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游斜川并序》作年及创作心态

2019-02-21 06:55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辛丑宋书异文

杨 柳

(北京联合大学 师范学院,北京 100011)

陶渊明《游斜川并序》记录了陶渊明归隐田园之后,于某年的新春佳景之中,与二三邻曲,闲游斜川,骋目以散怀,赋诗以兴情。关于这一诗一序,尚有不少疑义,如:斜川究竟何所在?该诗并序作于何时?创作主旨为何?这些问题至今意见纷纭,未有定论。

《游斜川并序》中涉及作年的关键字词存在异文,序文中“辛酉正月五日”,究竟是“辛酉”还是“辛丑”?诗中“开岁倏五十”,是“五十”,还是“五日”?各版本意见不一。对该诗作年的判断直接影响到对陶渊明享年的判定,故此,对该问题做些辨析,仍然有着重要意义。

在较早的四种宋本陶集①汲古阁藏《陶渊明集》十卷,绍兴本《陶渊明集》十卷,曾集所编《陶渊明文集》二册不分卷,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四卷。中,《游斜川并序》,除汤汉注本于序文作“辛丑”而于诗作“五日”以外,其余三种版本的正文(包括序文和诗)均作“辛丑岁正月五日”和“开岁倏五十”,而汲古阁藏本和曾集本都有“一作酉”和“一作日”的校记,绍兴本则径作“辛丑”“五十”,没有异文。不少研究者据此认为,这说明几种较早的宋刻本陶集都倾向于作“辛丑”“五日”。笔者认为,四种宋刻本中的三种都保留有异文,恰说明这三个版本对此都持疑义。

对此处异文的产生,袁行霈先生解释道:现存最初的几种刻本原来是“辛丑”年“五十”岁,后来有人发现与《宋书·陶潜传》所载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的说法不符,于是渐渐依据《宋书》加以修改,于是出现了异文。开始还保留着原貌,只是用注出异文的方法使它不违背《宋书》。再往后就改动原文以迁就《宋书》,反过来将原文以异文的形式注出。最后索性连异文也不要了。[1]223-224古籍异文的产生,有多种复杂的原因。此种说法仅是推测,并无确凿依据。

袁行霈先生指出,《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东坡时六十二岁诗称过靖节年,则其所见陶集必为“五十”,非“五日”。而苏过的《小斜川引》说:“今岁适在辛丑,而余年亦五十,盖渊明与余同生于壬子岁也。”①苏过:《斜川集》卷六,见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本,第二十六集,清刻本。明显是采取“辛丑”年“五十”岁的的本子。这一点在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得到了证实:“陶渊明《游斜川》诗,自叙辛丑岁年五十。苏叔党宣和辛丑亦年五十,盖与渊明同甲子也。是岁得园于许昌之西湖上,故名之曰‘小斜川’云。”②陆游:《老学庵笔记》,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页。可见苏过所见陶集也作“五十”。[1]224

既是数种宋刻本均存在异文,则苏轼、苏过很可能只是在异文中作了一个选择,并不能凭此否认其他异文存在的合理性。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中有对以上观点的很好辩驳:“东坡和此篇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东坡于时年六十二,自辛酉岁论之,先生五十七岁,而东坡又过其五,亦无伤也。”[2]

陶集版本并不能确定“辛丑”与“五日”。马永卿《嬾真子》卷一云:“世所传五柳集数本不同,谨按渊明乙丑生,至乙巳岁赋《归去来》,是时四十一矣。今《游斜川》诗或云辛丑岁,则方三十七岁,或云辛酉岁,则已五十七。而诗云‘开岁倏五十’,皆非也。若云‘开岁倏五日’则正序所谓正月五日,言开岁倏忽五日耳。近得庐山东林旧本,作‘五日’,宜以为正。”[3]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云:“按‘五十’当从旧本,作‘五日’,不必改丑为酉为亥。”③陶澍:《靖节先生年谱考异》,见陶澍《靖节先生集》(附录),《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既然从版本出发,不能否弃任何一种异文存在的合理性,则对于异文的判断与选择,就应当综合考量其他因素。

不少学者从《游斜川》本文的情感、表达出发,提出此作应是陶渊明五十岁所作,诗中当作“开岁倏五十”。笔者认为,当从四个方面对“开岁倏五十”作以辨析。

1.学者认为此诗与《与子俨等疏》作于同时期,而《与子俨等疏》作于五十之后,故此诗也当作于此前后。

根据“吾生行归休”以及“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可以判断,此诗当作于晚年,且当与《与子俨等疏》等写作时间接近,因为其中所传达的心态非常相似。而《与子俨等疏》自云“年过五十”[4]187,“病患以来,渐就衰损……自恐大分将有限也”[4]188,则《游斜川》当作“开岁倏五十”。[5]60但不可据此判断,游斜川正好就是在作者五十岁时。

2.若作“开岁倏五日”,则与“吾生行归休”的感叹不相称。

有的学者认为“开岁倏五十”只能是“五十”而不可能是“五日”,因为若作“五日”则与下句“吾生行归休”显得极不相称。开岁五天,怎会引起性命归休的感慨呢?梁启超《陶渊明年谱》谓:“殊不知‘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此二语如何能相连成意?慨叹于岁月掷人者,岂以日计耶?”[6]59而邓安生《陶渊明年谱》亦认为“感慨得毫无道理。”[5]59对此,傅东华《陶渊明年谱》驳道:“且‘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两句,吾人若注意一‘倏’字,则正非‘五日’,不能连接成意。五十年之岁月,岂能倏然而至耶?《归去来辞》云:‘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盖岁时休腊,易惹起岁月掷人之感,甫言换岁,倏又五日,光阴诚迅速哉!其在暮年,能不起归休之感乎?”[7]18-19游国恩《陶潜年纪辨疑》亦认为,二语能相连成语,乃“普通的感慨”[8]。

的确,正月时节最易惹人新旧交替、时光飞逝之叹,那种认为不可能仅仅因为开年倏忽过了五日就慨叹“吾生行归休”的说法似乎是于情不符。而若作“五日”,则整个句子非常朗畅,作“五十”,意为一开岁就倏忽过了(到了)五十岁,反有滞涩之处,按其意,则诗人更当感叹的是,百年倏过半。

3.《游斜川》序说及游玩赋诗之后,“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则渊明年纪应验证在“开岁倏五十”中。

梁《谱》云:“况序中明言‘各疏年纪’,若作‘开岁五日’,所疏年纪何在耶?”[6]59邓《谱》亦提出,《游斜川》序云“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则序和诗中的“正月五日”就是指的时日,“五十”就是其时年纪:“记其时日”者,“辛丑正月五日”是也,“疏年纪”者,则必为“开岁倏五十”。[5]59

笔者认为这种一一对应坐实的方式,实不可取。原因有二:其一,并未见同游人之作,不能确知他们是如何“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的;其二,就渊明而言,该诗及序并不曾道及“乡里”,因此抛开乡里不顾,只将年纪、时日来对应,这种方式不太可靠。傅《谱》云:“至序中末句,明言‘各疏年纪乡里,以纪其时日’,此年岁乡里,似皆附注诗后,集中不载。梁《谱》为自圆其说计,特将乡里二字删去,然各本俱有此字。梁先生讵能一手遮尽?即如梁先生所言,‘五十’为疏年纪,然则所疏之‘乡里’何在耶?”[7]19所谓“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即作品完成之后的署名、落款,而不必硬生生将其与作品内容相对应。

4.认为作“开岁倏五日”,与序文重复。

邓《谱》还指出:如果作“开岁倏五日”,就与序文重复,而以“文体省净”著称的陶渊明,断不会写出这样的诗作。笔者以为,这样的论断也不太可靠。就诗与序各自承载的功能而言,诗序通常交代时间地点创作背景,此处作者正是明白交待,游斜川时间在正月五日,而诗歌中说及“五日”则是作者感慨岁首几日倏然而过。尽管两者都提及“五日”,但内涵意蕴不同,并非无谓的重复。相反,此处还有个序与诗语意连贯的问题。李公焕笺注本序文作“辛丑正月五日”,诗作“开岁倏五日”,李按道:“辛丑岁靖节三十七,诗曰‘开岁倏五十’,乃义熙十年甲寅。以诗语证之,序为误。今作‘开岁倏五日’,则与序中‘正月五日’语意相贯。”①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可见,认为《游斜川》作于陶渊明五十之年,原文应为“辛丑”“五十”之说,并没有充分的论据。

逯钦立注《陶渊明集》及所附《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将这首诗认作陶渊明五十岁所作,但在解释时另辟蹊径。于原序取“辛酉”而不取“辛丑”,认为“辛酉”不是纪年而是纪日,“原文干支时日有窜误,应作正月五日辛酉”[4]45,又云:“卷三各诗凡甲子纪年者,干支下均以岁字承之……此诗各刻本率无岁字,个别有岁字者乃后人臆添,旧本并不如此。”[4]281本文认为,干支辛丑(辛酉)后没有出现“岁”字,并不能说明“辛酉”不是表示纪年干支。逯说并无版本依据,且有臆改原文之嫌。另,其考论中颇有自相矛盾之处,不足为据。②邓安生指出:逯《谱》有发明开山之功,然愚有功亏一篑之叹。逯《谱》谓“据陈垣《二十史朔闰表》,本年(按,指义熙十年甲寅)正月朔日正为辛酉,与诗开岁之言合。诗序以五日为辛酉,五字当误。”其注本诗则云:“原序干支时日有窜误,应作正旦五日辛酉。”自相矛盾,乖谬已极。且正月五日即朔日耶?按《说文解字》:“朔,月一日,始前也。”是则农历初一为朔日。逯《谱》据《二十史朔闰表》,义熙十年甲寅正月朔日为辛酉,朔日正谓初一,然于《游斜川》序“五日”无可奈何,故权以“五字当误”塞责。然五字何以“当误”,自知难通,故其注《游斜川》诗序,于题下注云:“原序干支时日有宽误,应作正月五日辛酉。”此种矛盾与乖谬,实由迁就《宋传》六十三岁之记载所致。(参见邓安生:《陶渊明年谱》,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81页)

邓《谱》沿袭了逯氏的思路:“序端辛丑二字,历来皆以为干支纪年,穿穴弥缝,逞臆宽改,以求合于年岁,而终无一能自圆其说者。至逯《谱》谓为干支纪日,始得其实。”[5]180但却另取“辛丑”,认为辛丑为干支纪日,“正月五日”当是作者自注,后人传抄、翻刻时误入正文。遂致混淆。[5]182此种推断同样缺乏版本依据,难以成立。陶集中从未见有自注窜入正文的现象。而且,难以想象,对于这样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①序曰:“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陶渊明会不记其年,却又弃简用繁,以干支来纪日,再加上自注。而作“辛丑,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于文气亦不通,不太符合古人的表达习惯。

总之,若定此诗并序作于陶渊明五十岁,则无论怎样推断都会遭遇矛盾。龚斌先生认为,若以序“辛丑”、诗“五十”为正,依旧谱,则是年渊明三十七,与“开岁倏五十”句相矛盾。若以序“辛酉”、诗“五十”为正,依旧谱,则是年渊明五十七,又与诗“五十”不合。[9]505-506袁行霈先生也指出:后人在刊刻的过程中,有将“辛丑”改为“辛酉”,“五十”改为“五日”以迁就《宋书》之理;而无将“辛酉”改为“辛丑”,“五日”改为“五十”以致与《宋书》相悖之理。[1]224问题已经明确,此处作“辛丑”“五十”显然与《宋书》相违背。

于是,研究者调转思路,将“辛酉”或“辛丑”定为陶渊明的五十之年,转而去推翻《宋书》关于陶渊明享年的论断,提出种种陶渊明享年之说。

下文我们就来探讨《宋书》陶传所载陶渊明享年能否被推翻的问题。

陶渊明享年一直是聚讼纷纭的问题。在陶渊明的五种传记中,《宋书·陶渊明传》云:“元嘉四年卒,年六十三。”[10]2290《晋书·陶渊明传》和萧统《陶渊明传》同《宋书》。《南史》陶传、《莲社高贤传》仅书卒年,不记年岁。颜延之《陶征士诔》也仅书卒年。自宋王质《栗里谱》至清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再到现代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均赞同《宋书》之说,当今许多学者也大都采用此说。此间虽有学者提出异议②如,梁《谱》始生疑问,举凡八证,谓其享年五十六。并依据三条主要论据,笔者认为都不能成立。

1.异议者认为沈约和萧统于陶渊明生平有不详之处,则其所谓陶渊明享年亦不可据。

笔者认为,不能因为《宋书·陶渊明传》和萧统《陶渊明传》有不详之处就认为二者言之凿凿的陶渊明卒年也不可靠。且沈约、萧统于渊明事迹模糊之处均有明示,如对陶渊明的字不确定,则将两种说法都写了出来,但关于陶渊明的享年却是清晰、笃定的,未见有犹疑。

2.认为颜《诔》较沈书年代早,颜《诔》仅言卒年,未及卒岁,故《宋书》陶渊明享年不可靠。

袁行霈《陶渊明研究》指出:就陶渊明享年而言,《文选》颜延之《陶征士诔》只说:“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卒于寻阳县之某里。”只言其卒年而未言其卒岁。颜延之是陶渊明生前好友,撰写诔文是在陶渊明卒后不久,于其享年尚且阙疑,而晚于颜延之的沈约又从何得知?据《宋书·自序》,其书永明六年(488)二月毕功,此时距陶渊明去世已六十一年,其可信性当然在颜《诔》之下,两相比较,我们宁可相信颜《诔》而怀疑沈《传》。[1]212

笔者认为,颜《诔》出于凭吊友人的目的而作,不知其具体年寿而写作“春秋若干”,又不知其里而谓之“寻阳县之某里”,亦是可以理解的。而沈约写作《宋书》当是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不能因为其年代稍晚,就认为沈约毫无可能得知陶渊明的年岁。今所见颜《诔》是收录在《文选》中的,是经过了编纂者之手的。而沈约之《宋书》成书在萧统《文选》之前①萧统《文选》成书约为522—527年(?),沈约《宋书》成于488年,后者早了三四十年。,故不能断定《文选·陶征士诔》比沈约《宋书》之说更可靠。按袁行霈先生的说法,宁可信宋传,而不可信《文选》,更何况二者并无抵牾之处。笔者认为,即便《宋书》的确在一些人物生平、生年等细节上有问题,也不见得其所载陶渊明的享年就同样不可靠。

3.以陶渊明诗文作为内证,证明“宋传”六十三岁说难以成立。

以内证来判断陶渊明的享年应当是最为可靠的。袁行霈先生认为,“在各种资料中,最重要的是陶渊明自己的诗文”[1]218。从研究者所举内证来看,并不能真正推翻宋传六十三岁说。例如,龚斌先生《陶渊明集校笺》列举五条证明宋传六十三岁说难以成立。但这五条内证实无一条能确然成立,以下对此逐一辨析。

其一,引《文选》卷五十七颜《诔》之“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11]792等语,认同梁《谱》所谓陶渊明亡于中身之年,寿不及六十之说。

《文选》所载颜《诔》提到陶渊明之死凡二处:一为序文“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寻阳县之某里”[11]791,一即诔文“年在中身,疢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11]792。研究者认为“中身”一词当指五十岁左右,又认为颜《诔》“年在中身”句,即指陶渊明卒年。此处实存在较大的误会,“年在中身”句并非指陶渊明临终状况,而是指其生命中的一个重大变故—颜《诔》中这两两相对的几句话,透露出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即陶渊明在中身之年(五十岁左右)患了重大疾病—痁疾。②李锦旺认为:五十岁左右罹患痁疾,这极大地改变了渊明的生活状况和创作状态,甚至可以说,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态,尤其是关于生死的观念。(参见李锦旺:《陶渊明晚年痁疾及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江淮论坛》2013年第6期,第172—177页)“疢维痁疾”,即指其患了疟疾。李锦旺先生注意到了痁疾给陶渊明带来的重要影响,遗憾的是,长期以来,这个问题并未引起研究者足够的关注。以往研究者于此处,多只解读为“中年遇疾”,甚至以为这与说其少年即羸弱多病、归耕之后愈发疾病缠绵重复了。笔者认为,虽说渊明少年羸弱,归园田躬耕之后亦常常贫病交加,但其视死如归,临凶若吉,则是在其五十岁患此“大疟”之后。还有研究者指出,这几句描述的是渊明临终前的状况,梁《谱》即以此证渊明寿不及六十,而朱自清亦谓“此证甚坚”[12],而从上下文看来,颜延之确定知晓的只是陶渊明于中身之年获此疟疾,至于其最终年岁,似非确知。

其二,《游斜川》中,若以序“辛丑”、诗“五十”为正,依旧谱,则是年渊明三十七,与“开岁倏五十”句相矛盾。若以序“辛酉”、诗“五十”为正,依旧谱,则是年渊明五十七,又与诗“五十”不合。若将“五十”改为“五日”,则又与诗中感叹日月掷人的情绪不合。

龚斌先生认为,序中“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强烈流露出年寿将终的预感,此种情绪常见于渊明五十以后的诗文中。[9]88此评甚为恰当。但因为没能了解陶渊明于五十之中身之年罹患不治之疟疾的事实,论者就未能揭示为何在陶渊明后期(五十以后)诗文中年寿将终的预感来得如此强烈,甚至于拂之不去。袁行霈先生质疑道:“不过五日而已,何致有我的生命行将终结的感叹呢!”[1]226殊不知,对于一个病患衰损之人,倏忽之叹时刻在心里,遇事遇物即可喷发。此句不可等闲看过。田晓菲认为,“未知”云云是劝饮之语,也是饮宴诗的常见主题。[13]而实际上,将此句与前文“吾生行归休”相参看,便知,渊明此时的及时游赏,并非“古诗十九首”式的泛泛的生命慨叹,而是融入了深切的生命体验。其于死亡的旷达态度,实是因为对死亡有过切实、深刻的思考,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其三,认为旧谱(六十三岁说)所载渊明的仕宦年限(二十九岁至四十一岁,一共十三年),与其《饮酒》《杂诗》等自述不符合,故“宋传”六十三岁说难以成立。

此处对陶诗的解读有些偏颇。首先,《饮酒》其十六云:“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4]96并不能证明陶渊明不到四十岁就弃官了。据其诗文可知,陶渊明在约四十岁之前,应当有过较长的淹留期,这段淹留时期颇为苦闷、纠结,留下了大量诗文,《杂诗》《饮酒》中不少篇章或作于此时。《饮酒》其十九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4]98此诗所说,乃是其“向立年”的入仕又退归的经历。《宋书·陶渊明传》载其初仕“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10]2287。而这一“尽介然分”,已“亭亭复一纪”,也即十二年,则可知,此诗亦作于陶渊明四十岁前后。《连雨独饮》云:“自我抱兹独,黾勉四十年。”[4]55《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云:“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4]82《荣木》云:“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4]16而“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正表现出其内心对于功业不建的惭惶,以及究竟是出还是处的纠结。晋元兴三年(404)二月,刘裕起兵勤王,推倒桓玄,陶渊明于本年夏季东下为镇军参军。

而《杂诗》其十“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4]121,未见得是陶渊明在彻底归隐之后对仕宦经历的回顾,而更可能是身在仕宦之中无奈的自我勉励与宽慰。故不可据此即论断其出仕年限恰为十载,更不可据此判定《宋书》六十三岁说有误。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云:“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4]82有的学者认为诗题已标明作诗的年月,这就是当时的实际年岁,并以此来判断陶渊明的年寿。戊申岁是义熙四年(408),上推四十年,得陶渊明生年为晋废帝太和四年己巳(369),下推至宋文帝元嘉四年丁卯(427),得陶渊明终年为五十九岁。

笔者认为,“奄出四十年”应为四十出头,而不可确实断定为四十岁。故亦不可凭此推翻“六十三岁”说。

其四,按旧谱,《与子俨等疏》当作于陶渊明五十六岁之后,而《疏》云“吾年过五十”[4]187,从语气推断,作年当不会离五十太远。

笔者认为,此处明显是回顾口吻,不可以据此便推断其作年“绝不会离五十太远”①龚斌先生认为,疏文既言“吾年过五十”,则渊明实际年龄绝不会离五十太远。而按旧谱(六十三岁说),渊明作此疏,年已五十七。(参见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06页)。而突出“五十”这一时间节点,乃是因为五十之年是陶渊明生命中的大变故之年。在《宋书·陶渊明传》和《册府元龟》中均存在异文:《宋书·陶渊明传》作:“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以家贫弊,东西游走。”[10]2289《册府元龟·总录部·训子第一》作:“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以家弊,东西游走。”[14]3013此处异文很值得重视。都显现出在“年过五十”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之后,陶渊明陷入“穷苦荼毒”之中,而对“荼毒”一词,若与“痁疾”联系在一起,当会有更具体深入的理解。

《与子俨等疏》有遗嘱之意,梁启超和古直都认为此即其遗嘱。但这篇遗嘱性质的文字却未见得一定是其临终之作,就好比亦不可将《挽歌诗》视为临终前绝笔一样。

其五,认为《挽歌诗》为临终前绝笔,其中云“早终非命促”,据此判断,所谓早终,是指下寿,而不足六十为下寿。故,渊明寿年不超过六十。

笔者认为,陶渊明的《拟挽歌诗》虽然是自知其年命不久,但没有证据显示此即为临终绝笔。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准确预知自己的死期,从而盖棺论定式地总结自己的人生为“早终”。更何况,龚斌先生主张陶渊明的寿年为五十九,五十九岁与六十岁实在相差无几,即便其时渊明在重病之中,他也难以预知自己将“早终”于五十九,而不是六十之后。

总之,在未有新材料出现、无确切证据可推翻《宋书》六十三岁说的情况下,笔者以为,慎重起见,陶渊明享年仍宜遵“宋传”。

厘清了上述问题,再审视《游斜川》诗及序的异文则会发现,“辛酉岁正月五日”和“开岁倏五日”并无矛盾与滞碍。辛酉岁,按“宋传”,渊明年五十七。

祝注先先生认为,诗序若作“辛酉”,则其时陶渊明五十七岁,“词中所表现的,倒与他的实况明显不合”[15]。首先,体力情况不合。辛酉五十七岁的晚年,陶渊明已身体羸弱,精力衰颓。且斜川距陶故居浔阳柴桑百数十里,恐也难有远游的雅致了。其次,经济情况不许。陶渊明归园田后的第三年(408),他的草屋失火,毁弃一空,此后生活极端艰难,如此境遇,哪有闲情逸致、余钱剩米,偕“二三邻曲”作斜川之游?所以,《游斜川》应是“辛丑”之作。[15]

此论亦不足据。1.斜川究竟何所在,学界尚有争议,且诗及序中丝毫未曾显露出长途跋涉而至斜川的迹象,因此不可论断斜川游是需要充沛体力的远游;2.其窘迫的经济状况是否会直接影响这样一次相对简单的闲游?恐怕也未必。

而至于《游斜川》时的心情与陶渊明五十七岁时的心态是否吻合,亦值得特别关注。在罹患不治之症痁疾之后,陶渊明的生命观有了很大变化。在五十岁以前,不管是彻底归隐之前还是之后,于进退出处,陶渊明总有难以释怀之处,诗文流露出不少纠结与思考,而患此绝症之后,则颇有万般无奈之后的豁朗达观和及时尽欢之意,多次表示,未知明朝事,且尽今日欢。如《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4]49《酬刘柴桑》诗中也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4]59《游斜川》中,渊明不再说“猛志固常在”,也不再以“君子固穷”来自我勉励,甚至也不再说“纵浪大化中”,而是“中觞纵摇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4]45,此正与前文“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相呼应。—可见,斜川一番游历,并未能纾解心中忧愁,世事茫茫,唯有杜康。这正是一个患恶疾多年的衰残之人,万念俱灰,只是百无聊赖打发时日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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