,真所谓尺幅千里。

而畅当所作的前两句只是重复性的写了鹳雀楼的高。“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两句皆是眼前实景。“天势围平野”意为天像锅盖一样扣在大地上,看似开阔,但视线被阻断了。“河流入断山”同样存在这个缺陷。畅当笔下的黄河显然没有王作那么有气势。

王之涣的成功得力于对仗的修辞要求,其背后则是“二元相对”的审美思维。什么是“二元相对”的审美思维呢?请看下面作品: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苏轼)

水光潋滟晴方好(晴),山色空濛雨亦奇(阴)。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滁州西涧(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下),上有黄鹂深树鸣(上)。

春潮带雨晚来急(动),野渡无人舟自横(静)。

这些作品在写景方面有个共同特点,一联两句总是处在相对又统一的关系中。这样的例子在古代诗歌中不胜枚举: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

(上句是水平视线,下句是垂直视线)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终南山》)

(上句是外景,下句是内景)

可见,“二元相对”是古代诗歌(其实也包括部分文章)常用的审美表现手法和审美思维方式。这是为什么呢?

二、“二元相对”审美思维的语言、文化成因

缪钺说:“吾国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对偶,殆出自然。”此论稍嫌简略。许多修辞学专家指出,古汉语单音词占绝大多数,容易构成音节上的对偶。语法弹性较强。声调平直与屈折也容易对仗。而句型整齐划一、节奏匀称,像音乐节拍那样均齐,除了听觉上的调谐美,语言形式的对称也增强语义的关联性。我们上面看到的那些例句,具有明显的构图意识,并非简单的景物罗列。这其中的关键就是通过“形式上的对称”增强了“语义的关联性”。

钱钟书还进一步指出 “律体之有对仗,乃撮合语言,配成眷属。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什么是“不类为类”?看似没有关联的两个事物靠对仗手法产生了某种关系,体现出诗人奇妙的联想力,并产生新奇的艺术魅力。清人王应奎《柳南随笔》中有绝佳的例证:

家露湑翁精于论诗,尝语予曰:“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翁举“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一联云:“即如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不类也,而能以意联络之,是即不类之类。子固已得其法矣。”

“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本不属于同类事物,但作者巧妙地将其联系在一起,田园生活的恬淡诗意跃然纸上。朱光潜曾说:“用排偶既久,心中无形中养成一种求排偶的习惯,以致观察事物都处处求对称。说到青山,便不由你不想到绿水……”这种审美习惯已经融入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血液之中,是我们母语独特美感所在。

“二元相对”的审美思维背后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哲学思维。《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古人认为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它们处在即独立又统一的关系中。这种哲学观在艺术领域内就表现为极为辩证的艺术法则,如“虚实相生”“有无相应”“动静相衬”等等。

三、“二元相对”审美思维的广泛运用与汉语审美特质的形成

除了诗歌之外,其它一些文体也具有这个特点。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文章在结构上就是“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两段阴晴对比描写,借以抒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怀。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其中运用的是对比议论手法。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是一动一静、动静相衬的优美画面。

“二元相对”的审美思维并非仅适用于写景、叙事,在议论、抒情方面也有其独到表现力。下面先举一个议论方面的例子:

开宝(宋太祖赵匡胤年号)中,虏(指辽)涿州刺史耶律琮遗书于我雄州刺史孙全兴,求通好曰:“臣无交于境外,言即非宜;事有利于国家,事之亦可。”其文釆甚足观。——宋杨亿《杨文公谈苑》

“臣无交于境外,言即非宜;事有利于国家,专之亦可”的意思是,臣子不该与境外敌国有什么私下来往,说什么都不合适;但如果这件事有利于国家,专断也无不可。前者是原则,后者实事求是灵活处理。工整的骈偶句式加强了事物两面性的联系。

再看抒情方面的例子。杜甫名篇《登高》中有这么一联“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评论道:“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上句是漂泊已久且适逢伤秋之时,下句是身体多病且是独自登高。孤独又漂泊,多病又伤秋,上下两句相互补充,写尽杜甫内心的凄怆。

需要指出的是,强调自觉运用“二元相对”的审美思维,并非强求运用骈偶句式。只要能够表现对称、均衡之美,使用散文句法也是可以的。如鲁迅先生说过:“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旧状况”和 “新的机运”,“心平气和”与“疾首蹙额”,“已成之局”同“初兴之事”,“委曲求全”跟“求全责备”,虽然不是严整的对仗句式,但都是相对并举的。

许多人只是将对仗或骈偶当作一个单纯的修辞技巧,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骈偶或者说骈文将汉语之美发扬到了极致。历史上,骈文曾受到古文家的强烈抨击。实事求是地说,骈文过于追求藻饰,确有形式主义之弊。对仗手法用于写景,容易获得构图感或者说画面的完整性;用于议论,容易体现一分为二的辩证思维;用于抒情,容易抒发复杂矛盾心态。更不用说它还是汉语声调、音节、词性、语法特点的集中体现。

要想全面深入把握我们母语之美,需要了解并在写作中自觉运用“二元相对”的表现手法。这样看来,培养、强化传统的“二元相对”的审美意识应该成为当下语文“读”“写”教学的一个紧迫任务,也是古代蒙学训练带给我们的更为深刻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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