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2 03:05赵树义太原
娘子关 2019年1期
关键词:青龙刀刃杀人

赵树义(太原)

刀是铁打的

刀是铁打的。

你或许说过这样的话,但我没有。我只是看着一座铁匠铺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仿佛一团篝火在暗夜里慢慢熄灭,仿佛一场春雨从天空中细细飘落,我知道它应该留下痕迹的,可长久以来,它确实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没有抡过铁锤,但拉过风箱。风呼啦呼啦吹进炉膛,火苗一下高,一下低,炉膛里的木炭一层一层爆开,脱落,小下去,轻下去,最后变成灰烬。这些灰烬是无用的,还是温暖的,无用到只能用来铺地,温暖到可以用来止血。可伤口并不常有,刀疤早在结痂之前便留下了。刀疤是鲜红的,刀疤中间的肉是鲜红的,这指甲盖一样鲜红的肉多么像风箱吹红的木炭啊!可到最后,灰烬轻如铁匠铺里的一缕青烟,随着淬火时刻的一声“哧溜”,便在记忆中消失了。

这就是村庄里的铁匠铺留在我记忆中的所有情节,可即便这样,它还是无法让我确认,刀就是铁打的。

站在镜子前,我没来由地笑出声来。我望着镜子中的你,你望着镜子外的我,我握着一把电动剃须刀,你握着一把电动剃须刀,我们都看不到刀片。刀片在所有的刀中最为犀利,用它轻轻划一下动脉,一个生命便可以倒在血泊里,轻轻碰一下胡须,一张脸孔便会闪烁出一片青光。刀片从肌肤上滑过,这金属的战栗如此性感,仿佛女子呵在你背部如兰的气息,而在此刻,刀片被一层薄薄的金属网遮蔽起来,就像你与我隔着一面玻璃墙对望。你不会干涉我,我不会干涉你;你是镜子中虚无的我,我是生活中真实的你;但你不是我的影子,我也不是你的原形,你只能隐身在镜子中,在某个早晨与我以脉脉含情的方式相遇。

站在镜子前,我又一次没来由地笑出声来。我不敢嘲笑那些说刀是铁做的人,不敢嘲笑那些用刀侍弄不含血的物质的人。我只是轻轻地笑出声来,我的笑与这些东西无关,也与我看见茹毛饮血的年代无关。即使这些物质不含血,它也是一种生命,在时空之中,我对所有的生命都心怀敬畏。

最早的刀是石头做的,比如燧石或黑耀石一类坚硬、锋利、可以撞击出火花的石头。石头的种类很多,物质含量也丰富,只不过我们习惯了把它们叫作石头,它们便只能是简陋的石头。当今的刀则是金属做的,准确地讲是由铁和碳化合而成的,科学上称之为铁碳合金。铁冰冷而坚硬,碳至刚至柔,铁的属性人尽皆知,碳的属性却很复杂——它以金刚石结构存在时,就是世上最坚硬之物;它以石墨结构存在时,就是世上最柔软之物。铁碳合金是铁与碳的化合物,但你不可以把铁武断地想象成一个男子,把碳简单地想象成一个女子,更不能把铁碳合金的生成暧昧地想象成一次交媾。事实上,碳并非铁的一根肋骨,而是检验铁是否纯粹的一滴或几滴血。我知道,铁中的碳含量在0.05~2.0%之间时叫钢,在2.0~4.5%之间时叫生铁,低于0.05%时叫熟铁。我还知道,钢是铁中的翘楚,它塑性好,强度高,韧性超常,还耐高温、耐腐蚀。所谓百炼方能成钢,钢无疑是金属中浴火再生的修行者。生铁性坚而质脆,几乎无可塑性,所谓恨铁不成钢,其实所恨的仅是生铁而已。熟铁接近纯铁,也叫软铁,它柔弱的腰身软到无骨,纯粹到可以拉出丝来,强度和硬度却很低,几乎没有任何用途。纯粹至无用,这也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或许这个至柔的家伙便是金属中的极品女子呢,可我从来不敢把钢、生铁、熟铁拿来与人做比较。

毫无疑问,生铁是从石头中提炼出来的,不过,并非所有的石头都可以炼铁。铁矿石出自深山,熔于高炉,隐时藏而不露,熔时化为一池火红的水,这火红的水凝固之后便是生铁。不同的工艺冶炼出的生铁并不相同,其间的差别并非由铁元素决定的,而是由碳形态决定的,生铁的命运并不由铁来掌握,这也是一件有意味的事。生铁大体分炼钢生铁、铸造生铁和球墨铸铁三类,炼钢生铁中的碳以碳化铁的形态存在,它的断面呈白色,性坚硬而脆,又叫白口铁,是最好的炼钢原料。铸造生铁中的碳以石墨形态存在,它的断口为灰色,又叫灰口铁。石墨呈片状,质软,具有润滑作用,灰口铁的切削、耐磨和铸造性能便好于其他生铁,但它的抗拉强度偏弱,只能用于铸件制造。球墨铸铁中的碳以球形石墨形态存在,它的机械性能远胜于铸造生铁且接近于钢,铸造、切削加工和耐磨性能良好,有一定的弹性,可制造曲轴、齿轮、活塞等。

钢由生铁再炼而成,但并非所有的生铁都可以炼钢。钢与铁相比,就好比一个普通身板的人练就一身好武功,钢中含有的硅、钨、锰、铬、镍、钼、钒、钛等微量元素便是钢的元气。钢也需摄入微量元素,这一点的确像人,但钢毕竟不是人。钢不过是制作刀的材料,而人是使用刀的。譬如一座小小的厨房,仅菜刀就包括切片刀、斩切刀、砍骨刀,等等。如果你喜欢下厨,那么,请你站在操作台前仔细观察一下厨架上的刀具。从外形上看,切片刀、斩切刀的刀背直来直去,砍骨刀的刀背前端微翘,呈弧形,刀背最前方还有一个圆孔。切片刀、砍骨刀的厚度整体分布均匀,但前者相对较薄,也最轻,后者相对较厚,也最重,而斩切刀前端薄,后端厚,重量介于切片刀和砍骨刀之间。切片刀身形轻巧,从刀背到刃口的厚度呈直线递减状,从刀身到刃口无明显的区分线,若遇光线照射也无明显的变形带。斩切刀从刀身下方到刃口的厚度呈突然递减状,刀身遇光会产生明显的变形带,刀身背面的区分线比较明显,刀身正面的区分线不太明显,而砍骨刀刀身正反两面的区分线都比较明显。从用途上看,切片刀的刃口薄而锋利,适合切菜、切肉、切丝、切段等等一切可以被切的东西。斩切刀的刃口比切片刀略厚一些,可用来切食物、砍骨头,软硬通吃,切砍兼有。砍骨刀的刃口最厚,是专门用来对付硬骨头的。

当然,当今的厨房不只这三样东西,如果以一套普通餐具为例,仅与菜刀有关的还包括冻肉刀、水果刀、厨房剪、磨刀棒、刀座等等。其中,冻肉刀呈锯齿状,用来处理冰冻产品;水果刀锋利,轻巧,用来切削各类水果;厨房剪的剪刃专为家禽开肠破肚而用,带齿的剪柄则是开瓶盖或夹核桃的;磨刀棒虽不如我记忆中的磨刀石亲切,可木制刀座散发出的木头气息掩去锋刃的冰冷,这一堆金属制品便因此透出一丝家的温馨来,让你觉得这刀不仅越来越人性化,还越来越像人了……

我还是由刀想到了人,我想,这或许便是你喜欢待在厨房的理由。不过,我是个很少下厨的人,如果偶尔走进厨房,也只喜欢盯着刀架上明晃晃的刀发呆,也只喜欢琢磨刀是怎样炼成的,就像你喜欢琢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不管答案如何,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刀不是铁打的,而是钢打的,好钢不仅要用在刀刃上,还要用在刀身上,用在刀背上。

刀的谱系

谱系之事是最最做不得假的,又是最最当不得真的。之所以做不得假,概因谱系命系家族血脉纯正,岂可弄一堆子虚乌有的东西来乱了血统?之所以当不得真,概因家族最讲感情,族人慎终追远,顶礼膜拜,免不了把祖宗事业演绎得天花乱坠,此乃族性使然,局外人自当对局内人多一份担待。

可在数万亿年前,人不用说建谱立系,就连草木虫豸也奈何不得,还常常沦为动物掠杀的对象,没有巨齿、没有利爪的老祖宗为了存活,便不得不用石头、蚌壳、兽骨打制出替代巨齿和利爪的刀来。刀是人比动物更高级的证物,制刀选用的石头除了燧石和黑耀石外,还有石英石、砂岩和水晶石。这些坚硬的石头打制出的石刀质坚棱利,老祖宗正是用它杀出一片天宽地阔。老祖宗还就地取材,用蚌壳和兽骨磨制蚌刀、骨刀,这类刀轻便锋利,适于砍削,用途类似当今的菜刀。刀不仅是老祖宗的劳动工具,还是老祖宗的防身武器,老祖宗自从握紧了刀把子,庞然大物便面临灭绝的风险,这或许便是生命最初的一次因果。刀的出现源自老祖宗对抗自然的需求,老祖宗用它解决了生存问题,它的溢出功能便是对付同类。在刀光剑影的历史当中,刀通常以兵器的方式存在,而十八般兵器又有九短九长之分,刀当仁不让做了九短之首。此时的金属刀与最初的石刀已有本质区别,作为单面长刃之短兵器,金属刀可切,可削,可割,可剁,刀光起处,寒风森然,胆敢以身试刀者,不过刀下之鬼耳。从血缘上讲,金属刀与斧钺算是近亲,最初样式也相差无几:短柄,翘首,脊无饰,刃较长。金属刀最初由青铜炼制而成,我国现存的早期青铜兵器便是铜刀。铜刀脱胎于石刀,体形轻薄,形制分为短柄翘首刀、长柲卷首刀、平刃刀、曲刃刀等数种,存世数量不多。到商朝时,铜刀渐渐变宽,刃端微微上翘,制作方式一如石刀。西周时期出现了青铜大刀,柄短刀长,刀脊厚实,刀刃锋利,刀柄首端呈扁圆环形,又称环柄刀。铜刀形体笨拙,质脆韧差,劈砍时易折断,远不如铜剑受人青睐,或因这个缘故,铜刀并非当时战场上的主角。秦汉时期钢铁问世,刀的制作材料和工艺脱胎换骨,刀变宽变长变坚韧,长于马背上挥杀劈砍的战刀横空而出,兵车和刺兵器便渐渐淡出战场。刀是近距离格杀的产物,在两汉时期才跃升为大杀器,时人最常用的刀是环首刀,这种刀直背直刃,刀背较厚,刀柄呈扁圆环状,长度一米左右,便于骑战,若与长矛并用,远刺近劈,如虎生双翅。

刀跻身兵器之列,且跃居短兵器之首,刀的谱系才日渐壮大,青龙偃月刀便是独秀的一支,毕竟关圣人并非关氏一家的圣人,而是一个民族的圣人。关圣人之非常,当从青龙偃月刀说起,有了青龙偃月刀,耍大刀的人才懂得什么叫望而却步。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刀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刀身镶有蟠龙吞月图案。仅看这组数据,青龙偃月刀便足够巨、足够沉、足够另类,可就像不能把演义当历史看一样,也不可拿两汉三国的度量衡在当代说事。在我的想象中,所谓青龙便是长长的刀柄,所谓偃月便是月牙般弯曲的刀形,青龙为阳,偃月为阴,阴阳合一,“冷艳锯”便冷艳天下无敌手。青龙偃月刀又被誉为“关刀”或“关王刀”,人以物美,物以人名,人与物相映生辉的例子历史上不胜枚举。据说青龙偃月刀是天下第一铁匠打造的,天下第一铁匠只在月圆之夜升起炉火,怪人怪癖铸怪刀,传奇总是扑朔迷离的。据说宝刀将成之时,天空骤然起了风云,云翳间竟然滴下1780滴鲜血,这天上之血便是青龙之血,这龙血穿破月色滴答而下,便有了青龙偃月刀之名和青龙偃月刀必将舔舐1780条性命之说。又据说,青龙偃月刀后来果然杀死1300人,斩首480人,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写在三国故事里,无名无姓的人物便埋在黄土堆里,血淋淋的传说也能渲染出狞厉之美,远比我的想象摄人心魄。至于另一种说法,则应算作青龙偃月刀诞生记的民间版了。关羽武功盖世,妇孺皆知,但好马一直没有好鞍,好男一直没有好刀,英雄出世前也有凡人的苦恼。于是,年轻气盛的关羽便将河东手艺最好的师傅都请到关家庄来,商议打造兵器之事,议事厅上,一位老者一捋白须——我想这位老者只能是白须,否则,抢了美髯公的风头那是断断使不得的——娓娓说道:“刀分铁刀、钢刀、纯钢刀、柔钢刀、青钢刀、宝刀六等。铁久炼成钢,钢久炼柔纯,再炼成青,更炼成宝。常人只会打造铁刀与钢刀,而打造纯钢刀十把要坏九把,打造柔钢刀百把要坏九十九把,青钢刀和宝刀乃稀世珍宝,可遇不可求。”关羽闻言淡淡说道:“关某只要宝刀,不管打坏多少把,费用皆由我承担,绝不少师傅分文。”关羽一言九鼎,铸刀之事便算议定,铸刀的过程曲曲折折、神神秘秘,其中自然也是暗藏着玄机的。果然,公元某年某月某夜,皓月当空,苍穹朗照,清辉遍身的炉火突然迸发一道毫光,雪白明亮,闪电一般直刺天空。铸刀老者不禁惊呼:“快快躲开,刀将炸也!”老者话音未落,便见一条青龙从天空经过,毫光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青龙腹部。刹那间,青龙被毫光拦腰霹雳斩断;又刹那间,毫光熠熠然收归刀内,天地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刀刃被龙血淬火,刀身却未炸裂,机缘巧合,青龙偃月刀便由此炼成。听到这样的故事,我不禁冷汗淋漓,有这龙血在,有这奇迹在,关羽想不成圣人都难。

相对于传说,《三国演义》关于青龙偃月刀的描写反倒显出几分平实:“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一个“造”字,一个“重”字,这把宝刀便算横空出世,再赞宝刀时,已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酣战未能分胜败,阵前恼起关云长;青龙宝刀灿霜雪,鹦鹉战袍飞蛱蝶。”“灿霜雪”三字本已生辉,关羽出场更是生动:“只见云雾之中,隐隐有一大将,面如重枣,眉若卧蚕,绿袍金铠,提青龙刀,骑赤兔马,手绰美髯。”穿云破雾,横刀立马,此等英雄自非凡人,青龙偃月刀和赤兔马便云雾般做了英雄的陪衬,与英雄一起腾云驾雾在历史长空中了。

当然,这不过罗贯中的演义,真正的青龙偃月刀直到唐代才问世。有好奇者考证认为,关羽的偃月刀应为掩月刀,最早见于我国首部官方编修的军事和兵器大百科全书《武经总要前集·器图》。《武经总要》成书于北宋仁宗庆历四年,书中“刀八色”章节绘制了当时军中使用的八种刀形,除手刀为短柄武器外,其余七色均为长杆刀,其中便有掩月刀。掩月刀刀头阔长,形似半弦月,背有歧刃,刀身穿孔垂旄,刀头与柄连接处有龙形吐口,长杆末有鐏。作为重型兵器,掩月刀可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招式繁多,但因其太过笨重且打造成本昂贵,主要用于演武、阵列和操练,战场之上并不多见,在清代早期甚至沦为武举考核膂力的道具。

战刀扬威于疆场,佩刀显贵于官场,或战或佩,或杀戮或装饰,刀之为刀,因时因地因人而造化出各色运命,看似手中的一个物件,却也不是一个物件。两汉三国时期,达官显贵嗜佩刀如命,不惜花重金,延名师,耗用几年甚至十几年工夫炼制宝刀。当时刀匠以阮师最为有名,据传他“受法于宝青之虚……以水火之齐,五精之陶,用阴阳之候,取刚柔之和”,所制阮家刀“截轻微无丝发之际,斫坚刚无变动之异”,如此神乎其神的绝技令我这个理科男汗颜,可如此宝刀却被人用来充当门面,也实在有些可惜。蜀国蒲元以淬火术闻名,所造钢刀锐利无比,诸葛孔明曾邀他在斜谷造刀3000把,遗憾天不假时,一场大雨坏了诸葛好事,蒲元钢刀并未挽蜀国于既倒。至隋唐,灌钢法代替百炼法,所炼钢刀不仅坚韧锋利,样式也丰富,常见的有仪刀、横刀、鄣刀等,仪刀为皇家禁卫军专用,横刀为军队专用,鄣刀则为普通官吏佩刀,战与佩已然等级分明。大明朝常遭倭寇袭扰,抗倭名将戚继光吸收倭刀长处,把明军最爱的腰刀做了改进,制作方法详细记录在《练兵实纪》中,但形可仿神不可仿,大明朝终归少了些杀气。抗战时的日本军刀与明时倭刀一脉相承,日本人把战与佩融为一体,这种传承不只好战这么简单,更是民族性格使然,瑞士军刀与之相比倒更像一个情趣盒。清刀种类比较繁杂,诸如腰刀、滚背双刀、脾刀、双手带刀、背刀、窝刀、鸳鸯刀、船尾刀、割刀、缭风刀等等,不过,作战所用的刀还是腰刀或双手带刀,其余的刀虽然花哨,却佩胜过战,不过八旗子弟手提的鸟笼而已。

刀性如人性,看似生却已死,看似死却还生,向死而生,是藏着大智慧的,故而好刀讲究兵不血刃,讲究杀人于无形,与杀人不见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刀本性刁蛮,族性却鲜明,譬如大理刀、云贵刀、壮族尖刀、阿昌刀、苗刀、峒刀、傣族刀、景颇尖刀、傈僳族弯尖刀、黎刀、藏刀、彝族短体插刀等等,都是民族符号。不过,在这林林总总的刀世界里,我最喜欢的却是青面兽杨志的祖传宝刀。或因头上插过草标的缘故吧,杨志的宝刀少了官家的血腥,多了民间的磨难,青面兽杨志卖刀其实卖的不是刀,而是杨家的一门忠烈。这忠烈犹如杨志脸上的青色胎记,隐隐透着宝刀的精髓:砍铜剁铁,刀口不卷。奈何奸臣当道,不得志的杨志只得灰头土脸,招摇过市,这样的际遇本已羞煞英雄,偏偏还遇上一个泼皮牛二。青面兽一怒之下杀了泼皮,充了军,最后还不得不反上梁山,令人唏嘘。每念及此,我便觉得好刀仅仅遇到一个好人也是不济事的,还得生在一个好时代,就像一个好女嫁了一个好老公不见得就幸福,还需嫁一个好婆家。

在刀的两边对话

这是一把普通的刀,刀刃朝下,刀背朝上,刀把横斜,挂在一面白色的墙上。这是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看到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我看不到刀鞘,看不到刀穗,刀呈现出来的仅是刀刃、刀背和刀把三个部分。于日常用物而言,刀是无须装饰的,装饰是一种累赘。而在现实中,刀又常常是被装饰的,装饰也是一种需要,只不过这需要仅与持刀的人有关,与刀无关,也与我无关。

现在,该轮到你出场了。

你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把,刀把上的缨穗垂下来,遮住了刀背和刀刃。我看到了你的微笑,但我不能确认你的微笑里是否藏着一把刀,也不想确认。你不必躲躲闪闪,你说吧,你想把刀刃指向我?还是把刀背指向我?

实话告诉你,于我而言,面对刀刃和面对刀背并无多少区别,只要刀把握在你的手中。是的,只要刀把还握在你的手中,刀刃和刀背便都可能是我的。当然,你会微笑着说,你只握着刀鞘和刀穗,刀把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你权当我会相信你的话,因为你说这番话时,刀把正在你的袖口里蠕动,你的腿正在裤子里抖动。

站稳当,别紧张,我与你探讨的只是生存问题。或者说,我只是给你打个比喻,虽然我没有用比如、譬如、好像等等词汇。这些词汇并不重要,你就把它当作刀穗吧,它只不过为这个比喻增加了一些下垂感,让这个比喻看上去更像一匹锦缎而已。

当然,如果你不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那么,我们就到一个空气新鲜的地方,在那里,你不必计较我们的话题是不是诗情画意,环境就是诗情画意。

同意了?好的,那我们现在就沐浴着和煦的风,一起走进一座山林吧。瞧,在山林的半山腰有一座普通的小木屋,在小木屋前有一个篱笆围困的院落,在院落里有一张石几,在石几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刀。

像所有的刀一样,这把刀有刀刃,有刀背,有刀把。

我们在石几的两端坐下,石几微凉,石凳也微凉,我们面对面坐在微凉里,身体冷静,头脑清醒。这是多么好的黄昏啊,刀刃朝向我,刀背朝向你,刀把与刀背平行,刀离你的距离与离我的距离几乎一样,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是多么温馨和平等。

在温馨且平等的气氛里,我们开始讨论我们的话题。

你说,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我说,正确。

你说,刀是用来杀人的。

我说,很正确。

你说,刀可以杀人,可以不杀人。

我说,千真万确。

你的面色凝重起来,像一个沉思的哲人,又像厚厚的刀背,白皙的脸庞却闪烁着刀刃的光泽。

你说,木刀或石刀是不杀人的。

我说,祖宗用它祭神,击打动物,他们需要食物活下来。

你说,在战争年代,钢刀和铁刀都是用来杀人的。

我说,人开始杀人的时候,你不去杀他,他便去杀你。

你说,现在是和平时代了。

我说,古人制造的铜刀一直展览在博物馆里呢!

你伸手轻轻抚摸着刀把,目光里流露出欣赏和喜悦,脸色却越发凝重起来,看上去更像厚厚的刀背。

你说,这么好的一把刀,不杀人要它干什么啊?

我说,是啊,好钢都用到刀刃上了,不杀人要它干什么啊!

你说,杀人之后,又能如何呢?

我说,刀已见到血光了,还能如何呢?

你说,我把这把刀送给你,你最想用它做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它生锈。

你轻轻笑出声来,嘴角弯刀一样,显得意味深长。我瞥见你把刀把朝自己身前挪了挪,刀身倾斜在石几上,刀把的一半悄然没入你的袖中。

你说,世界上本来没有刀的。

我说,有人说有刀便有了刀,但这个人不是上帝。

你说,世界上的刀本来是不杀人的。

我说,想杀人的人多了,刀便开始杀人了,杀人最多的那个人做了皇帝。

你说,其实我是最不愿意杀人的。

我说,可是,如果你不杀人,你一直紧紧攥着刀把干吗呢?

你不禁朗声大笑起来,我突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像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可惜的是,在如此大好的春光里,竟然没有青梅,也没有酒。更可惜的是,我还不是英雄。

你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说,不知道。

你说,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们是朋友。

我说,知道。

你说,很久了吧?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我说,是的,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就像刀刃和刀背,刀背和刀把,刀把和刀刃。刀刃是我,刀背是你,刀把和刀背构成一条线,那是我们的情谊。

我微凉的目光一直平视着你,这时,却突然发现刀从石几上消失了。你的脸庞像树间朦胧的月亮,月光正静静地照在石几上,石几上刀刻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

我俩就这样坐在棋盘的两端,很多年又很多年。我不知道一直这样坐下去,散发着木头气味的刀把会不会被时光慢慢弯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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