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婆

2019-03-01 02:30范玮琛
少年文艺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妈牛肉爷爷

范玮琛

老阿婆今年八十二岁了,和人说话时,总是喜欢笑眯眯地称自己为“老阿婆”。伺弄菜园,做饭洗衣,做操散步,调侃爷爷,是她现在的日常。

饮食起居,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时光静好。

可是在以前,当老阿婆还是俏阿婶,或者更加久远一点儿,只是小阿妹的时候,日子它又是什么样的呢?

大排场

二八年华嫁给了爷爷后,老阿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遇上过年过节,或是请客吃饭,家里仅有的一张小圆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放在许多人家里,客人与家里面的大人是一定要上桌吃饭的。但老阿婆家的规矩是,小孩也要上桌和客人一起吃饭。

有人对她说:“小孩子不懂事,也吃不了什么,拿着碗吃就可以,上什么桌,那么排场?”

老阿婆慢条斯理答道:“小孩子才精呢!我小时候,阿妈让我上桌吃饭,我以后见什么大排场都不怕。”

老阿婆的头发,永远用茶油梳得一丝不苟,靠近细嗅,有茶籽油浅淡明媚的清香。她上街买菜时,总是提着用竹条编的篮子,每条竹子之间的缝隙利索整洁,扁扁的竹条表面泛着时间特有的淡淡的黄色。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时光在缝隙里溜走,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八十岁那年,老阿婆随女儿去杭州玩,第一次坐飞机。回到家里后,她笑呵呵地说:“那个家伙那么大又那么重,也飞得起来。看来,人是要读书、要学习啊,飞机都可以造出来,多厉害!”

我问她:“奶奶,你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她得意地回答:“如果真的走丢了,老阿婆会用半生不熟的塑料普通话请旁边人帮忙,打电话给你姑姑,我早就想好了!”

老人家没有害怕的东西,岁月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和信念。

时代变化太快,老阿婆早就跟不上了。可是,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夏天过去,来的是秋天,不是春天,春夏秋冬这个顺序不会变;世界上的人,终归是从向善的小孩子长大的。

从来都是和和气气、从从容容,任世情如何跌宕起伏,她有着自己的节奏,她细声细语,娓娓道来,把日子过成涓涓细流。

无字曲

老阿婆没上过学,不懂何为课堂,不会写名字,不识方块字。古稀之年,她和爷爷搬到城里居住,从鸡犬相闻的黄土地,到车如流水的红绿灯大马路。她学习过马路,走斑马线,看红绿灯,面对的是一个规则众多的全新世界。

甚至,她开始学习打电话,依靠记住每个数字在键盘的位置,渐渐地,她能准确无误拨打自己家里座机的号码,按了上边的键,再按左边的,一个一个按。她想与后辈们更方便地联系,便让我帮她,在白纸上誊写家里人的号码。老阿婆不识字,号码顺序便按照孩子年纪大小、小家庭成员排序,一列一列,是她延绵的血脉。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对字幕一窍不通,老阿婆陪着退休干部爷爷,每天晚上,从中央的新闻联播看到地方新闻,再到电视连续剧,养成了看电视的习惯。

只是在一个下午,大概四点的光景,彼时渐渐由金色转橘红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漫进客厅,我看见老阿婆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对着电视,用手拍着大腿,轻缓地一下又一下打着节拍,嘴里断断续续哼着遥远的曲调,神情很愉悦。我看向电视屏幕,原来电视上正在播放“唱山歌”的节目。

那些被称为有《诗经》遗风、仿佛天籁之音的客家民间歌谣,是陪伴了老阿婆大半个人生的背景乐。我的老阿婆,目不识丁的老阿婆,也有喜欢的电视节目了。为家庭操劳了一生,风烛残年的老阿婆,也曾是笑容明媚、如花似玉的姑娘。

或许在那个飘扬着山歌的下午,她想起了从前在阿妈身边的日子,听阿妈哼着歌,看阿妈洗衣裳,眨巴着眼睛对阿妈撒娇;记起了与好姐妹一起劳作,在漫天晚霞里,拉着手说心事时的脸红。

在听到山歌熟悉的曲调时,她便暂时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老阿婆,而只是一个依偎在妈妈怀里无忧无虑的女孩,一个在田间欢乐玩耍的姑娘,只是她自己。

万金邻

老阿婆常常和我们说:“老阿婆我没有读过书啊,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很好,千金买屋,万金买邻。”

从前在乡下老家生活,五个孩子都还小,加上爷爷在城里工作,老阿婆一个人照顾孩子,吃喝拉撒,全权负责。到了农忙,一个家几乎没有可以劳动的人手,都是靠邻居你帮一把,他帮一把,才能让秋天辛辛苦苦、顺顺利利成为金灿灿的收获的季节。

某次,隔壁人家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小孩学费,老阿婆偶然听说了,夜晚偷偷去找隔壁的大婶,把爷爷从城里寄来的生活费拿了一大部分给她。大婶心焦不知道如何偿还,老阿婆硬是拿走她家一小袋地瓜,说:“这个,就够了。”

我们在很多年后,才从隔壁大婶那里听闻了很多年前老阿婆的好人好事。老阿婆在一旁摆摆手,露出惯常的微笑,“那时候人人都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不要一直提,都是相互的。”

搬到城里来之后,老阿婆隔壁住了一户以贩卖鸡鸭为生的人家,平日里难免会产生一些难闻的气味。尤其在天热时,着实难忍,路过的人也会捂住鼻子,快步走过。这让周边邻居颇有微词,一些性格火爆的人不时口出恶言。遇上在老阿婆面前抱怨时,她总会有些戏谑地对他们说:“哎呀,人家也是为了生活啊,难道他就不怕臭吗?他们家里才是味道最重的地方啊!”老阿婆偶尔还顺手把剩饭剩菜给那户人家饲养鸡鸭。

这话传到那户人家耳朵里,他们很感动,平时受到的大多是漠视与抱怨,何曾想过会有这般体谅与温情。得知老阿婆种菜,他们主动敲门,送来一些家禽生成的有机肥给老阿婆,还让老阿婆需要肥料就去找他们。那些在老阿婆的菜园里,生长得郁郁葱葱的蔬菜,汁液里流动着邻里友好清甜的情谊。

这个散发着儿时听过的寓言般韵味的故事,在老阿婆生活里时常发生,没有接受过一丁点儿校园教育的老阿婆,让自己成了活生生的教育范本。

庄稼人

“一个人有衣穿,有饭吃,有落脚的地方,就不要再要求那么多了。”老阿婆总是这样说。她的快乐如此简单,却也源远流长。

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老阿婆,从来不吃牛肉。

平时家庭聚餐,如果有与牛肉有关的菜肴,我们都要单独准备一个勺子或者筷子。老阿婆曾靠耕田生活,土地是最初的母親,耕牛是最好的工作伙伴。吃牛肉,是在一头牛老死的时候,是一个悲伤的时刻。

纵使我们和她解释,现在的牛肉都是专门饲料饲养的肉牛身上的肉,而且牛肉营养价值很高。她也只是微微低下头,低声简单地说:“没有耕牛,就没有粮食啊。”音量很低,自言自语。

老阿婆没有工资,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她的钱来自爷爷给的生活费,孩子们给的零花钱,还有她偶尔卖菜挣的三五块钱,零零散散,很细碎。但是每个寒暑假,在我去上学之前,老阿婆总会给我零用钱,说:“出门读书不要节约钱。”

她给我的都是百元钞票,用红纸包着,整整齐齐,妥帖柔和。

家人们聚在一起时,老阿婆偶尔也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老阿婆我没文化,这辈子修善,希望下辈子可以做个识字的读书人。”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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