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化与趋同的网络文学

2019-02-14 11:13许苗苗
社会科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精英资本

摘 要:塑造中文网络文学的主要外部力量来自新媒介精英的技术理想,资本增长的更新需求以及权力意志的扶植与规训。2018被看作“中国网络文学20年”,年内公布的多个榜单显示着不同外部力量在网络文学生成中的作用以及它们之间的权力对比。塑造网络文学的外部力量并非均衡对等,精英和资本在向权力意志的归附中形成协作。在这种协作下,精英话语中的网络文学从挑战者转变为有参考价值的民间阅读风向;资本以培育消费增长点和打造新经济模式换取产业政策扶植;权力意志在监管限度内赋予某些题材有限的开放性,从而获取民意及网络管理经验。三方合力塑造下的网络文学虽以实用主义为主流,但在丰富民众通俗阅读需求,提升文学娱乐价值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并以迂回的柔性话语策略不断试探新媒介话题的边界。在这个试探过程中,网络文学内部的能动性力量,即网文作者、读者和网站编辑也结成联盟,在作品话题的选择与规避、模式的稳定与突破以及经济利益的保障与增长等方面推进,以网络文学作品实践拓宽当代文学、通俗文学和青年文化的多维面向。

关键词:网络文学;塑形力量;精英;资本;权力意志

在今后有关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回顾中,2018年无疑将被频繁提及,因为它被认定为“中国网络文学20年”。这一年内,网络文学领域内发生了一系列值得关注的大事件,其分布从年初直到年末,这使得2018在网络文学发展史上脱颖而出。

如今我们所说的网络文学概念,其形态大致源自三方外部力量的塑造,即新媒介精英的技术理想、资本增长的更新需求、权力意志的禁制与导向。因“20年”机缘,三方力量集中在2018年动作。本文拟结合部分以“网络文学20年”为名的总结、回顾类活动,从“关键词”入手追溯当前网文形态的生成历程。虽然网络文学极大受到外部力量塑造,但由于网络媒介为自下而上的反作用力提供了路径,以作者、读者、网站编辑为代表的网文内部力量也在驯服、迂回的同時不断拓展网文的新空间。

一、榜单中的网络文学20年

网络文学自1998至今变化频仍:从早期互联网被看作权力挑战者,到如今印刷品转变为理想坚守者;从充满争议的文学商品化,到堂而皇之的点赞打赏“爱的应援”;从论坛里零星浮现的精品长帖,到推优年榜中整齐划一的“现实题材”……在当今文化语境中,网络文学受到的批评确实不少,但作为文学在网络媒介上第一个也是最直观的衍生物,它又无疑是受宠的,尽管历史不长,却始终处于重重关注之中,成为当代文学文化分析的热门对象。

2018年的系列“网络文学20年”活动以4月上海召开“中国网络文学20年研讨会”发布“20年20部作品”首当其冲;5月,“首届中国网络文学周”在浙江杭州拉开序幕,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发布《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2017)》;网文周期间,橙瓜网评选的“网文之王”及多位“大神”踏上铺设红毯的星光大道;6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网络文学研究会在四川绵阳召开“网络文学20年”同题研讨会,向学术报刊贡献出一批与20年网文现象紧密相关的理论批评成果;9月,北京又迎来“网络文学+大会”,开幕式上新闻出版署颁布《2017网络文学发展报告》,闭幕式揭晓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的“20件大事”“20部优质IP作品”“20个关键词”。

由活动组织者和主办方可看出不同力量在网络文学中发声的强度。权力意志通过具体职能部门体现在各项活动中。无论名单评选、皮书发布,还是促进产业环节交流协作的“网文周”“网络文学+”,均以中国作协、新闻出版署、地方政府作为指导或主办单位,或隐或显地体现出国家权力的掌控。作为网文运营主体的网站及背后的资本力量也积极动作。“橙瓜网文之王”是网站冠名的评奖,组织方橙瓜网是为网文提供周边增值,运营粉丝经济的服务商,它的评选活动得到咪咕数媒、阿里文学、掌阅科技等网文原创内容提供商的支持。尽管是商业活动,但“网文之王”颁奖在“网络文学周”期间举行,中国作协下属“中国作家网”名列协办单位第一位并居众多商业文学站点之前,其权重对比高下立现。在众多活动中,仅有“绵阳会议”作为专业学术团体会议未将政府机构列为“指导单位”。可见学术力量和知识精英主导的活动数量虽然不多,却至少能够在形式上保持话语权的独立性。除专业学术研讨外,作为知识和新媒体精英的研究者还以专家、评委等身份参与上述由政府职能部门或资本力量组织的几乎全部活动:一方面向权力机构解释网络文学的文化意义和社会功用,一方面为企业解读制度条文并协调宣传口径——在资本力量和法规制定过程中起到沟通协调和决策参考的作用。知识精英是新媒体现象的发现者、参与者,也是其规则的引入者和制定者之一,且一贯享有在媒介发声的话语优先权,因此,这部分力量虽看似独立,却从未在任何一侧力量的活动中缺席。

由于网站需要大量不断更新的内容,并具备扩音器效果,网络文学的概念辨析和发展史等原本小众的话题也频繁以热点形式现身网络。对其20年历程较具规模的报道不仅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汇报》《中国艺术报》等一向承担新闻发布职能的传统印刷新闻媒体;还有“人民网”“光明网”和“中国作家网”等官方网站,上海网络作协“网文新观察”、中南大学“网文界”等学术类微信公号,“好奇心日报”“橙瓜网文”“爱读文学”等商业微信公号,纷纷利用更新及时、角度多样的优势在新媒体上扩大影响。同时,学术类期刊如《网络文学评论》《社会科学》《中州学刊》《热风学术》等也组织文艺学、当代文学、文化研究学术力量撰写专题稿件。虽然不同媒体必然囿于不同的权力视野,但如此密集的报道提供出相当多的资料和观点,彼此相互参照,基本使20年网络文学这一原本就不复杂的现象得到较全面的研究和评价。

从评选结果来看,上半年中国作协的“网络文学20年20部作品”和下半年新闻出版署的“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的三个20”规格最高、影响最大,也当最为权威。二者虽同为权力意志的表现,但各有侧重。前者评委由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成员、上海作协以及高校研究者组成,新闻出版管理单位、地方政府和文学网站等有个别代表受邀参与,参考网民投票意见,最后经全体评委匿名票选得出结果。虽然难免力图综合多方意见、满足不同要求,但由于参与力量较分散,基本上以作品为中心,以知名度、影响力和代表性为标准,可以说是一项在述史的同时推动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行为。后者尽管以“网络文学”为中心词,内容却侧重行业管理和法规制定等,对具体评选结果的解读可参考光明网系列评论文章光明网系列评论文章为李林荣《回顾和展望:网络文学历程再认识》,http://wenyi.gmw.cn/2018-09/19/content_31262741.htm,2018-09-19;许苗苗:《“+”时代的网络文学》http://wenyi.gmw.cn/2018-09/19/content_31263178.htm,2018-09-19;陈定家:《从“关键词”评选看网络文学20年》http://wenyi.gmw.cn/2018-09/19/content_31263113.htm,2018-09-19。下文着重讨论其中最具概括性和代表性的“20个关键词”。

“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的20个关键词”分别是“1.精品创作2.社会效益评估3.推优4.净网行动5.网络文学+6.编辑责任制度7.阅评制度8.现实题材9.数字版权10.自律公约11.在线写作12.付费阅读13.IP(Intellectual Property)14.网络文学出海15.互动16.女频男频17.更新18.代入感19.打赏20.新文艺群体。”所谓“关键词”本应最简明扼要地概括网络文学20年发展的基本历程,涵盖不同阶段特征,但这一名单却显然有所侧重,体现出权力意志的鲜明导向。其中“精品创作”“编辑责任制度”“社会效益评估”“自律公约”“新文艺群体”等并不一定专指网络文学,既可以看作对所有编辑出版物的一般性要求,也是从组织和人员管理角度对内容提供方(出版社、网站等)进行评价的手段。“推优”“阅评制度”是当前网络文学必须接受和面对的标准性措施,前者旨在树立榜样,后者意在发现问题。“净网行动”本是行业管理行为,涉及文字、音频、视频等所有网络内容,但确实对当前的网文面貌影响极大。“现实题材”原本常见于严肃文学,网文最流行的类型则恰好与之相对,是天马行空的玄幻题材。由于目前“现实题材”与网文推优、年榜入选资格相联系,成为近年来网文中重复出现的导向性词语,其在网文特别是网站官方宣传中日渐占优。“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出海”“数字版权”“付费阅读”“打赏”“IP”等将网络文学与产业、经济权益挂钩,其中“付费阅读”“打赏”“IP”基本反映出产业经营模式的探索和愿景;前三个则带有政策环境为文创产业及产业链的生成助力护航之意。最后一组“在线写作”“互动”“女频男频”“更新”“代入感”终于将视线落在网络文学创作、阅读过程及文体本身,但所选词语对于熟悉网文生态的人来说,尚嫌不够准确。

二、从关键词看网络文学的转变

从2018向上数20年,当“水木清华”的网友们热切地守候台湾成功大学BBS,并手敲简体版本向内地论壇搬运《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最新章节的时候,他们一定无法想象,自己正在参与建构一种牵涉到新信息技术、新文学理念和新经济形态的文学形式,并就此开启一个新媒介文化时代。作为一名学术经历与中国网络文学诞生发展基本同步的观察和研究者,本人拟从网络文学三种塑形力量的维度提炼关键词,以勾勒其当今样貌的生成历程。

(一)文学乌托邦:精英系列关键词

“亲密接触”“网络原创”“互动性”“无功利”“草根(精英)”等词语,反映出网络文学概念诞生时的面貌及引发的争议。

当前有关网络文学20年的说法均以1998年为起点,那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上线的年份。正是通过它,许多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到网络、第一次看到符号语言、第一次听说“网络文学”并以“痞子蔡”和青春校园小说为其具象表达。自此,互联网从发邮件的办公用品变成真正的文化载体。“亲密接触”一词无论指代公众与网络日渐熟悉渗透的关系,还是具体作品,都具有代表性,可以作为定位网络文学起点的标志。虽然学界对中国网络文学的缘起尚存不同说法,如有人看重互联网作为华文文学载体的起点,追溯到1991年第一份中文电子周刊“华夏文摘”上少君的《奋斗与平等》邵燕君:《中国网络文学大事记》,载《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页。;有人关注文体边界和网络原创性,将1994年的网刊“新语丝”欧阳友权;《互联网上的文学风景》,《三峡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定为起始标志;有人认为1995年“神州学人”和“水木清华”等BBS里才有真正互动的网络文学栏目马季:《读屏时代的写作:网络文学10年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还有人依据“榕树下”网站1997—1998年间成立、注册的过程界定网络文学起点。但总的来说,以1998年第一次将“网络文学”带入大众视野的“亲密接触”来定位能够取得较广泛的共识。

与网络文学缘起密切相关的另一个词是“网络原创”。在网络兴起之前,文学从未如此强调首发载体。无论书于竹帛还是刊于报章,文学性、体例和辞章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属于文学范畴的依据。但网络文学自带媒介属性,在具备必要文学性的同时,对首发媒介甚至写作状态也提出独特的要求。唯有达到“网络原创”才能将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文学与电子书库里数字化的印刷文本区别开。原创网文虽不一定全程在线写作,却离不开即时交流的“互动性”,这是互联网区别于此前媒介的最大特征。对于在线连载的作品,网络以直观的即时交流将作者与读者置于同一时空。互动性打通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打破创作与阅读的间隔,给文学创作带来根本变化。既然网络创作是互动的,作者和读者处于平等位置,都为作品的推进做出相当的贡献,那么就不必考虑付费——“无功利”诉求应运而生,双方都在写作、发布和交流中获得了表达的快乐,点击、阅读和评论都既是付出、又是收获。

无功利是早期对网络乌托邦的幻想之一。这种幻想源自尼葛洛庞帝、默多克等人的互联网中心主义,他们坚信压倒一切的网络技术力量将会在经济、政治、传播等领域引起巨大改变,人类未来将实现“数字化生存”《数字化生存》是尼葛洛庞帝的著作,对信息化社会的进程和趋势做出设想,该书中文版由胡泳等译,海南出版社1997年出版。对“数字化生存”的相关评论参见詹姆斯·柯兰等《互联网的误读》,何道宽译,中欧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以及 Paula Geyh, “ Cities, Citizens and Teconologies:Uban Life and Postmodernity”, 116, New York: Routlege, 2009。新传播技术预示的自由愿景也影响到我国网络文化的早期研究者和实践者,如陈村、胡泳、方兴东等人。他们在“小众菜园”(网络文学)《三联生活周刊》(网络研究)和“博客网”(网络媒体)等领域不约而同地实践着“网络为王”参见胡泳《网络为王》,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本书属于国内较早介绍互联网技术发展历史进程及未来趋势的著作,对网络社会、网络文化等进行展望。的梦想。这类人即本文所谓“新媒介精英”。这里的“精英”一词应脱离等级和身份的优越性,特指他们接触新技术和新知识时的领先地位,具备的知识结构与惯用的话语模式,以及传播思想时的启蒙式精英理想。这种启蒙意识在陈村对网络文学的态度中十分典型,他认为网络文学源自“赤子之心”:“……创作可以很有个性。传统文学有一个发表的门槛,而网络文学基本上是没有这个门槛的。当时没有门槛,也没有钱,也不是为了名,都是因为喜欢写作才来写的”邵燕君、陈新榜、李强:《“我以为先锋的东西,网络并没有出现”——陈村回首网络文学发展历程》,《文学报》2018年6月21日。在新媒介精英的想象中,“草根”一词尤其令人受到鼓舞,它十分恰当地描述网民这个匿名、平等的异质化群体,也预示出网络浅层次交流实质暴露后的杂乱无章。早期原创、互动、无功利的网络文学设想很快在以“标题党”和点击率为标志的草根语境中幻灭。陈村遗憾地表示“网络文学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确实,有关网络能够实现文学理想的预期似乎只能停留在想象中,但脱离乌托邦的“网络文学”却依然存在。只是如今,在20年后的公众眼中,它已是与早先设想大相径庭的另一番面貌。

因此,谈论网络文学必须申明其早期“技术至上”“权力平等”的精英主张。特别是如今众声喧哗的网络上,更有必要强调“精英”这个词背后对经济能力、知识储备、学术规范以及论述严谨性的要求。“知识精英的媒介理想”可以很好地勾勒出当年在“什么是网络文学”的论争中,参与者各执一词又彼此尊重、相对节制的情景,将讨论限定在理性对等的学术话语逻辑内。

(二)3分钱的平等:资本系列关键词

乌托邦幻想在网络上实现文学的理想国,但实际上,它将网络文学限制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只有知识背景、表达能力和水平相当的网民才能在创作和阅读中进行对话,实现作者—读者身份的双重转换。这种本质上的不平等使网络文学在早期理想色彩退却后迅速暴露出弱点。随着阅读量的增加,作者在“催更”声中疲于应付,诸多小网站也难以维系,资本力量的注入以“千字3分”“类型文”“IP”“打赏”“粉丝经济”等一系列办法,使网络文学概念得以存续。

即便在早期内容还不多的时候,网文中最受追捧的也不是实验诗歌或互动类的代码文学,而是论坛里轻松搞笑、离奇惊悚的通俗故事,并由之衍生出网络流行语、线下聚会等多种亚文化形式。一些论坛里逐渐形成个性化的鲜明风格,网民们聚集在线热情守候、猛烈“催更”。如果“写手”悬念布置得精彩,“挖坑”成功,能成为网络偶像,但要是没有“填坑”则会被刻薄地唤作“太监”。在如此迫切的阅读需求和强烈的情感表达氛围中,网文作者获得极高的网络声誉,但这种虚拟地位不足以支撑起作者和网站的长期投入。高知名度网文在获得高关注、高流量的同时,也对网站管理水平和硬件容量提出进一步要求。网络文学升级需要资金支撑,在乞求读者点击页面广告条、推荐给出版社赚取代理费之外,还有哪些收入途径一度成为关系到网站和网文存续的大问题。

网文写手、编辑“流浪的蛤蟆”“敛锋”等人曾在“知乎”中就“幻剑书盟是怎么没落的”流浪的蛤蟆、敛锋等:《幻剑书盟是怎么没落的?》,知乎网,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663078/answer/65103632,主贴时间2015-09-25。展开问答,提供了亲历者眼中文学站点早期发展的轨迹:当年许多业内一线大神如罗森、自在等,并不在我们如今熟悉的龙空、起点、幻剑等内地文学网站,而在繁体站点连载,通过台湾出版挣得收入,“一般每月一本,六万字左右,稿费七十每千字起。看起来不多,但在2003年以前,四千块也不少了”流浪的蛤蟆、敛锋等:《幻剑书盟是怎么没落的?》,知乎网,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663078/answer/65103632,主贴时间2015-09-25。这一点在《飘邈之旅》作者萧潜那里也得到证实,他的早期作品在台湾鲜鲜网“myfreshnet.com”连载并由台湾“鲜鲜文化出版社”成系列同步出版,2006年后才有“南海出版公司”的简体版本资料来源为作者访谈。2003年是网络文学收费的标志性年份,起点中文网尝试以前几十章自由阅读,“VIP章节”每“千字3分”的小額度定价向读者收费,这种模式一直延续到今天,它带来的稳定收入和对多劳多得的期待巩固了一批勤奋的作者。“在起点第一个证明VIP模式能够给作者带来一定收入的是流浪的蛤蟆……周行文《重生传说》能拿到每月上万的网络VIP收入,是在2004以后的事情。”流浪的蛤蟆、敛锋等:《幻剑书盟是怎么没落的?》,知乎网,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663078/answer/65103632,主贴时间2015-09-25。2004年“盛大”收购起点中文网,意在“继续巩固中国网络游戏市场领先地位……通过这种文学与网络游戏结合的新模式来推动双方的共同发展”人民网讯:《盛大收购起点中文网》,人民网,http://www.people.com.cn/GB/it/1067/2905858.html,2004-10-9。“文学与网络游戏结合”是网文盈利并产业化的重要一环,也是最早的“IP”开发设想。不得不承认盛大在资本运作方面的专业素质,它在“IP”一词进入网文十年之前,就以丰富的经验和长远的目光对网络文学未来的盈利方向做出预测和规划。通过大量资本投入,盛大陆续将“起点”“红袖添香”“潇湘书院”等多家知名文学网站收入麾下,还以一系列行动向权力意志靠近,如与作协、鲁院合作推进网络写作主流化,打造创意产业链重新定位网络文学形象等。在面向公众时,盛大则一方面以“唐家三少”等“大神”青春简单的“小白文”巩固青少年阅读市场,一方面以“打赏”等措施将读者的情感与付费意愿绑定,让读者以金钱表达喜爱和诚意。

与资本日益亲昵对网络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最表层的答案是,资本绑架创作自由。依照市场口味进行的投资,必然根据回报率的高低设计网文产品的内容,作者纷纷涌向最流行的题材,“类型文”泛滥,突破性和创新性的话题很难受到重视;按字数支付的低廉报酬无形中诱使作者拖长篇幅,引发后来网文拖沓冗长等弊病。网络作者虽然仍被称为“神”,但在网络交流中却基本处于“求打赏”“求月票”的地位。可以说,资本剥离了网络写作无功利时所具备的精神追求和荣誉感,将其降格成“为稻粮谋”的劳动。

但即便如此,对网站和作者来说,资本的入驻依然利大于弊。对网民来说,他们大多将互联网作为消费而非生产场所,长时间在线停留为的是娱乐而非“创作”,因此,不可能主动投入网络写作。而如果有经济报偿,哪怕只是小小的“千字3分”,也是吸引网民从读者转为作者的极大激励。对网站来说,互联网使用者虽多但收费较少,网民喜欢自由获取阅读对象,对网站本身黏着度较低。互联网社区的吸引力多半来自网民情感互动,而不再是单纯的内容。向熟人社交和情感互动功能转换势在必行。资本适时将“粉丝经济”引入网文市场,把以往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和思想认同由虚拟的“点赞”转换为实在的“打赏”,实现了情感和金钱的双重表达。付费读者不仅拥有更整洁的阅读界面、优先查看完整内容的权力,还获得进入私密群与作者直接沟通、社交的机会。就这样,资本不仅为市场分层,更将网文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分出层次,使网络人际关系在“平等”的基础上变成明码标价的消费品。鲍德里亚曾想象消费社会里“能力、责任、机遇、幸福等方面的平等可以转变成在物以及社会成就和幸福的明显标志物面前的平等,比如电视、汽车、音响等表面上具体而又十分形式的民主”[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页。,而打赏则在网络语境中营造出以金钱为基础的平等氛围。

对于网络文学来说,资本既可能导致“异化”,也可能形成激励,它以廉价的金钱改造了网络文学,取消其先锋性和试验色彩,将它以最通俗的类型小说形式推向最广泛的大众。

(三)惩罚与规训:权力意志关键词

通过“净网行动”“推优年榜” “数字版权”“网络文学+”等词语,可看出权力意志在形塑网络文学中的不同侧重。

对较早涉足网文行业的人来说,2014年“新浪读书17编辑被拘”参见许苗苗《2014网络文学:监管的强化与产业的转变》,载《首都网络文化报告2014》,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标志性事件,但实际上,针对网络文学的“净网行动”远非始自此时。权力意志行动的强度基本与网文行业的壮大同步:2002年6月,新闻出版总署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发布《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明确要求互联网出版机构实行编辑责任制度,基本原则是图书不能有的内容网上也不能有。由于当时许多文学站点朝不保夕,此规定未在业界引起足够反响。2004年7月,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发起“打击淫秽色情网站专项行动”,网络文学首次成为对象之一,对文学站点采取“取缔”“关闭整顿”、勒令“自查”等行动,大量作品被删除或屏蔽,一些知名情色写手自此从内地网站消失。2007年4月,新闻出版总署紧急通知全国网站立即下架十五部“有严重政治问题的网络长篇小说”;8月,新闻出版总署、全国“扫黄打非”办联合发出《关于严厉查处网络淫秽色情小说的紧急通知》,多家网站被关闭或删除作品、罚款,同期还公布“四十部淫秽色情网络小说名单”,要求按照“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处理。2009年10月,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下发《“进一步查禁互联网上淫秽色情小说及相关内容”的通知》,包括网络小说、手机小说在内的一千余种网络文学作品被查处,20家网站关闭,删除网页链接3万余个。2010年1月,新闻出版总署查处74家登载淫秽色情小说的网站,一些主要文学网站建立起严密的多级审读制度并启用关键词筛查站内作品。2012年7月,“打击互联网和手机媒体传播淫秽色情信息专项行动”再次开展,以黑道人物为主角的网文成为此次重点对象。随着网络文学渐成规模,监管力度也不断加强。如果说资本改造了网文的表现形式,将其由新媒体试验转化为通俗文本,权力意志则极大影响到可供阅读的题材,在流行小说的框架内限定其内容边界。2002至2012十年间,不仅成人、情色等原本印刷作品中就不能触碰的话题不再出现,连一些曾获奖的作品,也因题材敏感或具有较强现实指涉性而逐渐式微或“被”退出公众视野,如黑道文(孔二狗“东北往事”系列)、官场文(小桥老树 “侯卫东系列”)和小众口味的耽美参见张英《网络文学“扫黄打非”十年记》,《南方周末》2014年5月31日。引用时有删节。都难再获推荐,只留下玄幻、穿越、架空、历史等。

虽然采取相对严格的审核和监管措施,但权力意志也并未忽视来自民间的创作力量和阅读需求以及新文化产业的勃勃生机。规训的同时,一系列扶植行动相继展开。其中既有与传统文学类似的培训、研讨和评比,也有网文独享的以促进IP转化、加强产业合作的活动。前者如“网络作家培训班”“网络作协”等,注重写作能力的提升并赋予作者相应社会地位和作家身份;“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推優)和“网络文学年度排行榜”(年榜)以荣誉激励网文接受引导;“五个一工程奖”颁发给网络首发的《大江东去》,“茅盾文学新人奖”增设“网络文学新人奖”,更以嘉奖彰显主流价值观的偏好;大力提倡“现实题材”作品并在各类评比征文中予以倾斜的做法,体现出权力意志对网文在严厉监管下逃往玄幻架空领域的干预欲望,这种相对柔和的校正措施已切实影响到部分作者动笔新作时的选择。“数字版权”“网络文学+”等针对作者权益保护和助力产业发展的措施,旨在从文化政策层面为网络文学提供机会,将创作、改编与后续开发环节串联,打造以网络文学为中心的创意产业链。

三、网络文学规制力量的分化与协同

尽管学界对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究竟应该算作哪一年仍存争议,但有关网络文学10年、20年的庆祝、盘点、检视和回顾却纷纷在新千年以后每个逢8的年份召开。这既反映出无论是网文生产者、受众还是各种管制和批评性力量,相关各方都乐于并易于达成一致;也显示出国人对网络文学良好的现象寄予美好期待,期望它动力强劲、收获丰硕。

网络文学发展受不同力量规制。由于其发展阶段各有侧重,这些规制性力量的作用和关系也很容易被看作前后相继、此起彼伏。我在《网络文学的背后:驱动力量及其博弈制衡》一文中曾认为:“媒介、资本和制度影响着网络文学。它们不是简单混合,而是协商、牵制、整体作用。网络文学从中巧妙借力,把媒介创新、资本推广和制度规范都变成发展的驱动力……多种力量联手、博弈,共同推动网络文学的发展,也酝酿出促使媒介文化转型的强大动能。”许苗苗:《网络文学的背后:驱动力量及其博弈制衡》,《厦门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然而,距前文写作5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回顾20年网络文学整体面貌时,不得不做出修正:并不存在一个能从外部借力以驱动自身发展的独立的“网络文学”。塑造它的力量虽然可概括为三个方面,但三方并不对等,也无法形成制衡,它们本质上是一致的。从表达个性的异质化写作到高度同一的类型文,再到面貌整齐步伐一致地向“现实题材”贴近,正体现出一体化力量对网络文学的联手塑造。

以数码知识产权保护和反盗版行动为例,早期新媒体精英信奉自由共享,体现在网络文学领域内就是发表那些以往因编审无法面世的“突破性题材”的权力,以及将网络媒体看作图书馆一样促进阅读的公益角色的想法。然而,题材由于监管逐渐狭窄,作品共享则受到来自精英群体内部和文学网站自身的共同抵制:2003年,王蒙等知名作家打响“网络维权第一炮”新华网讯:《中国作家频打维权官司》,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5-04/11/content_2812794.htm,2005-4-11。,反对未经许可的网站发布其作品;2010年,“盛大文学网”起诉“百度文库”免费提供付费章节的下载链接;当网络文学转变为IP后,有关《甄嬛传》《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网络作品抄袭的案件更是络绎不绝。这说明虽然互联网时代的媒体发布方式变化,但具体到每个作者、每部作品,则不可能“无功利”。特别是网文产业创造效益,成为资本对象之后,明确权利归属的需求就远远超过自由共享的理想。资本无关正义,网上总有以自有共享为名谋取利益的盗版者。权力意志以立法、制度将免费传播与盗版联系,为知识产品的创作和供给提供保障。权力意志的强制性导致那些在边缘地带尝试的力量(情色作者、成人题材和盗版网站)失去机会,但明确的规则却有助于提升公众对智力付出的尊重。网络消费者逐渐认同网络文化产品也是商品,认识到其背后资金和智力的投入,认可保护知识产权和打击盗版的必要性。由此,监管和执法也对新媒介精英和网站资本形成保护。

如今的“网络文学”及其相对中庸、妥协的面貌,源于部分塑形力量不断让步以谋求一致的努力。新媒介精英接受印刷/网络、严肃/通俗、意义/快感等范畴的分野,搁置文学形式、题材乃至社会功用等多方面的争议,以选择性的避而不谈换来权力意志的包容。如今轻松、好看的网文是牺牲成人和同性恋题材,回避黑道官场,加强对军事历史类审阅的成果。虽然面貌高度一致化,却因符合大众口味而提升了网络文学一词的曝光度。资本作为与读者市场最接近的一股力量,需要不断发掘新的题材和赢利点。它一边以频繁地自我修正探索监管边界,一边努力促进已有的网文及其作者品牌化、主流化,换来文化政策和导向的支持。权力意志对网文的管理和扶植通常以精英对现象的讨论和思辨为先声,当某方面动态鲜明时才开始动作。其行动中参考专家意见、逐步加深对不同题材的了解,并尝试在监管限度内赋予某些领域一定的开放度。这既保持并增强了出版选题的时代感和灵活性,又有效规范并扶植文化市场,同时也能够获知民意及互联网媒体管理经验。可见,新媒介精英、资本和权力意志三者尽管量级并不对等,但其主张能够相互渗透、彼此促成,从而形成实际联盟,在网络文学中留下痕迹。

除外部力量之外,网络文学的主体——作者、网站和读者也是构造其面貌不可忽视的力量,且这三者也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统一体。

作者在网络文学前期无功利时代可纳入“精英”范畴,宁财神、李寻欢等网文初起时的知名写手虽然早早离开在线创作,却并未远离网络媒体。李寻欢成为出版人、宁财神改行编剧,他们兑现网络声誉的方式是以新媒体身份反向进入传统文化行列。其后那些完全扎根网文的大神们则致力于将网络小说本身打造得好看、好卖,为当下青年造梦而引得共鸣。尽管拥有大批拥趸,他们却并不抱有马修·阿诺德那种“文化救世”理想,既不为谁负责或代言,也不主动承担“兴观群怨”任务,坦承自己与“最优秀的思想和知识”相去甚远。当然,他们并非没有理想,但比起力图提升网民整体话语权的精英,他们更在意自身的壮大。如同作品中常见的套路一样,这种壮大以源源不断的金钱和崇高社会地位为标志,而且必须由外部机缘赋予。虽然没有金手指,但新媒体身份宛如点仙棒,使他们比起前代写作者们更容易受到外部力量(经济、体制、批评话语等)青睐。因此,成功的网络作者往往也最为适应和领会文学体制、资本策略和权力意志的需求。文学作者从强调个性化的挑战者向从善如流的专业人才的转变,与当下青年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相关。由他们笔下流淌出的大部分作品虽缺乏实用主义之外的形而上目的,却扭转了以往过于偏重文学社会功能的局面,文学曾被长期忽视的娱乐价值不仅在网上实现,还改编为影视剧,以多种形态介入当代文化生活。不同时期的网络作者虽然没有主动承担传统观念中文人的社会责任,却都以文字打通媒介边界,使网络文学成为具备跨媒介影响力的对象。

文学网站不等同于资本,虽然常常被看作资本代言人,它却未必像资本那样单纯逐利。网站是网文的实际运作方,是作者和读者的桥梁,是二者身份转化的基础,好的网站则更倾向与读者和作者结为共同体,在作品题材、类型和盈利方面取得更多主动性。如以故事完整、海外版权输出成功、女作家和女频为特色的晋江文学城,曾接受“盛大”注资,但最后终因方向和愿景的差异而与庞大资本分道扬镳,成为当前网文三巨头“BTA”(百度、腾讯、阿里)之外的一维,摆脱了资本控制下千篇一律的面貌。其总编辑冰心在《关于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回顾、反思与期待》黄艳明:《关于网络文学发展历程的回顾、反思与期待》,《热风学术(电子刊)》(2018年冬季刊)。一文中,曾从行业参与和运作者的亲历角度,对网络文学的问题和动向进行梳理。由于工作性质,编辑意志常常是隐形的,但他们作为网文的首批阅读者、监管条例的实际解读和执行者,以手中所掌握的版面、推荐位和排序、推荐语等权限,传达出自身对网络文学的主张。

很多网文作者坦承走上创作之路源于阅读的不满足。穷尽类型的欲求和善变的兴趣使读者既是网文追逐的目标对象,又是潜在作者来源,而他们的日常生态也正是网文赖以生存的土壤。需要注意的是,网文读者主体正是尼尔·波兹曼所谓电子文化中“童年消逝”的一代。在他们的媒介经验中,印刷和网络不像长辈眼里那样泾渭分明。他们虽处于印刷文化时代被定义为“儿童”的年纪,却直接暴露在超出其生活、情感经验的互联网环境里。对待陌生、不解的话题,只有求助于幻想的“超能力”,也就是网文中的“金手指”。当前网文阅读快感来自“爽”,即将自我代入角色后在虚拟语境中获得的成功,大多网文遵循一种与童话故事类似的模式。而随着这一代读者的成长,随着可供选择的网文增加,对新鲜感和内容深度的要求也会增加。简单、浅层次、非逻辑性的情感抚慰将不再能够满足具备新媒介素质的受众。促使网络文学新变的力量来自读者的不满足,来自他们追求新文体、新内容,新审美体验的欲求。

20年来,网络文学主体力量的作用虽然不像外部力量那样直接鲜明,却构建起整个网络文学的基本形态,为外部塑形力量提供作用对象,是其接受者、解读者和执行者,通过实际网络文学活动反馈显现其效果。网络文学主体的品味、能力和媒介素质关系着网络文学话题的选择与规避、内容的突破与传承、产业利益的实现与增长,使网络文学真正成为与当下生活相关的、有价值的文化现象。

由于时间较近,网络文学每个阶段的面貌还大体能够从网页上或当事人的记忆中找到痕迹。在其成长的20年间,外部力量勾勒其轮廓,主体要素丰富其形态,网络文学自身则以持续的变动性和活跃的话题性拓宽当代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疆域,并为网络文化、青年文化和大众文化提供了一个彼此参与、相互对话的交界点。

The Differentiation and Convergence of Internet Literature

Xu Miaomiao

Abstract: Chinese internet literature was shaped by three forces. They are the media ideal of intellectual, the renewing demand of capital and the 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 by power will. 2018 is viewed as the 20th anniversary of Chinese internet literature. From the evaluation lists on internet literature released by different departments, the influences by different forces can be seen. Analyzing the key words summarized from different aspects outlines a trace of internet literature. The three shaping forces are not equal. The former two forces compromise to power will for collaboration. The intellectual force gives up the challenging idea to earn a flexible censorship environment. The capital cultivates the increasing market to earn support from power will. The power allows limited openness at the edge of regulation, to access public opinion and to acquire experience on new media management.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et literature is both distinct and continuous, which is not due to the competition of multi forces, but due to the three forces actually becoming a domain controlling alliance. In internet literature, although the pragmatism is the mainstream, this literature on new media does enriching the mass reading demand, elevating the value of literary entertainment, and broadening the multi-dimensions of literature by detour and flexibility in the adjustment of ideology censorship.

Keywords: Internet Literature;Shaping Forces;Intellectual;Capital;Power Will

① 歐阳友权:《中国网络文学缘何领先世界?》,《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年3月29日。

② 2017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EB/OL].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530/c404027-30022514.html,2018-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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