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占时期对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的经营
——以米兰出土简牍为中心

李并成

（西北师范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70）

本文所论的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指今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若羌县辖境为中心的一带区域，含若羌河绿洲、米兰河绿洲、瓦石峡河绿洲、车尔臣河下游一带、罗布泊周边、阿尔金山大部及其与昆仑山脉之间的山间盆地等地。这一带即西汉时著名的楼兰国之所在。据《汉书·西域传》，元凤四年（前77）汉另立楼兰新王，更其国名曰鄯善，迁国都于扜泥城。据《魏书·世祖本纪》，太平真君六年（445）八月，鄯善国亡于北魏，太平真君九年（448）北魏王室专派“交趾公”来这里镇守，对其进行着“比之州县”的有效统治。约在公元6世纪初，鄯善、且末一带被吐谷浑据有。据《隋书·地理志》，大业五年（609）隋平吐谷浑，置鄯善郡，并“发天下轻罪徙居之”。迨及唐代前期，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为康国首领康艳典管辖，高宗上元二年（675）隶属于沙州。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S.0367）载，石城镇“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是沙碛。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石城镇即今若羌县城。

安史之乱爆发后，驻防河陇及安西四镇的精兵大部东调平叛，吐蕃势力则乘虚北上，相继蚕食大片土地。据《新唐书·吐蕃传》等史料，约公元8世纪末叶西域大部分地区落入吐蕃之手。若羌县米兰古城遗址等地出土了400余枚这一时期的吐蕃文木简文书，可较为详细地反映出吐蕃占领后在塔里木盆地东南一带的经济、军事、文化、宗教、氏族、部落、语言、民俗等方面情况，弥足珍贵，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如英国东方学家、古藏文专家F.W托马斯（1886—1956），对这批文献中的精华部分以拉丁字母转写，并加以注释①［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民族出版社，2003年。。我国学者王尧、陈践对其辑录整理、译注，编著成《吐蕃简牍综录》一书②王尧、陈践编著《吐蕃简牍综录》，文物出版社，1985年。，大大方便了相关研究的开展。笔者不揣谫陋，拟利用这批简牍，对蕃占时期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的经营状况作一浅探，以就教于学界。

一、吐蕃在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设置的军政官员

张云《新疆出土简牍所见吐蕃职官考略》，对于吐蕃统治西域的职官，如大尚论、政务主宰大论、王者大论、内大论、纰论或外相、尚论、论、节儿论、军镇长官、军镇郎官、节儿、副节儿、小节儿、茹本或翼长、万户长等，作了系统的探讨③张云：《新疆出土简牍所见吐蕃职官考略》，《西域研究》1992年1期，第63-72页。。杨铭《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研究》一书，对于吐蕃驻鄯善一带的官吏，将军（dmag pon）与节度使（khrom）、节儿（rtse rje）、千户长(stong pon)等，亦进行了细致的研究④杨铭：《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研究》，兰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8-151页。。除此而外，于简文中见吐蕃在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还设有“鄯善总管节儿及岸本”“镇将”“婼羌守捉官”“先锋官”“副先锋官”“仲巴”等，以及具体从事农牧业生产管理等方面的官员。笔者拟结合具体简文，对前人未曾涉及或需进一步探究的官员名称，进行必要的考证。

1.鄯善总管节儿：387简：“……致鄯善总管节儿及岸本：……要求任职，诏令上已决定。……应允光临，酒……”由于木简本身缺损及文字漫漶，其含义不能尽知，但从保存的文字来看，吐蕃在鄯善地区设有总管节儿，而且此官员须由吐蕃王室“诏令”决定，这应是其统治鄯善地区，即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节儿，为吐蕃在河陇西域等占领区设置的官职，约相当于唐代的刺史，在敦煌即有沙州节儿，为吐蕃在沙州设置的最高军政长官。

此外，简文中还提到“大罗布节儿总管及尚论”。393简：“此案为悉编掣逋（观察使）所判，交付大罗布节儿总管及尚论。”这里的“节儿总管”与前面的“总管节儿”应是同一个意思。简文中既记有大罗布（Nob ched po），又记有小罗布(Nob chung)，这显然是不同的两处地方。《吐蕃简牍综录》中辑得记有“大罗布”简凡 8条，记有“小罗布”简 18条。如369简：“龙年春季二月，孜扎鲁为向婼羌（小罗布）用兵事向大尚论钵心禀报。”因知小罗布（nob-chung）在若羌一带，应属鄯善总管节儿所辖。又如410简：“召（小罗布）地的镇将大论及茹本四人前来见我。”知小罗布一地设有镇将大论及茹本，他们应听命于鄯善总管节儿。至于大罗布，如90简：“野息将种驴送往……纳职……悉猎与交岱，多岱充使，畜费当面议价……”王尧、陈践解释：“纳职，nob-ched可意译为大罗布（泊），与nob-chung小罗布（若羌）相对而言。唐代已置纳职县。”认为大罗布在唐纳职县之地。学界公认该县故址即今哈密市五堡乡四堡村的拉甫却克古城。

大罗布居地果真如此吗？我们不妨先来看一条敦煌文书的相关记载。S.0367《沙州伊州地志》（写于唐光启元年，即885年）记：“石城镇，东去沙州一千五百八十里，去上都六千一百里。本汉楼兰国。《汉书·西域传》云：地沙卤，少田，出玉。傅介子既杀其王，汉立其弟，更名鄯善国。隋置鄯善镇，隋乱，其城遂废。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其城四面皆是沙碛。上元二年（675年）改为石城镇，隶沙州。屯城，西去石城镇一百八十里。鄯善质子尉屠耆归，单弱，请天子：国中有伊循城，城肥美，愿遣一将屯田积谷，得衣（依）其威重。汉遣司马及吏士屯田伊循以镇之，即此城是也。胡以西有鄯善大城，遂为小鄯善，今屯城也。”杨铭据之考得，鄯善有大、小城之分，前者即石城镇，今之若羌县城；后者为屯城，今之米兰；而藏文Ched po（Chen po）意味“大”，Chung为“小”，则 Nob ched po当指鄯善大城，Nob chung指小鄯善城；若音译，可分别读作“大罗布”“小罗布”①杨铭：《吐蕃简牍中所见的西域地名》，《新疆社会科学》，1989年1期，第87-88页。。笔者赞同此说。大罗布不可能在今哈密一带，哈密距若羌千里之遥，且其间又为茫茫的罗布荒原和库鲁克塔格山脉阻隔，通行异常困难，两地不可能同属鄯善总管节儿管辖。

386简还记有“于阗王总管节儿”一职，应是统领今和田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由上可见，吐蕃占领西域南部至少设有三个总管节儿，即鄯善总管节儿、大罗布总管节儿和于阗王总管节儿。

2.岸本：岸本一职，张云等已有论及。除上引387简外，又见于266、335等简。266简：“从和阗驿站发给鄯善岸本书信：一天一夜要行五个驿站，此木牍迅速紧急送往高齐巴，文木牍不能按时到达或有误，依法惩办，从和阗……日……”335简：“论悉诺热之奴隶周洛息，已下令将其并作萨毗地方岸本之属民，现在在小罗布地面……”萨毗属于鄯善辖内，在今若羌县城东南的阿尔金山山间盆地（详后）。由此知鄯善境内除总管节儿所兼岸本外，还有地方岸本。对照敦煌所出吐蕃文献，可知“岸本”一职应为主管经济方面事务官员。如P.T.1097《薪俸支出粮食清册》：“……（龙）年孟春上旬，司俸禄之岸（本）又张文安……和宋锷三人，从所管库内，将小米、青稞……支付官方酬酢及食用糌粑、油料胡蔴，由（尚论）牙牙盖印，确定付给人员，点名填造清册如下……”②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吐蕃文献选》，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52页。又如，《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之《大事记年》77行：“及之虎年（开元十四年，726）……春，大论芒夏木于岛儿集会议盟，订立岸本之职权，征宫廷直属户税赋。”③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民族出版社，1980年，第114页。此外，吐蕃还有“大岸本”一称。如《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之《大事记年》43行：“及至龙年（武后长寿元年，692），赞普驻于辗噶尔。夏，于‘雄那’集会议盟，任命六大岸本。”④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民族出版社，1980年，第107页。大岸本应是中央一级岸本，可见“岸本”是有不同级别的。

3.茹本：前引410简即提到小罗布“茹本四人”。又如400简：“……委派作萨毗之茹本。”405简：“茹本通颊所属村落，小巴乌玛若聂地方以上一带，去该处侦查探明后将经过（工作）记录汇总。……”据前人考证，吐蕃的军政建制在早期实行茹（ru）与东岱（stong-sde）两级统率编制结构，“茹”意为翼，吐蕃有“五如六十一东岱”之称；茹本为一个方面军政的最高指挥官，例由当地最大的氏族贵族担任。米兰简牍中出现的东岱，如乞力塘部、芒·噶部、朗迷部、聂巴部、几堆部、计藏部、那雪部等，分属于吐蕃五个茹，证明他们都曾离开原驻地，开赴西域，参加争夺安西四镇的战斗⑤王尧、陈践：《吐蕃兵制考略》，《中国史研究》1986年1期，第119-120页。。笔者认为，吐蕃进入西域后，适应变化了的新形势，茹本一职虽作为军事指挥官的职能未变，但可能已分为不同的级别，米兰简牍中的“茹本”，大多应属于地方性的军事官员，如以上提到的仅小罗布地区就有茹本四人。

4.镇将、先锋官、副先锋官、守捉官、仲巴等：383简：“如今上峰指派（我一人）兼任镇将及农田官……（我）不敢推辞……责任；过去，（我）遂曾任农田官及镇将，但工作无把握，力不胜任。”又如401简：“交与节儿总管及镇将大论。”402简：“镇将大论茹聂穹”。镇将应属于军事方面的官员，亦应有不同的级别划分，既有节儿总管兼任的镇将，又有较低级别的镇将。

7号简：“格来领受：先锋官之农田两突。”4号简提到“副先锋官田一突”。先锋官与副先锋官，亦应属于吐蕃军队中比较重要的将领，其级别可能不会太高，或许隶属于镇将。391简：“……部落之甲拉玛去婼羌充任守捉官，其职由……达达支，论……和论玛……”守捉官可能亦是隶属于镇将的军事官员。320简：“琼垄仲巴然木绮堡塞之……”王尧、陈践认为，仲巴（brung-pa）为边防守捉官员，驻守总管，有指挥军队、提调财政参与政权的权力。

此外，简文中还有“资悉波”“农田官”“司牧长官”“牧场长官”“牧马官”等官员，张云论文对其中一些官员亦有所论及，笔者拟在后文作进一步分析。

二、吐蕃在塔里木盆地东南一带的军事布防

简文中也反映了吐蕃在塔里木盆地东南一带的军事布防及有关行动，当时的主要任务是驻防，安置哨所，实行坐哨和巡哨制度。萨毗为重点防御地区之一。

106简：“春季二月初新增守城军共……”286简：“……答应派两名邦岱之守城人……”守城军与守城人，应是专门负责防守城池的人员。166简：“朗部落之布薄绒噶（地名），坐哨在鄯善之廓拉……”379简：“……佣奴梅悉猎去和阗探亲，回来时见山上有许多坐哨……”可见其坐哨设置之严密。118简：“……后也领七升口粮，在凉包抚服突然入境之汉人及突厥人。玉巴山有敌情……”140简：“卑职杂萨弥在鄯善以下巡逻，为何官长长期遗忘？至今我仍未收到（发给之）衣衫。往后，完成两个月（巡逻）任务后，请准予返家数日。”所谓鄯善以下，应指今若羌河、车尔臣河下游一带，为其重点巡逻地区之一。144简：“虾蟆山四名斥候一个驿站。龙年夏季五月初六日派出斥候之木牍。”148简：“所发口粮够吃到引穷。我所写木牍信件，江朗孜以上之斥候速往鄯善递送。”266简：“从和阗驿站发给鄯善岸本书信，一天一夜要行五个驿站……”日夜兼程，所送肯定是紧急军情要件。

109简：“酉年春，沙州……萨毗地区，作阻击敌军之军事准备……军队和……此时，遵照命令，立即给以奖赏……”萨毗（Tshal-byi），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S.0367）、《寿昌县地境》记有萨毗城，该城“西北去石城镇（今若羌县）四百八十里，康艳典所筑，其城近萨毗泽，山路险阻，恒有吐蕃及吐谷浑来往不绝”。可知萨毗城位置当在今若羌县东南祁曼塔格乡境内的库木库里一带。这里为阿尔金山支脉祁曼塔格山与昆仑山支脉阿尔喀山之间的山间盆地，面积达15 000余平方千米，皮提勒克河等流入其中，汇为阿牙克库木湖，唐五代称其为萨毗泽，面积近1 000平方千米。萨毗南通藏北高原，东连敦煌南山以至河西走廊，为吐蕃本土北出西域的要径，交通地位十分重要，是鄯善地区的军防重地，其军事布防格外受到重视。138简：“详细统计数字，如前所颁。彼此多（日来）日夜巡逻，午前、午后均十分警惕。去时如发现可疑足迹，即在该地竖立标记，务使清晰可见。首先，别碰掉足迹，到跟前立标记。如在萨毗地面发现可疑足迹，由吐谷浑（军）负责……”吐谷浑在唐高宗时即被吐蕃所并，其军队即随吐蕃调遣，成为吐蕃别部。可见萨毗一带主要由吐谷浑军驻守。

萨毗一地还设有“将军”和“巡察使”，以统领这一带的军防任务。F.W.托马斯所引米兰出土的纸质文书i 23（大英图书馆东方文献部编号Or.15000/265）是一封通颊属员琛萨波噶致昆赤热的信，其中提到：“鉴于我等来自郎迷（Lang-myi）部落，从父辈起就……（遵）命来通颊（Mthong-khyab）服役，萨毗（Tshal-byi）将军(Dmag-pon)审查了服役者”；琛萨波噶“弟兄五六人”，被雇佣来在这一带巡察服役，其中“有两兄弟在通颊的服役中堪称能手，如果君王及其母后有命令，在令中指示萨毗将军和巡察使（Spyan）（发出通知），通颊之属员应得到他们的佣金，如此我们即能免去一死”①［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17页。。米兰木简中亦几次提到“萨毗将军”。杨铭认为，有将军身份的人相对于汉文史料就是吐蕃“节度使”，可主持会盟②杨铭：《唐代吐蕃与西北民族关系史研究》，兰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9-150页。。可见萨毗将军身份颇高，并可直接听命于吐蕃君王及其母后。萨毗设有将军并巡察使，突出体现了其地位的举足轻重。172简：“在大萨毗所辖地面，通颊北边驻有个别守边斥候。根据旧令及新建万人部落之令，不可象盗匪般使庶民不信任，不可抢劫，但所属地区发生内乱，萨毗属地之内设庐氏、属庐氏等家族叛离，做尽坏事……”通颊，据《贤者喜宴》，为附在孙波茹之后的汉人千户（东岱），在敦煌汉文文书很常见。杨铭认为，通颊是吐蕃一种役职部落名称，它起源于吐蕃本土，人员主要用于巡逻、守卫等，吐蕃攻占河陇地区后，将这种建制引入被征服的民族中，在凉、甘、肃、瓜、沙、鄯善编制了5个通颊万户，主要由汉人、粟特人充任③杨铭：《通颊考》，《敦煌学辑刊》，1987年1期，第113-116页。。所谓“新建万人部落”，即包括设在鄯善地区的“通颊万户”。在萨毗驻有通颊部落，主要担负巡逻、守卫之职，亦可看出其军事地位的重要。设庐氏为吐蕃大姓，吐蕃大相尚婢婢即出自其族。属庐氏，亦为吐蕃大姓巨族，世代为相。这些家族均被派遣到西域一线。由上述简文可知，通颊斥候还负有监视这些家族成员可能发生的“叛离”以及“地区发生内乱”等职责。

吐蕃在鄯善一带建立的堡寨有：达古沙山堡寨（309、310简）、囊与处之堡寨（312、313简）、悉诺弩结之堡寨（315、316简）、悉诺厮啰结之堡寨（317简）、江朗孜堡寨（318简）、沙石峪之堡寨（319简）、琼垄仲巴然木绮堡寨（320简）、城子堡寨（77简）等。一些堡寨今天仍有遗址可觅。可见吐蕃在这一带布防之严密。

三、蕃占时期的生产方式仍主要为农业生产

由简文知,吐蕃占领塔里木盆地东南部一带的生产方式主要是农业，保留并维护了绿洲原有的经济形态，以适应新占领地区的自然条件，并藉此维持其统治，同时亦有畜牧业等的经营。

米兰简牍中保存有不少吐蕃官员领受农田的记录。1号简：“……论本二人领受：零星农田一突，通颊……好田一块，右茹茹本田一突，门笃……田一突茹玛达一突田附近，茹本农田主渠对面，田一突一并领受。”这是一份有关官员领受农田的记录。突，为吐蕃田亩计量单位，敦煌所出吐蕃文献中亦常见之，一突约等于唐制10亩。茹，已如前述为吐蕃军事行政区划机构，右茹为吐蕃境内一处大茹，在新疆出现右茹木牍，说明吐蕃的军旅驻扎在新占领区仍保留原来的番号。王尧、陈践对此简的注文认为，从木牍上看田与地是有区别的，田是已经营日久的熟田，依敦煌惯例垦荒5年的地土即可称为田，新垦荒地或垦荒不足5年的地土，称为地，这种区别反映出吐蕃人依照当地沿用的唐人习惯来奖励垦荒。该简还提到“农田主渠”，既然有主渠，肯定还会有支渠、子渠等，构成一定规模的灌溉网系。可见蕃占时期水利灌溉依然是当地农业生产的重要环节，受到统治者重视。米兰古绿洲保存的规模宏大、系统完整的古代灌区遗迹①陈戈：《米兰古灌溉渠道及其相关的一些问题》，《考古与文物》1984年6期，第91-94页。，即从汉代以来一直延用至吐蕃时期。

似此类记载官员领受农田的木简还有不少。如2号简：“……之农田一突，邦布小王农田一突，资悉波农田一突，悉斯赞新垦荒地在通颊有两突，零星散地一突。”资悉波为吐蕃财务官员。又如4号简：“班丹领受：资悉波之田地三突，军官俸田一突，茹本之新垦荒地一突，副先锋官田一突。”俸田，应是用以酬赏军、政官员的薪俸土地。又如12号简：“农田使官拉罗领受属桂之田一突。”“桂”，据《贤者喜宴》为吐蕃“人民中优秀而参加军武人员”。上引383简即提到“镇将及农田官”，农田使，或曰农田官，为吐蕃在新占领的原属唐廷的地区沿用唐制所设的主管土地事务的长官，在各级政府中均有此种官员设置，说明当时土地经营的兴盛。

又如31简：“交付萨毗军官与负责营田之人。”负责营田之人无疑亦是有关农业方面的官员。萨毗一地不仅军事与交通地位置重要，又有面积广阔的萨毗泽，其周围一带不但牧场优良，而且还能种植某些农作物。

吐蕃贵族、官员的土地一般交由“佣奴”耕种。15简：“那松之农田佣奴三人……（领受）农田三突。”16简：“论赞之农田佣奴，领受聂拉木以上查茹拉（农田）四突。”22简：“……（领受）小铜告身者之农田三突，一名耕田人……”耕田人的身份显然较佣奴要高，可能相当于自由民，为雇佣者耕种。又如24简：“……内有茹本农田一突和零星地一突，为军帐长官耕种。”耕种者亦为耕田人。

为增加粮食产量，吐蕃统治者奖励垦荒。358简：“……分后，有权者和有永业田者诸人……，……分配去开荒地。一次，将城中住户迁出……大罗布范围王田之上方地，长满青草（无人耕种），迁出小罗布住户……”揆其语义，即从小罗布迁出部分住户到大罗布开垦荒地。23简：“保超地方新开荒四突。”26简：“在彭地，有则屯之待垦荒地一突半（一个半突）。”27简：“玉屯之新开荒地，则屯之田一突（耕田一突半）。”

农田有“良田”（10 简）“好田”（1 简）“中等田”（18简）“平坝田”（1简）“雪之田”（30简）“雪水中草坪之田”（30简）“水中干地田”（177简）等，作物有麦子、青稞、谷子、小米、粟米等，还有大米和蔬菜,其中麦子和青稞为主要粮食作物品种。如35号简：“麦子一克。”克为吐蕃粮食计量单位，其含量不明。33号简：“青稞十六克半又三升……白谷子一克半又四升四合（四捧）两掬。”39号简：“一个月口粮为麦子六（升），青稞四升。五个半月食物合计：麦子一克十七升、青稞十八升。其中有我口粮二升，祭神用麦子九升、青稞三升，羊价麦子三升，大米小圆升三升给邦羌白……”青稞还用来酿酒。421简：“……午饭，连续献上迎宾青稞酒三瓢，置一盛酒大碗，顺序饮酒……”415简：“往小罗布送去粟米两克，从过去的粟米中给拉穷达仁（克）……”28号简：“农田长官多贡之佣奴农户，专种蔬菜的零星地……”当时有专营蔬菜种植的行当。355简：“在小罗布（婼羌）有八畦菜园子……”430简：“……青年及同行的二十人，平均每人食品……（四个）圆饼、发面饼、青菜、醃菜、碗。”当时的水果有杏、葡萄等。419简：“（每组）油炸薄饼和果子各十五个，饼和发面饼各二十五份，杏干、葡萄干各三捧，切玛各三两，酸奶一勺，上好糌粑五升半。”

粮食是当地人民的主要食物，农业收成的丰歉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极端重要，这也体现在宗教占卜中。438简：“祭女神之美貌少女一名，以兵器卜有无危险等……兔年秋收之麦子和青稞年成可佳？”441简：“……祭降生时命官守护男女值日神祇及福德正神时……以兵器卜有无危险？小罗布城范围内，以后有无敌人？年成好否？……有无。”

四、蕃占时期的畜牧业经营

除以农业经营为主外，吐蕃在这一带还辟有“牧区”（395简），设有“司牧长官”（357简）、“牧场长官”（413简）、“牧马官”（171简）等官员从事管理，此外还有民户的厩养和放牧等经营形式。放牧者既有当地牧民，又有“外部牧户”（103简）。草场划分有界限，界限一旦划定，不允许别的部落进入。342简：“（草场）划分定界后，选了证人乞力郭和乞力则。部落不让牧畜去水池饮水，并责备放牧人，欺骗守池人……”在鄯善一带草场放牧的除“吐蕃住户”外还有外来的“于阗住户”，“住在此地之于阗住户及吐蕃住户，他们在草场方面，如若不合”，那就请于阗人另寻牧地（373简）。

牧养的牲畜有羊、马、毛驴、骆驼、黄牛、奶牛、牦牛等。87简：“节儿之羊群晚间死亡……”425简：“……的祭神用良种公山羊一只……”442简：“……祭女神，宰四头羊……”羊还被用来运送物品。61简：“……一部分（青稞）如以羊驮运不完，可派牛运。”此外，吐蕃占卜所用“灵骨”大多也为羊胛骨。如437号简为书于羊胛骨上之卜辞：“在此灵骨（羊胛骨）上占卜：吉，祈求神门启开，鬼门闭合；凶，人有生命危险。”

黄牛和毛驴为主要役畜，此外还有奶牛饲养。77号简：“两头毛驴和一头借来黄牛（共三头），已向城子堡寨几个人讲情……”98简：“尺岱将吃一条黄牛腿之人唱名登记如下”，这些人“每人交四捧谷物。”91简：“朝加有奶牛四头。”380简：“要细致照料奶牛，无论哪头先产，若不很好喂食，将会死去。”90简：“野息将种驴送往……纳职……悉猎与交岱，多岱充使，畜费当面议价……”从若羌至纳职不厌千里迢迢，送去种驴，说明若羌毛驴质量优良。

马匹不仅用于乘骑和役力，更是军队、驿站的重要装备，需精心喂养，因设“牧马官”一职专司其事。170简：“四匹马一组交与斥候牧养，与政事关系极大，诏令谓以后要交与军队，因此要尽全力放牧好。”101简：“马、麦、酒录入木牍中……有北路驿传马匹。”84简：“桑俄尔部落之斯古局穹，从章村部落囊玛家，借马去巡察农田分布情况及界标。”可见马匹亦用于农田等的巡察。171简：“牧马官管交约高（人名）。”骆驼为戈壁沙漠地区重要的运输畜力。259简：“从若羌派出骆驼与其余（牲畜配伍），一起赶往大行军衙。”321简记载调用“若羌辖境全部骆驼”运送粮食之事。牧养牲畜需储备草料。77简：“……务请下令让老弱劳力割草。”94简记载葭芒园中还备有“马料”。

另外，据F.W.托马斯译注的米兰出土xiv109a纸质文书，小罗布还有公牦牛、母牦牛与粮食等物品的交易①［英］F.W托马斯编著，刘忠、杨铭译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会历史文献》，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129-130页。。牦牛原本主要生活于青藏高原一带，并不大适应塔里木盆地的暖温带干旱气候环境，但因吐蕃人的进入，这里亦可见到牦牛，这些牦牛应主要放养在海拔较高的萨毗山区。

大约9世纪以后吐蕃势力退出此区域，以后又迭经战乱，米兰古绿洲一带就被废弃沙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