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蜀记

2019-02-25 03:15何大草
山花 2019年12期

何大草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蒋捷(南宋,生卒年不详)

布面笔记本

世间的江河,水连水,甚于心连心。我住家的小区,位于成都西郊的小县城,周围皆是楼群,密密麻麻。所幸楼下有一条小小江安河,从都江堰流过来,在楼和楼之间逶迤、蛇行,挟了风和雾,才有了季节分明的味道。

我耗了好几个月,写了个中篇小说,《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五万余字。六易其稿,最终修订完成已是次年春末夏初了。王维也正是夏天去世的,我感觉自己又把他埋葬了一回。

把稿子发到编辑的邮箱。收捡了乱糟糟的资料、图册、卡片,书桌清洁一空,只留下个笔记本电脑,小巧、银灰,亮锃锃的。桌上还叠着一摞竹青色的布面笔记本,是我随想、随写的手记,有些跟《春山》的构思有关,譬如长安城的布局、蓝田县的码头、小镇上的集市等等;有些则是蓦然想到的故人、往事,跟王维无关,溢出《春山》,漂浮到远处去了。

王维死在终南山辋川的别墅中。谷底水急、林子深,白鹭云翔,他孤零零的,身边没有昼夜思念的人。那是上元二年,他六十岁。

九年后,即大历五年,岁暮寒江,五十八岁的杜甫也死在了耒阳的孤舟上。妻子、娃娃跪在他枕畔脚尾,呜呜地哭。他在诗中写过小娃,这也是自然的。诗人自古写小娃的很不少。陶渊明养了五个没出息的儿子,还写了一首《责子》诗,相当无奈。虽说无奈,诗倒是好诗,传下来了,至今还有人读。写妻子的,却是稀罕了。诗中也有女人,但那是歌姬、妓女、梦,或怎么吟颂都不嫌多的慈母。杜甫倒是个例外,干巴、穷瘦,却也多情。他在一首诗中称妻为“老妻”,在另一首诗中,则写老妻站在月光下,“清辉玉臂寒”,美而像个幻影……让人温暖,也很是心酸。

杜甫从天水漂入成都平原,客居过七年。我很早就想写写杜甫,以小说进入他摇摆、苦愁、却又憨直不二的人生。

我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在报馆坐了十几年,开始写小说。写了不少古人,荆轲、嬴政、李广、王维、李清照、赵匡胤、崇祯……其实,杜甫才是离我最近的,却迟迟动不了笔。五岁时,我就骑在爷爷肩上,去过杜甫草堂了。

童年里有八年时间,我都被寄养于红照壁的婆婆、爷爷家。他们的女儿,是我母亲的好友,我叫她孃。

爷爷在省建二公司做玻璃匠,长年在外盖房子;孃和她弟弟也在外工作。家里时常就婆婆和我两个人,清静得很,却又处处都有爷爷的影子。他在墙壁、衣柜、碗柜、门后……都嵌了玻璃镜,亮晃晃的,把窗外的葡萄架、晾晒的衣服、踱过的邻人,都收了进去,再投映出来,屋子就变大了,变得很复杂。我可以很容易就躲起来。但要找婆婆的时候,我叫一声,她应一声,也不晓得她在哪儿。声音在屋里滚动,像亮闪闪的皮球在镜子之间跳来跳去。

红照壁是街名。古时候的确是有这么一堵大墙的,是明代蜀藩王府的照壁,巍巍逼人。清朝还保存着,到了民国,被人陆续拆掉,运回去起院子盖新房了。周边颇有些弯弯拐拐的街巷,临街都是二层的铺板户。东边,曾有杨升庵的故宅,称为状元街。状元街52号,是间拘留所,门口站着荷枪、上刺刀的卫兵。这一带的娃娃淘气、不服管,父母就骂:“二天等到起,进状52!”西边的,就叫了红照壁街。红照壁有警备司令部,对面是省话剧团,我自门口走过,张张望望,颇觉深不可测。还有家小小的红灯旅馆,招牌挂在街上,投宿則须插进半条青苔浓淡的死巷子,也是让我深觉诡异的。几次想钻进去瞄几眼,都被婆婆一把揪了回来。

婆婆是个比较严肃的家庭妇女,不算老,五十出头吧,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亮堂,买菜做饭,和我两个人过日子。这是一个长条形的大杂院,十七八家院邻,大人一般在街道小厂上班,家里则多是三代同堂,屋子挤得满满的,晚饭时候,筷子、锅儿、碗儿、嘴巴一片乱响,吵得像大食堂。就我们家悄悄咪咪的。

隔个把月,爷爷回来休假,气象为之一变。

爷爷是个矮而结实的小老头,胡渣、短发都硬戳戳的,精悍、有劲道,但又清清爽爽,也很能享受闲日子。他拿大搪瓷缸泡了酽洞洞的茉莉花茶,坐在葡萄架下读《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每天两份,刚好五分钱。他识得很多字,还把纸板剪成小方块,亲手写了工整的毛笔字,一字字教我认。这是我的开蒙,后来上小学一年级,翻开新书,可以从头念到尾,没一处打顿。但爷爷外衣上边的口袋里,插的却不是笔,是一支玻璃刀。

刀没刃,只有一粒针尖大的钻石,亮得刺眼。坐一会,就有邻居或者熟人,拿着玻璃、镜子、瓶子来找他,请他改一改。有的玻璃有半张门板大,有的则是小镜子破了角,请他修一修。他就摸出玻璃刀,微侧头,虚眼瞄一瞄,左手拿尺子顶住刀子,稳稳拉下去,哧溜、哧溜……再把刀探到玻璃下,敲敲,玻璃就应声裂开,正成了期待的形状。

我就啊啊地叫起来,还鼓掌!来的人也笑呵呵的,夸说:“好手艺。”

爷爷拍拍手,搓一搓,永远四个字:“不算啥子。”坐下来,端起茶缸喝一口,接着看报纸。他也抽烟,是有铜烟杆的叶子烟,自家卷,喷一口烟雾出来,浓浓的,暖融融的,却不呛人。

天热的时候,他总穿一件公司奖励的和尚领白汗衫,胸前印着红色大字:先进生产工作者。

我嚷着要吃肉,爷爷就吩咐婆婆:“去利宾筵切二两!”

利宾筵是街对面的一家小馆子,招牌是卤牛肉,肉头厚实,卤得深,切得也很周正,扇面似的摆在盘子里,盘沿边是一小撮海椒面、盐。爷爷抿白酒,看我一片一片拈起牛肉嚼,偶尔吼一声:“嚼烂!”我咧咧嘴,又用筷子在他酒杯里蘸一蘸,放到舌上舔。酒辣得我鼻子眼睛都歪了,他又吼一声:“嘿!闷的嗦?”我有个小名叫闷墩儿,意思就是胖而且傻。

院子里没有公厕,家家备了马桶。

也没有自来水。院门边有一口井,四季不干涸,水黑油油的,提一桶起来,清得发蓝。但只能淘菜、洗衣,喝不得,说是烧开了有咸味。我偷偷喝过一口冷的,没喝出啥名堂。巷口有自来水桩,下午约莫四点有人来打开,附近人家就排队买水,挑回去。还有专门替人挑水的水师,搭着垫肩,扁担颤颤悠悠,人沉默寡言,婆婆给他两分钱,他就给我们挑三桶水,都倒入厨房门后的水缸里。爷爷回来了,挑水就是他的事,我跟在他后边跑,水在桶里一浪一浪,却没一滴浪在了地上。

爷爷劲大,而做事又把细。建筑工人中,数玻璃匠是最讲究手艺的。我喜欢看他修整葡萄架,冬天起烤火炉,过节杀鸡、拔毛,都跟划玻璃一样利索,漂亮。他一高兴,就把我提起来,扬手放在他肩膀上,这叫骑马马肩,爷孙两个去逛街。

往北走,是成都的中轴线,一二里路到皇城。所谓皇城,即藩王府。明末被张献忠烧了,清代改建为贡院,新中国成立后,则做了市人民政府办公区。周边环绕的两条小河,民间俗称金河、御河,隔河望过去,皇城巍巍,是颇有些宫阙的气象。遇到元旦、国庆,红照壁到皇城一线的梧桐树上,挂满了彩灯,灯下熙熙攘攘,人头乱窜,我就坐在爷爷肩上观赏着,很有策马而行的得意。

朝南去,是南大街,经过文庙后街、文庙前街,也是一二里,就到了老南门大桥。费祎出使东吴,诸葛亮手牵手把他送到桥头,他说:“万里之路,始于此桥。”其实是始于桥下的一个小码头,他是搭船而去的,从南河漂到彭山江口镇入岷江,再于宜宾入长江,穿过三峡,百转千回,到建业(南京)见孙权。爷爷说,四川人要出个远门,不容易哦!

南河,唐朝时有了一个别名,叫锦江。杜甫写过两句名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我楼下的江安河,就是在二江寺汇入锦江的。

南河的水略浑浊,但水势大,也不脏。河两边有岸、有滩,邻近的人家走到滩边,在河水里洗衣服,白色的铺盖里子漂在水上,阳光碎金,波波折折,真是好看极了。还有人早晚钓鱼、搬罾,好像从不上班,也不回家,生来就坐在那儿、站在那儿。

浅水里也有鱼,不足一寸长,灰灰的,半透明,成群游动,爷爷说是川川儿,长不大的。我多次把手伸进水想捞几条,但从未得逞:鱼群一个激灵,子弹般地射远了!为啥叫川川儿呢?是说这鱼很像四川人吗,动作快、但个子小,就像人家笑我们是川耗子?到今天我也不晓得川川儿咋个写才准确。

跨过南门大桥,市街还是宽宽的,车和人却少多了,稍显荒凉,有一段路贴墙生长着夹竹桃,叶子、红花都扑着灰尘。店铺也低矮,有点阴黢黢的。再往前走一二里,眼睛却豁然一亮,看见红墙飞檐,巨树昂然探出头来,南郊公园到了。

这儿跟别的公园不一样,古建筑多,红墙多。我问爷爷这是为啥呢?他说,这是庙子。那庙子和公园有啥不同呢?他说,庙子有菩萨。他说的菩萨,是指泥塑、彩绘的古人。这倒是不假,这儿的菩萨就太多了。公园大极了,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川军上将刘湘的陵园,抗战中他在前线吐血而死,后来归葬于此。另一半则是汉昭烈庙,是祭祀刘备的,塑有刘、关、张和文武百官的泥像,这就是爷爷所说的菩萨了。还有刘备的墓园,围墙隔着,有栅栏门可以张望,阴森森的,植满了古柏,苍老得歪歪倒倒,但树干粗而光滑,蚂蚁上去腿也会打闪闪,抓不牢。

墓是个青糊糊的大圆丘,就埋葬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够大了。爷爷说,埋皇帝,是得大些嘛。后来我看了秦始皇陵,才晓得刘备墓哪算大呢,小皇帝罢了。

何况,在成都,说昭烈庙,人们根本就晓不得在说哪儿。

成都人都说武侯祠。

武侯祠是昭烈庙背后的祠堂,是祭祀诸葛亮的。

杜甫自然也写到过武侯祠:

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说的正是这座武侯祠。他客居成都的时候,心情抑郁,常来这儿转转,解闷。

跟爷爷逛武侯祠,主要是忙于数菩萨。一排文官、一排武官,我自然是喜欢武官了,彩绘的铠甲、战袍,颇为英武,可惜都坐着,缺战马,也没有摆姿势。最诧异的,是数到尽头,也就是武将的顶峰,居然还穿了文官的袍子,木木地笑着,一脸呆蠢,却居然是赵云。我问爷爷这又是为啥呢?他摇摇头,说:“弄不醒豁。”

刘备的塑像体积庞大,伟岸,但跟玉皇大帝、汉武大帝也差不多,一个样。关羽也戴了王冠,单刀赴会的气概是一点见不出。张飞自然是个黑脸,怒目圆睁,和李逵也没区别。

转到背后诸葛亮的祠堂里,他拈着鹅毛扇微笑。可能是他的故事听多了,就觉得这笑里是藏着玄机的。爷爷说:“他老婆很丑,可是很聪明,比他还聪明。”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女人哦……”我就努力想象她咋个丑法呢?所能想到最丑的样子,就是“面如锅底”了,而又实在太丑,我不信。

祠堂里菩薩虽然多,却又空落落的,只有几个蓝衣、灰衣的游客,影子似的踱行着,估计跟杜甫在这儿盘桓时颇相似。瓦屋顶上,生了青苔和杂草,麻雀站在飞檐上叫唤……画成一幅水墨,该很是萧闲、萧疏吧。

檐下立着一尊铁香炉,比爷爷还高,沉黑、厚实,论重量,怕是胜过一口鼎。据说,民国时候有几个习武者曾掂量过它,须两人合力才可以把它抬起来。唯有一个姓陈的,能一个人抱炉而走!这就是陈子庄,他后来弃武画画,成了一代大师。可惜时运不济,贫病潦倒,于1976年谢世。这是后话了。

婆婆家很少客来客往的。然而,也有两三个。

一个是很老的老头子,每年在不冷不热的节假日出现一两回。圆眼镜,瘪嘴,稀稀八字胡,面善温和,一手拄拐杖,一手提只卤鸭子。爷爷、婆婆见了,会赶紧放了手头的活路,恭敬迎进门来,叫声:“师父。”又叫我喊人:“叫祖祖。”我就不住口地叫:“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在我头上很轻地拍一下,说:“乖,又长高了。”这是我平生叫的第一个祖祖。

祖祖来之前两天,婆婆、爷爷就在准备了,炖鸡、割肉,备下白酒。不过,他们背后说到祖祖,却不叫师父,称之为老板。我觉得奇怪,就问老板是啥子?婆婆看我一眼,说:“就是祖祖。”等于没说。后来某一天,我父母接我回家耍,父亲问:“那个老头儿又来了哇,是不是又提了只卤鸭子?”我不悦,说:“是祖祖。”母亲笑道:“祖祖?资本家。”我觉得她在开玩笑,然而不好笑。

祖祖的卤鸭子味道浸得透,又软和,我吃得不歇气。婆婆在厨房忙着,隔会儿就端一碗菜上来。爷爷则专注听祖祖说话(他声音很小),不住点头,给他频频添酒,还不忘冲我喊一声:“嚼烂!看顶到肚皮了。”

还有位客人,是爷爷的弟弟,我叫他幺爷,住在几百里外的县城,过年过节必来住几天。他也是个老头子了,但还单身。有工作,空闲时间却又多,所以很是读了些闲书,提起《水浒》、《三国》、唐诗宋词,也是颇有些话可说的。但他哮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很难听清他完整说一个长句子。如果晚饭喝了点酒,多抽了两根纸烟,半夜就会咳得睡不着,还坐起来咳,咳得心肺都要掏出来一样,有点吓人。不过,幺爷对爷爷很顺从,爷爷叫他少喝,他就少喝,叫他少抽两口,他就少抽两口。是亲兄弟,论长相,却也不很像;性格呢,爷爷偏静,幺爷好动,喜欢出去多逛逛。于是爷爷就带我们去逛公园,坐茶铺。常去的是人民公园、青羊宫、武侯祠……偶尔一回,去草堂寺。

寺和祠,老成都人嘴里是念同一个音。

我就问:“草堂寺也有菩萨哇?”

幺爷说:“你咋个想到菩萨啰?”

我说:“武侯祠都有菩萨嘛。”

幺爷就在我的手掌心上写祠和寺,说祠堂和寺庙的不同。我没懂,又问:“那到底有没有菩萨呢?”幺爷想想,说:“庙子嘛,按理说,有菩萨,还有和尚呢。”我十分欢喜,之前只是偶尔见过和尚,黄色袈裟、光光脑壳,在红照壁街上匆匆而过。

草堂寺离城最远,公交车坐到百花潭,就得下来步行了。穿过几条小街,过了几座小桥,就看见菜畦,水渠,农舍,已是野去处。这时脚已走软了,眼前却又渐渐铺开一片大树林,青得發黑,且又密不透风,颇有种压服人的昂然感。细看,树林中隐约有一排青砖院墙,曲折穿行,把林子切割为里外两部分。院外的过客、暮色中无处投宿的旅人,远远望见这儿,该就像流亡的宋江望见了柴进的庄园吧?这是少年时读《水浒传》想到的,自然也是后话了。

树子多为楠木,崔巍、苍老,树下流过一条河沟,也是苍老的,却有个妩媚的名字,浣花溪。倘若沿溪水再走一段,即是漠漠田畴,回头已不见城市的影子了。那院落,就是草堂寺。墙高、林密、院子静,和尚念经、敲木鱼、烧香、拜菩萨……该就跟活在深山老林差不多了吧?

然而,我并没有看见和尚,也没有菩萨,只有空落落的大。比武侯祠大很多,楠木、松、竹,阴森森的。房屋是多的,古意斑驳,有的上了锁,没锁的却荡然无物。

我问菩萨呢?

两个爷爷都说,没了。又问和尚呢?走了。

那……这儿又是哪个住的呢?

答:杜甫。

这是我头一回听到杜甫的名字。

随后,我含含糊糊晓得了,他是个古人,外省人,在草堂寺住了很多年。主要是写诗,非常之穷,吃不饱,睡茅草屋,秋风一吹,茅草就到处飞……然而,我看见的是一座巨大的庄园,虽然冷湫湫的。

两个爷爷回答不了我的疑问,我可能也只是模糊地疑问着。我跟着他们在里边逛。草堂寺,和所有公园一样,门票只收五分钱;作为公园,它又很不好耍,不闹热,也没看的。

随后,我只觉困得慌,爷爷把我背起来。我头歪了歪,就睡着了。

今天,已没人再叫它草堂寺了,都称之为杜甫草堂,全称杜甫草堂博物馆。

菜畦、田畴盖满了很多的高楼,草堂寺成了城中心一块指甲大小的绿地。婆婆、爷爷、幺爷已去世多年,父亲也走了。而我也搬家到了西郊的小县城。县城外也见不到庄稼地,还是楼盘和楼盘。

草堂寺自然也更陌生了。我上一次去草堂寺,还是十五年前的冬天,陪一位远方来蓉的朋友。门票60元,里边依然很冷清,也没多少可看的。没和尚、没菩萨,倒是新起了几间茅草屋,以复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和她逛了会儿,就出来了,依旧不是个好耍的公园。这位朋友后来也与我失联,成了个遥远的故人了。

而这时候,我开始细读杜甫的诗。还想写一部关于杜甫的小说。

两年多以前,买回了《杜甫全集校注》,萧涤非主编,厚厚的12册。从最后一册的年谱开始,我一册一册倒着往前读。

读完了,却发现杜甫的人生,已很像是一部丰富的长篇小说了。环环相扣,互为因果,密实得没给虚构留下足够的空白。

这跟王维很不同。

念小学三年级时,我从红照壁回到父母身边,住贡米巷27号市委家属大院。正是那时,我爱上了读书。有天,我拿到本反特小说,特务的接头暗号是一句诗:

空山不见人。

吓了我一跳,仿佛白日见鬼,莫名的恐怖。再大了两三岁,多读了几本书,才晓得这是王维的名句,据说,是有禅趣的。而他写诗的地方,位于终南山的辋川谷。

我父亲有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是机关发给干部的。虽说简编,却有好几本,写得细,又好读,我时常抱起来读了又读。书中写到王维,大意是他学陶渊明,可是学不像,陶渊明是真的做了贫民,而王维始终是个地主。是啊,地主,他住的屋子,就叫辋川别墅嘛。

王维留下的诗、文章,别人写王维的传记,凡能找到的,我都读了。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这是我喜欢的诗句,也是他这个人留给我的印象:很多的迷惑。

譬如他的出任伪官,他和裴迪的“日日同携手”,为啥会痛哭祖六、却对亡父不着一字?

这些疑问宛如终南山的白云,让他和辋川别墅离我的小说更近了。

几年前,我带着一册竹青色的布面笔记本,驾着老捷达,冒着秋雨,去寻访了他的故居。

茱萸、素秋

《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如愿在7月末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

整个夏天,我书房里满是灯下草虫鸣的寂寂感。

另有杂志的编辑读了《春山》,约我写一篇杜甫。我踌躇着,没有答应。

但天凉时候,杜甫的《秋兴八首》又摆回了我的窗台上。

我在《春山》中,写到了裴迪和王维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唐肃宗上元二年,王维已经衰朽不堪,裴迪替他整理文集。

裴迪说:你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诚然是好诗,但还不是最好的。

那谁的最好呢?王维淡淡问。

裴迪说:是杜甫。也是在重阳节,杜甫写过一首《九日蓝田崔氏庄》,末两句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在你之上吧?

王维笑笑,略作睥睨状,但也不多辩解,只说:这个不好比。我写于十七岁,他写于四十七岁。

王维的说法,近于巧辩,却也是有些道理的。一个是少年写青春的忧郁,一个却写出了中年的况味。况味之味,就是秋吧。

杜甫似乎生来就该是写秋的。草堂寺中有一尊他骑驴的铜像,人很瘦、驴也很瘦,看上去有如两片秋叶,细长、枯槁、而又冷冷光亮。他写得最好的诗,就是在夔州作的。

为避安史之乱,杜甫从北地穿过凶险的蜀道,入了成都。成都地利丰裕,没有旱涝、兵灾,除了偶尔大风吹落屋顶的茅草,他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喝酒、闲逛、跟人唱和,渐渐白胖了许多。妻子把绣花针敲成鱼钩,儿子去捉小虫做了鱼饵,陪他在浣花溪垂钓。田园之乐是浓的,但他活得并不安生。

他出生在河南巩县乡下的一个窑洞里。长大后去长安谋过生计,就自称京兆杜甫了。长安相当薄待他,十几年里,骑驴追着富人的肥马跑,所吃所喝,如他所说,多是“残杯与冷炙”。而他心心念念的,却依然是长安。长安的龙庭中坐着天子,杜甫要替天子把世道扳回尧舜的时代。成都是留不住他的。

五十四岁那年,他携了妻子、儿子,几包粗衣粗棉被,一条小狗,登上了小船,就像几片秋叶,顺江而漂,出蜀、回长安去了。

但漂到夔州,因病耽搁了下来。杜甫毕生多病,不是病秋,就是病酒。一耽搁,就是两年。病好了,时运却又不好,眼睁睁望着夔门,不得而出。杜甫很是焦躁,却也无可奈何。后来耳朵也聋了,人更瘦了,苦巴巴的……这时候,他写的诗,却爬上了顶峰,这就是《秋兴八首》。

我头一回读《秋兴八首》,年龄还小,也没有去过夔州,读得心口一片的凉。以为夔州没有四季,只有秋季;每天其实也就是一天,阴天。没有太阳,只有月亮。月亮自然是冷的,星星也是冷的,胡笳从古城墙上吹响时,全城老少都跟杜甫一样,站直了,伸长脖子遥望同一个方向:京华。

眼里是泪汪汪的,包了两窝秋水。非常之凄切,像寒蝉在暮色中叫着,让我发憷。

夔州就是今天的奉节。夔门像一把锁,封住了出入三峡的咽喉。

我头一回去奉节,是1992年早春。人還比较年轻,天气则极为寒冷。参加三峡库区采访团,包了条小型机动船从涪陵往下漂。抵达奉节,是某一个傍晚。次晨登上了白帝城。白帝城的核心是白帝庙,庙门正对夔门,冷风吹得人缩脖子,来不及细想刘备托孤、李白蒙赦、杜甫受困,匆匆拍几张照就跑回船上去了。有位摄影记者为拍出春到夔门的效果,钻到农家折了一根带花苞的桃树枝,伸进取景框。后来看照片,相当不自然,活像被粗暴地画了一败笔。

随后二十多年,直到今秋,奉节在我的记忆中是冷的。寂寞着,春江、秋江都很冷。

重阳节那天,朋友圈很多人在晒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还配了蟹、菊、黄酒的图片。茱萸的影子,倒是没见到。也没有人提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

而这时候,我却很想看一看茱萸,看到醉意迷蒙中拿起茱萸,一边嗅、一边发出疑问的杜甫。

杜甫的诗是写得很好的,如叶嘉莹先生所说,是博大、正常的好。不过,因为太正常了,他的多数诗歌也缺了点东西,而那恰好是我敏感的,即疑问。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好难得,他的话说得如此不肯定。明年的明年的明年,重阳重聚,茱萸宛然如初,而谁会是那个缺席的人呢……他问着自己,没有答案,嘴角却因不胜酒力而挂了神叨叨的笑。这个样子,在旁人看来,却好像已经得道了。

入了十月,风嗖嗖地吹,继而一夜冷雨,把纷纷绽开的金桂、丹桂又粒粒打落,铺在湿地上,一片黄、一片红。校园里沆瀣着桂花酒的味道,好闻,也透着寒意。雨是歇下了,天还阴着,顶上鸦青,天边鸭卵青,感觉雨水还没有走远。我讲完一堂细读《呼兰河传》的选修课,刚出教室,被一个女生从后边叫住了。

她反手指了下窗外。“老师,这是不是就叫素秋呢?”

我略略一怔,有点没有回过神。刚刚才分享了萧红写的夏夜火烧云: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了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女孩的脸上还映现着火焰的余光呢。为啥会问这个呢?

她把《呼兰河传》摊给我。在第一章第八小节的空白处,用铅笔抄着一句诗:

万里风烟接素秋。

“这么喜欢杜甫啊?”

“也不算……是没明白。”

我也侧过去望了下窗外。“这个,应该不算素秋吧。”

“看到一本书上说,‘西方色白,故曰素秋。那,素色就等于白色么?”

“那,你看到过白色的秋天么?”

“古人的水墨画里边,秋天好像总是白色的。”

“水墨画里边,秋天如果不是白色的,那就只能是黑色了。然而,秋色并不是黑色的,对不对?”

“那素色等于啥色呢?”

“素色就等于是素色。就像青色就是青色。你能说出青色是什么色?”

陆续围过来一小群学生,彼此交换下眼色,盯着我。“青色是什么?”他们用嘴巴和眼睛问。

“是古人留下的字谜。”

他们静静的,听我详细说。但我并没有。“下次上课吧,一言难尽,我也回去再想想。”

不是搪塞学生。这个字藏了很多字,解开这个字的过程,该就像手撕包菜一样,每一层都是记忆,自有肌理。

汉字中,素色并非一色,它的暧昧性,很经得起玩味。

青也是一样的。文学中的青色,是什么颜色呢?青山绿水,青是绿色。青天白日,青是蓝色。而满头青丝,则肯定是指黑发。而黑发也可以是绿发,所谓“绿云扰扰,梳晓鬟也。”何等天然姿媚。

那么写成“黑云”呢?似乎更为写实,调子却完全变了。“黑云压城”该是多么惊骇的景象啊。

十月末,素秋的颜色已是很深了。我给老捷达做了保养,检查了电瓶、刹车,换了机油,灌满92号汽油,并把车内、车外仔细清洗了一遍。虽是跑过多年的老车子,却亮铮铮的,拉开车门,鼻子里还会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是干净的金属味。

早晨六点半,天还黑着,我已经起床。

刮干净花白的胡子,喝完一大杯温开水。吃了面包,牛奶、鸡蛋。把车开出小区,用导航锁定了方向,驶向夔门。

此行是为追寻杜甫出蜀的行踪……但也不全是。可去,也可不去,有点无可、无不可,且行到想行之处吧。《红楼梦》中说,“眼前无路想回头。”如果想回头了,我不会等到无路时。

天色是阴阴的。向东驶过了金堂县,光线大亮,且有了花花太阳。一路东行,气温渐渐升高。但凡逢服务区,都开进去休息一小会,喝茶、加水,上厕所,也就不咋觉得累。我平日多窝在家读书、写作,开车少。上个月和三个朋友在云南旅行,我独自开了三千公里,把身体的驾驶性能完全打开了。而且,当初塞满四个人及行李的车子,稍稍上坡,即很吃力,把油门踩到底,速度也提不起来。今天则变得十分的轻盈,跑起来一路爽朗。

后座上扔了只红色大口袋,塞些换洗的衣服。副驾上则搁着一本竹青色的布面笔记本,手感略粗,看着老旧,实则新崭崭的,我只在扉页上写了三个字:出蜀记。

还有本《成都话方言词典》,翻得油乎乎的了,是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明年开门选修课,对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作文本细读。李氏的小说,都是用成都方言写作的。

午后一点,过了四川界收费站,径直入大竹服务区吃午饭。

从前大竹还算四川的腹地,现在却已是川东了:再往东就出蜀、入巴,进重庆的地界了。

服务区冷清得像另一个国度。公路空旷,远处有脉脉青山,店堂里没一个吃客,还以为歇业了。然而35元一客的自助餐热乎乎的,早就在等人了,我就是第一个等到的客人。吃了一会,陆续来了几个大货车司机,放开肚子海吃海喝……我叹口气,生意真难。

服务区内的多家小卖铺也没顾客,女服务员趴在桌上做好梦。厕所倒很是干净,有明亮的瓷器的光。保安和清洁大爷在厕所门口闲谈,嗓门洪亮,但回声大,一句也听不清。

走回空壩,阳光已经刺眼。刚驶进来两台越野车,一个顶上架着帐篷包;一个的侧面被撞击得稀烂,像个疤面煞星,让人害怕。刚才在路上见到过,曾并行一小段,没了影子……没想到在这儿又遇上了。驾驶员三十多岁,阴着脸,看不出来路。

车内热烘烘的。我脱了套头衫,驾车接着走,还断断续续开了几回冷空调。

约三点过,有点人困马乏了。老捷达爬上一个高坡,视野豁然敞亮,从坡顶看过去,眼皮下就是长江。

江水宽阔、舒缓,似乎没流动,浩荡的长江似乎也温驯了。脑子里闪过一句“大江流日夜”,有点别扭。再转念想起“长江悲已滞”,似乎还要合适些。不过,阳光正好,山坡、江野都暖融融的,人也晒得酥软、安逸,悲似乎也无从说起。

万州市区就散布在长江两岸,楼房密集,且高且低,宛如一座小重庆。

万州从前叫万县,我也是1992年春天来过的。那时的城区狭小、拥挤,车子一过灰尘扬起几丈。我站在街边,背对两座小楼之间的缝隙,呆望着长江。一个本地记者忽然对我说,你站的位子好!右手是万县城,左手是万县市。

我发了一下蒙,才哈哈笑起来。万县、万县市、万县地区……就像帽子戏法,一个套一个。

如今,统统只叫万州了。

可这个万州城,却不是我当初待过的地方。旧址淹没在了库区的江水下。淹没线是海拔175米。

下高速跑了几里,到处干巴黄土。阳光还是旺旺的。

路边,一家孤零零的茶铺,一棵蹒跚老槐。

我把车缓缓靠过去,停在槐树下,熄了火。茶铺开着,里边两张小桌,外边两张小桌,十来把竹椅。电视机挂在墙上,播映着央视的滚动新闻。但是没有人。我叫了两大声:“喂——!老板——!”没有回应。

口渴极了。小桌上放了一碗茶,温嘟嘟的,上边还漂了两个油珠珠,有点恶心,想喝,还是忍了。烟缸里摁了个烟头,摁得不够狠,还在飘青烟。弓腰捡了块黄泥巴,留心着有狗扑上来。小心绕到了屋后去。

屋后荒荒的,狗影子也没有。也没有鸡、偷食的麻雀。一大块地连着一大块地,长了些马马虎虎的杂草、庄稼,伸到了很远。我踢到一只可乐罐!它飞起来,落下去,发出响亮的空响。

静下来,听到一点水流声。槐荫下有一口泉水井。我蹲下去,随后又跪下来,捧水洗了手,又洗了脸,再捧到嘴边喝下去。这时候,眼睛一痛!井底射出一股光来,让人目眩。是个掉进去的小东西,但看不清是啥。我伸了手去捞,没捞着。趴下去,水浸到了肩膀,又把头潜到水里去,还是够不到,好像总差着一小寸。

井水是凉的,已是秋水了,但还不刺皮肉。不过,手指在伸近那亮东西的一小寸里,却有股旋流袭上来,冰得我打抖抖。一小寸,好像是压缩了一千年的黑洞啊……我赶紧把身子收回来。

茶铺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我困得无法,就坐在露天椅子上睡了一个觉。但睡得浅,还打了个冷丁,脑子里升起两句诗:

波斯银币在水中闪闪发亮

回应着长路和月光

好多年没写过诗歌了。

银币和诗

十一

我投宿在万州港对面的酒店。21层,临江。小山城的夜景,也很像二十年前的重庆,但灯光要亮些。也许是三峡大坝供的电,充足、强劲、源源不断吧。也可能,并不是。

没睡好。醒来好几次,不停喝水(袋泡茶),上洗手间。黑暗中反复浮现那两句:“波斯银币在水中闪闪发亮/回应着长路和月光”。

索性坐起来,靠着两只枕头,翻开《成都话方言词典》,看见一个词:“教书匠”。好没趣。再看一个,是“叫蛄蛄”。叫蛄蛄就是教书匠,也烦。又跳过去看,是“嚼牙巴”,意思就是无谓地争辩。例句把我看笑了:

“好好好,算你對!我现在莫得时间跟你嚼牙巴。”“严厉的父亲常常骂我狗屁不懂,只晓得嚼牙巴。”

完全清醒了。

我在做记者、编辑的十几年里,报馆发的学习资料塞满了桌柜。调到师大任教的前夕,统统当废纸卖掉了,只带走了这一本词典,是1987年由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的,(该出版社后来已因故被撤销),罗韵希等八个人编写,有287页,里边的词,我都能说,但半数不能写,还有半数的意思不能确认,它帮了我的大忙。我一直有个模糊的愿望,用方言写一部长篇小说。然而也担心,一部需要很多注释的小说,多少人耐烦读?

李劼人用成都方言写的《死水微澜》,我以为在民国长篇小说中,可以列入前三甲,好于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然而,其境遇却有如韩邦庆用吴语所写的《海上花列传》,少有人能读懂。张爱玲曾为之抱不平,说它是最好的写实作品,可以列入世界名著。她后来花多年时间,把它译为了国语本,却又丧失了方言的趣味,读者依然是冷清的。

这许多事,我也想不透。且把词典丢开,让心思回到出蜀的旅途上。然而,心思不定,一跳,却跌到了波斯银币上。为啥是波斯银币呢?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的。

我头一回写诗,是念初一时,受了一个知青大哥的影响。贡米巷27号家属大院里,又划分了七个较小的院落,他家5号院,我家3号院。他人瘦,个子高,军便服、白衬衣总像是披着的,一浪一浪,并不昂着头,见了长辈还笑一笑,但那笑里有睥睨,明明是他过得不好,却像他在怜悯着这些人。

院子里有很多核桃树,数我家门前那棵最壮实,还横着长了根粗枝,颇像单杠。暑假里一个下午,我坐在屋檐下读刚借到手的《绘图精忠说岳全传》,他走过来,吊着树枝做引体向上。做了三十个或者五十个,身子还来了几个旋转,裤袋里落下一本书。我瞟了下,跟我手上的差不多,旧旧的,包了牛皮纸封皮。

他把书捡起来,随口问我:“不想看看吗?”

我学他的样子笑笑,假笑,却不吭声。

“我晓得你是个小书呆子。成天看书又有什么用?不如写首诗。”他说。

我觉得很可笑。古人写小说,好端端的,忽然插一首“有诗为证”,相当俗套,我都是跳过去读。

他把书递给我,是本唐诗选,我摇头不接。

“不喜欢读诗?”

“读不懂诗。”

他就念了两句,很低沉、很缓慢: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

“你写的?”

“我咋写得出来哦。”

“不像诗。”

“像什么?”

“像说话。”

“这就对了,好诗正像是说话。”

“啥子是好诗?”

“就是,你还没有读到过的诗。”

我有点被他镇住了。就问,他可不可以教我写诗呢?

他摇摇头。“诗不可以教。你拿去读吧,读熟了,也就会写了。”

他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不必还我了……我已经背熟了。反正是捡来的。”

我也把它背熟了。还默写了一遍,一个字不错。但再也没有看见那知青。他又回到了乡下。听说,有天去赶场,几个知青偷农民的鸡蛋,双方打起来,他劝架,被一扁担击中后脑勺,硬挺挺倒下来。送到公社卫生所,已经咽气了。

有弟皆分离,无家问死生。

我把这两句诗抄写在语文课本的背面。并在这两句诗的下边,开始自己写几句诗。

我不敢写绝句,因为不会平仄。也不敢写律诗,对仗更让人抠脑壳,好容易对了一联,又像是合掌对,呆。就写六句、十句、或者十二句的诗,显得比较随便,也可以自诩古风,其实是讨巧。但内容都颇为怅然,全像是阴雨天写的,即便那天成都偶尔出了太阳,心情也不错,一写诗,就愁上心头了。念高中时遇到几个也喜欢写诗的同学,就更有兴致了,用钢板蜡纸刻印了,拿订书机订成小册,相互赠送,还送了一册给同桌的女生,她客气一笑,接过来放进书包。估计放学没到家就扔进垃圾桶了。

她很爱干净,每天换浅色的衬衣,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就像炎夏的早晨,汗还没有出来,人、叶子、花骨朵都正在舒张,漂着自身的气息,淡甜而略涩。她后来考上四川医学院,即今天的华西医大,念传染科,每天反复洗手……没念完大一,她就休学了,在家静养,和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我为此写了一首诗。

这首诗也是十分怅然的,然而是新诗。

十二

读大学后,我开始写新诗。

我理解的新诗,字句长短错落,像在一束追光中独舞的黑衣人,自由,不拘束。而限制又是存在的,舞者始终沉默,不允许说、不允许唱,不能从嘴里发出半个字,半个字都是多余的。而这,是新诗的难处,也正是魅力之所在。听到有人把新诗称为自由诗,我就会在心里跟他抬个杠。争论,这倒是没有。好的诗人(虽然我还不是),应该是安静的,宛如沉默的酿酒人,用手、眼、鼻子、耳朵去细微把握粮食发酵的分寸,恰好不是用嘴巴。

影响我写新诗的,是睡我下铺的老兄,一位来自山西祁县的小个子。因为个子小,背又微驼,他就时常昂着头,看人时则瞪着眼。由于睡眠不足,眼里布满了血丝,咄咄逼人,我是尽量不跟他对视。

全班同学中,多数是有过社会阅历的,当兵、务农、做工、办事员、知青、社青等等,只有四五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其中就有我和他,都刚刚十七岁。初见面,我套近乎:“听说山西很好啊,可惜我还没有去过呢。”

他睥睨地笑了笑。“我是山东的。”

“祁县不是山西的吗?王维的故乡嘛。”

“亏你还知道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读过吧,那诗叫什么?”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这不就对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感觉自己被嘲弄了,但还是做出颇有风度的样子,摇摇头。

“函谷关、崤山以东,就是山东。这个别人不懂,我们心底要有本账。我们念的是历史系,看一件衣服,要习惯于看里子。别跟中文系、艺术系的一样,马屎皮面光。”

我着实佩服,点点头。

过些天,要熄灯了,他又问我:“你是在写诗,是不是?给我看看。”

我把本本从上铺递下去。他很快就把本本抛了上来。

“如果把你的名字抹去了,这些诗,很像是古人写的。”

我先是一喜,继而警惕起来,这家伙可能话里有文章。

果然。“既然像古人的诗,就该依古人的标准了。你的诗,单独看,也还是……不错的。但放进唐诗,不,就是放在清诗中,恐怕也是三四流的吧。对不起,话说直接了。你没什么吧?”

我心凉了一半。

寝室里很安静,人人都假装在看书,竖起耳朵听。

我自然也就假笑了两声。“没什么,本来就是写耍的……不会再写了。”

“不!”他硬绷绷地否定了我。“你应该写。你是可以写诗的。但不能这么写。”

“……”我沉默着。

三十岁的室长牛大哥忽然说:“算了嘛,改个话题吧,聊聊粉蒸肉、豆瓣鱼、麻婆豆腐……食堂的饭菜太他妈清淡了。”

当过兵的三哥回应道:“聊聊外文系的女生也好啊!诗嘛,就留给中文系算了。”

但祁县的小个子就像没听到,依然从下铺把鼓励坚定地传上来:“你应该写新诗。”

我缓过气来,诚恳道:“你念首新诗给我听。”

寝室再度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等。

小个子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向空中劈开,吼道: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我吓了一跳。继而哈哈大笑,差点滚下床来。

小个子大怒,脸气得发青,指着我,半天骂不出话来。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突然听到你用王维的口音大喊大叫……”

“什么大喊大叫?!这是普希金的《致大海》。”

室友们都笑了,有说:“糟蹋圣贤哦!”有说:“扯淡……”嘻嘻哈哈,睡意都没了。

我赶紧又说:“对不起、对不起,麻烦你念下去。”

小个子捋了捋额发,重新找回情绪,继续吼起来: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蓝色的浪头翻滚起伏!

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

我依然想笑,哪敢笑,忍住了。

次日早饭后,我逃课去图书馆,借了一堆新诗细细地读。

读了很久,突然听到一声咳嗽!

其实声音很小,是女人捂嘴发出的娇咳,却把我吓了一跳。一个图书管理员踱过走道。我呆呆的,目送着她修长的背影(还有圆鼓鼓的臀部),回到曲尺形柜台的后边。继而发现,馆内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窗外在落雨,风吹乱了梧桐树、桉树、侧柏。图书馆大得像末朝的宫廷,半尺厚的书桌被袖子抹出了老玉的光,黄亮亮的,一张一张铺列着,排进墙边角落的暗处。我也试着咳了一声,回音轰隆隆,奔腾不息……再次静下来的时候,我似乎刚刚睡醒,窥破了一点啥,嘴角也就有了笑意。

把桌上的诗集们刨出空隙,我展开一张白纸,先把苏轼的《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默写出来,并在“紞如三鼓,锵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的下边,划了一条波浪线。随后,我把这首词译为了白话,再挑若干句子改写,譬如把燕子楼改成了苹果园,并补充了飞翔的蜜蜂等等。重新排列后,它就成了首新诗。

还加了个题目:《对一个傍晚的回忆》。

下铺的祁县小个子自然读到了这首诗。我请求他指正,但他并没有。这时晚饭刚吃完,寝室的長桌上八只空碗,八个人摆龙门阵,有人慢条斯理抽纸烟,有人喝白开水。烟雾、水雾,漂浮着,暖和和的。小个子读完我的诗,把它传给另一个室友。

那张纸在一双双手上传递着,就像传递着传单。

牛大哥终于说了话。他问我:“是亦中亦西好,还是不中不西好?”

“……”我回答不出来。

纸又回到了小个子手上。他又默读了一遍,昂头问我:“你自己喜欢不喜欢?”

我谨慎回答:“喜欢。”

“高兴不高兴?”

“高兴。”我预备着他的大反转。

然而他别无他话,只把这张纸又递还给了我,说了四个字:“高兴就好。”

从此他再没跟我谈过诗。他是不是也在写诗,或者就此不写了,我无从晓得。洗脸洗脚后,各自上床,放下蚊帐,一间寝室,就隔成了八间小密室,比神父的密室还要私密,且不需要忏悔或对话。谁在苦苦修炼,谁在暗自神伤,谁也不清楚谁。

小个子后来留学剑桥,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用英文出版过一部《晚清山西匪患》。再由他本人翻译为中文,又在太原和台北各出版了一回。我收到过一本由出版社寄来的赠书,繁体字版,竖排,硬壳精装,扉页上没有题词和签名。我把它郑而重之地放在书柜中。搬家三次,也一直是带着的。

十三

大二下学期,听说我的高中同桌休学很久了。想去看看她,却又觉得不方便。她跟我说话少得奇怪,几乎就像没说过。我偶尔歪头瞟一眼,看到的总是一个镇定、淡漠的侧影。倒是她身上夏日清晨般的味道,留给我的记忆甚于她的五官和声音。她倒是在背后评价过我,是另一个女生(她是我的女邻居)转述给我的。

女邻居问她,那个姓何的,你感觉咋样嘛?

她仿佛是想起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幼稚……没长醒。”

女邻居转述给我后,笑道,你很失望吧?

我摇头假笑。“她好成熟哦。”

女邻居哼了声,说,废话。

同桌的家里是开小饭馆的,在半边桥街。那儿是清代成都的大城、少城交界处,大城住汉人,少城住满蒙八旗军,金河穿过双城,一道矮城墙就砌在桥中央,故名半边桥。民国后,墙拆了,桥还在,街名也保留了下来,依然是一片居民区。由清改民国,八旗军和革命军握手,成都没费一枪一弹。民风偏软,人心思饱暖,能不打最好。

她家的房子是私产,楼下店堂,楼上住父母。她是独生女,肯读书,又读得书,爱清静,就住最上边的小阁楼。阁楼带了个小虎窗,窗外一片瓦屋顶,她搁了几只花盆,茉莉、栀子、仙人掌,还有一种红花,名字很响亮,叫做炮打四门。我女邻居去她家耍过两回,也没啥好耍的,两个女孩子站在窗前,望小街对面的金河、成都图书馆、人民公园。从前我住红照壁爷爷婆婆家,去人民公园总要经过南灯巷、忠孝巷、陕西街,再跨过半边桥。桥两头临街一色的铺板小木楼,每天把板子卸下来,斜靠在柱子上,晚上再按粉笔写在板上的号码,一块块拼回去。小饭馆、小面馆是有几家,油腻腻,味道一般,大多冷湫湫的。这种冷,和我同桌身上的淡远之冷,又还有相当的不同。说她是在这些小饭馆里长大的,我觉得不真实,像谣言。

她休学的消息,又是那位女邻居写信转告我的。她在哈工大念潜艇设计,却对成都的事比我还灵通。我回信说,等你暑假回来我们一起去探望探望。她答复,听说人家闭门不见人,我还是算了吧。你自己去,你们关系毕竟不一般。

不一般?我哭笑不得……继而陷入了怅然。

我写了一首新诗,《怀念》。不是怀念她,是怀念我和她同坐一根长凳、共用一张课桌的那些时间。

那些时间是苍白的。我写得很是平静。是怅然的,却也是沉默的,用不上一个感叹号,也用不上一个省略号。要说的都在文字里,无需隐藏、暗示、伏笔。

年级出黑板报,文艺委员,一位曾在河南的县梆子剧团做过编剧的老大姐,让我拿首诗出来。我就把《怀念》给了她。她读了一遍,略带疑惑地问我:“小兄弟,你想表达什么呢?”

我想说我也弄不清。可这样回答就像故弄玄虚,糊弄人,没诚意。别人这么回答我,我也会不舒服。于是就不说话。

老大姐又说:“诗味是有的,语言也还成熟,可就是不明白,你想要表达什么呢?”

“一种幼稚。”我终于想出了这句话。

黑板报搁在阶梯教室的支架上,斜靠在讲台下的左手边。这首诗则用黄色粉笔抄写在黑板中下方,像一蓬秋天的草。上课的同学稍一偏头,就可以读到它。课间休息,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鼓励道:还可以,好好写,你会做一个诗人的。

那几年,诗正像罂粟花一样的魅惑。数学系颇有几个才子为写诗憔悴,后来没有拿到毕业证,嘻嘻哈哈自嘲几声,似乎也不见很后悔。我听说自己可以做个诗人,倒没兴奋,是疑惑:咋个可能呢?但也暗暗工整抄录自己的四首诗,投给了《青年诗人》杂志。编辑回信说,还不错,修改一下再寄来。我修改了再寄去,回复说,好些了,还要再修改。我又修改了寄去。这一回,石沉大海了。

我正琢磨着是否改投一家杂志试运气,临近寒假,有位诗人来校园开讲座。地点在化学馆的圆形阶梯会议室。

我是提前十分钟到的,里边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了,过道、窗台都是人,烟气氤氲。多数是老三届的大学生,个个瘦精精的,抽纸烟也抽叶子烟,吞云吐雾之贪婪且享受,看着都是让人惬意的。台子上放了一张小长桌、两把硬椅子。

时间到了,又过了十分钟,上来了两个人。走前边的是本校中文系副教授、诗评家,后边的是诗人。副教授先讲,首先从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说起,越说越激动,麦克风震颤着,发出尖锐的哮叫。他干脆起身向前,走到台边演说,踱来踱去,并伴随有力的手势。他脸挣得通红,因为离开了话筒,下边反而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场子里响起嗡嗡的噪音。我站在最后排,从人缝中遥遥望着,叹了一口气。

烟雾更重了,很多人在咳嗽。

终于,轮到了诗人。他约有三十岁,脸色白皙,可能因为羞涩,头微微低着,但偶一抬头,两只水汪汪眼睛敏感得吓人。他说了几句话(略像咕哝),就开始朗诵自己的诗(普通话,有很重的卷舌音)。每朗诵完一句,前边几排的人就热烈鼓掌,把朗诵的余音淹没了。我全神贯注,努力听清了三句话:

夏日黄金

鲜花、斧头

海水冲刷的墓床

……

我退了出去。化学馆外,空气清冽得让人有点醉氧。几棵老银杏被北风刮光了叶子,树身坚实得有如化石。几个迟到的学生跑上台阶,把我撞了个趔趄。我回头骂了一声,自此再没有写诗了。

新诗、旧诗都免了,倒也松了一口气。

玄德镇

十四

离开万州酒店时,已过了中午十二点。

我是天亮前被公交车成串成串的喇叭惊醒的。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望见雾霭蒙蒙的江桥,喇叭声还在叫,焦躁、愤怒、不祥……江水深厚而漠然,像是没有流淌,然而又流淌着,慢得让人揪心。江下沉睡着一个旧的万县城。水葬是最安详的葬仪吧?1992年春天的那个下午,我从万縣市和万县接缝处走开时,裤腿被扯了一下,是条流浪的小狗在咬我。它的毛发很浓,灰灰的,脏,发腻,两只狗眼水汪汪的,有些羞涩、有些恳求,看着我。我把它小心地推开,走了。

两只狗眼却一直没从记忆中抹掉,随时会浮现出来,闪闪发亮,让我心生悔意……然而,除了推开它,又能做啥呢?今天,可能会给小灰狗洗个澡,套上一件体面的棉绒小背心,再把它抱来放在老捷达的副驾上。然而,今天说出这个想法,这悔意又是多么的轻飘飘。

我在客房中磨蹭着,喝了茶,吃了几片饼干,在竹青色布面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是半首诗。

天气和路况都不错,我估算着在奉节的服务区吃午饭,三十五元的自助餐,大块的红烧鱼,无限量添加的白菜和萝卜。然而,脑子不晓得在想啥,看见指示牌,反而踩了一脚油门,瞬间反应过来,自助餐已抛在了身后几百米。只好径直驶向夔门风景区。

成都草堂寺的杜甫塑像,有两人陪祀,一是黄庭坚,一是陆游。1170年闰五月,陆游乘船从老家绍兴出发,溯长江而上,前往蜀地做个小官。水路走了五个多月,每晚在小本上写几点见闻,积成一部书,就成了《入蜀记》。书不是很有趣,文字略干枯,但自有它纪实的价值。

夔州,就是《入蜀记》的终点站。跟杜甫有关的遗迹,他轻描淡写了一句,结论是:已毁。

下了高速,手机没电了,不能导航,而我已饥肠辘辘。无奈,只好脚不松油门,让人跟着车走,车跟着路走,在江岸的山道上蛇行。

老捷达时而紧贴长江,似乎朝窗外一伸手,就可掬起滴滴嗒嗒的一捧水;时而又向上一跃,就陷入旱芦苇的丛林中,继而又在几个隧洞钻进钻出,四顾苍茫,不啻大荒世界,让人心头发虚。好在盘绕过七八座山包,看见岩边一棵磅礴的黄葛树,有了吊脚楼,鸡鸭在路中央踱步,心头又是一暖,感叹着终于回来了……然而这小镇是陌生的。一条马路弯进去,吊脚楼、水泥楼、仿古楼错落逶迤,路口撑起一块牌子,写着:玄德镇。

我随便进了一家小馆子。早已经过了饭点,长溜溜的店堂,有阴黢黢的静,我径直走到窗边,那儿摆了张巨大的圆桌,坐了个唯一的顾客,在喝着餐前茶。我在他对面坐下,叫了声老板。过来一个系围腰的男人,说老板,也像是堂倌,把油腻腻、覆了膜的菜单子递给我,又顺手给我倒了杯餐前茶。我把菜单子抹开,说:“一大碗清汤煎蛋面,不要加肉臊。”

“老师不吃肉?”

“不吃肉。”

“不吃肉,那又是为个啥?”

“只是不喜欢……我不是信佛。”

“信佛也可以吃肉嘛,”那男人笑起来,露出满口黄牙和牙埂。“有道菜就叫佛跳墙。”

我假笑了一声,摆摆手。“快去煮面吧,我要饿死了。”

“再快也要等一等,不急。”说话的是对面的客人,口音很温和,带着微笑。他指了下窗外,“风景这么好。”

十五

窗外就是断崖,视野没一点障碍,直接跳到了好几公里外。一片大水,两岸山包,我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夔门。然而,又很不像。白帝城还在夔门左手的老地方,已成了个小巧的孤岛。没有渔舟,只有一条慢吞吞的白色游轮。也不见清秋、燕子、故飞飞……阳光黄黄的,亮亮堂堂,恍然三月末。

我叹了一口气。

“你从前来过吧?是变了,远看像盆景……不过,也还是好看的。”对面的客人说。

我想说啥,面端上来了。“我先吃了……你吃过了吧?”

“你请。我还在等……工序有点复杂,不忙。”

我先两筷子把煎蛋夹进嘴里,略嚼嚼,吞了。大口刨面条,唏哩呼噜,自己听着都震耳朵,且不管它,吃完了,连汤也喝干了,身上着实出了一层汗。随后把碗推开,慢慢喝快凉的餐前茶。

“吃得好香。”对面的客人微笑道。

这才發现,他一直在看我。

他大概三十七八岁,头大而圆,脸颊饱满,皮肤是白皙的。还戴了顶蓝色绒线帽,几乎压住眉毛。眼睛很是明亮,眉如刷漆,但左眉断开了一小截,长着颗肉墩墩的小红瘤,鲜明夺目。人则十分面善,穿了宽松的灰色套头衫,看着舒服又暖和。

这时,老板(或堂倌)叫着:“老师!”一路奔到桌前。

我以为是叫我,正要应声“嗳”,然而并不是。

他把热腾腾一只大盘子端到对面客人面前,又风似的转回去、转回来,再放上一瓶冰冻的山城牌纯生啤酒。

是一盘刚出笼的粉蒸肥肠。大堆的米粉,掺着星星点点的红辣椒。那客人拿筷子在桌上一点,对整齐了,向我客气道:“我动筷子了。”

我鼓励似的点点头。

然而,他稍一犹豫,又把筷子放了下来。先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丰富的泡沫堆积在杯口,发出哔哔啵啵的破裂声。他深深吸口气,很庄重地,双手把酒杯平举起,微微埋头吮吸着,最后,仰头把啤酒全干了。他的脖子、喉头在舒展地起伏。

我又叹了一口气。

他开始吃肥肠。大口吃着,但控制住了速度和声响,并不失斯文,不时抽张餐巾纸擦一擦额头、嘴角。吃了一多半,他歇下来,筷子轻敲盘子边。“真好吃啊……你不吃不知道。”

“看得出来的,”我说。

“我念大学时,家境不好,日子过得很清苦。周末时间,同学们都去看电影、逛街、处对象,到处玩。我就一个人出校门,顺江,呵呵,其实是条小河沟,走两三里到一个乡场上,买两元钱肥肠,最好是头肠,肥、厚、油气大,回来和盐洗一回,再和醋、和酱油各洗一回,洗得白白生生的,用铅笔刀切割成一寸一节,把室友的煤油炉点燃,和了郫县豆瓣一起熬。熬很久、很久,不停掺开水,接着又熬。熬的不是肥肠,是熬耐心啊,呵呵。终于熬好了,再加一块块的青莴笋,煮熟了,整栋宿舍楼都飘着浓浓的肥肠香,比腊梅、茉莉、桂花的香气俗很多,却也实在得很多。我关了门,一个人慢慢吃。嘴馋的人闻香而来,把门拍得震天响,我也不开门。一直吃到天黑,也不开灯,吃完了,汤都舔干了,就安静地望着窗户外,感觉可以舒服到一年的尽头了,呵呵。”他说完了,又补充一句:“你是体会不到的,你没吃过苦。”

“吃过的。”我说。

“看不出来……你看!”他笑呵呵地夹起一节肥肠。肥肠腻溜溜的,在筷子上颤抖着。他说:“侍儿扶起娇无力,像不像?”说罢,放入嘴里,有力地咀嚼着,虽然小心,嘴角还是溢出一小股油水。

我踌躇了一下。“冒昧问问,你大学念啥专业呢?”

“兽医。”他答得很干脆。

“现在是改行做了老师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这话也包含着:“也可以不这么说吧。”我没有再问下去。至于我是做什么的,他似乎并没有兴趣要晓得。

我改了个话题,也是正题,请教他在哪儿可以看到杜甫的遗迹。

“看不到了。”

“咋个可能呢?杜甫在这儿住了两三年,还写了《秋兴八首》。”

“他住了将近两年,只差两个月,写了四百多首诗,量是相当大。他终生写的诗,也就一千一百多首吧。但遗迹,的确是没了。如果有,也是假的。他一辈子是个小人物,死后四十三年里,棺材都厝在岳阳的破庙中,回不了故乡。那个时代的诗歌,排座次、遴选英华集,都没有他的份。论官,也只有芝麻大,而且是虚的。他即便有什么遗迹,也没人稀罕,风吹雨打,早就泡汤了。”为了表示他的同情,又补充了一声:“咳……”

“白帝庙里还该有一些吧,庙是东汉的,杜甫一定在庙里流连过。”我不死心。

“这倒是。不过,如今庙里虽有些泥菩萨,却跟杜甫没一点关系了,全是三国演义的人物,正殿里刘玄德托孤,床前跪了一地的臣子,就像在演戲。”

我追述着一星半点的记忆。“奉节老城有过一座杜甫的祠堂,1992年我从门前经过的,可惜没进去。”

他赞许似的点点头。“好记性。这祠堂有过的,不过是他死后一千年的东西了,何曾是为杜甫而建呢?是人跟自己耍的小把戏。”他唤来老板(或堂倌),把餐前茶换了滚热的,向我做个请的手势,且很惬意地喝了一口。

他已经吃好了,又抽了餐巾纸仔细擦了额头、嘴角,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我身高一米七八,他比我高,也比我魁梧,很是有气势,但又让人没一点压迫感。我说:“你有车吗?我可以顺道带你一程。”他不置可否,笑道:“谢谢,我要先溜达溜达。”

他提起一个手工缝制的草黄色大布包,走了几步,挎在肩上。

我拉开车门时,他说:“去巫山看看吧,巫山巫峡气萧森,也许会有点看头。”

“要是也没有看头呢?”

“那你正好死了心,放下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已经背过身走开了。

天 梯

十六

下午四点,我在巫山的小旅馆安顿了下来。

大宁河在窗外流入长江,在巫峡口聚集成大湖,比夔门的那片大水还宽阔。峡口隔湖正对我的窗户,一架红色的拱桥勾连两岸峭壁。我泡了一杯茶,取出竹青色的布面笔记本,把中午跟那个客人的对话写下来。没写几行,困意袭上来,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江风吹来把我冻醒。倒掉冷茶,重新掺了开水,烫烫地喝下去,人舒坦了许多。就出门去走走。

巫山我也是1992年春天来过的,小小的山城,山青青的,街灰灰的,每条街都以巫山十二峰命名。

后蜀的词人李珣写下过:

朝云暮雨,依旧十二峰前,猿声到客船。

李珣是蜀人,生活于五代十国的前后蜀之间,其先祖来自波斯,想必他也是大卷胡子、碧眼珠吧?倒把这苍苍世味写了出来。

那自然也是旧事了。

新的巫山城,依然是座小山城。太阳正在滴下山头,城的光线暗了些,水面却换了橙红色,亮亮地在缓波中漂移。从前巫山师范学校的旧址上,矗立了一座墙体厚实的封闭型建筑,是巫山博物馆。馆外有块小广场,还架着几门晚清的大炮,指着峡口。有个胖保安靠栏杆打手机,嗓门大,像是动了火,边用手背擦鼻子上的汗。

“穿T恤?啥子天气了你还在穿T恤!格老子不冷,啷个不冷嘛?赶紧去看医生!”

栏杆下就是江水和码头。回头一望,一道石梯从码头升起来,斜直直向上伸展着,一直插进小城的腹心,再又穿出去,抵达黑黢黢的山顶上……多望一会儿,能让人头晕。

一家小饭馆门口立了块牌子,大写四个字:长江鲜鱼。

字迹舒展而又劲道,颇有碑味,像从摩崖上切割下来的。我心头一喜,就掀帘走了进去。

正是饭点,店堂却也阴悄悄的,没吃客。倒有个老头子在埋头卷一根叶子烟,老花镜滑到鼻尖,饭桌上摊着一匹三尺多长、巴掌宽的烟叶子,金黄灿然。

我不觉有点踌躇。老头子很警觉,一抬头,脸上堆出笑来,连连招手让我过去。他把卷好的叶子烟递给我。我摇头,他就又一伸手,抓到一把壶,给我倒了杯餐前茶。我呷了一小口,跟所有餐前茶一样,淡而无味。但没有餐前茶,吃饭就缺了前戏,生硬硬的,说起话来,也不免唐突。

老头子说:“味道还可以嘛?”

我说:“还可以。”还能说什么?

“是龙井。自己种的茶,我在杭州有块茶园子。”

“……”我又呷了一口,是淡,却似乎又还有些味道,清口。

老头子笑笑。他卷的叶子烟,比哈瓦那雪茄还要有派头,粗得有力,略像擀面杖。他把它们放进一个鞋盒子。

盒里的叶子烟,快要砌满了。

“听口音,你倒不像杭州人。”

“巫山人。出门三十多年了,讨一口生活嘛。”

“是告老还乡了?”

“这倒也不是。隔个两三年,我总回来住几天。这家馆子是亲戚开的,我有股份,没事,帮着看看。”

“哦。”

“生意是有点秋,不过,鱼做得还是可以的。尝个鲜?早晨刚进的鲤鱼,斤把重。”

“好啊,长江鲜鱼。”

“嘿、嘿……”老头子没抽烟,却笑得咳起来。“长江的鱼,不是想捕就能捕的,扯淡!都是堰塘鱼。长江鲜鱼的牌子,该加两个字:长江流域鲜鱼。”

我也笑了。“说得痛快。那就来一条豆瓣鲤鱼吧。”

厨房里就一个师傅在忙碌。铁勺、铁锅碰得当当响,旺火嘭地腾起来!辣子豆瓣在热油里滋啦啦叫唤,鱼香从出菜口飘出来。我鼻子吸口气,嘴里涌上些清口水,又暗暗吞回去。

我请教老头子,巫山可还有杜甫的遗迹?

“我小时候,啥遗迹都是有的,龙王爷的脚板印还留在山腰子呢,莫说杜甫。”他朝窗外指了一指,“那云端里,还有座老庙,就是楚王的高唐行宫,我爷爷年轻时挖药,常钻进去歇脚,还捡到过神女的腰带呢。”

这也太玄了嘛,我说。

“是玄啊。但凡事情过了三十年,哪样不是玄的呢?我出了远门后,老家有人说我贩毒被杀了,有人说我开金矿被金子砸死了,还有人说我在灵隐寺出了家……看看,我都成了神话了,何况人家神女呢?嘿嘿。”

我也嘿嘿笑了笑,再回到问题上:遗迹?

“这个你就不要多想了,啥都没有了。”

我不死心,指了下窗外的巫峡口,说除了这个,再没个好看的地方了?

“江那边,老远的一个山腰子,有个尼姑庵倒还可以拍张照,古得很,从万历年就没翻修过。不过,老实话,我也没去过……好像已到湖北了。”

我说,还有你老先生没去过的地方啊?

“见笑了,我是灯下黑。”

不是湖北嘛,我说,还灯下?

“你以为湖北有好远?踩一脚油门就到了。”

这倒是。巫山已经出蜀,且就要出巴了,顺长江漂下去,即是巴东县,已属鄂西了。陆游《入蜀记》记载,巫山有楚王的离宫遗址,俗称细腰宫。可见,此地已浸染楚风了。

我又问那庵子叫啥名字呢?

“是福庵。”

我没听懂。

老头子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我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这才清楚,是:醍醐庵。

我看愣了。闷了一会,哈哈大笑!

老头子被我感染了,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十七

吃了一条鲤鱼,半碗饭,喝了三大杯梅子泡酒,酒意和困意都涌了上来。我几乎是扶墙走回旅馆的,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得死沉沉。

却突然就醒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屋里黑漆漆,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甩了鞋子,脱了衣服,接着又睡。

却再也没有睡意了。摸到手机,摁了下,时间是凌晨3点11分。倒了杯开水,趴到窗台望出去。

夜空是蓝魆魆的,江上极为明亮。对岸的群山轮廓清晰,山路、树丫、还有山顶两星漂动的火光,均历历可见,比白昼时更见一种深致和细描,这让人十分讶异。继而,听到一股声音从峡口传过来,很像合唱团的低音部,沉沉轰鸣,源源不绝,我初以為是群鸟惊飞,或江鱼在水下转移吧……然而,都不是。是江水。江水在暗暗地奔流,挟带着巨大的体量和决心,朝着命定的方向流过去。太阳下它是大湖,然而,它不是。江山如画,有江,才会有江山。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已凉了。索性举起来,从头上浇下去。满脸都滚着冷水珠。

再次从小旅馆钻出时,阳光正红红地顶头而晒,已经快要正午了。我被晒得热辣辣的,眼睛不由得不眯着。巫山好像变了个模样,似乎我昨天到达的是另一座小城。

从小码头升起来的长梯坎,一格白、一格黑,像刚蘸了墨汁画出的。梯坎上却又不见人影子,冷清得只有寒意和肃然。我顺着这长梯坎向上爬,活像蚂蚁爬行在斑马的背脊上。

昨晚吃的豆瓣鱼,味道是好的,却已被梅子酒覆盖了。那酒颇似武松在景阳冈下喝的“透瓶香”,如老板所吹嘘,虽是村酒,却堪比老酒的滋味,初入口时,醇厚好吃,然而下肚片刻,出门便倒。我是喝了三大杯,虽然没倒,也差不多快倒了。这也没什么。要命的是,酒的后劲大,过了一夜、半天了,酒意还缠绵不去,脚下有种棉花一般的轻盈。或者也正是它的妙处吧?谁晓得。

我爬了三百多梯,没撞见一个人。人其实是有的,都缩进两边的阴影中去了,有卖纪念品的,卖烟叶、卖干杂的,还有摆摊测字的,数后边这个最多,十几梯一摊,没见人来测,倒也安稳地坐着,不急不躁,脸上盖张旧报纸,打瞌睡。

长梯坎再上去,大概还有一千来梯,望了望,腿脚就软了。恰好有条马路横切过来,形成街道,街口有家商场,门口有一片卖吃的,面条、米线、小炒、小火锅。我寻个位子,点了一碗素椒小面。味道很好,却辣得人吱吱地叫,不敢下嘴了。改叫一碗米线,还是辣。于是不吃了,想喝茶。但这儿不是成都,走几步就是茶馆。既然出了蜀,这儿喝茶最靠得住的,就是饭馆餐前茶。不过,露天饮食摊本小利薄,餐前茶?开玩笑。起身离去,在隔壁小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付了钱,却又很不想喝凉水了。就把瓶子捏在手上,接着爬梯坎。

越爬,越口渴。

听天由命,或者爬到某一梯,正开着家茶铺呢。没有茶铺,有家面馆也是好的,进去讨碗面汤喝。

念书的时候,我常到后校门外一家黑咕隆咚的小面馆吃面。越是冷天,吃客越多,梁上挂只屁亮的灯泡,映出许多人头、一口大锅、热腾腾的雾气,一个男人和他女儿埋着脑袋,用两双竹筷挑动面条,吆喝着:“清汤一碗、素椒一碗、红油一碗、排骨两碗,汤宽、盐重、豌豆尖多加两筷子!”不过,吆喝的是父亲,女儿并不出声。倒不是害羞,她一直在忙,三尺长的筷子耍得像是绣花针,飞快、精准,简直能把人看呆。

顾客多是学生,且是男生,伸手接碗的时候,都会多瞄她几眼,夸张地挤一挤眼睛。面的味道很是一般,让我掏尽记忆,也只能说:不咸不淡。重点自然是那女儿了。捞完一锅面,她会抬头捋下头发,拿袖子揩下汗,如果跟某个男生的眼睛对上了,则大大方方地一笑。

可能是灯光不亮堂,她的皮肤看着是深色的。而水汽的熏蒸,却又使之湿嫩而莹莹有光泽,所谓吹弹即破,该就是如此吧。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亮,在混沌沌的灯光下,瞳仁乌黑、眼白雪白,简直让人骇然。

请教隔壁寝室的杨大哥,他在云南建设兵团的文工团拉过四年手风琴,虽非阅人无数,世面到底比应届生见得多。“杏子眼。”他说。

杏子眼,我头一回听说这个词,真好。后来我一吃杏子,还没吃,先看见水汽蒙蒙中一对大眼睛。

同寝室有位河南平顶山的汉子,当过兵,和公社一个杀猪匠的女儿订了亲,后来复员回乡务农,又被退了亲。为争一口气,考上了大学,下课就泡图书馆、博物馆,写满字的笔记本塞满了一面口袋。老家跟他提亲的月月不断,而他断然拒绝。有天睡觉前,各言尔志,轮到他,却不吭声了。问急了,冒出一句话:“反正,俺学术成果要用毛驴驮。”大家哈哈大笑,纷纷鼓掌,以壮其志。祁县小个子还叹道:“可怜的小毛驴,必被你的最后一本书压死。”他倒也不恼,憨憨一咧嘴而已。

然而他不憨,一天三顿都要上那家小面馆吃面。

我问他,是不是看上杏子眼了?

他脸一沉,很烦躁很生气地反问我(这是从未有过的):“啥是杏子眼?你不要侮辱人。”在他老家,杏子树满山满坡都是,熟了落地上,也很少有人捡。贱得很。

我蒙了下,回过神,笑道:“好吧,不是杏子,是花,好不好?”

他警惕地看着我。“啥花?”

“牡丹,”我说。

“黑牡丹,”室长牛大哥补充。

然而,祁县小个子颇不以为然。“说牡丹花,也太过奖了吧,还黑牡丹呢。”

平顶山汉子朝他转过脸,警惕、还有种被压制住的激动。“啥意思,你?”

“没啥意思,就是她不适合牡丹花。”小个子并不看他。

“啥适合她?”

小个子向窗外一指。“诺,就是那种花。”

我们都挤到窗口看。花圃中,的确有几簇花正在开放,大朵大朵的,红的、黄的,相当粗实。有人笑了两声,赶紧闭嘴。这是红苕花,成都人嘴里最土气的花。

我瞟了眼平顶山汉子。他紧绷绷的脸总算松弛了下来,嘴角咧了咧,很满足地呵呵呵笑了。

但此事并无下文……直到毕业,我们各奔前程。

十八

1998年秋天,我去济南参加一个出版界的采访活动。主人十分好客,颇有梁山遗风,天天饭局,两顿灌酒,我酒量有限,只好变着法子躲酒。躲得最多的地方,多半是洗手间。《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宋江杀了阎婆惜,隐居在柴进的庄园里,也是为了躲酒跑厕所,在走廊拐弯处踩翻一锨火,把害疟疾烤火的大汉惊出一身汗!这个人,就是后来打虎、杀嫂的武松。我在宾馆的公共洗手间也巧遇了一个人,也是个大汉,不过,他没烤火,而是抱着马桶哇哇吐,吐了好多,连胆汁都快吐了出来了,还夹着长长的叹息。我感觉恶心,只想赶紧走,酒也不躲了。然而,他却站了起来,瞪着我,脸上堆出奇怪的笑。

“老同学……”

“老同学……”

我也认出了他。彼此叫不出名字,但当年常在那家黑咕隆咚的小面馆见到。

他把我拉到吧台,点了两大杯青岛啤酒。我面有难色。

“我酒量不行,再说,你刚刚……”

“没啥没啥,吐了就好了……啤酒嘛,就当是漱口。来!”

我们碰了杯。

他跟我同年级,念的数学系。我写新诗的时候,他也正在迷诗,写得比我还要多。如今他在深圳一家外企做总监,常出差。除了脖子滚圆、肚子高挺,其他尚好,脸膛是通红的,脑门子发光,衬衣(没穿西服)、领带(拉歪了)、手表(大得像锅盔)都是名牌的。我夸他:“混得相当可以嘛。”

他醉意未醒,挥挥手,大声道:“一塌糊涂!”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个样子。”我笑他。

“一塌糊涂!”他很颓废地捋了捋头发,一甩,“还不如当初娶了黑牡丹。”

我吃了一惊。“你咋晓得她的绰号呢?”

“这有啥?你忘了,数学系的诗刊就叫《黑牡丹》。”

原来是这样,人所共识啊。还有多少男生起过跟他、跟平顶山汉子同样的念头?到头却又默然而去了。

十九

我爬到了天梯的尽头。这儿已经穿过了县城,抵达了山顶。腿脚还是软的,却踏了一千多级梯坎,自己想想,也是很惊讶。

山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

脚下是长江,对面是巫峡,头上是青天。湿云团就在附近滚来、滚去。

陆游在到达夔州的前三天,来到了巫山城。《入蜀记》中写到,巫山是壮县,市井的繁华甚于归州、峡州。爬到山顶,远眺长江南岸,山势奇伟,有路如细线,盘盘绕绕,谓之一百八盘。他还引用了黄庭坚的两句诗,感慨这条路:

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归梦绕羊肠。

一千年过去了。我在公交站的候车凳上坐下来,也望着南岸。这个视角,和陆游、黄庭坚一模一样的。

手上的矿泉水已经焐热了,就喝了一口,又一口,滴滴都是甘醇的。

公交车来了,靠站停下,喘出一口粗气。门打开,没有人下车。老司机冲我喊了声:“喂——”

我摇摇头,又摇摇手。

他嘴里咕哝了句啥,大概是“瓜娃子”。车屁股卷起一股灰尘,开走了。沿着盘陀道缓行,行了好久,车身只有火柴盒大小了,却迟迟没从视线中消失。我突然想起笔记本上还有两句诗,在万州的路边茶铺打瞌睡想到的那两句。这会儿,诗句都涌了上来,一句赶着一句。

摸出本本,一句句写下来。又检查一遍,改了两个错别字,添了个标题:《槐下读史》。

随后嘘口气,把矿泉水全喝了。又把空瓶倒立在路边的牙石上。气顺了,步子也稳当了。慢步走下石梯坎。

槐下读史

宫槐还没有平静

皇帝已在怀念着风了

七千里外的小村庄

废太子在看一只猫蹭树

距离最近的海岸线

步行要走五十天

秋雁一字

胡天霜晨

行脚僧用禅杖挑

柿树上最后两颗小柿子

波斯银币在水中闪闪发亮

回应着长路和月光

羁旅的客人于驿站粉墙

画下了几撇黑兰草

三百年后

我坐这兰草下吃茶

槐花开了,稻花开了

打个盹

风,还没有来

两筐柿子

二十

下梯坎不费劲,但陡峭得可怕,颇让人目眩,有一脚踩空就会滚入长江的恐高感,而且要滚一千多梯啊。

一个农妇挑着两筐柿子爬上来。

她身子瘦削,黑衣、乌发,六十多岁的样子,但步子很轻,且不喘气,也不吆喝,只是走着,朝两边望一望。柿子都熟透了,大个大个的,黄澄澄,黄而转红,红得亮艷,抢眼,肉瓤子像是在膨胀,几欲喷薄裂出。

我心头一喜,停了脚,等着她走近。而她却被拦住了。刚刚还冷清的石梯上,天晓得从哪儿钻出几个人,伸手在筐子里挑挑拣拣。其中有个胖子,就坐在石梯上,撕了柿子皮,大口地嚼!他腰粗如水桶,皮带上挂了一大串钥匙、工具刀、小电筒,是个测字的。吃到只剩一口了,他扬手一扔,说:“不好吃。”在屁股上擦擦手,踱回树荫下,半瘫着刷屏。我心里骂道:“可恶、可恶!”那农妇倒像没看见。其他人也散了,有的手上拿着一个,有的提着一袋。

我蹲下来,看着都是好的,竟不知拿哪个。随口问了句:“甜不甜?”

“你可以尝一个。”

“我就买一个吧。咋个尝呢?”

“随便尝嘛。”

“那你还咋个做生意?”我笑道。

“没得啥,没得啥子的。”她也笑了笑。

我拣了个大柿子放在掌心,沉沉的,凉凉的,还蒙了些白霜,招人爱怜。再转转,却转出一个黑痂来,用指尖戳下,硬硬的,有点像女人脸上长了一颗痣,却没长到美人痣的位置上,略扫兴。我把它放了回去。

立刻有一只手把它拿走了。我小小一惊,吸到清淡的香味。身边多了位女士,也在选柿子。素色的毛衣,水洗布裙子,靠着一口拉杆箱。她把选好的柿子放进一只布口袋,口袋上印了幅版画,是棵光秃秃的树。她的手是素手,没染指甲,没皴裂,白皙而干净,然而,已是中年女人的手了。

手腕上系了一小串茉莉花。

她称好了柿子,付了钱,却又把那个带痂的拿出来,还给了农妇。

“你嫌重?这个最甜了。”农妇说。

“不是……是不好看。”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

“好吃就好,又不是敬菩萨。”

“……”女士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她提了布口袋,把拉杆箱横抱了起来,飞快地踩着梯坎向下而去。她还穿着高跟鞋呢。我暗暗惭愧。李白有诗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这种飘然而下,我原以为扯淡,却也是写实。

我把那有痂的柿子拿过来,递上五元钱。

“多了……算了,刚才那孃孃已经给过了。”农妇说。

“各是各的,何况,她不要了,我才有这个口福嘛。”我笑道。

“本来就是你的。”

“本来是我的,一转念,就成了她的了。她再一转念,又成了我的了……呵呵!世上的事情,可见本来就没有本来,全在一转念。”

“老师学问高,我都被你转晕了。”

我笑笑,撕了柿子皮,小口、小口吃起来。瓤子十分甜腻,瓤肉中的小牙瓣咬起来则很有劲道,耐得嚼,口感很舒服。“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柿子。”我说。

“老师过奖了。”农妇忽然文绉绉应了一句。

我心头一动。“这儿还能找到杜甫的遗迹吗?”

她却摇摇头。“从没听说过。”

“哦……那还有啥古迹值得去看看?”

“老庙子。”

“啥?”

“是福庵。”

我想起老头子用指头在饭桌上写的三个字。

“就是醍醐庵,对不对?”

“嘿嘿,外头来的老师都兴这么叫……好嘛,就算醍醐庵。”

“远不远?”

“不远不远,吃了早饭赶渡船,过长江、进山,一路走起去,天黑就到了。”

“这还不远啊?”

“老师要是开车呢,更见快。村村通公路。”

“那要好久呢?”

“晓不得,我没开过车。”

“那你走起去的哇?”

“那倒是。我小姑姑就嫁在那儿,出嫁时候,跟着去耍过,村名两碗水。往上再爬几步,山腰子就是老庙子。”

“有啥好耍的?”

“庙子深,房子多,菩萨多,数都数不清。其他啥子嘛,我也忘记了。五十几年前的事,呵呵。”

“那,你家住得也很远的吧?”

“也不算。过了江,三十多里路,转两趟区间车就到了……江边边。”

“离醍醐庵很近了?”

“路是反起的,一东一西,更见远。”

我哦了声。吃完柿子,又去筐里挑,想再买个熟透了且有黑痂的。居然还挑到了,跟刚吃的那个就像两姊妹,肉肉的,也有层粉霜。

“这种最好吃,我是说实话。”农妇道。

“是自家种的吧?批发的都不敢树上熟,涩口。”

“那倒是。”

“是一片柿子林?”

“那倒不是。独独一棵大树子,撑船的人老远就望见了。柿子结满了,摘也摘不完。几个娃娃都在重庆做活路,我跟老头子两个人,摘得了好多呢?好多都留在树上,喂了雀雀了。还有些落下来,打得稀烂的。”

“可惜了……”

“可惜倒也不可惜,还是有一点可惜的。”

“能卖多少钱?”

“一棵树卖下来,有个千把元。”

千把元,我叹了一口气,真是不多啊。

她反倒宽慰我,笑道:“反正也不指望这个过日子,对不对?”

我咋能说不对。“是啊是啊。”我把手里的柿子掂了掂,站起来。腿颇有点麻了,颤巍巍的长梯坎好像晃了晃。我克制住恐高症,一步步捱下去。

二十一

午饭后,我在小旅馆睡了会儿。睁开眼如宿醉初醒。

按照大致的行程,我应该顺着长江走,下一站到巴东。我把带痂的柿子放上驾驶台,把手机吸在空调出风口,继而将导航设置为了醍醐庵。

醍醐庵却没有显示。我改设了两碗水。这地名倒是一下蹦了出来,似乎已等得相当不耐烦了。路线弯弯曲曲的,绕到过江的大桥就需要多走几十里。

老捷达很是能吃苦。过了桥,钻了两个连续隧洞,就进了一条峡谷。路开头还可以,是柏油铺的,虽窄,但车跑起来算轻快。后来就不行了,柏油路面被碎石子代替,似乎还没有完工,却又停工很久了,且留有许多积水的坑洼,深淺莫名,一碾下去,让人提心吊胆。

路上只有我一人、一车,倘若轮子被扎坏,或陷进了坑里,后果会非常惨。好在导航一直都清晰,模拟林志玲的播报声虽然糯软,却不迟疑,这让我打消了倒回县城的念头。路边的玉米田逐渐成了灌木和树林,间或从横跨深涧的石桥上驶过,水流吼吼,仿佛有兽在叫。天色不觉中已是灰麻麻,我开了车灯。突然,一行鸟穿过灯光,款款飞过,我减速不及,嘭!一只撞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团湿印子。

我停了车,拉好手刹,跑过去把鸟拾起来。

鸟还是温热的,软和的,不见一点血迹,但已经死掉了。羽毛是漆黑的,肚腹一撮白毛,我叫不出名字,也许就是古诗中的乌鹊吧?

我把乌鹊拿回车里,放在驾驶台上,邻着那一只柿子。后视镜里,一个老汉正背着背篼,拄着木杖走过来。我摇下车窗,等着他。

“大爷,是不是去两碗水?我可以搭你。”

“大爷?!”

他长了张树疙篼一样的脸,却用很奇怪的目光瞪著我。“你喊我大爷,我的年龄未必有你大。”

我颇感不悦,松了手刹,点了油门就要走。他却一把把手伸进来,抓住了方向盘。“你说了要搭我,那我就只好谢谢了。”

二十二

好一阵我和他都不说话。天已经黑尽了,老捷达在沉默中赶夜路,两根灯柱时而射出很远,时而打在近在咫尺的峭壁上,反射回来,让人一阵眼花。他突然叫了声:“停!”

我以为他到了,然而不是。“前边有座小桥,悬得很,我下去给你看到。”

桥只有十几米长,但一定被猛烈撞击过,右边的一排栏杆已经稀烂,有种狰狞与绝望,阴惨惨的。他就贴在那儿,向我比划着手势,动作很是熟练。他的样子、衣着,不像农民,也不像城里人。大概在城里做过酒楼、茶楼的保安吧,我猜。

他重新坐回副驾后,我问他:“你就住在两碗水?”

“不,”他说,“我一般都是住成都。”

“是回来探亲吗?”

“几间空房子,探个啥子亲!我是回来卖房子……没卖脱。格老子的,生产队的人都快跑光了,哪个买!”

“那你在成都做……生意?”

“算是做过生意的,做过华西医院的黄牛,在九眼桥开过洗脚房、麻将馆,都开垮了。还卖过假酒、假药,还好没把人吃死。”

“那咋生活呢,肯定还有一大家人,对不对?”

“那倒是。要活还是活得下去的,只是难了些,送快递,当代驾,还帮老板讨过债,脚杆上被人砍了一斧头……算我命大,人还活到在。”说完,他拿手杖一阵乱敲,尖声大笑。

我毛骨悚然。闭了嘴,不再招惹他。

他的嘴却是闲不住。“我这次回来,收了两件山货。你想不想看下子?”说着,他转向后座抓背篼。

“不想、不想。”

“那想不想晓得是啥子?”

“也不想。”

“是两张豹子皮,嘿嘿嘿。”

“一级保护动物啊,你太过分了!”

“有啥过分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是没有饿得好,老师!等我拿到成都去卖了,一年的吃穿就有了。”

“哪个敢收豹子皮?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这个嘛,老师就不必操心了。北门五块石批发市场上,有几个做虫草生意的大老板,镶十万的金牙、戴二十万的钻戒、吃嚼不动的火鸡……专买买不得的奇俏货。两张豹子皮,只怕他们嫌少了。”

“你还是拿给我吧。”

“拿给你?把这台老捷达卖了,也付不起一张豹子皮的零头哦。”

我把车速减下来,靠边停住,但没熄火。“你下车吧,趁我还没有报警。”

“你毛病啊!凭啥子要报警?”

“别跟我装无辜。警察来了,你自己把背篼里的东西给他们说清楚。”

“老师啊,你太幼稚了。你以为我说得还少了?我跟买家说,这是豹子皮。我跟警察说,这是仿真豹子皮。这有啥难的!”

我哼了声,鄙夷道:“你说得警察那么傻?他们看不出。”

他从背篼掏出两卷豹子皮,扔到我腿上。“你才说得警察那么傻!是真、是假他们还看不出?幼稚啊,你老师。”

“那傻的是大老板?”

“也不是很傻,有时候是装傻。”

“……”

“赶紧开车吧,大家肚子都还饿到的。”

我哈哈大笑。老捷达在黑暗中缓缓加力,继续赶夜路。

二十三

两碗水像是一堆黑冷冷的骨骼,堆放在山腰的狭窄坝子上。看不到有人生存的迹象,没有灯光,没有声音,静得让人心慌。我把老捷达开进村落的街道,灯光照亮一条沙土路,两道车辙,车辙之间满是荒草。

两碗水?两滴水也没见到。

搭车老汉指点车停在一棵枯槐下,他提了背篼走下去。“我屋头冷锅冷灶的,连口热米汤也没得,也就不留你了吧。”

“那……庙子呢?”

他敲敲车顶盖,向上指了指。

上边雾气蒙蒙的,有灯光在亮着。不细看,还以为是星星呢。

“庙子头有饭馆,有客栈,而今是个景点都在搞旅游,吃喝、睡觉是不愁的……可惜,车子上不去了,要爬。”

“要爬好多路?”

“一里多。”

“不会有人偷车吧?”

“有人偷就好了!车要是不见了,肯定就是见了鬼。”

我叹了一口气。

“不要叹气……拜佛嘛,是要吃些苦。”他刚一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僧舍一夜

二十四

醍醐庵比我想象的大。但也不是很大。

山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有点像走进一所下了班的小机关。大树、小院落、平房,我念小学时的上学路上,颇有几个这样的地方,门上挂块牌子,或者墙上抹白一块,写几个红字,牌子都省了。传达室、值班室门口,总坐着个老头儿,身子干瘦、额头宽而亮,咬紧牙,马着一张脸。有一回,我们几个男生打闹着,竟闯了进去。老头儿虎地站起来!眼一瞪,手一指,喝道:“爪子!”我们就嗫嚅而退了。“爪子”就是“干啥子”,小屁孩些,敢干啥子呢。不过,我还是看清了,那院里有棵老樟树,窗户低矮,屋里有人在喝茶,有人抱着茶杯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打瞌睡,有种天长地久的闲。

我父亲在更大的机关里上班,门口有荷枪的士兵,可我出入大门时,并不当回事。没想到,偏小机关的老头儿会有震慑童心的力量。这让我记了半辈子,且一看见类似的机关门,就会脚步放慢,陪二分小心。

醍醐庵的院落里,也有两棵大树,巍然、蹒跚,是罗汉松。房屋阴悄悄,在像是值班室的那一间,亮着一盏灯。

灯下坐了个胖老头儿,圆领灰衣,戴了无檐的绒线帽,下巴一小撮白胡须。很和善地看着我。

我说自己是个游客,慕名来逛庙子,听说有客栈,想开一间房。也饿了,听说还有饭馆,可否先弄点吃的?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起身合十回礼,但不念佛。“啥子客栈哦,就只一间客房。饭馆更是开玩笑,无非一个灶台。三顿饭是有的,来个人,添一双筷子而已。”

“不添米啊?听说,高僧煮一锅饭,每天吃一半,天天吃不完。是不是?”

老頭儿呵呵地笑。

他引我穿过一段黑黑的路,就到了客房。很像是1980年代初的旅馆,四张小木床,有蚊帐,都卷起来堆到了帐顶上。没卫生间,墙边放了洗脸架,搁着两只搪瓷盆,盆底有大朵的莲花。还有两只竹壳开水瓶。

“庙子头,简单,寒素,就不要嫌弃了。”

“没啥、没啥,咋会嫌弃呢。”我心里却是有点嫌弃的。随口问:“遇上观音过生日,香客、施主来多了,咋个住得下?”

“人是多些,也不会有好多……住还是住得下的,住后院子。”

“后院条件要好些?”

“是好点。”

“那就把我当成施主嘛,明天我也可以烧香、随喜啊。”

老头儿摇摇头。“不方便。”

我忽然心头一闪。“这不是醍醐庵嘛,按理说,不该有和尚吧?”

“我不是和尚,是从前两碗水生产队的会计,山腰子上的人,都叫我李会计。闲得无事,当家大和尚请我来庙子头帮帮忙。”

原来是这样。但我还是不解:“醍醐庵咋个会有和尚呢?”

“早就改叫醍醐寺了。”

“哪个叫改的?”

“当家大和尚改的,上边也是认了的……好几年了。”

“这大和尚,是个道行很深的法师吧?”

“我们不叫他法师,叫老师。”

“老师的学问一定很深吧?”

“老师嘛,自然是很有些学问的……他还会写诗呢。”

“哦……写得好不好?”

“我是看不懂。”

“我明天可以拜见老师吗?”

“老师出远门化缘了。”说罢,李会计拈须一笑。“出一回远门,缘化得了化不了,另说,诗总是要写一两首的,呵呵。”

我还想问些啥,一个围红围腰的老妇走进来,手里捧了只热气腾腾的小铝盆。

“这是我老婆子,厨房的事情归她管,人叫她李婆婆。吃嘛,味道还是可以的。”

是一小盆清汤面,加了青菜、大头菜、碾碎的花生米,还漂着若干香油小珠珠。

二十五

吃完面条,打了一个长嗝,心头是舒泰的。就去厨房还铝盆,顺带打两瓶鲜开水。李婆婆正在煮一大锅饲料,有切碎的菜叶、砍烂的瓜果、苞谷粒、谷糠等等。她用一个大铲子,不停地搅拌着。我顺口问:“喂猪啊?”话一出口,立刻就觉得不妥。

李婆婆却不以为意,顺口答,喂野猪。

她指着一只木桶,说过会儿就把饲料提到庙子后头去,等天亮了山鸟、野鸡、猴子、野猪自己跑来吃。

我忽然觉得很兴奋。“早晨我也跑去看一看。”

李婆婆摇头,说不行。老师说过的,人和动物各安本分,不要去打搅。

“可是,人给动物喂吃的,也算一种打搅吧?”

李婆婆说,这个嘛,老师也是说过的,不叫打搅,是尽一份慈悲心。

“说是慈悲心,可动物有强弱,一桶饲料,野猪肯定吃得多,野鸡可能吃不饱……”

李婆婆说,老师也是说过的,对众生不要有分别心,但众生天生就是有分别的。凡事必求尽善,则世人就无可行善了。

灯影下看李婆婆,她大概很老了,比李会计还要老上好几岁,脸干缩得像一枚枣,但红亮亮的,又并不见衰老。她嘴里转述着老师的话,手上则在不停铲动着饲料。头发和脸都有了水汽,偶尔抬头瞟下墙上的挂钟,眼珠子闪光。

“你很崇拜老师吧?”

“我是信老师。”

“李会计可能就不信,对吧?”

“他是不信。他也不信佛。”说完,她又补充道,“他以为他就是佛。”

我哈哈笑起来。“这一句是老师说的吧?”

李婆婆也笑了,点头道:“嗯哪,我咋说得出来呢。”她又说:“佛堂灯亮着,你正好去烧一炷子时香。”时间是十一点三刻。

我说,好啊。抬脚要走,又瞟了眼木桶。桶上写着三个黑字,规规整整的楷书:

提壶寺。

“是不是写错了?”我指着桶。

“是老师写的。他说,老百姓好认,念不错。”李婆婆偏了头,把那三字又细看了一回,问我:“你觉得呢?”

我……实在不晓得该说啥,就支支吾吾退出了厨房。

二十六

佛堂小小的,跟农户的堂屋也差不多,且距我的客房不到半箭路,寻着亮光,穿过两棵罗汉松,就找到了。佛前燃着两盏仿红蜡的长明灯,里边灌满了菜籽油。

我进寺庙是从不上香的,但也会去凝视佛陀、菩萨之宝相庄严。可受到过什么启示呢?并没有。但这种凝视是我喜欢的,有简朴而诚实的仪式感:表达敬意,而不祈求佛陀、菩萨能给予我什么。

自然了,换个角度说,这也并非我心无贪欲,是因为不信,所以无求。我的有些朋友就是这么看我的。

好吧,也许我二者都有一点吧。

我拿出在天梯上买的柿子,用湿毛巾细心地擦干净,粉霜没有了,却多了黄中透红的光,那颗痂也黑得更深了。佛前的供盘里,有两个发皱的苹果,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把柿子摆了上去。还左右看顾了一阵,很是满意。看下手机,时间恰好12点。

转身要走时,我吃了一小惊,正有个少年拎着布包走进来。

即便光线昏黄,也能看出他很清瘦,面容苍白,且十分敏感。他低着眉,并没有看我,却停下来,向后退了半步,先让我跨出了门槛。

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年正跪在蒲团上磕头,动作虔敬,一丝不苟。

二十七

回了客房,漱口,烫脚。没洗脸,怕盆子脏,用开水淋湿毛巾,揩了一把,聊算洗过了。随后是喝了半杯白开水。想写手记,但布面笔记本和词典都留在了车上。靠床头的小桌带了个抽屉,抽屉打开,里边有支圆珠笔滚来滚去。还有一本意见簿,已经油乎乎的了,有点儿恶心。我突然怀疑被单、枕头脏,不是一客一铺,不晓得是多少人睡过的。于是跳起来,在床铺上细细检查了一回,生怕发现发、毛、斑痕、旧纸币之类的。还好,竟没有。

呼出一口气,心头算是轻松了。时辰已是后半夜,却根本没有了睡意。

百无聊赖,只好再用两根指头把意见簿拈起来,打开磨时间。

第一页没有字。第二页有一行字,是:“写下即是永恒。”有点眼熟,似乎在哪儿读到过。再翻到第三页,纸面已比较干净了,抄着一首诗。约三十几行,前边是行草,继而是行楷,后边越来越工整,就写成了楷书。我目光匆匆扫过,来了点兴趣,又重头逐字读了一遍。还有个标题,叫做《隆中来信》。全诗如下:

他们找过我两次了

让人不安

一次鹅鸣池塘

一次雪如鹅毛

琴的二弦松了,今天

屋檐水打在去年桐叶上

墨迹浓,而指还凉

春来了却又看不见

燕子渺渺

诸事让人不安

不安的还有那头耕牛,岂愿

踩踏湿泥,犁铧耕田

毛驴倒喜欢远足访梅

蠢东西尽想好事

襄阳的风景我也想看看

汉水一条,天下的腰带

争天下即争荆州

天下几分?且看一双筷子

如何在晨光中翻飞

早晨总是很冷的

我已烧了三部书取暖

黄老语录、黄帝内经

黄石公兵法,黄色的火焰

蹁蹁、跹跹、缠绵

炉火也让人不安

就像冰块、花豹突然转向太阳

锄头立在门后

光阴停在树杪

你该来看看我了

山脚的竹桥已经修好

啥也别带,带上手艺

为我做一把扇子

(2016,旅次,灯下。)

我没有读懂。又读了一遍,有点明白,是在述说人的襟怀。而这襟怀又是什么呢?却没有说清楚。晏殊云:“多少襟怀言不尽……此情千万重。”自己是笃定的,却故意含糊其辞,不愿说、不便说吧。千万重,大襟怀,也可能他本人也是难以一言以概之。

诗,写的是诸葛亮。写诗的人,多少也有点以诸葛亮自比吧。他远游在外,寻访古迹、采集古风,某一天来到这醍醐寺里,睡在这间客房,睡不着,就写了这首诗。可能是这样的。然而,这可能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想像不出来。可能性太多了,接近于无穷。

把《隆中来信》翻过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全是空白。意见簿里,没有意见,没有评点,也没有信手涂鸦。

这首诗,就这么孤单单地躺在意见中。在我之前可能还没有人读过它。

我就在诗的后边,写了一句话:2018,秋夜,拜读了,何。

这时候,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极小,后来渐渐大了些,但不刺耳,听着是熨帖的,很是好听。该是小野物们在吃李婆婆煮的饲料吧,咀嚼声、翅膀声、脚步声,响动如一片雨、又一片雨……好雨啊。

我下了床,趿了鞋子,拉开门站在屋檐下。的确在下雨,是雨声。

雨点从极高的黑暗中落下来,砸在瓦屋顶上,豆子般地跳着。厨房那儿传来两声响亮的喷嚏!夜气冷飕飕的。我站了很久。随后困意上来了,我回屋睡了过去。

四面江山

二十八

我醒来一次,听不到雨声了。眯眼看天还黑着,又沉沉地睡熟了。

终于起了床。瓦屋顶、罗汉松,都湿汪汪的,在滴水。地上的积水并不厚,却又徜徉不去,慢慢向地缝浸。这景象,很不像雨后,倒像是雪后,雪融的清晨。我穿过湿地,径直去厨房找吃的。厨房已经收拾亮堂,李婆婆不在,灶台上留了一碗稀饭,两个馍馍,一碟泡菜,还有半块咸鸭蛋。蛋心红得发沙,流出油来。我都吃了。吃完出来,呼了一口长气。

庙子跟晚上又颇有不同。晚上像小机关,白天看,却又像是农家的院群,一个小院串着一个小院,拐弯抹角,不知延伸到哪儿去了。说是农家,似乎也很不合适,至少该是個大财主吧,曾经十分富丽过,而今则是过着家常小日子。许多门窗都关着,没有看见一个和尚、尼姑的影子。佛堂前倒是挂了个大木鱼,我想敲一下,但没敢。我自己就在小说《鱼和成都》中写过,木鱼落下来,把一个民国才子的脚砸跛了。

佛堂里还是昏昏的,长明灯依旧在燃着,不缺菜籽油。我看了看供盘,已经让柿子摆满了,摞了两层,数一数,共是十三枚,都澄澄有光,带痂的那枚挤在中央,尤其惹眼。

转到庙后去,那里没有门,但院墙坍了一个口子,一跨就出去了。墙外是空坝,一面松林,一面靠山,还有一边是断崖。断崖外有云雾在起伏,太阳在逐渐地放光。

坝中央垒了个土墩,仿佛非洲白蚁的巢穴,自然这不是。土墩顶上放着李婆婆盛饲料的桶,“提壶寺”三个字鲜明夺目。桶里发出叽叽的声音,我好奇地踱过去看看。两只松鼠嗖、嗖蹿出来!吓了我一跳。松鼠却很淡定,瞄瞄我,又嗖、嗖地,上了树。

桶已经空了,干净得发亮。

我回过身,看见树下站了个穿红毛衣的少年,也朝这边在看着。昨晚我在佛堂遇见的就是他。的确是很苍白的,脸很瘦,但轮廓很圆润,头发都抿到了脑后去,额头白生生的。我朝他笑笑,他也笑笑。我再朝他挥挥手,他似乎害羞,也只笑了笑。

这时有个女人在叫他。他没应声。她又叫,还说了好些话,似乎是抱怨。我没听懂一个字。

那个女人穿过缺口出来了。我也立刻就认出,她是在巫山天梯上买柿子的女士。

“你好。”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她应该也认出了我,但只礼貌地点了点头。她手里拿了一条很大的烟灰色围巾,系在了少年的颈子上。

那围巾跟少年十分不相配,颇有一种迟暮的味道。却也不俗。

少年把围巾解开,只让它松松地搭在肩膀上。

女士又开始小声抱怨了。我依然听不懂,但知道这是母子的家乡话。

我从缺口走回了庙里去。

二十九

李会计在廊檐下打草鞋。谷草在他胖粗粗的手上纠成绳子,编成辫子,再利索、自如地结成为一只鞋。

打好的草鞋齐铺铺立在窗台上,亮亮的,有浓浓的谷草味,很是好闻。

我向他讨茶喝,他拿下巴指了下屋里。“自己动手。”

桌上一排搪瓷杯,有的瓷磕掉了,有点带了凹凹凸凸,但都洗得白白净净,还用黑漆写了三个楷字:提壶寺。还有个粗陶罐子,盛着半罐粗茶。竹壳水瓶的水也很滚烫。我沏了茶,双手捂杯,就在墙根小凳上坐下来,看他打草鞋。

打草鞋的过程,有点像是变戏法,但十个指头的动作都是实实的,清楚、了然,并无虚晃之处。等到一堆草都打完了,他拍拍手,才问我:“还喝得惯嘛?”

茶已经泡得酽洞洞了,宛如一杯子苦药。我呷了一口,却没苦味,像草根煮水,涩而略带淡甜。我说:“好喝。没喝过。茶叶店卖好茶,几千元一斤,嚯!茶是好茶,价钱也好得吓死人。”

“啥子是好?好便是好。”他说。

我心头突然一动。“老师说过,你自以为自己就是佛,是不是?”

“呵呵,我没说过,也没听老师说过,肯定是我老婆子跟你说的吧?”

“呵呵,就算没有人说过吧……那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会计。从前给生产队做账,现在给庙子头做账。”

“那打草鞋呢?度众生的吧?”

“度啥子众生哦,拿来卖的。你也买双嘛,也算来了趟提壶寺,二十元,不贵的。”

“如果老师开了光,是不是还要贵些呢?”

“开光,我不信这个。能开眼就好了,死人才是闭着眼睛活。对不对?”

他边说,边拿把小剪刀,把草鞋上的毛刺细心地剪去了。

“那老师啥时候能回来?很想见见他,请教些问题。”

“化缘嘛,就看缘分了,三天、三个月都可能。你请教他,他也可以請教你……看起来,你也像个有些学问的人。”

“哪有学问,只有疑问。”我呷口茶,诚恳道。“这个‘是福庵咋个变成了提壶寺,法师咋个变成了老师,说庵又不见尼姑、是寺又没见和尚……我都想跟你们的老师问一问。”

李会计呵呵笑。他剪完了毛刺,又操起根棍子,颇像擀面杖,在草鞋上使劲捶,就像按摩师,梆梆响,捶得一身都舒坦了,自己也出了层毛毛汗。他拿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说:“这些个问题,问我老婆子就可以了。她只消回答一句话。”

“啥子话?”

“放下。”

“……”我一脸的懵懂。

“哈!哈!哈!”李会计笑得眼睛都没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不是出家人啊。再说,你不信,去试试嘛。”

“……”

“早些年,庙子头还是有几个老人的,后来呢,有的往生了,有的退休了……”

“退休?”

“是啊,出家人老了,干不动了,也该退休嘛,退休就是回家,享清福了。”

“从没听说过……”

“这个没啥,凡事都有个开头。不过,退休了,心还是不退休,慈悲心还是不变的。”

“好吧,算你说得对。可是,只有退休的,没有新来的,这也不行啊。”

“所以,老师要出去化缘啊。他说,化缘就是化善缘,有人愿意来开客栈,欢迎;有人愿意来开饭馆,欢迎;有人没钱了,愿意来洗衣、煮饭,也是欢迎的。人来了,嘴也来了,就先把饭吃起来,把经念起来。三顿吃饭,早晚念经,念熟了,分明是累的,也不累了,分明是苦的,也甜了,分明是有病的,病也消了……大凡世上的病,多半是心病,积在心头,就像吃多了干饭,积在肚子头,蠕动不得,气不顺,人就病了。早晚念经,念念叨叨,念得通顺了,消痰化食,气息畅流,哪儿还会有病呢?自然也就没得了。”

我被他说笑了,虽然摇头,却又止不住打呵呵。

他也笑了。“我晓得你不信,我也不咋个信,龙门阵嘛,就是摆起来好耍的……走,吃饭。”

又在落雨了。

雨下得不密,雨点子却颇大,砸在地上冒出一朵朵水花。李会计递给我一把带长柄的黑伞,自己则从墙上摘了顶草帽,扣在脑壳上。

三十

吃饭是在厨房的隔壁,有门洞相连。屋子宽敞,放了四张大长桌,颇像书画家的画案,其中一张铺了草黄桌布,摆了八副碗筷。我,李会计,李婆婆,一对从两碗水上来帮忙的婆媳。媳妇头上缠了块青布,短壮、精悍。婆婆则在害眼,不停拿手帕去揩眼睛。还有一位从扬州来的老太太,满头旺盛的白发,鹰钩鼻子,架了副银丝边眼镜,入夏至今,一直窝在后院的小屋里抄经。

两小盆蔬菜,一个是豆腐、白菜炖粉丝,一个是茄子、番茄烧豇豆,虽是素的,却很油汪汪,闻起来也相当有胃口。还有一小盆米汤,一甑子白米干饭。

大家都坐好了,那少年的母亲才进来。她跟每个人微微点头,以示歉意。随后,李婆婆念了个“阿弥陀佛”,李会计说句“莫客气,动筷子!”接着就是一片压低的咀嚼声。那少年的母亲先拿空碗盛了一碗菜,又盛了一碗饭,才开始自己吃。我忍不住问她:“儿子不舒服了吗?”

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一下。那母亲的脸红了红。我似乎才发现,她的脸平时也是很白皙的,母子都有苍白的面孔,湿湿的眼睛。

“是我的女儿,”她轻声答,“小名文文,天文地理的文。”

我一口茄子咬在嘴里,半晌,说出:“对不起。”

“没什么……她有点感冒。”说着,她站起来,像鞠躬似的,又给每个人点点头,端起一碗菜、一碗饭,回后院去了。

她一出去,大家喘了口气,好像这才放松了。唯有那抄经的扬州老太太没表情,款款地嚼着,品着,又像在思索。

我心里不是滋味,就朝着李婆婆苦笑。“真的没有认出来,我……”

“那女娃儿被认错也不是一回了,阿弥陀佛,吃你的饭,不要放筷子。”

我又朝李会计看看。

李会计喝了口米汤,咂了咂嘴巴。“那当妈的也是造孽哦……广东梅州人,十七岁考到武汉读师范,迷上个男同学,是个二流子,不学好,念啥子书,混日子。耍的女朋友,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了。年年考试挂科,念了几年书,连肄业证也没拿一个。最后巴心巴肝还跟了他的,就只剩这个憨女子了。两个人扯了结婚证,去了个乡镇中学当老师,女的教画画,那男的也教画画,教了一个月不到,他就被学生轰下了台。学生告发他线画不直,圆画不圆,画条狗就像画的是兔子……讲课东拉十八扯,弄不清他要说些啥。家长又查出他根本没有毕业证、教师证,就给县上写了举报信。校长看那女子的面上,把他放到伙食团打杂,负责采买。结果到了年底盘账,又是一笔糊涂账。校长要他说清楚,他拍桌子骂娘。还一拍屁股,走了。人影子都没了。有人说,他在高速路上拦顺风车,被撞得个稀烂。再过七个月,他女儿就出生了……遗腹子。”

“你咋晓得这么细?不会是那位母亲说的吧。”

“这倒不是。今年热天,庙子头来了几个背包客,其中一个是文文的小姨。她说这山腰子上空气好,又清静,要让大姐和外甥女来庙子住一阵。大姐过得太苦了,该来享几天清福……造孽哦!”

“不过,好在女儿长大了,也算值得欣慰吧。”我刚说完,满桌的人又都叹了气。就连抄经的扬州老太太也摘下眼镜擦了擦。

“她的苦,啷个会有尽头呢?”李会计米汤已经喝干了,看了眼李婆婆,她赶紧又给他舀了碗端过来。“文文一两岁,就发了病,早上还好,下午就发烧;上个礼拜还好,这个礼拜就一直脑壳痛。跑了几十家医院,全都没用。去年还去了广州、上海,一个说血有问题,一个说心脏有问题,但又没有药可救。文文的小姨说,与其倾家荡产死在医院头,不如安静死在空气好的山腰子上。”

我默然无语,咽了半碗冷饭。忍不住又说:“人来了,就这么每天平平静静等死啊?”

李会计还没答,李婆婆大声道:“咋会等死呢,每天事情多得很。”

“啥子事?”

“念经。”

我有些迷惑。她就用筷子冲墙上指了指。

墙上贴了张纸,纸上写着若干字。这也一定是老师的手迹了。

四面江山,

十方念经。

一峰秀出,

众生成林。

李婆婆说:“这饭堂,不吃饭的时候就做念经堂。”

“念经要不要人辅导呢?”

“要啊,老师。”

“老师不是出远门去了吗?”

“老师总是要回来的嘛。”

三十一

吃完饭,两碗水的婆媳帮着李婆婆收拾桌子,刷锅洗碗。李会计回屋困觉。我也觉得困,又懒得动,就用手支着下巴,看院子里几只鸡徜徉着,啄虫子、沙子、小石子。

午后的天气很好,阳光黄汤汤的。扬州老太太挎着随身的棉布包包,也在院子里踱小圈子,消饱胀。小公鸡偶尔啄了她的脚背,她就一惊一跳,發出哎唷、哎唷的娇叱。我呵呵地笑了。她突然喊道:“老师!”

我微微一惊。他回来了?

然而不是的。她是在喊我,招手要我走过去,有话跟我说。我很不情愿,但又不习惯硬邦邦地拒绝人,只好勉强起了身。

老太太踮了踮脚尖,把嘴凑在我耳根,还用一只手挡了挡。“昨晚母女俩哭了一夜呢。”

“……”

“文文让她妈妈回去,她要一个人留在这儿。她妈妈不肯,她就闹,说她妈妈是她的药罐子,灌了她一辈子,妈妈是她的奶妈,一辈子不断奶,妈妈是她的手铐,铐了她一辈子,妈妈是实验员,把她当了一辈子小白鼠……一口气打了十七八个比方呢。”

我不觉笑了笑。“十七八个比方,全是老套路,也没一个新鲜的。”

“也有的。”

我等着听她说。

她却说:“忘了……那小姑娘哭哭啼啼,说话还跟连珠炮似的,我哪儿记得住。老了嘛。”

“记不住最好,省得操心。”

老太太怫然不悦,“我何苦操心?我只管抄经。”

“抄经好。请问抄的是哪一部经呢?”

“逢经即抄,何必哪一部,都讲同一个道理嘛。”

“啥?”

“做个好人。”

我哈哈大笑。

“嘲笑我?”

“不是不是,是佩服。这么复杂的事情,被你用一句话就概括了。”

老太太却不笑。她严肃地打量着我的眼、我的脸,思索了好一小会,从包里摸出一个折叠的小黑伞,啵地打开来!也不告辞,就款款地走了。

我有点无趣,怏怏地回到桌边,接着发了发呆。后来就把脸趴下,睡着了。

三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从饭桌上睡醒,脑壳、身体都有很不舒服的感觉,迷糊着,又赖了会儿,人好歹是新鲜了。阳光已经收了,鸡也没有了,天倒还大亮着。看见砖缝里有两簇杂草青葱挺拔,颇疑心是我入睡后生长出来的。这一觉,真长啊。

我担心今夜会失眠。就盘算着下到两碗水,去老捷达上取了词典和本子,免得晚上无聊,睁眼磨蹭着等天明。

出了山门,踩着窄窄的山道朝下走。风吹着,冷飕飕的,已是秋深的晚风了,十分劲猛,不由让我缩了缩脖子。这时候,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循声望去,庙子后边的陡壁上,李婆婆正率着两碗水的那对婆媳在播豆子。

那短壮、精悍的媳妇握锄在前,一锄头下去,一个窝。李婆婆就从围腰里抓把豆子点进去。那婆婆提了个箢篼,抓把草灰拌鸡屎把窝盖好,再踏它一脚!风吹得她们的身子苍苍的,满脸都是风霜,却没一点仓皇或蹒跚,倒是硬扎得很,脚下牢实,手上有力。

我看得呆呆的。过一会儿,三个女人背风坐下来,好像在抽烟。是李婆婆把烟摸出来,递给婆媳俩,再一一点燃了,慢慢地吸着。烟飘出去,渐渐去得远了,成为炊烟和山岚的一部分。而她们闲然地坐着,说着话,声音也去得远了,再从八里十里的山壁上撞回来,嗡嗡耳鸣,听不清在说什么。

僧舍二夜

三十三

晚饭时,文文依然没有出现。她母亲匆匆吃过,又是端一碗饭、一碗菜回到后院去。大家这回也没啥说的,默然吃完,各自安歇。我踱出庙后,在那块空坝上兜了兜圈子。天黑之后,天空变得很是晴朗,黑得发青。几朵小云漂浮而去,月亮滑了出来。极目所见,像极了叶绍袁《甲行日注》中的八个字:

夜月空岩,千林缟色。

然而气温是低的,稍多待一会儿,就觉得月光有凛冽之意。我就回客房去了。因为把词典和本子都取了上来,心里颇为笃实。

我先补写了手记,再一番简单洗漱,把两只枕头叠起来,半躺在床上翻词典。词典有催眠之功,但午觉睡过了头,这会儿却越读越清醒。

念了二十几个字词,睡意还是没来,倒是觉得肚子空空的,想填点东西了。客房里是一点吃的也没有,就盘算着去厨房寻个馒头,或者煮个红苕、洋芋。但脚还没有伸出铺盖,门就被敲响了。

敲门声不大,不急切,然而清晰。

“谁啊?”

没有回答,只是敲。

“你哪位?”

“是我。”声音很陌生。

我有点犹豫,这时候,门已被推开了。

“是你啊……”

“对不起,”她向我埋埋头,手里捧着两个红柿子。

三十四

是文文。

还是很像个男孩子,脖子上吊着烟灰色的大围巾。但冷淡的表情没有了,嘴角漾着笑。两个柿子已被洗过,粉霜不见了,却湿漉漉、肉墩墩的,映出朦胧、透熟的红光。

我不方便起床,就向另一张床指了下,说:“坐吧。”

她坐下来,又站起来,把一个柿子放在我的床头小桌。

“吃吧,叔叔,差不多该饿了。”她的嗓音有点沙,但并非不快乐。

她把手上的柿子撕了皮,是带痂的那个。

“哪来的?是从供盘里拿的吧?”

她点点头。

“这也太……怎么能这样呢?”

“古时候祭祀神和祖宗的肉,后来不都分掉、吃了么?孔夫子还说了,要仔细分,分得公公平平的。”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知道啊。”

她瞪着我,两颗眼珠活像杏子,溜溜转,有自得和嘲讽。我笑了起来,继而叹口气,说:“依你,那就吃了吧。”

我们吧嗒吧嗒吃了柿子,嘴边糊满了黏糊糊的红瓤。她走到脸盆架边,取了我的湿毛巾递给我。我说,你先擦吧。她说,不,我有病,怕传染给人家。

说着,她去脸盆里捞了些水,拍在嘴上,使劲揩了一把,又揩了一把,嘻嘻笑了。嘴唇被揩得厚墩墩的,红透了。

我说:“你哪像有病呢!做医生的,往往夸夸其谈,最喜欢唬人……不能太信他们了。”

她点头同意:“说得很是。”

轮到我嘻嘻笑了。“你白天是個少年,刚刚变成了小女孩,又一变,成了文绉绉的女秀才。”

“是啊,我就跟我爸爸一个样。”

“谁说的?”

“我妈妈。她说我爸爸是孙猴子,坐不住,捣蛋鬼,惹是生非……可突然一下又坐住了,就成了老和尚,敲木鱼、念经,几天几夜雷打不动的。”

“雷打不动做什么呢?”

“在鸡蛋上画画,捡树疙瘩做雕刻,自家谱曲唱摇滚……发配伙食团后,迷上了煮饭,还给我妈妈下过一碗十三道工序的鳝鱼面,那味道,我妈妈这辈子也忘不了。”

“哦,这跟我听说的倒是不一样。”

“是小姨的话吧?小姨,是很有戏剧性的人,喜欢讲爱恨情仇,也很喜欢夸张,念过两年医,算是半个医生吧。”

“为啥是半个?”

“她改了行,卖药。”

“对你爸爸的态度,小姨和你妈妈好像不一样。”

“相当不一样。”

“也就是说,你妈妈其实不恨你爸爸?”

“怎么会恨呢。人就像树,可以不结果,但一定要开花。我妈妈开的花,就是遇见了我爸爸。”

“而且还结了果。”

“哈哈哈……”她大笑不止,用围巾捂住了脸。

笑声过后,屋子里漂满了冷光。

山头的群鸟俯冲而下,一片翅膀轰响,扑棱棱掠过老庙子的瓦顶。李婆婆和那对婆媳在唱经:

呜……呜……呜……

一句也听不清。终于,声音安歇了。文文把围巾从脸上拿下来,又把头发往后抿了几抿,额头宽宽,白腻生光。

我说:“你在后院里做啥呢?”

“念书,抄经,做瑜伽,吃药……还有昏睡。”

“想念你爸爸吗?”

“想啊,有时分分秒秒想,有时候也好多天不想。从没见过爸爸的照片,妈妈说,跟你一模一样的,你想见他,照照镜子就行了。哎,我妈妈这个人,是不是也很戏剧化?”

我笑笑,不好说啥。

“我不愿死在这儿,想等妈妈离开后,偷偷去皖南乡下找爷爷和奶奶。可妈妈总不走。”

“她不担心丢了工作啊?”

“校长罩着我妈妈呢。他追了妈妈好多年。”

“你妈妈答应了吗?”

“答应了也就完蛋了,不能的。”

“这些事你也懂。”

“我是个闲人嘛,成天琢磨这些混时间。可笑吧?”

她盘腿趺坐,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一点不可笑。

我想换个话题,但又找不到,只好假笑了两声。

她就把手指伸到牙齿那儿咬了咬,咬断一块倒剪皮,扑地吐出去。

“我想活得简单些,死也死得简单些。就像我爸爸,天真烂漫、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哈哈哈!”

我赶紧打断她的笑。“说说你爷爷、奶奶吧,见过他们吗?”

“没有。连在哪县哪村我都不知道,只有个大方向……不过,我能找到的。他们都是简单、朴实的人,我爸爸就是。不像我外公、外婆,小城里的大官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妈妈从小就想逃得远远的……天可怜的,幸好遇见了我爸爸。”

“你见过爷爷、奶奶的照片吗?”

“照片我带着呢。”她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我。

是折叠过的一张铜版纸。打开来,却是一幅画。画面上一户农家五口,挤在一间小屋里吃晚饭。梁上吊了盏油灯,桌上摆着热食。人的模样,有种原始的力,吻部突出、厚嘴唇、粗粗的手,却又目光柔和,小心翼翼,彼此传递着吃的、喝的。

这幅画,我是见过的,梵高《食土豆者》的印刷品。

“你觉得,有这么贫穷吗?”

“贫穷?”她把画收回去,叠起来,“我只觉得好温暖。”

我们沉默了一小会。窗外暗了一暗,可能是月亮滑入了云层。

“你最好不要乱跑,坏人多得很。”

“知道。”她耸耸肩,睥睨地向角落里看了一眼,仿佛坏人正缩在那儿发抖呢,“拐子,骗子,骗财的、騙色的,活卖器官的,走私枪支的、卖白粉的……遍地都是,我提防着呢。”

“那你咋跟我说了那么多话?连我姓啥都不晓得。”

“我妈妈说,你是个老师。”

“老师?”我把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好一会儿,笑道,“老师就没有坏人吗?”

“我妈妈说,你不坏。”

“还有呢?”

“你不傻。”

“还有呢?”

“你不讨厌。”

“你妈妈也真是……不平常。她对人的最高评价是什么?”

“很不坏、很不傻、很不讨厌。”

“那她咋个评价你爸爸呢?”

“他很不听话。”

我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她又用围巾捂住了脸,身子慢慢朝前栽倒在床上。

我顾不得许多了,跳下床就去扶她。她冷冷蹦出三个字:

“别碰我。”

我站了会儿,觉得很无趣,就钻回了铺盖里。

她把围巾拿下来,鼻孔是红的,围巾红了一小团。脸色更加苍白了。“对不起,我犯病了……我睡觉从来睡地铺,怕随时可能栽下来。”

“……”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小名其实叫蚊子。我出生的时候是冬天,妈妈却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她就说,捱得过冬天的蚊子,该是多么了不起。就叫了我蚊蚊,蚊子的蚊。”

“蚊蚊,这个好。”我笑了笑。

“我要回去了,吃药,天亮前争取能睡一觉。谢谢老师,耐心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我把词典递给她。“蚊蚊,送给你吧,催眠还有效。”

她大大方方接过来,信手一翻,随口念了一个词:

“刮胡子。这也叫方言啊?”

“多点耐心,念下去。”

“刮胡子,意即批评、训斥。例句:他怕事情没有办好,遭王主任刮胡子。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爸爸从前就常被我妈妈刮胡子。”

“你咋晓得呢?”

“我猜的啊,一定的……”她的声音小下来。

“快回去睡了吧,啊?”

“嗯……再不回去,要挨我妈妈刮胡子了。”

她把画片仔细夹进词典,拍了拍。

门响了两声,拉开、关上。蚊蚊走了。

屋子里到天亮还留着柿子的味道。

细草微风岸

三十五

早饭时,厨房还只有我和李婆婆。我吃了一碗稀饭,半块咸鸭蛋,两个馍馍。交了八百元食宿费给她。

多了多了,她说。

“多出的,就算我的随喜吧。”

天上还飘着牛毛雨。青石板、瓦顶子、罗汉松都湿得亮亮的。

老捷达停在两碗水的枯槐下,干净、亮生生。只是挡风玻璃留下两处绽放的鸟粪,迅速风干后,成了痂,开了刮雨刷也刮不掉。我摇摇头,算了。

车子启动后,身体和心情都有说不出的舒服。轻微的震荡,真是比按摩还熨帖。我缓缓倒车,随后稍微重踩油门,驶出了这个空空如也的村子。

顺道而行,没有打开导航。先是下滑了几公里,随后沿着一条山脊线奔跑了起来。群山苍莽,树林密不透风,在牛毛雨中见出灰青和鸭黄。间或有鸟叫声钻出林子,凄厉、有力,这一山、那一山地召唤和呼应着。这声音,我是熟悉的,从前住在狮子山的师大校园里,常听到。尤其是2002年9月,我反复修订《刀子和刀子》时,这些鸟就在阳台外昼夜不舍地:“归、归——归、归——归、归、归、归!”叫得让人焦心。叶绍袁《甲行日注》的尾声,记载了一件小事:这种鸟在竹子上叫着,声甚哀,入夜哀更甚。适逢来了一位蜀僧,听了听,说,此鸟,杜鹃也。

山道绕来绕去,老捷达跑到中午,即便真有一百零八盘,也差不多该到尽头了。山势一降,眼前开阔了很多。

有大河逶迤而来,在山脚冲积出一块小平原。

河滩上生长着大片的柿子林。

老捷达靠近林子停下。柿子树并不高大,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树巅子。柿叶已经落光,枝条黢黑,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柿子,大多已经熟透,蒙着粉霜。还有烂熟的,落在了地上,蠕出金红的瓤子。还有的,黑痂瘪了下去,很是衰朽、很是灰心的样子。而草色青一簇、黄一簇,细细长长,踩上去,软沓沓的,宛如踩在大兽的肚皮上。草尖上还留着小雨珠。我隐在树背后,想撒一泡尿。

柿子林里传来一群女人的笑声,我吃了一惊。

因为静得很沉,笑声就格外响亮,像很多翅膀在飞。两三丈外,十几个农家的婆婆、少妇围住一个男人在打柿子。她们的脸被风吹得打了褶,却都系着绿色的头巾,十分抢眼。

那男人背着我,手执扎了弯刀的竹竿。他斜跨草黄色的布包,灰色套头衫、绒线帽,魁梧而敏捷,竿梢一抖,就有肥柿落入小筐中,女人们笑着,鼓起巴巴掌。

“老师真得行!”一个妇人说。

“就是,就是嘛!”众妇人响应着。

那老师哈哈笑几声,手上不停地抖动着。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反身回到老捷达边,在草尖上擦了鞋底的湿泥,上了车。

轮子平稳驶出几百米,逐渐加速,沿着河岸快行。我在导航上设置了岳阳,盘算着天黑前能够靠近洞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